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公路

2020-06-09 12:20张秋寒
长江文艺 2020年5期

张秋寒

1

服务员刚续完茶,他就到了,手上提着一把长柄弯头的黑色老式雨伞。之前他发来微信,说单位临时有点事,要稍晚点。松声庆幸没有喊小鼓来,否则她不知能编排出多少耸听的危言。“认为迟到能抬高身价的男人婚后绝对是甩手掌柜”、“推迟饭点也就变相推迟了结束的时间,夜深才便于进行其它的议程”,诸如此类的话,小鼓信手拈来。

他落座致歉。

“下雨了?”松声见伞是干的。

“没有。怕下。”

松声请他点菜。她点了一道蕨根粉。

点着点着,他忽然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她:“你除了鱼不吃,还有什么不吃。”

松声恍然道:“都还好。我不算太挑食。”

松声只和他吃过一次饭,还是在一个很嘈杂庸俗的饭局上。兰姐那时候也没想到要撮合他们。过了半月,松声顺道来拜访她,兰姐显露出做媒的兴致。松声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你最近不是忙着卖房子,怎么想起来烦我的神。”

“嫌我好管闲事?不要指望你妈妈老子了。你就是明天真做了老姑娘他们大概也无所谓。”正说着,后厨来了个采购,拿了一只鲍鱼给兰姐看成色。她接过来,捏在指间玩验:“回头打个电话给郭开富。你告诉他,日子长着呢,他要是晓得好歹,我不得跟他计较。”采购应诺着屏退,又被她叫住:“再拿三千块钱给他。”

“他好意思拿这个钱么。”采购说。

“就是他不好意思才要拿给他的。我的钱是发山水淌了来的啊?”

兰姐连鱼带水把一箱货泼到贩子头上的事,松声有所耳闻。商人以次充好是屡见不鲜的,兰姐做这种事同样是。

向机器里哗哗啦啦倾倒了小半袋蓝山,兰姐又絮叨开了。磨豆之声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她烟嗓的嘶哑感:“原川这个细伢子挺好的,稳重,不像人家一样讲话吵吵不恭的。我蛮欢喜他的。你眼光要是再放长远些个,那他的好处就更多唻。他是四川考过来的,上面没有人,千山万水不要指望能调回去,只有就地生根。”在她看来,降低公婆的存在感不比防止丈夫的婚外情更轻松。

貌相,工作,学识,性格……兰姐认为他们很般配。只是这根红线缺少了另一端的牵动,也就是原川的态度。光凭中间人的勾勒,姻缘的蓝图总像是失真。松声明白兰姐的用心。兰姐跟她更熟,更关心她的终身,在她和原川之间,自然先来征求她的意见。假如颠倒顺序,先探原川的口风,他没意思就罢,要是有意思,她没这个心,原川执意下工夫,再有一两个器重他的人物站出来说话,局面倒不好办。

喝完咖啡,河上已是夕照一片。松声起身告辞。她的车停在圩边一棵枯死的柳树下。从驾驶座的角度远观暮色中的建筑剪影,松声会想到湘西的吊脚楼或者傣族的竹楼。到了汛期,泄洪的时节,水位陡增,水泥桩子被河流淹没,这饭店又像她在北京或江南的园林里看到过的舫。兰姐坚称更像浮在水面上的睡莲,为了给这个最初的设计思路提供有力的佐证,她专门请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对饭店进行了航拍。

2

“建筑求的是神似,要真是放大的睡莲,那就是雕塑了。”原川后来在一次官方对美术工作的调研上遇到松声,两个人作为各自团体的晚生,都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他们此前的一面之缘是在兰姐的饭店里,就从饭店谈起。

当日的画展质量堪忧。很多老年大学的习作也挂上凑数。有一张小品,印鉴占了一半篇幅使得构图极其不稳。原川说有皇家气度。松声看了一下落款,以为“远韬老人”是哪个退休领导的雅号,原川才又说:“乾隆不就喜欢这么干嘛。”他问松声有没有作品展出。松声说技不如人,不敢献丑。原川走了几步,说:“我看上去一定不怎么亲和,你跟我说话才像答记者问一样。”

“看来要赔礼道歉了。”

“能用作品道歉吗?说到睡莲,我特别喜欢莫奈的。你能画幅睡莲送给我吗?”

近午,院长要安排工作餐,对方一面摇手一面上了车:“今天不是昨天。”这是给台阶下。不说昨天,就是上个世纪也难得见书画院做东,跟风气无关。书协美协的会员们到处泼墨敛财也好,得了个小奖要求向上争取物质鼓励也好,都和画风一样奔放,唯独交会费的积极性不成正比。财政再收紧了预算,驻院的人自然是“黄鼠狼拖鸡”。松声听说院里空编,想调过来,院长好言相劝:“哪家都说自己是清水衙门,但我这里真是。维持门面全靠化缘。”松声说她不图钱,图钱就带艺考了。她就想多点闲暇能画画。院长说做老师再忙也有三个月的假。松声不想叫他为难,再没提此事。

走到树荫下,原川俯身打开了一辆死飞的链条锁。除了笼头、齿轮和脚架,车子通体都是纯度很高的亮黄色。西装革履的车主跨了上去,弓着腰发出了邀约:“你连院长那种客气话都不说啊?还是改天我请你吧。记得睡莲啊。”

画一直画到第四稿,松声才稍稍满意。有可能等到画完又作废。一幅画在未完成的时候最美。她不是想表达一种缺憾,而是宽疏感。画完的画——至少她自己畫完的画,都像站满了人的大厅。稠密,臃肿。好的画是吸进肺腑的樟树香气,不是响亮的可以判别午餐菜式的嗝。技艺达不到构想,中止造成的模糊面目就更接近憧憬本身。

“好看。”餐桌上收到画,原川删繁就简地赞美。

松声一直就没有再看那幅画。这托付里充满了她的信任。她不用担忧他要如何装裱它,悬挂它,又如何向看到这幅画的人描述它,解读它。像南风吹过草尖,她很松弛。这种感觉的效用历久弥坚。日后再有人索画,她就试着翻新当时的心境,不寒而栗的紧张如日光下的积雪,很快消融。

3

为答谢学校那几位在评职称的过程中给予帮助的前辈,松声预约了兰姐饭店的一间小厅。她想想还是没叫原川,怕有一餐多请的嫌疑。当晚菜品一如往常,只是上菜的速度始终跟不上。中途兰姐来敬了杯酒:“早上一连走了两个服务员。才将我还端了几个盘子。”散了席,她留下松声喝私房茶:“一个个拽得什么东西,有她们后悔的日子呢。”

兰姐的胃不好,茶都置一阵子才喝。略陈的大红袍盈在盏中,像打磨后的铜镜般鉴光照人。“我是把她们当姑娘待的。过时过节,家里有丧有喜,只要能说得出名堂的,我哪一回叫她们空过手。小珍子上个月说她妈妈开刀住院,我二话不说叫老闵加班煨了一锅鸽子送了去。这些细伢子,你对她好死了也不得用。她们以为搭上了那些人,往后就做人上人啦?别把我笑死了。那个温州的秃子,在哪开发房地产就在哪安个家。我不是说了么,歌星是巡演,这种人是巡睡。”

在直接和衣食住行打交道的行业里尤其要保持警惕和定力——兰姐总是这样提点年轻女孩子。奢饰品柜台,高级餐厅,别墅售楼处,超跑俱乐部……行业门槛并不高,遇见非富即贵者有多容易,以后被抛弃就有多容易。但她也能想得到,她们现在满心觉得青春就是资本,不可能听得进劝不去以色侍人。

外间响起了一串足音。兰姐站起身。

松声透过雪尼尔窗帘的缝隙觑了一眼,见数位女宾穿过走廊,嬉笑着互相谦让。那阵子时兴双面羊绒,与翡翠头面、麂皮靴子一道穿搭就成了赴宴的标配。什么样的风尚,从北京上海漂荡一圈,一层一级地流到小地方,总是落伍的。只是大家都安于井底,团队也就不显得突兀或参差。其间被拱卫着的那一个穿的是件简单的纯黑过膝羽绒服,硬朗的叔叔阿姨头和针织开衫温柔的藕荷色冲突甚剧。出处不明的淡肉色方包被她机密而端庄地攥在拳头里,像是身上长出来的坚实器官。其余人等悬在臂弯里的大小手袋上,那些琳琅的铆钉、珠片、流苏,松声也自然地想成赘疣、鳞屑和掉落的捻成一股一股的头发。

兰姐去招呼了。松声越过客人们留下的鱼龙混杂的香氛静静地下楼。出了门刚解了车锁,她后面一辆车的车窗降了下来:“走得迟,肯定是请客的人。也不喊我。”松声走过去,目光停留在保险杠的位置以显示对异地牌照的好奇。原川说是租的。他坐两个小时的大巴,然后租了这辆车去机场接人并把对方载回来吃饭,两日之后,再倒推这个流程。

松声大致懂了。有些男人锦绣的前程,是基于一个运筹帷幄的夫人。原川得到上司的信任之深也超过了她的预计。

“吃了吗。”

“吃了。飞机晚点,在机场吃的。”

“机场能吃到什么。进去烧两个热菜吃。”

“不用了。我咨询你个事。”他带客人沿河堤小路低调而来。行至大桥附近,见寒冽夜空上朗月高嵌,桥下也水光依依。客人从头至尾只问了他三句话,贵姓、多大、结婚了没。他一一作答,也不主动没话找话,开车开得很专注。但他一霎时发现明亮的月影里,有人正在河上行路,且如履平地般稳健从容。这只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等到他想从后视镜里回顾那人影,却什么都没有了。

“是不是‘活见鬼?”

“是漫水公路。”

4

一条河,从前浩浩荡荡直接入海。到了南宋時期,被改道的黄河所阻碍,主流经过大大小小的湖泊进入长江。历史上,这段入江水道爆发过无数次洪水,村郭与城池屡废屡兴,就像滩涂上的芦苇一样岁岁枯荣。

十几年前,还没有桥的时候,漫水公路是连接两岸的纽带。上方的湖闸不开,人们就通过它进城或回乡。一旦湖水下泄,路就会被淹没,取而代之的是轮渡。

漫水公路也好,轮渡也好,松声对它们的印象都杳渺了,残存的细节提醒她是有这么回事的。包括家人,也不在这种感觉之外。近来,她从三嬢嬢那里听说,她母亲买期货,亏得很厉害。“她倒是没有直接跟我开口,就是在电话里头翻过来调过去地说她亏了多少多少钱。我想,要是过生活,我汆点个钱给你用一下子是没什么话的。你要拿了去填那个窟窿,我没有这样的实力。”

松声飞快地蘸了水涂抹饺子皮,训练有素得像车间女工:“你不要睬她。”

“我估计她没打电话给你。说是你舅舅姨娘他们跟她来往也不多了。我始终又狠不下那个心,还是汇了点个钱给她。我没告诉你三爷,你也别说。”三嬢嬢将饺子一分为三,一份进冰箱冻住,一份下锅,一份给松声带着。松声说不要。三嬢嬢说:“你下班哪有工夫烧饭。”

松声说:“三爷欢喜吃饺子,留给他吃。”

“一个星期在家吃不了两顿。面都擀好了,打电话说不家来。不家来就算!我们吃。”

松声吃了两个饺子,问道:“我妈现在在哪块啊。还在苏州?”

“上次是说在苏州。前一向时碰到她老早在制药厂的那个朋友,姓吕的,又说她到南通去了。哪个晓得呢。”

“有可能。我也听说过的。”

出了单元楼道,阳光劈头盖脸地甩下来。眼前的路白晃晃的。松声想起童年的盛夏,从黑沉沉的轮渡船舱里走出来,双目被远处粼粼的波光辉耀着,惘然地,不知是做了一个梦醒了,还是正要介入一个梦中。她母亲和三嬢嬢在岸边做交接。三嬢嬢让她母亲一起回家吃饭。她母亲说来不及了,迟了赶不上飞机:“吴进宏叫我带烤鸭家来,我说三兄弟不欢喜吃,翠子也不欢喜吃。上次带的他们就没吃。”

“就不错了。不要买,买也是作掉了。”

“也不是不好吃。你们还是到北京来,吃现烤的。那种真空包装的到哪好吃去。”母亲展开手里的袋子,“这个是朋友从东北带的参,跟着老母鸡一块地煨。”

“不要再带东西寄东西了。上次你们寄的鹅绒被才收到。恐怕要有千把块钱呢嘛。”

“哦!那个啊!那个东西还像个东西。绒子充得多,你打开来看哒,摸在手里厚墩墩的。也不像市面上的羽绒,一股子鸭骚气。”

松声知道羽绒被的来路。她在北京的那几天,母亲正指挥人处理这批被子,是一个倒闭的家纺公司抵债给她父亲的。租仓库囤到冬天不合算,只好现时就贱卖,再做做人情。

母亲笑道:“家来不带点个东西,回头‘老奈奈又屁话啰嗦的。”老奈奈是指松声的祖母。这里,她把“奶奶”说成“奈奈”,入声,瓮里瓮气,很不亲和。大约也是缘之于此,松声日后总觉得老奶奶是慈祥的老妇人,而老奈奈则古怪,甚至阴森。

“吴松声,你望什么大头呆呢。”母亲叫她,“过来……在家要听三嬢嬢话哦。”

回头的船要开了。母亲准备上船。松声哗哗大哭。母亲走过来对着她的屁股拍了两下:“就怎么好呢,三句不来就卖麻油。在北京不是一天到晚哭得要家来啊。”

三嬢嬢把她抱过来,催促她母亲:“你快走吧。到南京上飞机之前先来个电话。到北京了再说一下子。我说你下次还是坐火车走,天上飞来飞去,嚇也嚇死了。”

母亲只顾往船上走:“坐火车呢!十几个小时把人还坐死了呢。”

像宝光熠熠的鲤鱼潜到深水处,母亲紫罗兰的百裥裙之影倏忽间没入船舱不见了。她应当被算作是聪明的那类女人。在北京,她讲话和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没有两样,舌头像一台光滑明快的药碾子不假思索地运转着:“你才转到实验幼儿园的时候,人家不是也不跟你玩啊。”松声就领会了。她在幼儿园吃午餐,把脆骨剔出来放到一边,对面的小朋友立刻举手:“老师,吴松声浪费,她不吃脆骨。”美术课上,她没有得到画画的卡纸,就问老师要。老师说:“这个纸要另外交钱的,你家人到现在也没来交钱啊。”还有她刚入园的第一天,老师让大家做涂色作业,涂完了写上自己的名字。等到大家都交完了,她还是迟迟写不出来,老师站在她面前,眼镜反着白光:“你们幼儿园不教你们写名字啊……算了,你就写个‘5吧,我就知道了。”

沉沉的黄昏,在她们租住的房子里,松声照着母亲的示范练习了五六页纸的名字。窗外漫天的瑰丽红光,断续的鸽哨,以及母亲用刀切藕丝准备晚饭的利落声响,她印象犹新。那是母亲在她的学业上唯一的一次领航。很快,父亲响应国家的号召下海去了广州,继而又转战首都。一方面不想荒廢自身的智慧,一方面夫妻异地太久总是不妥——成年后,松声如此揣摩母亲当年把她托付给三爷和三嬢嬢而毅然北上辅佐父亲的情由。

5

周末,原川约松声看了场电影。散场后,他们蜷缩进路边的奶茶店里闲聊,等待天黑。

“想成功,能力和运气缺一不可。”原川说两全其美的总是少数,一部分仅有能力的人只好用能力去催化运气的诞生,甚至制造运气。这是铤而走险的做法——不只是富贵,许多利益都是和危险擦肩才能收获的。

原川说的还是那一夜兰姐饭店门前偶遇的内情,松声却殊途同归地想起父母,亦深以为然。她没想到有一天会回到老家工作。遑论发达的经济、繁荣的文化、先进的科技……她也不曾立志在这样的光辉下成长为时代先锋,就是像样的酒吧、周正的咖啡馆、体面的影厅都没有。“现在随便到哪家茶社,里面都坐满了抽烟斗地主的人。包括我们刚才那个厅,是不是很像家庭影院。”醉生梦死的权利都像被剥夺了。

原川很匀速地嘬食着珍珠。半透明的吸管里,它们一颗接着一颗次第前进,像流水线上井然有序的货品。“这儿很适合醉生梦死啊,只是你醉生梦死的方法和他们的不同。”他以一句“刚才那部电影不就是在表现大好时光是怎样被浪费的吗”顺利地转移了话题。他对主演的观感有些扑朔:“确实挺好的,又说不上来哪儿好。”松声认为赵薇的大气、周迅的灵气、徐静蕾的文气她兼而有之,单项并不登峰造极,综合与全面才使她在这一代女演员中领衔。同时她受教于很多资深的影人,培养出来的能力对得起遇见他们的运气。

听着松声的复述,小鼓清查完了近百万的护肤品和手表:“他怎么不问你为什么回来上班啊。”松声想,这就是原川的优势,他懂得如何节制地聊天。层出不穷地问下去,双方只会索然无味,而不能让对话显得源远流长。原川很得体地规避了其中的难堪。

小鼓从小号登机箱里翻出一套免洗面膜并一个浅桂花黄的长条形烫银绒布盒子给松声。松声不肯伸手去接。小鼓强行塞进松声的包里,转身朝乱糟糟的堆满了粉红色寝具的床上一躺:“给你你就拿着。这可能是我干的最后一票了。”她说形势很不好,首尔简直风声鹤唳,出入境层层盘查不必细说,好的采购地段连酒店都订不到,地接也涨价,人人都想趁火打劫捞上一笔。“这个总统就要下台了。”小鼓如数家珍地盘点着青瓦台泄露出来的丑闻。它们在免税店里口耳相传,被译成各种语言版本流向五洲四海。松声对政客没有兴趣,她只关心小鼓的未来。小鼓揪住一撮被子挡着脸,只露出乌烁烁的眼珠子,慧黠之光泠泠闪动。她金盆洗手的缘故不是总统下台,而是男朋友上线。免费升舱后她结识了邻座的金常务。在首尔的三天里,他们一起吃了四顿饭。小鼓暂时还没和他上床。她说身体畅通了,承诺就会堵塞。要等他兑现,她再兑现。做代购也好,做人也好,她都不支持货到付款。

小鼓去了上海。这迁徙已有了一种服输的意味,而她的谋算和矜持也很快折戟于金常务娴熟的吻功,以及他髭须刮过所留下的野火燎原的热感。韩国总统弹劾案第二次庭审辩论的次日,她搬进了金常务位于徐家汇的公寓。小鼓在电话里恨恨地笑道:“汉语他也算学到家了,居然说他姓金就叫‘金屋藏娇。他妈的,必须叫他给我买房子!哪怕在老家买。”

所谓的安身立命,松声从前也习惯用房子将之具化,后来渐渐没了这个概念。三嬢嬢说:“不要说人了,乌龟还驮个壳子呢。”松声笑道:“乌龟要活一万年呢,没房子不行。人无所谓的。”松声上小学那年,三爷从镇上调到城里工作,还赶上了分房。他抽签抽到了带院子的一楼,被三嬢嬢拿去和四楼换了。她说她住够了平房,想看看住楼房什么感觉。分房政策此后渐渐绝迹,没再听说哪个单位还推行这种福利。工农产业的成长周期太长,为了快速变现,地方上只能大批卖地来填补财政。对经济敏感的人这时候已经嗅到了金山的方向。他们取出还有一个月就能拿到定期利息的存款,交割手上风头正劲的股票,甚至不惜借贷也赶赴周边的二线城市置业。当时有人想伙三嬢嬢去南京买房子,三嬢嬢一根根地掐着小青菜,惊叹地问:“好好地,去南京买什么房子哦。”但多少年之后,她也并不像有些人一样望尘莫及地追悔,她说:“该派我们不得这个财气。”

这话也适用于事业被夷为平地的父亲。

某一个晚上,松声和三嬢嬢正在灯下吃饭,三爷回来了,问道:“你到银行去过啦?”

三嬢嬢说:“里头钱不够,从农行的折子上又挪了一万多块壮了壮。”

三爷问一共多少。三嬢嬢说:“十万啊。”

三爷坐下吃饭,说:“就这么多了?”

三嬢嬢嚼着蹦脆的萝卜干:“我不能不要生活啊。全拿外来,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这时候,松声的年纪仍可以算作孩童。凭借领先于同龄人的洞察力,她基本可以判断出,眼前这对很少发生口角的夫妇之间那种无形的剑拔弩张是为了她的家庭。他们这里把调解矛盾称为“做拦停”。她忖度着,小孩是没有资格给大人做拦停的。她也没有大人那种打圆场的能力,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好和大家一起离席。否则无视气氛的凝固,只字不提,吃完饭就提前退场,显得不近人情。

一筹莫展之际,门铃救命般响了。

三嬢嬢开了门,随即转过来一张云收雾散的朗丽面孔:“松声啊,看看哪个家来了。”

母亲烫得很暄的头发有些乱,又围着宽大的黑色围巾,极白的脸卧在里面,像古井中澄寂的月亮。三嬢嬢说:“你叫我们不要等你的,我们就先吃了。我去给你盛饭。”

“不要忙。我吃得饱饱的。”母亲从包里掏出一盒一时看不出名堂的玩具递给松声:“拿住,到房里去玩去。”家常的声气,像她们不过分别了几个小时而不是几个月。松声到卧室里默默地拆开来看,是一盒拼图。原画描绘着宇宙,一道洁白而柔和的光横跨对角,飞船和宇航员在星子间笨重地漫游。门外面,大人的议论声很小。只要不是吵架,邻居们肯定听不见。这样小心就只能是防着她的。灾难的先兆正在弥显。长久的寄居让她比一般的孩子缺乏好奇心,也没学会撒娇。她不去分辨那些虚实错落的像水中藻荇一样摇曳的谈话,只聚精会神地建设着袖珍的太空。

掩耳盗铃之举持续到了睡前,她看到母亲浅杏色的包里露出一个鲜红的尖角,像把刀刚刚从肉里抽出来。她一动不动,一直等到母亲起夜去卫生间的间隙。

迎着小夜灯微弱的光,那封皮上锃亮的国徽与她先前的猜测精准地重叠了。

“是假的,办这个东西我们有用。你快睡觉唉,小细伢子,烦那么多干什么。”母亲把她从床沿往里拉扯。

松声快速地钻进被窝里,面朝着墙的那一侧,起初还只是簌簌流泪,紧接着就抽噎起来。

“你再哭,把你三爷三嬢嬢吵醒了不得了……别哭了……别哭了听见啦……你要是不相信你马上跟我上北京,我跟你爸爸好好的。”这话她母亲后来说了很多遍,却慢慢地泄了底气,像一截失灵的没有任何力道的弹簧,扑面而来的是一则力道惊人的消息。

她也大了,他们大抵也掂量过,瞒是很艰难的,索性让她承受。

松声不自主地屏息了一会儿,骤然放松时脑子竟有些晕迷。她问三嬢嬢,那么大概要多久才能见到她父亲。三嬢嬢说:“很快的吧。里面只要一说能准家里人去看,我就叫你三爷带你去。”松声又问她母亲去哪里了。三嬢嬢说:“她现在忙呢。”松声囫囵地明白,就像一桌残羹剩饭,她母亲要去擦桌子收碗。那么骄傲鲜明的人,一定是很难过的。松声后悔了,那几天对她那么抵触。

学雷锋纪念日,全校师生上街擦护栏。从班级包干的路段往右前方眺望,透过新绿满枝的法桐,松声可以看见家里昔日的房子。新住户的橘色床单正在晒架上悠悠地飘摆。一种领土易主,高张新帜的感觉。她想清楚了,她要趁小升初考走,离开这里。

6

得知腊月二十八原川要请假提前回家,松声提议在兰姐处小聚,为他饯行。原川说:“你酿葡萄酒的本事这么厉害,干嘛不叫她到我家,由你带酒,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呢。”

兰姐起初欣然接受了邀请,临了又说饭店来了贵宾走不开。松声生气,说她势利。年后遇见她,反过来被她一啐:“这个丫头又不晓得好歹了!我去干什么,不碍你们的事啊。要是我一开始就说不去,你肯定也不去了。”松声想了想,反问她:“那你是跟他串通好了的?”兰姐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什么话!小原晓得你说这个话要寒心了。”

松声那天带了两瓶酒过去,结果一人一瓶,很均匀地喝完了。松声平时话少,酒后健谈:“我的成绩是在初中慢慢滑下来的。当时我考上了外地一个非常好的私立学校。每年中考状元都在我们学校。就是因为它好嘛,我进去之后就从鸡头变成了凤尾……凤尾也谈不上,凤肚子吧。给好胜的人可能会想,啊,我一定要把以前的地位夺回来。但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就觉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也不可能成为最好的那一个。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学习,尤其是数理化那种绝对的技术性的科目,就没什么兴趣了。上了高中之后,我开始学画画,看很多和艺术有关的书。在我们这,很多家长都是看小孩成绩太差才送他去学画画的。久而久之大家就会产生思维定势,认为差生要想考大学,出路就只能是学画画啊学音乐。还统一把这些学科称为‘小科,把我们这些人称为‘小科生。反正挺鄙视我们的。我也没法去反驳他们,但就我自己来说,我学画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我喜欢它,我就选择它。”

两室一厅的小户型,看得出原川本来是想把卧室以外的那间屋子打造成书房的,但它旁逸斜出地进化成了一个杂物间。松声的睡莲被挂在了没有任何物体遮挡的那面光墙上独占山头,由此显得很尊贵似的。这是一件会让画画的人产生庸常的感动的事,更何况又喝了那么多酒。仿佛是出于报答,松声窝在沙发里将并不丰富的从艺经历娓娓道来——包括一些零乱的轶事。

比如她受够了画室里关于她的无稽之谈,就随手拎起一桶涮笔水朝流言创始人身上浇过去。比如她借着在皖南古村落写生的機会攀爬附近一座没有开发过的山,登山途中听到竹林飒飒以为草窠里有蛇,细看才望到两具白湮湮的躯体在野合,从此她总不能像以前那样坦然面对裸模。比如她的初恋,那个在学院后街卖画材的小老板,仅仅因为欠了一点钱,就被人弄死,抛尸长江。“有一些事,你知道吧,其实和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关系。但是,就是会一阵一阵地想起来。它不是梦,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只不过被时间淹没了,像漫水公路被淹没那样。”

“你人也像。”

“像什么。”

“被水淹没的路。”

漫水公路具体是哪一年修建的三嬢嬢也不清楚:“反正我记得老早就有。你奶奶要是在世,她肯定晓得。”松声以前听老人说起过,年轻的时候,她一大早就带着孩子们从镇上出发,先步行,接着坐船到另一个镇,再搭公汽去城里。公路漫水时换乘轮渡,上了岸,赶到车站,天已经黑了,得在旅社歇一晚,第二天才能坐上去安徽娘家的车。几十公里的路,当年要耗费两天时间。坎坷路途的回忆反反复复在她心里颠沛了数十年,以至于后来大桥建成通车,她透过车窗凝望大河的神色很迷惘。她的眼睛里,大片大片的翳就要覆上眼球,像山岚托举着一轮黑黄的太阳。一时又晴转阵雨,老泪涌起。

“下回去告诉你爸爸,桥通了,往后家来就方便多了。”

父亲出来后并没有如松声预料的那样对大桥报以称赏。参与大桥兴修集资并眼看着桥桩一根一根架设到对岸的人,每每行驶在桥上尚且要忆苦思甜。他面对这座横空出世时称全省内河第一大桥的庞然巨物,却习以为常得像是那些每天在桥上往返十几趟流动补胎的师傅伙计。他只问了三爷一句:“那漫水公路现在就废掉了?”

“有桥谁还走那走。”

不止是桥,一切对于他来说完全是新鲜玩意的产品、技术、风尚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有一次松声给他示范如何在智能手机上切换手写和笔画,学着学着他就魂不守舍地站起身出了门。要不是他徒劳而返地向松声请教怎样调取手机的通话记录,并在她一再的追问下道出实情,松声怎么都想不到,他是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去了一趟城西的老邮电局,请人家帮忙打印十几年前的那种来电流水单。窗口的业务员告诉他,哪年哪代就没有邮电局了。现在手机也不归他们管,通信服务商有电信移动联通。他又按图索骥来到了陌生的营业厅,学着其他顾客的样子在机器上取号排队。等了一刻钟,他被遗憾地告知“如果不是机主本人,也没有服务密码的话,就没有权限查看通话记录”。

“你看她通话记录干什么。”

“你别管。你想办法给我查到就行。”父亲低着头。

“你直接看她手机好了?”

“打不开,要捺螺纹。”父亲想了想,说:“算了算了,你不要管了。”

从此,父亲摒弃一切杂念,全神贯注地考察起母亲的行踪,并大致按线上线下两个方向分门别类,孜孜不倦地筛选着他得到的时间或地点,反复对比其中那些高频闪烁的记号,再逐一推敲拿捏,期待实质性突破早日到来。

7

父亲暗中窥伺母亲,松声暗中窥伺父亲。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轻而易举地激活了她脑海中的某些片段。有阵子母亲在家里找了个轻巧的事做,三嬢嬢让她住过去,她不肯,托制药厂的朋友找熟人,廉价租了个小套。松声在外地上学,平时住校,假期回家因一应东西皆在三爷处,母亲那里又逼仄,也就不大去住。有一次母亲身体欠佳,虽不在节日里,松声也回家来看了看。舅舅听说外甥女回来,便请她们母女在外头吃饭,吃完了又送她们回家。送至楼道口,母亲拽住舅舅:“你不要着急走啊,上来喝口茶。”说罢又叫松声去后巷买茶叶。松声买完上楼,才发现她祖母也在,正依着她的口气与她舅舅说话:“大舅舅不得几年也要退休了吧。”

舅舅笑道:“还有两年。厂里效益还可以,厂长又抬举我,喊我一声老大哥,我呐,也厚皮厚脸地答应他了。平时不得什么事,基本也不怎么去了。但是支部学习啊,工会搞活动啊,也去去。候在家里也闲得难过。”

祖母说:“是这个话呢。你老妹妹上班,我在家反正不得什么事,我就跑过来,跟她把家里撮撮弄弄,地扫扫,被子晒晒。”

舅舅搁下茶杯:“奶奶也上岁数了,也要保养保养。你拢共两个儿子,我老妹婿又不在家,全靠松声三爷家两口子服侍你。你还跑过来跟她做事。路上要是跌了绊了的,不要说他们了,我们娘家人心里都要不安了。”

祖母说:“一家子人,话就说到哪块去了。”

又说了一会儿,祖母要走了,问松声是留下过夜还是与她一同回去。松声说天晚了,就不去了。祖母走后,松声给舅舅和母亲的杯中添了水。母亲也不知是对谁说:“看到了吧。我告诉你你不一定相信。我现在就过这种日子。”原来祖母早早就来了。进了屋也不开灯,把鞋子脱了放在包里,躲在阳台上。听见媳妇回来了,又与一个男人说话,就守在卧室门外伺机而动,猛地一开门以为大功告成,却只见她在灯下替娘家兄长加固外套上一颗摇摇欲坠的纽子。

“我跟她一个老槑神无话可说。她要再这个样子,我只能去找吴进临,我要跟他摆下来谈——你哥哥进去多少年,我就跟他离婚多少年了,法律上我其实跟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了。他以前在北京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也不想提。再提又有什么意思啊。我为什么还要一天一天地坐在这个地方等着他家来啊——因为我跟他有细伢子。我哪个都不看,我要朝细伢子看看……”

松声听不下去了。她讨厌一切以她为主旨的行动,无论是缔造一场灾难,还是成就一段佳话。她单纯地讨厌确凿的存在感,这让她觉得自己像鲜红的靶心一样如临大敌。所幸母亲适时又进行了补充:“当然了,话不能说绝了,也要朝吴进临看看。他这么多年为我们家也真正是把心都烦空了。不是亲弟兄,哪能到这个份上。我跟他,跟骆玉翠——就是我的小妯娌,都很好。唯独这个‘老奈奈太可气。”

倘若不是祖母去世时,父亲尚未出来,双方都为此饮恨,松声必然要怀疑父亲的种种侦探举措是得到了祖母的真传。祖母造诣高深尚且百密一疏,父亲的处世之能搁浅了许多年,自然也无法在母亲眼皮底下暗度陈仓得太久。

“我要是说我这么多年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你信啊。”母亲有一天这样对父亲说。那声音在隔壁屋子里传过来,松声听着一点都不含糊,清清爽爽的,像皓月照着琉璃瓦,冷冽而丝丝分明。紧随其后的不是吵架与厮打,只脆利一声“嘭噔”。那门关得不愤怒也不心虚,听不出是谁走了。

母亲开始了四处漂泊的后半生。她在苏南认得了一帮投机分子,基金债券贵金属什么都来。三嬢嬢說:“她这个就叫功亏一篑。这么些年等过来了,现在跑路?”松声不像外人那样惯性地以为率先离场的就是理亏的那一个,但她也真的恨她母亲临别前的腔调。“你不怪我吧。”凭什么不怪。她过分高看她的同理心了。让她忽视她母亲的身份去站在一个女人的立场上谅解她,简直牵鬼上剑。她是有血有肉而庸庸碌碌的凡人,凛然的性别战线之下,她囿于血缘不愿宽恕,这是人之常情。或者,真就仅以女人的身份旁观,她对母亲的顾家方针仍旧不愿苟同。

8

开了春,松声到上海来看望小鼓。小鼓说南通近得很,应该去看看。

“她不想再跟我爸在一起,应该早早地就去找别人。对我,对我爸,对她自己都好。”松声想,母亲总说那些年是为她而活的,只是千钧一发的境地里上来搭救搀扶的终归还是三爷他们。母亲与吴家,谁占谁的便宜更多,她有她的考量。她也知道,凡与母亲争论,来路上所有的凶险全部会被归结到父亲头上。她只是心里好笑,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会有终点在望的康庄大道。

“那你呢。原川這条路宽广吗,平坦吗。”

“目前走得还不费劲。”原川也曾把她比作一条路。生活中微妙的呼应笼罩着松声,她低着头,带着一丝很浅的不易察觉的笑意捻揉着白色桌布的蕾丝边角。

“好吧,那他心胸宽广吗,小腹平坦吗,他们这种在办公室久坐的人肚子上多少有点赘肉吧。”

原川是年初六回来的,一到家就打来了电话。松声从家宴上撇过身子,用手围拢着嘴巴和手机话筒抵挡亲戚们的喧哗,抢先说道:“今晚我家人过生日,明天给你接风。”原川一时没作声,而后多少有点失落地说:“那你吃完了告诉我一下,我带了点东西给你。”

堂姑离得近,听见了,笑问:“给谁接风啊,我主动作陪。”

表妹瞪了她母亲一眼:“你烦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问问也不能啊?”堂姑询兴未艾,“是男朋友啊?松声不要不好意思,早就应该谈了。”

“就普通朋友,从外地回来的。”

三爷嘱咐三嬢嬢:“真要是男朋友,骆玉翠,你要发红包的哦。”

三嬢嬢身为寿星却谦让不肯坐上席,只挨着松声坐。这时搂着她笑道:“呐,坏呢吧,全想着从我这块套话。姑娘现在大了,也不跟我交心了,我不晓得。”

这是做母亲的人说的话,而大家已经习惯了她的缺席。父亲虽在场,只是说话嬉笑都要慢人一拍,怕不合群而应付似的。他做木匠出身,常州有几个老乡就叫他过去一起搞装潢。三嬢嬢说他在那里有了一个女人,也不太平,总是吵两天好两天。三爷劝他珍惜安分,三嬢嬢叫松声也劝一劝他。松声不奇怪,三爷和父亲是嫡亲兄弟,自扫门前雪,他也管不到她母亲了。他们当年那么拉拢,她还是固执己见地要走,也伤了他们的心。

松声盼着她父亲年后早点复工,她怕和他单独在家。饭桌一散,她就开车去了原川那里。原川说开车来就对了。他给她带了一整箱腊肉。松声对着那些腊肉笑得前仰后合。原川说她有一次讲起大学时期去成都旅行的经历,说最喜欢的不是火锅,是腊肉。他记下了,松声自己倒忘了这事。她数了一下,整整十二大块,她问原川怎么每一条的质感不太一样,是不是制作的批次不同。原川说:“底下那几块是我二姨家的。这个是邻居家的。这个两块草绳子扣着的,是我姑奶奶做的。她做得最好吃,但是她年纪大了,做不动了,今年做得少,我也没好意思多要。我妈做的我自己都不吃,就不给你带了。”

原川没有料想到她不打电话就直接过来了。他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穿着一套苔藓绿的厚珊瑚绒睡衣,没穿袜子的脚后跟露在拖鞋外面,看上去笨拙又稚气。淋浴间里传来了被浴霸烘得热而潮湿的肥皂香,卧室里没有关闭的电视呜呜嚷嚷语焉不详。他们隔着一箱子腊肉,站在客厅的玉兰形老式吊灯下,话说不上来,人又像绷着,又像松散了。

缓缓地,原川靠近了一些,松声也迎着。

“他没有小肚子。他喜欢骑自行车。”

“那他有腹肌吗。”

“有,很对称,但是不明显。我也不喜欢很突出很明显,紧紧密密像南瓜籽的那种,跟女人胸太大一样,畸形,像一种病。我不是嫉妒哦。”

“我知道。‘违章建筑,我也觉得恶心。老金在手机上看韩国的直播,被我看见了,我说‘这女的就跟长了三个头一样,好吓人。他还说认识一个釜山的医生,可以带我去做。我笑笑。”小鼓怔了怔。她问松声,要是她离开上海再回家去会不会很丢人。她十分后悔早先在亲友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平步青云的样子。

“他对你不好?”松声蹙着眉。

小鼓说很好,比以前还好。但金常务与一个人亲密的方式不是对她好。他像中国人,与至亲的人相交反而平淡。他的“好”是一种不祥的信号。萨德事件持续发酵,他们在中国的市场举步维艰,金常务很有可能要被召回首尔。“人要有眼力,我不能捱到被他撵吧。那他以后每次想起我都要觉得面目可憎了。”

为了给这段短寿的异国情缘营造有始有终的仪式感,小鼓去学了昆曲,又在阳春三月陪金常务来到了日暖莺滑的苏州,与他乘船穿过小镇的一道道曲水弯桥。午后的斜风吹动着茸茸的柳枝,和骀荡的水光一同掩映着粉垣黛瓦花阁水榭,那些才子佳人们百年前的游乐园。小鼓说:“这就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说得还是没有唱得好听,我再给你唱一段吧。”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金常务全程保持着飞机上初见时的儒雅微笑。他只能浅显地享受雅乐的音韵,而不能领略中文的凝华与她的哀愁,这让小鼓更加哀愁。戏中人幽闺自怜后就遇到了梦中的情人,小鼓甘尽苦来从此只能伶仃顾影,这也让她的哀愁比戏更深重。“我还是太土,太乡巴佬,真要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情场上走马观花,不知道多滋润呢。”

9

听说原川周末要开车去上海,松声先谨慎问他是否像上次一样去接人,原川说不是。她又问是公事私事,原川说私事。她这才问他方不方便把小鼓带回来。原川说不方便,是领导的私事:“车是商务车,就我和他家属两个人。座不少,要是跟我们一起去倒是可以。但回来要放东西。”松声是一点就通的人。上海有的乐天还没关。手里囤积的购物卡对有些人来说如鲠在喉。小鼓说最紧俏的是大家电和烟酒。

烟酒在松声眼里都不是好东西。以前公司的企划总监喜欢在卫生间抽烟。松声总是深吸一口气憋着进去,出来再换气,一趟下来堪称“一气呵成”。在家上班的两年里,她更厌恶酒。酒里有心机,是介质和把柄,可以一笔勾销,也可以借题发挥。一个饭局,副校长再三邀请,松声难以婉拒。这谈不上什么隆重的盛情,只因基层仍然回旋着上个世纪的遗风——东家是医卫领域的,桌上就点缀着几个小护士,是媒体界的就换成年轻的女记者或主持人,教育系统对应着的自然是松声这类漂亮的教师。

吃饭喝酒本就为了解压,劳形的案牍消失得越彻底越好。大家对工作绝口不提。况且有松声这些人在场。她们被喜欢,但不被相信。

领导高踞上席,众人都喊他主任。这是个可大可小的称谓,小的管一间办公室,大的管一个委。偶然路过某些机关的门口,可见分工示意图中漫山遍野都是主任。桌上对谈散淡,偶有涉及业务的只言片语也无法精准判别来人的身份,一场饭吃下来,都不识庐山真面目。觥筹纵横之间,松声勉力扮拙,似乎如愿地未曾引起注意。

酒足饭饱,酒客醺哄哄地走到饭店门口,主任一再要打车,校长还是坚持找人送。主任说:“那就看看哪个顺路的。这么晚了,不要耽误别人时间。”

主任不坐副驾驶,他的问题像水枪从后方一阵阵地滋过来。

“小吴家里做什么的?”

“哦,我父亲在外面和人家合伙做一点小工程。母亲也在外地。”

“那你怎么在家工作。女孩子都喜欢大城市。花花世界有得逛,名堂多。”

“之前我在南京上過两年班。后来有段时间我父亲身体不大好,我就回来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他。”

打听家庭不排除是她在被探测。她应当是一座孤岛,即便不是,他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也该有最少的重叠。要是他为着利益或气氛和她的父亲称兄道弟过,要是她曾经和他的儿子共用一张课桌,那可能会为他的计划注入趣味,但更多的是阻碍。出于安全,她不能再有什么关乎他的身份。

探测,松声想了想。祖母见到她喝水,说“把我也喝一口”,并不是真的口渴,只是看她是不是恶嫌她。刚认识初恋时,他请她看电影,黑暗中,手背总有意无意触碰到她的胳膊,她只要不退缩,电影散场他就有与她接吻的把握。还有很久很久以前,三嬢嬢骑自行车带她进城,行至河边,用树篙子比验漫水公路低洼处的积水深度,在不超过车轮三分之一的情况下勉强可以骑行到对岸。

主任说他有个小侄女,画画得不错,想发给松声看一看,请她指点指点。这样一个专业的对口的说法顺理成章地取得了她的联系方式,也为下一次的交流埋下伏笔。好在外甥女的习作颇有些可以圈点的地方,不至于叫她临时再来罗织清新脱俗的恭维之词。

10

松声与原川的感情逐日稳定下来,主任没再有什么额外的举动,松声也把这事忘了,更没有对原川讲——女人的磊落有时候倒像是空城计,惹人捕风捉影。

进入吃虾的时令,盛产湖鲜的小城客流明显增多,兰姐的饭店迎来旺季。人多口杂,有些筵席就被安排到了更深邃隐蔽的厅堂。服务员带着松声一直往里走,走得松声怀疑自己从没来过这个饭店。兰姐从一个包厢里出来了:“哎呀,你就自己留着用嘛,又带给我。”

“小鼓给我的,我也是借花献佛。你晓得我不怎么用这些东西。”

兰姐俏丽地翻了一眼:“长得好看就说这些话来气人。我不陪你了哦,里头有客人。”

门挜着,里头的光荧荧煌煌的,却奸邪,像西天取经路上设伏的小雷音寺。有人悠远而迫切地催问:“兰子啊,做什么戏呢,快点啊。”闻言,松声扶住胳膊的那只手摸到了一片整饬的毛孔。兰姐点个头推门进去了,这瞬间像书页被翻开,牌桌上的男人头朝外一歪,温故而知新,笑道:“是吴老师啊。”

桌上被踢下去为松声腾地方的那一个不仅没有不高兴,还很殷勤:“我教你我教你,简单得很。”她再推辞就不像了。她也相信兰姐,能解围自然会为她解围。兰姐说:“也不要总是闷在家里画画,坐的时间长了对颈椎不好。”好像打牌是站着打的。

对家问:“吴老师是学美术的?”

主任出了牌:“什么叫学美术的。是画家。”

“主任太抬举我了。”松声任着身后那位真正的老师替她抽了几张牌丢出去。

“抬举你你都把我压得要死,不抬举还得了。”

众人哄笑。兰姐也提着嘴角,法令纹像一对可以容纳无数X的括号。洗牌前,她睃了松声一眼。

原川说他晚上有事,不然松声想悄悄发个信息让他来接她。虽然她不是,但装作那种恋爱比天大的女孩子也不困难。说不定在这些人眼里,那样还有些蠢相。倒更好了。

又开始摸牌。松声手慢,兰姐几次把牌先摸给她。松声仓促地伸着手去捕捉自己的牌。一刹那,要不是隔着一张牌,主任会更大面积地碰到她:“多拿了一张,这张是你的。”她接过来,插到手中那把累累的扇子间。

“有用吗?”主任问。他打牌时腿习惯性地向两侧摇晃。不知是真的,还是想象,气流被诡谲地带动着,皮椅子也随之轻声咿呀。松声的鼻翼微弱地张翕,这一般是附属于哭的生理反应。她还没作声,身后的指导老师抢答道:“暂时还看不出来。”

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应当是自己人。接着是酒箱子墩到地上的声响。松声背对着门,不知道是什么人,一心急着退场,转过身请来客来打。

牌让给别人打本身是一种客气,原川受到这样的谦敬却不像常人那样一团和气地笑着接手或推辞。他如同古镇长街上早点铺子门前的热气在八点钟以后散去,整个人是慢而茫然的。平素他不是这种应变水平,面对着松声就功力尽失了似的。

他朝牌桌走来,脸在她眼前一点点地准确。

“吴老师再打两把,一会儿就吃饭了。”对家道。

“不了,我家里还有点事。”松声的牌即将递到原川手中。

主任说:“那这样,今天桌上都是上岁数的,小年轻在这也不自在。小原你带吴老师到旁边用点便饭吧。”

初夏的河风腥鲜极了。他们的思绪被风搅动。楼台上绰约的喧哗,河的流动,远处密林的摩挲,也都在风的摇旗呐喊下混乱地交战。松声兢兢的:“他是你领导?”原川下意识地朝身后环顾了一眼,让她上车再说。

每个人对另外两人的认识都是分叉而不是整体的,这再怎么充满戏剧性也说得通。兰姐的坐视不理则近于离奇。就算原川不质疑,松声也预备问问她。荒腔走板的暗示在牌桌上频现,以她的涉世经验,不可能看不出热气腾腾的暧昧。

兰姐的眉头像被荆棘刮到,一下子就有些生气:“我晓得你们搞什么鬼啊?我从头到尾都不敢作声。只有装个不晓得。”她说浑水里摸鱼,那些什么都愿意和领导分享的下属她也见得多了。没有看明白就拨乱反正,尴尬不说,说不定还会被嘲笑是一时兴起要树牌坊。“我也是半个迎来送往的。在你面前不能要这个脸。”说到底是不服气,意思大家都不用这么高风亮节。松声嘴上不表,心里总是难平。兰姐洞若观火,不由分说地苦笑:“做姑娘的时候,我也一门心思上班,什么都不懂。现在呢?我巴不得你永远一尘不染的。”这话画蛇添足,就有些忠奸难辨。友谊是真的,一旦落马看见别人也落马,心底幽暗的快慰也是真的。兰姐叮嘱松声留神。“有的人,不论什么,只要被他眼睛搭上,就是志在必得的。”

原川认可这评价。他一边细听着松声从兰姐那里获得的答复,一边用大拇指掯另一只手的虎口处。弯弯的指甲印排布在一起,像水田里新栽的秧。

“所以,等到有求于他,就被动了。好多困局都是人为的。”他说。

夜里,他们翻来覆去了若干次才结束。滚烫的流星历经光年的差距,却巧合之下前仆后继地成为两颗并排躺到地球上的陨石。他们的手仍交握着,对方的脉搏依稀可勘,黑暗则无限地延展。

第二天起床,像所有工作日早晨那样例行公事,他在镜前盥洗,换上齐整挺括的衬衫,借助擦脸后沾染一层薄薄面霜的手指梳拢头发毛糙的部分。太阳按部就班地升起并透过小窗在瓷砖上投射出朦朦发亮的光块。楼上人家濒临崩溃的洗衣机一如既往地赶在峰谷电价结束前疯狂地高歌猛进。柠檬水照常加入一条五克装白砂糖。抢在下架前购买的最后一批青团依旧黏度适中翠色可喜。忽明忽暗的,毫无疑问是鸽影,就像空气里游吟的,不消多说是广玉兰的香意。

11

松声接到一个青年艺术人才交流活动的通知。除去几张老脸色,名额分摊到各校近三年新招录的艺术类青年教师头上。时间类别一限制,他们学校就只她一人。翻了翻文件,见牵头的是原川的单位,松声立马问他能不能不去。原川说机会难得,还是去吧。松声看他几乎没有思考,以为他忘了,就提醒他:“会不会是他亲自带队。”原川也不开茅塞,只说“也有这种可能”。

出发前一天傍晚收拾行李,松声听见阳台窗户咣咣作响,走过去才见变天了。云团堆积起来,像床密不透风的黑心棉被子。东南风蹄声阵阵地从头顶上踏过去,在这节奏的感召之下,与阳台平齐的笔直的水杉就成排成行地柔韧曳动起来。

暴雨一直下到凌晨。

从集中点上车出发一小時后,松声收到原川的信息,问她到哪里了。松声说在高速上,不知道是哪里。她抻着脖子看了一眼最前方靠门的位置,那里有一块贫瘠的头顶和一截附庸风雅的复古格子衬衫领。倒也像个能唬住人的老画家。一行人中连她在内只有三个女人。另外两个都是附中的,到了目的地分房间一定住在一起。她将会落单。那就像个麻烦。原川叫她不要急,等到了再看,又发来一张照片,是开闸放水后滚滚南流的大河。他说还是人有本事,没有路就修路,路被淹了就造桥。

下榻果然是这个问题,还被安排在了同一层。

在电梯里,他们被镜面环绕着。她也就被若干个主任更密集地环绕着。主任望着她,脸上浸透出稀薄的笑意。笑意被反射复制叠加,浓度便跟着升高。那不是笑容。笑容是分明的,敞亮的,正宗的,是块玻璃。笑意算是磨砂玻璃。

“以后这种活动多呢,多出来走走。年轻人,视野要打开,要多跟人接触,对你做艺术有帮助。”他不叫她“小吴”或“吴老师”了,开始“松声松声”地喊了。

“学校课多,就像这样出来一趟,已经很麻烦代课的同事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作怪,好几层都被按过,却又没有人进来拯救她。

“学美术的人在搭配上都有过人之处。”他很唐突地夸赞起她的着装来,这表扬基于一番从头到脚的阅览。目光反弹到腰臀之间逗留了一下,才重新正视她。他大概也不是这一行的高手,叫她觉得这样生涩和捉襟见肘。他心里可能也击着一口沉闷的鼓,对自己拿捏不准她投怀送抱的时间而疑心重重。小鼓却说过,有些人就享受这感觉。得到女人的过程比得到女人还重要。就像游客去种植园采摘草莓,并不都是为了吃。

松声只含糊地笑笑,没有说什么。驳回,说“谬赞”或者“哪里哪里,出门就随便穿了一件”,像是质疑他的品位。接受,说一声包罗万象的“谢谢”,似乎就同步接受了他自以为的抬爱,他极有可能得寸进尺。

其实也算不上黏腻的话,而这种话,在隔空表达更便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在微信中说过。小鼓说他们的口号就是与时俱进,别的上头还有限,曝光的事见得多了,科技手段里的防微杜渐早已得心应手。手机里的都是证据。现在吃个饭大概都恨不得光着身子才放心。不免要怀念以前用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的时代。

到了房间里,松声拉开窗帘枯坐着。走廊上偶尔有旅行箱轮子轻而闷地滚过地毯。她歪到床上去打盹,快睡着了又自然地醒过来定了个闹钟,再要迷迷糊糊睡去,像不设防的膀子被猫爪子刺啦挠了一下,敲门声响了。

松声想应的,又哑了似的,只赤脚踮着走到门前。猫眼竟是坏的。外面的人还在矢志不渝地敲。她回身扫视了一圈,没有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细想想,觉得不可能这样堂皇。手于是搭上门把,用力地开了。

“怎么也不作声,还以为把你房号记错了的。”

“睡得懵里懵懂的。”

附中的那两个女老师快速地蹿进来锁上门。嘴角有美人痣的那一个更急性子更机灵些,只拿气声嘶嘶地发问:“怎么回事啊。”

“就是睡着了。”

“她是问你主任的事。”另一个年长几岁,留短发,说话慢悠悠的,没有城府也像有。

松声弄不清她们的意思,第一反应是有人在造谣。美人痣挨着一点床沿坐下,一拍大腿:“不得了了,你还不晓得呢啊。”

短头发说:“还以为你离得近,晓得的肯定比我们多。”

她们说主任刚刚回去了,是有人来带他走的。

“刚来就走啊?家里有急事?”

“不得了,这个人是真不晓得。”

她蓦地懂了。“不会吧。”

“这个有什么不会的啊。老早就有人说他手长。”

“那方面也老差得很……他老婆量大。”

“什么量大!互不干扰白头到老罢。你看她到哪去,脸全是搽得粉兜兜的。”

他们的交流活动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结束返程前,被临时委派带队的那位再三强调,到家不准乱说。而话明明就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恐怕早就怀恨了。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原川总能听说些什么,他却忠诚,松声问什么他都说不清楚。松声只当他是真的站到了公私分明的高度上。

兰姐也不算幸灾乐祸,却振振有词得像是对这谈资翘首以盼了很久:“什么人?多了去了。他们新办公大楼中标的那个公司,生意做老了的,最会过河拆桥了。反正都是私底下送,哪个晓得送的是票子还是手铐子。还有早几年被他挤到开发区做副职的那个,人家快要到龄的人,也郁闷呢。就连他老婆都有可能,她在人前都说过的,‘我是怎么把他扶上去的就能怎么把他拽下来。他还不是沾她娘家的光,丈老头子最后是从省里下来的,几个女婿数他混得最差了。”

12

松声隐隐有了些心得。原则性的事不能乱说,她只间或对原川旁敲侧击。原川没什么应答。他们主持工作的二把手是个凡事只求不功不过的人。从以前那样饱和的摆布里逃脱出来,原川得以徜徉在一种难得的宽松里,不想过问任何与松声,与他自己无关的事。

差不多也就一周,这快活短暂地结束了。

他赶早到单位接收一份文件,整层楼都静悄悄的。瓷砖上倒映着门影,过道灯幽咽虚朦地悬在头顶上。被一种祟祟的力量推着,他往前走了走,见主任的门像年迈瞽人轻微翻动的独眼,裂开了细细一线。他但愿是保洁在打扫卫生,可又确定自己会失望。

主任正端方地坐在座位上,好像他一直都坐在这里。以前抱恙、出差、年假回来,都不像这样理所当然。

松声当天就听说了,说是他被上级临时抽调去参加一项机要工作。原川问她信不信。松声的语气是笃定且对他的多此一问深感荒唐的:“你说呢!”原川说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安然无恙的跌宕比如履薄冰的保全更可怕。

可怕,松声不觉得。就像他出事,她也不窃喜。从头到尾,她只是被焦虑困扰,和在一个密闭的厨房里大油大火地炒菜,浓烟滚滚而不得逃逸一样。她心里很闷,人很累,是那一口在灶头上烧了很久濒临炸裂的空锅。她甚至神经质地和自己对过话:“你确定他就是要把你怎么怎么样吗?不一定吧。”这样的压迫归咎于他一人抑或是不公的。同行,学生,学生家长,亲戚,朋友……穿梭来去所形成的一整套独特的小城人情体系是她的过敏源。他只是蜂飞蝶舞万紫千红里一粒瘙痒的花粉,也是捅破窗纸的一根手指头。她看见了那上面未干的瘆人的唾沫痕。

她想辞职。实际上,她早就这么想了。

“我支持你。”原川没有犹疑。

“你跟我一起走?”

他想到的是“水清无鱼”这个词。在其中游走历练,他掌握的技能和诀窍出了这道门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尚未被同化,但赖以生存。

“我懂。不強求。”

“你这样说让人很难过。”

“那我祝福你。这样可以吧。”

他不再接话,沉默冗长地蔓延开来,直到月中她的手续办妥,他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在桥上,他们都看到了重新出现的漫水公路,他才陡然说:“我为你尽过能力范围之内最大的努力。”

话是慷慨的话,他的神态则保持着平静。他也不可能换一种类似于“以我的水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更爱你”的句式来表达。这是他的极限。而他到底还是承认了。早前那么问都不说。她不怪他。这样轻易就离开他的人,要允许他对她怀有一点戒心。没等她检票,他就走了。他说他不喜欢离别。松声起初不感到怎样,南下的一路上专心观察着植被的变化。到了广州,下车涌入茫茫的人海,被全新的粤语环境醍醐灌顶,她铮铮地想到,之于他这样的人,这就算得上是疯狂的舍命的感情了。

从事策展的学姐帮忙介绍的是一份陈列相关的工作,受合作方进度影响,松声开始昼夜不分地加班加点,还要频繁往来于广州、深圳和珠海之间。与原川通话往往是在途中。

“一路上到处都是鸡蛋花。你知道鸡蛋花吗,你上网搜一下。就是那种白花,中间一团金黄的……是的,花瓣厚厚的,像工艺品,不像花……嗯,很洁净,所以下雨的时候看见它们成团成团地掉在泥水里总觉得可惜。

“吃的炒河粉。饭吃不下,不知道为什么,老是不消化……明天要去香港,等回来准备去做个胃镜……再无痛也痛……我们有个副总最搞笑,预约挂号挂了三四次,还是不敢去,临了是老总看不下去了,说你不看病不要占别人号,耽误其他人看病。老总就陪他去嘛,刚上楼腿就开始打软……他怕是不好的东西,查出来就是有点溃疡,现在又得意忘形起来了。

“还好。我就图老小区清净。难得休息,早上再被电钻钻醒了,那种日子我会疯的……有个同事看中了一个靠地铁的房子,问我要不要一起住……你看谁都是好心。她就是看我出差多,以后她男朋友过来方便……那你什么时候过来。”

13

原川来时,松声在琶洲布展。一部分展品的包装没有事先防潮,她正焦躁地联系工人来现场烘干,接到原川电话,草草讲了句“回头打给你”就要挂掉。

原川说:“我来广州了,应该去哪找你。”

松声穿着一件宽大的近似于男款的白衬衫,珠江的风推着这帆,凌波靠向他这一岸。她牛仔裤的裤脚不像周围的年轻人那样卷着,只有在行动时,白皙的脚踝才若隐若现。帆布鞋是她自己画的。左脚面是螺帽,右脚面是螺钉。

原川空着两只手,没有任何行李。早上他到南京办事,下午两点多本来准备回去。上了地铁驶向南站,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心里慌慌的。窗外飞驰的一帧帧广告从他周身锋利地凉凉地剐过去。他想到了“去广州见她”。这个念头像胶囊在身体里缓释,摇摇晃晃的不倒翁得以镇定下来。临时买机票的费用高昂,晤面的珍贵被通俗地明码标价,更多地体现在他回光返照的快乐和期待上——很久没有这样,像长途跋涉的鹿渴望听到供饮的溪泉。它就顾不得背上已中了箭。

她没有追究他的临时起意,只说:“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吃了。飞机上有餐。”

“飞机上能吃到什么。”

原川在流霓中站定:“这场景好像什么时候有过。”

“什么。”

“就是刚才你跟我说的话。”

“幻觉。”她望着他,“或者就是人家说的前世今生什么的。”

“不是。是真的。”他说,“我最近老是有这种感觉。有可能是你走了之后,我的生活就一直在重复,一直在重复。”

松声原计划是等去酒店入住了,回到房间里,反手关上房门的那一瞬去吻他。他这话却敦促得她像西方人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衔住了他的嘴唇。

那两天他们哪都没去,只待在酒店里,点播老港片,叫下午茶。边吃边看,累了就依偎在一起睡觉。有次,松声醒过来,发觉衾枕之间的原川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她不问为什么,谨以同样的目光答谢他。她想到以前读过的一部清人笔记里写的,“四目融视,不发一言”。她有所意会,也有些相信,所谓永恒是存在的。

再度醒来时,房间空空荡荡的,外面下着雨。锁屏上显示有他的信息。她猜他说的是她睡得熟,不想惊动她。她忍到晚上才看。

只是简单的一句——希望你一切顺利平安。

在亲密的人之间出现的没有名目的祝愿十分可疑。这也就真成了他最后的痕迹。一连数日的短信发出去都像呐喊声落入苍茫的山谷,电话也一直占线,松声当即回了一趟家。敲开他的房门,接住她的是一个五十向外的胖女人。松声看着面熟,一时还没想起是谁,对方倒恍然大悟似的叫出她的名字。“不得了了,越过越漂亮。我听你妈妈说,这么到广州去啦?现在的女细伢子,一个比一个能干,不像我们,什么事业也不得。”

“什么事业啊!就这么混混。”松声不再怀疑自己走错了,环顾之间,四处陈设如旧,脱鞋蹭过地板以及搭着沙发扶手坐下来的感觉也没变,这确实是原川的屋子。“家里收拾得清亮呢噢。”

“还清亮呐?也是以前租房子的细伢子还算讲究。家里没作成个什么样子。不是孙子要上学就近,这个老房子我们也不得住。天然气都不通。”

松声故作玩笑:“你半路把人家撵走不付违约金啊。”

“我沒收他违约金就是好事了。他主动退的。细伢子是个公务员,四川人吧,身份证上好像写的是四川。这么调走了。外地细伢子,离家那么远,也不容易,人也不错,这个里头有不少东西还是他置的。”她这才问起松声的来由。

松声六神无主,随口说道:“就是想来问问我妈最近怎么样。”

她握着松声无力的手小幅地震颤:“你看看,你到底是惦记她的。她那个个性,要她低头那你不如要她的命。你做姑娘的,给她一个台阶下,再搓搓圆子,把他们朝一块挛一挛。两个人都这么大岁数了,再僵在这里,到老了做个自找的孤鬼,何必呢。”

大而化之地应了应,松声的身子朝后倚去,这样,她可以看到杂物间和卧室之间的那堵墙。它空着。只有两颗挂画的钉子支出来,像蜗牛窅然触探的眼睛。

14

原川离开后的第二个春节,松声待在香港看了一场烟花。陪伴她的是印尼华侨茂德。脸被灿烈火光映亮,惊叹声从人海中涌起共振。“看到啦?明年带你们来看。”松声沿着维港的轮廓转动手机镜头。

“再说吧。你爸爸倒是一直想回广州去吃早茶。别的本事不得,穷讲究一套一套的。死相子。”

“你不要老说他。”

“不说就行了?昨个早上去查血糖,都要靠十点了,还吃呢。现在又外去码大酒去了。直接没办法想。”

母亲说父亲的坏话这件事,从小松声就会暗地里高兴。她能感觉到这里面有一种得意,好像是只有她配说他。也像是占尽什么先机,好让别人不能再诋毁他。

茂德问:“你们说的是方言吗。”

松声笑笑:“你听得懂?”

“一点点。血糖高什么的。”

松声想节后带他一起回家看看。这只是想法,做出这个决定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离开家去往外面的世界,或是从外面回家,人都是想的,但需要魄力。茂德很兴奋,他打算选购血糖仪和燕窝作为礼物送给二老,被松声拦下了。她说血糖仪家里有,等到了之后买两瓶酒一条烟就行。她不想他抽烟喝酒,但这样他们会更高兴。临行前夜,茂德还是坚持去买了燕窝,而且买了双份,说另一份带给三嬢嬢:“你不是说她跟妈妈一样,是很重要的人吗。”松声想,也难得,遇见的都是些能把她的话记在心里的人。

航班很准时,到家天还没黑。她母亲正在厨房煎藕夹子,见他们提前回来,随手就解了围裙,露出里面一件崭新的秋香色羊绒衫。松声促狭笑道:“才织的?”她母亲拿胳膊肘抵了她一下,迅速切换到热络的状态从茂德手里接过东西,把人朝客厅里引。

灯下闲谈,松声注意到父母都见老了。可他们拿出了最好的状态。父亲故意想打造一种门当户对的设定,频频提到年轻时候做的那些生意以及做那些生意时所结交的在社会上略有名望的人。其中有一些话,松声听了像无数蚂蚁在后背上奔驰,茂德却一直点头。除了礼貌,不好再用别的什么来解释他的谦逊。幸而父母都在外面跑过一些年头,普通话不算蹩脚,只有一两个分不清楚的平舌音与翘舌音明确地扎了她一下——是的,回家了,带着未婚夫回家了。她母亲提前洗晒了被褥,床布置得蓬蓬的,像样板间。松声说他们已经订好了酒店。不知道这是松声的意思还是茂德的意思,她就没有再硬留他们,只说既然回来了,表妹的婚礼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小城的婚礼没什么革新。一进门就是一张专门的台案,两个上年纪的男人坐在桌边,抽着烟,收取来人的礼金并登记在册,像是一对轧帐的会计。早到的宾客三五一群地闲谈。电音响彻厅堂,灯光扫射摇晃。茂德初次参加这种婚礼,感官被调动了,看上去跃跃欲试。松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要让你失望了,这里没有舞池,也没有来宾共舞的环节。”

堂姑从人群中走来:“我就说我这个侄女心最诚,大老远跑回来。”她穿了一件织锦的修身唐装,体态被缎子包得越发圆滚,下着一条极不等称的黑色弹力窄脚裤。整个人像是一颗被乌木筷子夹住的蘸过浓郁酱料的肉丸子。照常理她应该和她的丈夫一起陪着新人在门口迎宾,但她好像对饭店的服务员不很放心,亲自来料理那些即将被摆上桌的酒水。她很少化妆,偶然涂了口红,一笑就真有种血盆大口的感觉。“你好你好,我是松声堂姑,堂姑你懂吧,就是我爸爸和松声爷爷是亲兄弟,我们关系很紧的。”茂德在不熟悉的环境里一向奉行言多必失的古训,约莫他的不动声色被堂姑理解成倨傲的气派,于是她转脸就褒扬起女婿和她自己来:“你不是不晓得,我跟你姑伯伯从来不是钻在钱眼子里出不来的人。小邹是个实在人,他爸爸妈妈也实在,订婚的时候带上那么多钱,我说我们不能拿,但是退了又不好看,我就给丽丽带着了。我们又贴了一台车子。做亲如合家。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呢。”松声却在回家还不满四十八小时的情况下多次听说她对这个女婿颇有微词,嫌他年纪大,到现在也没挣到一官半职。她年轻的时候就梦想着做一个官太太,女儿再弥补不了这个遗憾,她心里的怨大概要翻倍。

在一个吉利的时辰开了席,司仪每隔五分钟就出来咋咋呼呼地和来宾互动索要掌声。多数客人直到婚筵结束都没有吃好。

父母被三嬢嬢他们拖去打牌,茂德到地下停车场取车。站在大厅等待时,松声看到了正前方落地玻璃上的影子,暗的是人,周围亮的是光,如同等待冲洗的胶片。有人正从她后方徐徐地走过来。这里面自然也有她自己的影,她觉得身处一只巨大的琥珀,一切都剔透而凝固,她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原川留了微长的需要使用发蜡打造的那类发型,黑色的高领毛衣和深灰色的呢子风衣更令他像走红于九十年代的日韩男艺人。他比以前瘦了一点,也黑了一点。他们不知怎么的,都没有寒暄,而是不约而同地厘清自己和这场婚礼的关系,像是能由此证明这场重逢不是人为的。

“我刚考过来的那一年,頸椎做过一个微创手术。当时也不认识什么人,就他到医院看过我。带了一篮水果,还悄悄在枕头下面塞了钱。”他是说新郎。他现在离开这里了,常人还异地的人情大概会在微信上发个红包,他想着还是要来一趟。虚拟的货币你发给我我发给你,人情也就算不上是人情。他自问没什么优点,只是别人的好他总是记得的。

松声听他说话像是早起听到山寺的晨钟,洋洋的回音扩散着。他说完了,她需要咀嚼回味他的每一句才好确认他说了什么。她最大的感触是,他做过颈椎手术,但她从不知道这事。

“每一个对你好的人结婚,你都会参加吗?”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都会的。”

茂德的电话来了。

她划开屏幕:“你先回去吧。我遇到一个老朋友,要找个地方多聊几句。”

15

车子开往兰姐饭店的途中,原川问松声要不要提前联系一下,防止她忙。松声说她去之前从来不打招呼,况且很久没见了,也能算是个惊喜。开到饭店不远处,他们却没有见到一星灯光。“不会吧。她除夕都不打烊的,今天都十八了。”松声待车停稳,张望了一番,“门上贴是什么?”

他们一起下了车。

封条上的日期看不清楚了,恰好说明这不是近期发生的事。而松声初一收到兰姐的贺岁短信,回复“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后,她也什么都没提。松声不准备特地打电话问。她要愿意说,那时候就说了。

夜里风大,又靠着河,寒冷之中,他们在门外沿着走廊依依不舍地绕了两圈才回到车上。他们不知道去哪。再往前开也许无路可走,只能掉头。

选择兰姐的饭店倒不是他们和兰姐的私交多么深厚,只是在一个他们都认识的人的见证之下叙话,人会更张弛有度。夸张一点地说,刚才来的这一路上,因为目的地明确,好像车里就有一个隐形的兰姐存在,他们聊一些其实无关紧要的话题都很自如。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没有地点要接收他们,路显而易见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走。万马齐喑的黑暗里,河畔的树躲避着车灯的收割,密密地向后跑去。人几乎有前途未卜流离失所之感。他把他爱听的纯音乐切换到了电台,孤注一掷的人声更显得欲盖弥彰。她有点被聒噪而无聊的广播激怒了,索性问道:“你应该做爸爸了吧。”

“嗯。年前刚满月。”他也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一向细心敏感。或许是车里的一丝奶腥,或许是屏保上新生儿的小脚。她也会飞快地推测出他成婚的时间段,就按最迟的日期来算,也离他从她身边消失的节点不远。他做好了迎接她质问的准备。而再一次高密度的静默后,她只是即兴地轻轻说了句:“要不我们去漫水公路上走走吧。”

从河堤向下的台阶像是刚刚修缮过。再往前走,迎着月光可以看到一条弯曲的被踩得紧致夯实的羊肠土道。它衔接着前方的古老公路。

枯萎的芦苇丛婆娑细语。放眼望去,水与天地连成一片,整个世界都一马平川起来。

“他后来还是进去了,你知道吧。”原川说。

她反应了一下,说:“知道。还是兰姐告诉我的。说他问题很严重,弄得一条藤上的人都忧心忡忡的。”

松声还特意请人查了原川的去向。说是确实已经到新单位报到了,她才死心。他们的分离不是外力。要是外力就好了。

她要是这样跟他说,他怎么也应该匆匆地动容一下。

他说那一阵子他总在心里衡量这件事。真是彻彻底底地为了她,那么解释成传统的“公报私仇”是说得通的。一旦这里面别的心情的比重超过了爱,那就是反的,只是借着这个机会达成由来已久的夙愿。那她的贡献比他的贡献更大,他对她还是一种欺骗。

松声悚然地站定。“你不要再说了。”事已至此,她不再想追索他逃离的理由,尤其是在这理由可能带给她更大的伤害的情况下。男人忆苦思甜也一向不是她赏识的。

越往河心走,风越大,视野也越来越开阔。微微亏损小半圈的月像白粉蝶合拢的翼,周身的光是它蹭在黑绒布上的一点淡淡的末子。看不出它是栖息在天心,或是死去。沿河一带稀疏有些光火。水面很平静,月与光火的幻影也平静地沉陷在其中,和它汛期奔流激越的另一面完全不同。松声兀自走着,好像原川在这样一个夜晚陪她走在荒废了几十年的路上只是她的想象。她只是独自一个人。

情人节的那天她跟小鼓视频。小鼓把手机架在一旁,刺刺啦啦地扯着胶带打包,间歇和她说话。为了去机场近,她在一个叫宣桥的镇上租了个房子,满屋子都堆着她费尽心思带回来的货。视频上看过去,她就像是住在一个纸盒子搭成的房间里。她重操旧业了。金常务惹上了一些麻烦,她坚决要帮他。以金常务所处的级别,惹上的麻烦靠她代购赚的钱来化解,松声弄不通这里面的逻辑。她只氤氲想到了民国那些受豪门待见的红伶,也享受过几天优渥靡丽的生活,离乱中一朝墙倾,倒毅然再披歌衫为之筹谋斡旋。

小鼓不觉得累。再次见到金常务,他像一轮滚烫的太阳借由光阴的放大镜聚焦,须臾之间就把她这根始终没擦着的废弃火柴点燃了。烧光自己她心甘情愿。她觉得她这一辈子也许就是用来祭献给他的,是板上钉钉的使命。她对松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犯了什么奴性。我只是高兴,消失的人重新出现了。他也高兴,因为我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松声到现在才有点同意她。父亲,母亲,都是从人生中消失过一阵子的人。原川也是。再譬如正在消失的兰姐,这个好胜又有策略的女人,指不定哪一天就改头换面经营起一家服装厂或者快捷酒店。包括这座她出生成长的小城,她离开得再远,它也能以不变应万变,借助于一个合适的机缘展露在她眼前。

她不想再往前走了,再走就要走进发酵的儿时岁月。她也怕往回走,那一岸是山重水复的未知,迷园小径上的徘徊周折。

转过身,她看了他一眼。月光敷在他身上,像蝶依然对脆弱的结满霜华的蛹蜕心存眷顾。

她听到了什么遥远的巨响。不绝的,逶迤的。像雪山崩塌,台风卷起棚户,大厦或巨型烟囱被定向爆破……最有可能是上端正在开闸。蓄积的湖水挣脱束缚,向她奔突而来。

她想她应该张开双臂,拥抱这即将到来的河流。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