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鲁湘伯
2018年秋,接到西安表友传来的消息:位于西安市南郊长安区子午街道西水寨村的原西安风雷仪表厂厂区旧址,将在不久之后被整体转让给一家民营企业另作它用。为深入发掘西安钟表工业“三线建设”的史迹资料和实物,笔者一行应约前往西安,进行了一次“抢救性”采访之旅。在西安短短的几天里,由西安表友做向导,笔者参观了风雷仪表厂和红旗手表厂厂区、生活区旧址,采访了两厂多位第一代、第二代三线建设者,收集到大量有关西安钟表工业三线厂的文件史料、图片、产品实物和受访人的录音录像资料,收获颇丰。经过一年多时间对采访到的史料、影像资料和实物进行梳理研究,以上、下篇“图说”形式撰写成文,以飧读者。
1963年,由于国际形势变化(图01),中国开始筹划“三线建设”。所谓“三线”是按我国地理位置将东、中、西部划分成三大区域:东部沿海省区为一线;中部省区为二线;西北中部、西南省区为三线(图02)。
图01:中苏论战的“九评”
图02:三线划分示意图
1964年末,国务院制定的“三线建设”总体方案明确:“三五”期间国家投资中,国防工业的74%、冶金工业的58%、化学工业的48%、铁路工业的45%、电力工业的40%、煤炭工业的35%、石油工业的30%将安排在三线地区。同时为准备核大战“早打、大打”,在“分散、靠山、隐蔽(进洞)”原则下,还安排从一线省区搬迁一大批工业企业到三线地区落户。
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轻工部制定轻工业“三五计划”时,将西安南部秦岭北坡地区确定为钟表工业“三线建设”重要建设项目落户地区。从1964年到1972年间,西安市南郊秦岭北坡地区的长安县王庄公社(1966-1972期间为“红岩公社”,现长安区子午街道)、太乙宫公社(1966-1972期间为“太阳升公社”,现长安区太乙宫街道)、申店公社(1966-1972期间为“星火公社”,现长安区韦曲街道)附近山村中相继建成现代化的风雷仪表厂(初期叫子午钟表厂)、钟表研究所、钟表机械厂、红旗手表厂(图03),除上述企业外,其后西安还相继建成了钟表元件厂、表壳厂、手表零件厂、手表总装厂等钟表企业,初步形成了西安地区钟表工业集群。
图03:在历史文献、志书中关于西安三线建设各钟表企业的记载
图03:在历史文献、志书中关于西安三线建设各钟表企业的记载
图04:钟表三线厂选址图:1、风雷厂(含钟研所);2、钟机厂;3、红旗(蝴蝶)厂;4、子午古道北口。
图05:子午古道(G210国道)线路图及纪念石碑
当年之所以将钟表工业“三线建设”项目选址在长安县秦岭北坡山前农村地区,除此地符合“分散、靠山、隐蔽(进洞)”的“三线建设”要求外,还因为在这一地区西侧10余千米处便是“子午古道”(现今的G210国道西安至两河口段)北口的长安县子午镇(图04)。“子午古道”古代称为子午谷或子午峪,该古道从长安县子午镇到洋县子午镇全长300多千米,是由陕入川重要的秦岭古道之一(图05)。一旦发生战争,上述钟表企业可迅即通过G210国道(子午古道)转移至汉中盆地乃至四川。
长安县王庄公社西水寨村是一个只有180余户村民的偏僻山村。1966年冬,这个本来寂静的山村突然热闹起来,正在村里建设的“子午钟表厂”(1967年5月更名为“风雷仪表厂”,军工代号“618厂”及“164信箱”。图06)厂区里搬来了数百名操上海、江浙方言的江南人。这些江南人就是支援“三线建设”整体搬迁来的上海手表厂608军工车间、上海表带一厂、南京手表厂五车间和部分上海钟表模具厂的干部、职工及其家属。当这些江南人陆续住进了分散建在山村各处的简易职工宿舍后,便开始了“宿舍—车间—食堂”三点一线的“三线”生活(图07)。
图06:风雷厂建厂初期使用的公文信函
图07:风雷厂厂区(1、2、3)及职工宿舍(4、5)、食堂(6)
图08:风雷厂粮店(1)、商店(2)、理发店(3)、邮局(4)及卫生室职工病历本、病假条(5、6)、厂内代金券(7)
随着风雷厂建成投产,该厂职工队伍不断扩大,到巅峰时期风雷厂有职工1200余人。与许多“三线”军工厂一样,地处偏僻山村的风雷厂也实行“厂办社会”的建厂模式,由陕西省三线建设委员会(文革期间改为三线建设指挥部)统一部署,在西水寨村建设了职工食堂、商店、粮店、澡堂、理发店、邮局、储蓄所、卫生所等职工生活服务设施和厂内代金流通体系(图08);此外,风雷厂还建有自己的托幼室、九年制(小学、初中)职工子弟学校(图09)和职工技术学校;长安县公安局还专门成立了“风雷派出所”,对风雷厂职工及家属的户籍和厂区治安实行独立管理(图10)。
风雷厂这种集生产、生活、子女就学、户籍管理自成一体的管理模式,俨然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社会。加之职工在生活习惯和方言上与当地村民之间的差异,除厂里定期放映电影时,职工与村民们一起在篮球场看电影,或是职工与村民进行农副产品交易(许多南方职工吃不惯粗粮,常用计划配售的粗粮换附近农民自种的大米或鸡蛋、蔬菜等)外,风雷厂职工与当地村民的交往并不多。所以,这么多的外来职工及随迁的家属和子女在西水寨村落户,并未影响当地村民们的正常生活,村民们把风雷厂及其职工社群戏称为“小上海”。
图09:长安县志:关于三线厂职工子弟学校情况的记载
图10:长安县公安局风雷派出所制发的茶杯(1)和风雷厂职工户籍簿(2、3)
1965年轻工部下达《关于国营子午钟表厂及钟表研究所搬迁计划的批复》,开始了筹建子午钟表厂(风雷仪表厂)的工作。成立风雷厂的初衷是按照中央关于“三线建设”的战略方针,将位于一线城市的上海手表厂、南京手表厂、天津手表厂等企业的军工车间或已立项的军用计时器生产项目搬迁、转产至位于三线地区的长安县,并在此基础上将其建设成现代化军用计时器和钟表仪器生产企业。
风雷厂建成投产后,共成立六个生产车间。这些车间分别是:零件加工装配车间、校表仪车间、电子产品生产车间、试制车间、理化电镀车间和模具车间。初期风雷厂上马生产项目多是原老厂已立项产品,如301航空钟、304航空表、105快艇钟、203陆军装备计时器、工业仪表、校表仪、试制手表等产品:
1、301航空钟(图11)是上世纪60至80年代我国空军主战装备歼五、歼六、强五战机标配的计时仪表(图12),也是风雷厂生产周期最长、产量最大的产品之一,一直到1990年代后期,风雷厂仍在为空军生产用于维修更换的301航空钟(图13)。
图11:文革期间生产的安装于战斗机上的301航空钟
图12:301航空钟产品说明书(1)和生产资料(2、3)
图13:1997年风雷厂301航空钟生产计划表
2、304航空表原是天津手表厂专为空军飞行员研制的航空计时码表(图14),按照轻工部指令转产给风雷厂生产(图15)。由于风雷厂在建厂初期尚无完整的生产配套设备,304航空表的部分零部件需通过“外协件”方式由上海手表厂提供(图16)。因此,风雷厂除早期小批量试制304航空表外并未正式量产,直到1980年代改革开放后,风雷厂才在304航空表的基础上改进出民用版的“卡顿(指挥官)牌”计时码表(图17)。
图14:天津手表厂设计生产的304航空表
图15:风雷厂304航空表零件标本卡(1、2)、产品图纸(3)、生产计划表(4)
图16:风雷厂304航空表外协加工零件工艺卡
图17:风雷厂生产的民用版“卡顿(指挥官)牌”航空计时表
3、105快艇钟是风雷厂为海军水面快艇生产的军用计时器;而 203军用计时器则是风雷厂专为陆军装甲车辆、自行火炮、雷达等技术装备生产的一种军用计时器(图18)。
图18:风雷105快艇钟及产品说明书(1-3)、203陆军装备计时钟及产品说明书(4-6)
4、军用和工业仪表是风雷厂主要的产品种类之一。其中,风雷厂生产的电子秒表、毫秒仪是我军武器装备研制试验所需的计时仪器(图19);而校表仪、波幅测定仪曾是1970至1980年代国内众多手表厂检验车间标配设备(图20)。
图19:风雷厂生产的各种军用和工业仪表产品说明书
图20:风雷厂生产的各型校表仪实物及产品说明书
5、“风雷牌”军版、民版手表是1967年风雷厂建厂初期最早试制生产的手表(图21)。这两款分别采用南京手表厂SN2型机心和上海手表厂SS1型机心,带有明显南京、上海老厂血统的手表虽然没有投入批量生产,但无疑是西安市乃至陕西省最早生产的手表。1973年开始,风雷厂陆续生产出统一机心的“熊猫牌”和“羚羊牌”手表,风雷厂才正式进入民品手表生产和商品市场领域(图22)。
图22:风雷厂熊猫手表产品图(1、2、3)和“熊猫牌”、“羚羊牌”手表(4、5)
风雷厂和钟表研究所都是轻工部批准在长安县西水寨村落户的第一批“三线建设”项目。钟研所作为轻工部直属科研院所,有着当时国内计时工业领域最强的科技队伍和科研实力。该所不仅承担国家安排的钟表新产品设计研发和鉴定工作,同时也是国内最早开展钟表及军用计时器电子化研发的科研单位(图23)。
图23:西安钟表研究所历史资料
1967年3月,轻工部同意子午钟表厂(风雷厂)和钟研所共同组建试制车间,并于1968年开始研制308航空钟、318机械式时间控制器、321音叉式时间控制器、石英航海天文钟等新型电子计时产品(图24)。
图24:厂所合并期间风雷厂生产的“风雷牌”100A型航海天文钟及钟研所后期改进型天文钟
图25:厂所合并时期,风雷厂生产的各型石英化军用计时器
图26:风雷厂试制的“延风牌”电子表
1969年3月轻工部“一轻军生204号”文件决定撤销钟研所建制,并入风雷厂,成为该厂科研组。直至1973年4月钟研所重新恢复原有建制,风雷厂和钟研所经历四年的“厂所合并”时期。对于这段历史的看法,有着不同的两种观点:从钟研所的角度看,钟研所由部属科研单位降格为工厂科研组,严重影响了科技人员的积极性,造成了大量科技人才的流失,一度所里的科研人员从84人减少到47人,减员达44%,对所里的科研工作产生了负面的影响;从风雷厂的角度看,厂所合并时期是风雷厂研发实力增强、研发新产品最多的时期(图25),其中就有在军用电子钟科研成果基础上试制的“延风牌”电子手表(图26)。
图27:风雷厂第一代“三线人”陈绍霖老师傅
图28:陈师傅在自己的小钟表维修店里工作
“三线建设”作为国家战略层面的决策,从1964年提出到1970年代末基本结束,前后共经历了两代“三线人”的无私奉献和辛勤工作。所谓第一代“三线人”是指“三线建设”伊始,按照国家统一计划从东部一线发达地区随老厂搬迁来到三线地区建厂的第一批干部职工,这一批干部职工大多是原工作单位的业务技术骨干。他们为了祖国建设的需要,响应国家号召,携妻带子从上海、南京、大连等生活舒适的都市迁徙到西部相对落后山区农村三线厂安家落户,并为三线厂工作了一辈子。风雷厂老职工陈绍霖师傅就是第一代“三线人”的典型代表(图27)。
陈老师傅1925年出生在江苏江都,1940年15岁的他来到上海法租界圣母院路“上海裕康钟表店”当学徒。由于勤奋好学,到1949年上海解放时,24岁的陈师傅已是钟表店的修表师。1958年上海手表厂成立时,陈师傅作为钟表行业有着精湛手艺的技术工人,被调到上海手表厂零件加工车间工作(定级为“五级工”,工资73元)。1960年上海手表厂成立608军工车间,陈师傅作为技术骨干又被派往608车间。“三线建设”开始后,陈师傅及家人于1966年冬随608车间整体搬迁到风雷厂,并在该厂工作到1985年退休。
陈师傅退休后不甘清闲,在其儿子帮助下,从红旗手表厂生活区租了一间不大的铺面房,开起了钟表维修店,用自己的钟表修理手艺,以低廉的价格为周边的群众提供钟表维修服务(图28)。到2018年止,陈师傅在这小小维修店干了三十余年,如今94岁高龄的陈师傅仍然是身体硬朗、耳聪目明,被周边群众和老顾客尊称为“上海老师傅”。
1970年代初,随着风雷厂、钟研所、钟机厂、红旗厂等三线企业陆续建成投产,各厂按照国家计划开始了在西安当地社会招工工作。由于三线企业多建在偏僻的农村山区,职工的成年子女中学毕业后就业困难;为解决职工家庭的后顾之忧,在这些企业社会招工中都有对三线职工子女优先招收的特殊政策。所以在三线企业中“父子同业”、“父女同厂”的情况十分普遍。这些早期社会招工进入三线厂工作的青工们被称为第二代“三线人”(图29)。
当年社会招工进厂的青工大多要外派老手表厂培训或到本厂职工技术学校学习,经考试合格才能持证上岗正式在车间生产线上工作(图30)。这一代“三线人”许多是从小随父母在三线厂生活、在三线厂子弟学校上学,毕业后又在三线厂工作,所以他们对“三线建设”的感情更甚于父辈。被西安表友们称作“风雷大哥”的韩阜新师傅就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图31)。
韩师傅的老家在河南,1962年全家随父亲从东北部队调转到西安某新建军工科研所,该军工科研所在1964年后也列入“三线建设”项目;1971年初中毕业的韩师傅被招工进风雷厂工作,1972年初被派往上海手表厂学习手表装配技术;半年后韩师傅回到风雷厂,在手表装配线作手表装配工,1990年代韩师傅被调入风雷厂保卫科工作。
图32:风雷厂在市场上为熊猫、羚羊手表作的广告及表盒
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将有限的资金用在经济建设之中,国防工业的军工订单被压缩,风雷厂的军品生产不断减少。为维持工厂正常的生产运行,风雷厂加大了民用手表及工业仪表的生产规模,并尝试以市场经营方式营销民用产品(图32)。1980年代,随着石英电子表大量涌入国内市场,国产机械表出现严重滞销,包括风雷厂在内的国内各机械表生产厂家都先后发生了产品库存大量积压,债台高筑,资金链断裂的情况;加之风雷厂固有的“头重脚轻”机构设置(当时的风雷厂一线生产车间有六个,而党、团、行政管理和后勤保障部门却多达二十七个之多,且管理成本过高。图33)和“厂办社会”的经营模式桎梏了风雷厂在市场上的活力,使得风雷厂从1990年代开始每况愈下。2008年风雷厂破产,风雷职工被转岗、下岗或提前退休。幸运的是,工厂破产时韩阜新师傅被政府国有资产管理部门聘用,继续负责看管风雷厂厂区资产至今(2018年)。所以韩师傅是风雷厂在厂工作时间最长的工人师傅。
图33:风雷厂机构设置文件及行政管理科室配发的办公用品
图34:纪念风雷厂50周年聚会
图35:参加2016年风雷厂50周年纪念活动的老职工们心情激动,如同回到了故里。
2016年,在风雷厂建厂五十周年之际,20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原风雷厂老职工回到风雷厂旧址聚会,纪念和缅怀“三线建设”那火红的年代和他们在风雷厂工作、生活的岁月(图34)。“我为三线献青春,献了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是当年三线职工中的一句流行语。它反映了两代三线人为国家建设牺牲小家的奉献精神和“三线”情怀。如今,第一代三线人大多已经离世,仍然健在的老人都已是八、九十岁高龄;第二代三线人也都已是退休的华发老人(图35),但他们那种舍小家为国家、无私奉献的“三线精神”仍然值得后人们尊敬和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