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驽
对于玉琮,考古界学者多有研究,著述颇丰。 邓淑苹先生将学界称为“良渚玉琮”的玉琮称为“典型东区玉琮”,将“齐家玉琮”称为“典型西区玉琮”,并指出了两系玉琮的不同特征。 典型东区玉琮,四面中央有直槽,以四个边角为轴,向左右对称铺展一节一节的人神兽面纹, 基本上为小眼和大眼两种。(图1-1) 典型西区玉琮, 外壁基本平直素光,无直槽,不分节,普遍比典型东区玉琮厚重。 (图1-2)由于典型西区玉琮主要流行于黄河中上游地区,因此邓淑苹先生将典型西区玉琮归入华西系玉器范畴。 她认为华西地区的玉琮有本土根源,但也不排除华西系玉琮是接受东方文化传播的产物[1]。
我们认为, 所谓东方文化传播的产物,是指良渚文化衰落之后,良渚式玉琮文化因素向北、向西的扩散。 海岱地区大汶口文化与良渚文化有着比较密切的文化交往,但是玉琮却很少出土。 五莲丹土出土的玉琮,单节矮体,似良渚玉琮的“山寨版”,四隅刻画三道间隔均匀的横线纹,一对圆眼刻在中间一横线上,已经全然不知良渚玉琮双弦纹象征介字形冠的寓意。 (图1-3) 花厅M50 和M18,虽各出一件良渚文化玉琮,但其不太可能是大汶口文化中期的海岱地区接受了良渚的玉琮宇宙观模型及其宗教信仰,应当是从良渚文化直接舶来的“贵重物”[2]。 而华西系玉琮,正面呈“亞”字形(图1-2),完全丧失了良渚玉琮宇宙观模型的本意, 无直槽,不分节,看不到良渚文化玉琮神徽所反映的宗教信仰的印记。 由此可见,华西系玉琮即便受到良渚文化玉琮造型的启发,也是本土化设计,它完全抛弃了良渚文化玉琮宇宙观模型概念及其宗教意义, 因此几乎都是素面,个别玉琮四角有横线装饰,却也不明所以。 再者,华西系玉琮流行的区域包括齐家文化、石峁集团、陶寺文化以及庙底沟二期文化的清凉寺墓地[3],不同的文化有着自己的宇宙观模式和宗教信仰,照搬良渚文化的可能性不大。
华西系玉琮当中,陶寺文化[4]和清凉寺墓地(也曾称坡头遗址)玉琮[5]都是作为手镯随葬于中小型墓葬之中,即使加入到玉礼器组合,重要性也不大。 齐家文化与石峁集团玉琮,保存完整的有考古背景关系的资料不多,多为采集品。 具有比较明确的考古存在背景关系者,有以下几件:甘肃天水师赵村M8 出土玉璧和玉琮各1 件[6],陕西扶风案板坪村遗址一个西周灰坑里出土玉琮和玉璧各1 件[7],甘肃静宁后柳沟村一坑中埋玉琮3 件、玉璧4 件。 邓淑苹先生据此提出:璧琮组配玉礼制,在黄河中上游地区庙底沟至齐家文化时期已经形成,用于天地祭祀,表达“天圆地方”的宇宙观,此风影响到良渚文化晚期高大方正玉琮的出现[8]。但是,朱乃诚先生认为,师赵村M8 琮小璧大,并不配套,应当还是作为财富的象征随葬。 后柳沟坑埋璧琮,由于缺乏祭祀对象和遗迹,所以推测为窖藏更合理,总之缺乏作为玉礼器的证据[9]。因此, 华西系玉琮除具有手镯装饰功能之外,其象征意义或功能仍然未解。
我们曾经将华西系玉琮特别是齐家文化玉琮归入一般等价物“玉币”之列。 齐家文化玉器以片状和条形器为主, 器类包括钺、铲、戚、斧、锛、刀、凿、联璜璧、异形璧、有领璧、环、琮、璋、纺轮等。 此外,还有数量丰富的玉料(条形料和边角料)、玉芯(琮芯和璧芯)等。 装饰品包括镯、管、臂钏。 笔者认为:其中的纺轮为圆片玉筹。 玉琮中有一部分是有意去掉射部,转作为玉琮游标,玉铲和铲形器应为长条形兵器,称为戚。 除了明确的装饰品,其余的玉器,笔者均将其归入玉币体系[10]。 实事求是地说,华西系玉币包括齐家文化玉璧,以片状类玉器为主,在一定程度上便于携带流通。 如历史时期的金属铸币和近现代的纸币,都是片状等价物,而玉琮及玉琮芯均为柱状形体,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或许,笔者将华西系玉琮归入玉币功能范畴值得反思。 但遗憾的是,迄今的考古资料, 不能合理解释华西系玉琮的主要功能,可能还得从文献中关于玉琮的功能记载中寻找一些线索。
由于华西系玉琮对陶寺文化和芮城清凉寺墓地产生了重要影响, 后来中原商周王朝腹地的贵族墓葬中仍然随葬一些古董级的玉琮或改制加工过的古董级玉琮。 以殷墟妇好墓玉琮为例,几乎没有当时制作的玉琮,均为早期的古董玉琮或古董玉琮的改制品[11],所以中原文献中对玉琮功能有自己的认知。 但是,严格讲,考古发现的考古学家所称谓的玉琮,是否就是古代文献中记载的玉琮,是否名实相符,需要做一下前提性的分析。
《周礼·考工记·玉人》称:“大琮,十有二寸,射四寸,厚寸,是谓内镇,宗后守之。 ”注曰:“射,其外牙。”《白虎通义·文质篇》称:“圆中牙身方外曰琮。 ”可见,汉儒们理解的玉琮的“射”,显然就是指玉琮四角。 那么,《周礼》所说的玉琮与考古发现的玉琮,名实也大致吻合。《周礼·考工记·玉人》称:“驵琮五寸,宗后为权。 ”注曰:“驵读为组,以组系之因名焉。 郑司农云,以为称锤,以起量。 ”《玉人》稍后又称:“驵琮七寸,鼻寸有半,天子以为权。”郑司农云:“以为权,故有鼻。”可见,《周礼·考工记》认为驵琮或组琮,是用组带拴着的秤砣即权,用于称量。 只不过,玉琮实际上并没有拴绳的穿鼻, 所谓 “鼻寸有半”, 应该是从侧面看玉琮四角上的立体人面“如鼻”。 (图1-1)如此可以推测,华西系玉琮的原始功能可能为秤砣,应当用于商品交换,是在商品经济中极为重要的度量衡制度之物化载体。
我们曾经分析过齐家文化社会商品经济的一些迹象[10]。 考古上证明商品经济的物证, 除了市场遗存,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陶筹、石筹、陶封泥球、微型模型陶器、石权、量杯[13]、疑似货币等遗物。 甘肃永靖县大何庄遗址出土的所谓 “红陶铃”(16478),其实摇之很难发出用于演奏的响声[14]9,当为“陶筹或石筹的封泥球”。 大何庄出土的石 “纺轮”(16751)[14]19、 小骨璧 (16813 和16814)[14]180等, 均应为商品交换记账的算筹。 甘肃武威皇娘娘台出土的骨贝[14]25,显然是子安贝(货贝)的模型。 齐家文化分布于河套地区文化通道上,跨越农业区、牧业区、农牧经济交错带,有玉矿分布,都是构成齐家文化商品经济区位的有利条件[10]。 那么,齐家文化玉琮主要是做权,且数量较多,这与齐家文化发达的商品经济相呼应。 此外,齐家文化甘肃临潭县陈旗磨沟M247:1 的 “石权杖头”,石质圆柱体(图2-1),直径8.82 厘米、高3.03 厘米、孔径3.5 厘米[14]21,对比王莽铜权,应当为石权,是另一种衡器。 如此,我们可以推测,齐家文化存在着玉琮权和石环权两种衡器。 鉴于玉琮权玉质材料比较稀缺,做工要求更高,可以推测玉琮权的使用级别可能高于石环权。 陈旗磨沟M247:1 石环权的前身,有可能是方形的,最早可见于陕西西安杨官寨庙底沟文化遗址出土的石方筒残器,内圆外方,无射部(图2-2),王炜林先生认为它是原始的石琮残块[15]。 我们认为,杨官寨所谓的石琮,实际就是一种方环石权,这与杨官寨遗址的陶器商品生产与交易经济中心地位相呼应[16]。
图2 石权与玉权
良渚文化晚期或衰落之后,良渚文化玉琮的形态经由大汶口文化晚期和山东龙山文化向西传播,黄河中上游地区在杨官寨式方环石权的基础上,借鉴从海岱地区传播来的玉琮形态,加上上下射口,设计出自己的玉琮权(图2-3)。 从这一点看,邓淑苹先生认为华西系玉琮“有本土根源,但也不排除华西系玉琮是接受来自东方文化传播的产物”是正确的。
华西系玉琮,以齐家文化玉琮数量占多数,但石峁集团尤其是石峁遗址采集的玉琮也有一定的数量[17]。 我们也曾分析过石峁城址的商品经济基础, 从商品经济地理区位、经贸中心都市的城市结构、玉器作为货币的特征这些方面的显示看,石峁城址是当时农牧交错带上最大最重要的边贸中心都市[18]。因此我们推测, 石峁遗址采集到的玉琮,与齐家文化玉琮的功能大致一样,都是玉权即秤砣,用于商品贸易的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