李修生
一
我真正接触,或说第一次接触元代诗文是1961年。我参加全国文科教材会议后,被分配参加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振淮、费振刚诸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工作,在元明清段。这部分由王起、季振淮先生负责。我编写部分戏曲、诗文初稿,戏曲部分是王先生负责,诗文部分是季先生负责。当时,我们是两年多的时间全部脱产,吃住、工作在一起,只有星期天放假。图书资料全部从北京大学图书馆调到工作地点。工作开始时,游先生就向领导提出:我们的水平限制,写不出达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高度的文学史。领导回答八个字:“实事求是,主编负责。”也就是说,编写要求是“实事求是”;对于学术问题有不同意见,主编定夺。应该说,这是保证这项工作顺利进行,这部教材达到一定水平,能够较长期使用的根本原因。当然,由于编者水平和时代的限制,问题还是不少的。该书在使用过程中,又经过1978年、1998年、2002年三次修订。我参加了修订工作。1985年,北京大学赵齐平教授推荐我编写《中国文学史纲要》(宋辽金元文学),此书也已经四次修订,并于2016年易名《中国文学史纲》(宋辽金元文学)出版。1988年以后,我又参加了《全元文》的编纂工作。先后五十余年,经历了对于元代诗文的不断重新认识的过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开始编写《中国文学史》元代诗文初稿时的态度,与葛兆光教授写其大著《中国思想史》元代部分时相同,他说:“把思想的平庸、停滞甚至是倒退的时代也看成是一种‘历史,也许思想史会更具有连续性,因为,平庸也罢,停滞也罢,倒退也罢,其实毕竟都不是没有思想,只是没有精彩思想,而没有精彩思想实际上也是一种思想。”(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第二编第四节)季先生对于写作的态度十分严肃,我没有敢说我的想法。先生在写作开始时,从不预设结论,要求认真读作品,看前人和时贤的研究著作,归纳介绍主要的、比较公允的观点。在写作过程,总是十分冷静的商讨问题,完成一节或一章后,也从不认为已经结束,只是告一段落,问题永远在进展中,应该继续思考。先生的《韩愈》一书,写成二十余年,仍未出版,我问先生,先生说:“我还要改。”先生对待研究工作的态度,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多年来,有很多问题出现,要求我们思考和重新认识元代文学、元代诗文的面貌。如:金元之交、宋元之交、元明之交文坛面目,作家归属;宋金遗民问题;元代民族问题;元世祖忽必烈统治近半个世纪,对于文学的影响;元代士人的分化与文学;元代理学与文学;区域文化与文学……无尽的问题缠绕在脑中。2018年,我参加我校七八级同学返校聚会,得知有的同学保存有毕业前听元白先生《元代诗文研究专题》课程的笔记,非常高兴。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章海生同学(现为江苏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怕我看不清他的笔迹,将笔记录入电脑,并且查对部分原文,寄来一份整理稿;李卓文同学(现为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原说他当时工作繁忙,实在没有时间整理笔记,不整理无法给别人看,但还是很快寄来一份复印稿。两份笔记互相对校,终于得到一份比较完整的元白先生教学记录。反复阅读,似乎回到先生面前,听到他谈笑的声音。这份笔记不仅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元代诗文,而且使我们思考什么是正确的研究方法。
二
元白先生這次课,只讲了三次,可能不足九小时。首先讲元诗文纵论,然后讲元文(包括串讲范文),共用了约七个小时;元诗讲了半次,约两小时。先生说:“传统认为元代文学就是戏曲、散曲。讲中国文学史,元代一般不讲诗文,都跳过去了。事实上,元代诗文有承先启后的作用。”“承先启后”四个字,说明先生是注意它的历史地位。历史的发展如同河流,它是不可能有一段断流的,明代文学不可能直接上承宋金文学的。先生讲元代诗文,就是把它放在历史长河中,探讨它是如何“承先启后”的。
元文,先生先从韩愈说起,他认为从韩愈提倡“古文”到“‘五四提倡白话文,是一个古文发展的历史时期”。六朝以来,散体文曰“笔”,骈体文曰“文”。韩愈的“文起八代之衰”,是以“笔”救“文”。“笔”的兴盛起来,发展为韩、柳的古文运动。最初的“笔”有些艰涩,经韩柳的努力,方才规整起来。先生认为:
韩愈的“古文运动”并非真正提倡用古文写作,而是采用了较为标准的书面语言进行写作的,其中也偶尔用了一些当时的口语。(《启功讲学录》第一编论文学之“唐代文学”)
先生又说:
元朝人比韩愈更进一步,元朝人承先,主要是八家文体书面文,元朝作家,如元好问等,把艰涩古奥取消。元代书面文奠定了六百年的书面文体。我国方言复杂,说了别人不懂,可写出来别人懂。如我们说“喝茶”,福建人说“饮m茶”,《说文》是“饮茶”,说“喝茶”福建人不懂,说文言“饮茶”,福建人懂。所以,毛主席说“饮茶粤海未能忘”。我国这么大地域,维系语言交际是书面语。通行通俗文言文完成于元代。我叫它为净化的、柔化的、规范化的文言书面语。元朝人的文章在语言上起定型的作用。
从中国通语发展的这一角度研究元代散文,是过去没有思考过的。而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角度。我国地域广袤,古代南北部族亦多,语种不一,方言甚多,但是有通用的文字和通语。先生在新疆乌鲁木齐的演讲中说:“我们一提中华文化,就很容易想到汉语、汉文、汉字等等,很容易这么联想。我要提的是艺术创作是各族人民共同的功劳,即使用汉文、汉字、汉语等,也有各族共同的贡献,并不等于用汉文写的就一定是汉族人写的,这一点大家也会随处遇到。”(《启功讲学录》第四编其他之乌鲁木齐讲演“少数民族与中华民族文化的关系”)
回顾我国民族共同语最晚在商周和春秋时期就产生了。当时的叫“雅言”,也叫“凡语”“凡通语”或“通名”。《左传》《孟子》中都有一些用雅言解释方言的例子。西汉扬雄编著的《方言》就是用当时的“通语”来解释各地的方言的,这是我国第一部方言著作。先生还举隋朝统一中国,鲜卑人陆法言的《切韵》,用“切韵”有利于通用文字和通用语言的推行,是“一千三百年前在汉语学上的绝大贡献”(《启功讲学录》第一编论文学之“唐代文学”)。
唐朝都长安,并以洛阳为东都,此时中原及关中汉语在与各民族交融后已有所演变,同时融入多种语言的元素,人们做诗词、写文章非常注意“正音”,因此很多韵书应运而生。韵书的出现,“正音”风气的盛行,都在客观上起到了推行民族共同语的作用。元代的民族共同语叫“天下通语”,周德清的《中原音韵》记录的就是当时的民族共同语。文言文是先秦时期的官方文字和语言,后来渐渐地成为专用的书面用语,与语言(口语)渐渐脱节了。从这个角度认识韩愈的“古文运动”并非真正提倡用古文写作,而是采用了较为标准的书面语言进行写作的;从这个角度认识“我国这么大地域,维系语言交际是书面语。通行通俗文言文完成于元代。我叫它为净化的、柔化的、规范化的文言书面语。元朝人的文章在语言上起定型的作用”。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视角,发前人所未发。
先生给每位听课学员发了元好问、姚燧、戴表元、虞集四位作家九篇无注无标点例文,这些文章不是作为范文。先生似是要说明自韩愈至元代,文学手法的发展。在讲述中有肯定,也指出问题。如讲解元好问《承奉河南元公墓铭》时说:
什么内容没有,也要写。这是以后八股文的古模式,以后八股文的开端。即将古人句子,无中生有地按程式写一通。如八股文,有人以“子曰”为题,他还写了六百多字。前二句破题,写“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是谜语。你服不服?他能无中生有地写出这些话来。明清人的不实之文都是这一类文章。
先生在讲解戴表元《于景龙注朱氏小学书序》时,介绍了自宋至元理学发展的路程,说明朱熹在元代逐渐行于世。这对于理解元文,理解明代八股文的出现就有了顺理成章的基础。
先生这样讲文言文的发展,讲大趋势,但讲到每个作家时则很注意每个作家的特点。如先生在给研究生讲明代文学时,为了说明明初文体的变化及其潮流,讲到元四大家揭傒斯。就说他“一味泥古,往往说半句话”。他认为,全面的阅读和研究作家的作品,是非常必要的。要看一个作家与前者有何关系,与当时有何作用,对后世有何影响。
三
先生讲元诗,也是从讲中国诗史为起点,说:
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诗是嚷出来的,宋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如果勉强再分,明人诗可为抢出来的(几派来回打架)。
这些形象的语言,先生说是笑谈。但先生还是多次,依此讲中国诗的发展过程。先生认为唐以前诗是成长期,唐诗是壮盛时间。宋以后以模拟为主。先生讲中国诗歌史注重诗歌艺术的传承、发展和特色。关于元诗的特色,先生说:“元朝人仿的有选择。”“元朝人模拟唐诗,全都打磨得四平八稳,一点毛病都没有。”“元朝人的诗是‘仿出来的,模拟唐人的诗,故事也许没有,可说得婉转,学哪一家像哪一家。”先生主要通过与唐诗、宋诗、明诗的特色进行比较来讲解元诗的特色。
先生要求阅读的元诗,有:
元好问(1190—1257):《范宽秦川图》《宛丘叹》《此日不足惜》
王恽(1227—1304):《苦热叹四十六韵》
戴表元(1244—1310):《赠赵子实》
程文海(1249—1318):《寅夫惠教游鼓山四诗细读如在屴杖屦间想像追和用坚重游之约四首》
宋无(1260—1340?):《次友人春别》《公无渡河》《战城南》《公莫舞》
袁桷(1266—1327):《舟中杂书五首》
虞集(1272—1348):《为汪华玉题所藏长江万鸦图》《挽文山丞相》《题滦阳胡氏雪溪卷》
马祖常(1279—1338):《上京翰苑书怀三首》
迺贤(1309—1368):《南城咏古十六首》
遗憾的是,先生因为外出摄制《碑帖研究》外景,没有能够继续讲解。先生在其他场合谈到元诗时,曾称赞虞集诗的风格,并谈及在清代的影响。谈赵孟时,觉得在晚年才真正理解。从先生这些意见来看,先生对于元诗还有很多话没有讲。这次专题课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讲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三十首》之一、之二、之二十四、之二十九等四首。先生认为“此三十首绝句,就是元好问作诗见解,是他的宣言”,并且认为元好问是“元诗的开山祖師”,“元好问的作诗主张一直贯穿元明两代,都受元好问论诗主张的支配”。明确元好问指出分辨什么是正体?什么是伪体?这是元好问立论的中心。元好问是以建安体为正体;元好问以韩愈的《山石》诗与秦观的《春日》诗对比推崇韩愈诗的风格,排斥柔媚的女郎诗;推重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主张自然、新鲜,不要陈后山那样苦涩的诗句。
元好问在清朝以前的评论和现代的研究论著中,都有相当高的位置。他在入元后的作用也得到元人的定评,如王恽说:“逮壬辰北渡,斯文命脉不绝如线,赖元(好问)、李(庭)、杜(仁杰)、曹(之谦)、麻(革)、刘(祁)诸公为之主张,学者知所适从。”(《西岩赵君文集序》)但仍然有的学者强调其为金遗民。先生对元好问的评价,舍弃了某些旧观念。在三十多年前做出这样的论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也是不多见的。
四
先生在本科教学中,很注意介绍学习方法。他强调指出:学习古代文学,读古文,标点是重要的。古人初入学要“离经辨志”,“离经”就是把句子能断开,“辨志”就是能理解句子的意思。介绍古人如何读书,先生以他的老师陈垣先生如何搜集资料、处理资料,以及自己如何做卡片为例。又叮嘱同学们读书时,有什么片段的想法、体会,要赶紧记下来,否则思想火花瞬间即逝。可谓苦口婆心。
我读先生讲学的笔记感慨很多,最主要的,是让我回忆起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先生和我谈起的一些话题。先生对于学界的师友都很尊重,但对于学界的情况并不满意。他觉得一些流行的理论、史著,不符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有的甚至故意神乎其说。他准备从中国古代文学情况的实际出发研究一些问题,以参与改变这种面貌。他准备从文字、声律开始,写一些论著,当时他正要写三部著作:《古代字体论稿》《诗文声律论稿》,还有一部,我不记得名字。从后来他关注的问题看,他对于中国学术史、中国文学史,都有自己的想法。后来被声名所累,没有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从他的文章、谈话中,可以知道他的想法就是:从实际出发建立自己的学科体系,用中国话表达出来。
我非常感谢两位同学的笔记,使我们能听到先生的讲述。当然,如果先生自己写出这些著作,会有不同的效果。这是很大的遗憾。我们只有期待时贤能在建构中国自己的学术体系方面,不断有新的成绩。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