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无秋日

2020-06-09 19:46废斯人
莽原 2020年2期
关键词:房东太太同乡樟树

废斯人

小说实验场

“小说实验场”栏目,实际上是作品发表前的一次研讨会。

选一个有潜力的作者、一篇有修改价值且问题典型的作品,原文发布在 《莽原》 公众号“莽原在线”,让广大读者评头论足,发现问题,提出修改建议;我们把读者的可行性建议,结合编辑的意见,反馈给作者,供作者修改时参考。设此栏目的初衷,是为了集众人智慧,帮助作者和作品尽快提高,并让读者和作者,从中发现问题、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给自己的创作提供借鉴。

本期推出短篇小说 《武汉无秋日》,经过各路高手仙人指路,现已修改完毕,请诸位两相对比,也许会有不同的感受。

1

听敲门声,我就知道是阿灿。

阿灿敲门的时候总会努力克制好力度,生怕稍稍使劲,门就会被敲开。有几次,她确实把门敲开了,她惊讶地瞪大眼睛,长长的假睫毛盖住大半个眼珠子,双手不自觉地摸向头顶,好像头上酒红色的假发随时会被掀掉。她在确认假发很安全之后,看了我一眼,把门关上,继续敲。

我从床上爬起来,快速地穿上衣裤,喊阿灿进门。她冲了进来,兴奋地告诉我,下雪了!

我拉开窗帘,雪下得到处都是,把泥泞的小路、老旧的房屋、杂乱的店铺装点得整齐清洁。窗外是通往市集的小巷,却没了往日的喧哗,在雪天显得十分安静。奇怪,早就到了春天,怎么还会下雪呢?

阿灿趁着我愣在原地,悄悄蹿了过来,往我的衣领里塞了一团雪。雪团划过的地方就像被刀子划开了肌肤,冻得我龇牙咧嘴,撩起衣服,满屋子跳着抖雪。而她笑作一团。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我生气地瞪着她。

“开始——”她也睁大眼睛瞪着我。

我知道她在玩瞪眼的游戏,谁先眨眼谁输。我不甘示弱,不管是不是游戏,憋足了劲,狠狠地瞪她。阿灿先眨了眼,她在自己最拿手的游戏中输了,气愤地踢了一脚我的破门,说:“怎么没一点绅士风度,就不能让着女孩子?”

“当绅士太受罪,我宁愿当个猥琐大叔。”我回到床边坐下。

“你还真跟个猥琐大叔一样,关在屋里不出门,嗑药?还是卖粉?”她撇撇嘴。

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我故意忍住笑,不紧不慢地说:“我不嗑药,也不卖粉,平时只在网上卖避孕套,顺便也卖两性情趣用品。当然,偶尔得闲,也写小说。”

阿灿好像对我卖避孕套深信不疑,却对我写小说仅仅“哦”了一声,仿佛我写出来的文字只是配合销售避孕套的低俗软文。

瞧见我床边的衣柜开了一条缝,她饶有兴趣地走了过去。这间出租屋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两个老式的大衣柜占去了四分之一的空间。我用硬纸板把衣柜隔成一列列的格子,那些攒钱买来的书都珍藏在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相反,我的衣服随意地堆在床边的塑料箱里。

她睃了我一眼,轻轻地叩了叩柜门,像是柜子里住了一户人家,礼貌地打了招呼。我倒是期待她参观我的成果,就没有阻止。她打开柜门,哇地叫了一声,凑上去仔细打量,纤长的手指沿着书脊游走。

“谁是莫迪亚诺?”

“一位光写小说而不卖避孕套的法国人。”

“他的小说好看吗?”阿灿拿起一本书,不停地翻,像要从中找到什么东西。

“如果我说好看,你会看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吧。我要拍一部电影,等我拍好了,就去看呗。”

窗外的光线铺在她的侧后方,在书页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侧影。随着页面的翻动,影子如同一只蝴蝶在振翅飞跃,时快时慢。我猜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玩弄自己的影子。

“你还拍电影,当导演?”

“看不起人呀?姜文都能拍电影,我长得又不丑,就不能拍电影吗?”

“你长得压根就不像导演。”

“那我像什么?”阿灿合上书本,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像开拖拉机的。”我脱口而出。

她噗嗤笑了:“难怪你打光棍,一点都不知道讨好女孩子,我以为你会说我像个三流明星呢。”

“想得美,你最多算个路人甲。”我损道,“对了,你上次拿走我一本莫迪亚诺的书,倒是还我呀。”

“上次?你确定吗?”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上次。那次阿灿也是这么敲门,而且一下子就把我的屋门敲开了。她惊叫一声,立马把门关上了,静了片刻,继续敲。门上破了一个洞,能看见她的头,红色的假发和盖住大半个眼珠子的长长的假睫毛。我怀疑这个洞就是她敲出来的。

房门已经坏了三個月,房东太太一直说修理,却总是忘记。好在我除了一屋子的书,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我打开屋门,阿灿往后跳了一下。我问她怕什么,她说怕我碰瓷,她已经被碰瓷两次了,月初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月末是一位中年妇女,害得她赔光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在确认我没有恶意之后,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问我能不能去药店帮她买些解酒药和阿莫西林。怕我不干,还说改天请我喝酒。

我抽了抽鼻子,并没有从她身上嗅到酒味,好奇地问,你没喝酒啊?她说中午有个饭局,估计会喝酒。我说不能不喝吗?或者少喝一点,你一个女孩子……她低下了头,似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就问她为什么要买阿莫西林。我的意思是酒后服用阿莫西林可能有副作用。她说没事,她经常酒前酒后服用阿莫西林。经常?我越发感到奇怪,阿莫西林又不是保健品,怎么能经常服用。她说她知道阿莫西林不能包治百病,但她像是得了一种强迫症,信不过别的药,生了病只吃阿莫西林。我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摇摇头说,不痛不痒,但就是不舒服。我又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去买,药店其实并不远。她再次低下了头,说这个月碰瓷了两次,手里一点钱都没有了……又说,她看到药柜就怕,看到医院更怕,她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奇怪的病。

我答应帮她。

一下楼,我感到肚子饿了,就在路口吃了一碗湖南人烫的热干面。我说不加辣,可面还是很辣。旁边是武汉人开的面摊,但他们只做早点,早上忙完,上午就约着打牌去了。我就着一杯豆汁,吃完了热干面。

走到药店门口,我才发现卖药的也去打牌了。整条巷子老老少少都挤在麻将馆里,好像谁也不想买东西,谁也不想卖东西。只有几个做小本生意的外乡人,不会打武汉麻将,闲聊的闲聊,发呆的发呆。又走了两个街区,才找到一家连锁药店,买了解酒药,而阿莫西林是处方药,需要身份证,我没有带,只好算了。返回的路上,我看到路边有卖米果的,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心想女孩子应该喜欢这种零食,于是各种颜色都买了几根。

我回到家里,阿灿却不见了。我的屋里,她的屋里,都不见人影。心想,她大概是等不及,去赴中午的饭局了。

下午三点多,阿灿回到了出租屋。我怕她喝多,放下手里的 《青春咖啡馆》,起身迎了出去。但她好像没喝多,除了满身酒气,走路、说话都还正常。

快,给我倒杯水。说着,她径直走到我的屋里,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我倒了一杯开水给她,没喝多吧?她没有回答,伸出手来,药。我把解酒药赶紧递了上去。她倒出两粒,塞进嘴里,喝了口水,一仰脖子咽了下去。我以为她还会要阿莫西林,就抱歉地说没有买到。阿灿说知道,阿莫西林是处方药,我忘了告诉你了。我说,要不,我拿上身份证这就去买。她说不用,又不是马上要吃。忽然看到床头五颜六色的米果,她高兴地跳了起来,说,有米果吃也挺好的,就它了。拿过袋子,坐在床边吃起来。

满屋子都是兴高采烈的声音。我不知道米果跟阿莫西林有什么关系,总不致于米果也能治她那奇怪的病吧?女孩子真的好奇怪,一阵风一阵雨的,叫人捉摸不透。

你怎么不吃?阿灿问。我说刚才吃过了,你自己吃吧。就拿起床头的 《青春咖啡馆》 看了起来。她说,那我全都吃了。中午只顾喝酒,都没怎么吃东西……

但阿灿并没能全都吃了。正吃着,她突然身子一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冲出来,冲到了她嘴里,让她的腮帮子乍然鼓了起来。一着急,从我手里抢过 《青春咖啡馆》,摊开书本,尽情地吐在了上面。吐完之后,她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既不敢抬头看我,又不晓得说什么,干脆捧着那本书,飞奔回了她的房间。

自此,《青春咖啡馆》 就一直留在她那里。

阿灿说:“原来那个人就叫莫迪亚诺呀。”

“是呀,你老早就认识了。”

“好帅呀。”

“你怎么知道?”

“我吃老坛酸菜泡面的时候,用那本书垫桌子,封面上有他的照片,他那样专情地望着我,好像要跟我求婚似的。配着泡面的酸爽劲,我差点就答应他了。”

“你还是别答应吧,人家还要写小说呢。书呢?”

她侧过脸,转移话题说:“上次的米果还剩有吧?吃米果吧。”

我们坐在阳台上吃米果。我用热得快煮了一壶水果茶,还加了蜂蜜和牛乳,味道很鲜美。我们比着谁先把一根米果吃完,跟刚才瞪眼游戏相反,每次阿灿都轻松地赢了。

阳台上的视角看得不太远,但透过几栋写字楼的夹缝,还是能看到一小块长江。江水没有想象中奔腾,倒显得分外温顺静谧。我举起手中的杯子,水果茶的水層刚好与江面重合共融,毫无违和感。

阿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差点忘了,给你。”

“什么?”

“票。”

“什么票?”

“自己看啊。”

我朝纸上看了看:“画展门票啊,我还以为是……”

“你以为是什么?”她也把杯子举起来,透过水层上面的玻璃看着我。

“我以为是电影票呢。”

“怎么?想请我看电影?”

“还是等你的电影拍出来,你请我吧。对了,你的电影什么时候开拍?”我想起她刚才说要拍电影的事。

阿灿没回答我,只是说,米果很好吃。说完,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许久,她从长江上抽回眼神,瞥了我一眼,问我要烟。我不知道她会抽烟,我不抽烟,自然也没烟。她不耐烦地在阳台上兜着圈子,蓦然问我:“你对武汉熟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你要拍武汉的电影?”

2

一大早去敲阿灿的门,没有动静;给她打电话,也没接。我猜她可能是去看画展了。

出门戴上口罩,发现雪早已停了。而且,仅仅隔了一夜,所有的积雪都不见踪影,好像忽然又把春天还给了这座城市。武汉的春天是从一场接一场的雨开始的,等东湖各园子里的花开了,巷子里飘进杂糅的花香,春意才浓起来。我很少去东湖,这个季节,很多花草已经到了花期,细小的花粉漫天飞舞,让我这个过敏体质的人不胜其苦。所以,能不出门,我一般都会躲在家里。要不是怕阿灿失望,我才懒得去看那个劳什子画展呢。

打开百度地图,绕道一条远离公园的路。走了大半天,竟然迷路了。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待久了,世界也就窄小了,骤然去了旷阔的地方,心里像掉块肉似的,空得慌。停下脚步,发现一棵眼熟的大樟树守在巷子的外头。我突然有一股冲动,挽起袖子,沿着树干往上爬。身体早不如少年时期了,费了很大劲才爬上了树干。站在树干上环顾四周,看到东湖岸边长满了郁金香。我讨厌所有开花的东西,它们却无处不在。我打了一个大喷嚏,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放眼望去,看见郁金香的尽头,柳树一棵接着一棵,招摇的柳枝将我的视野引向了展览馆。门前广场的中央,一群人正围观着一幅巨幅油画:黄叶遍地的白桦林间,是一位侧卧女子的曼妙身体。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阿灿,只是那对丰腴的乳房显然是画家臆想出来的,阿灿的胸没有那么大。画的题款是一个扭曲的“秋”字。

阿灿站在那群人的中间,我一眼就看到她了。她背对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来回摆动,像是一种隐喻。我沮丧地低下头,坐在树干上。

一只斑鸠飞到离我不远的树枝上,旁若无人地梳理羽毛,等它蓦然回头发现了我,吓了一跳,差点掉了下去。我在树上坐了很久,那只斑鸠来回飞了几趟,它每次飞回来,以为我走了,见我还在,就飞到离我不远的地方。这棵树应该是它的家吧,可怜的斑鸠——有个成语叫鸠占鹊巢,我却让它回不了家。

我从树上爬下来,往家的方向走。奇怪的是,回去的路上并没有遇到一朵花,便摘下口罩,呼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望着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我叹了口气。路越走越远,回去的路好像比来的时候长了许多。

回到出租屋,却发现手里还攥着画展的门票。正要把它丢进废纸篓里,却看到上面印著“义展义卖”的字样,便仔细看了起来。这个画展是阿灿的同乡和几位青年画家一同筹办的,画展和画家介绍极其夸大其词,说是“义展义卖”的收入,全部用于拍摄一部关于这座城市的电影。于是,我有些明白了——莫非所谓“关于这座城市的电影”,就是阿灿想要拍摄的那部电影?

想到这里,心中竟泛起浓浓的醋意。

阿灿是下午回来的。一进门就大声叫着“快点,快点”。我走到客厅,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很粗的画轴,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让我先接画轴,说她屋子太小,放不下,要挂在客厅里。打开画轴,是一幅彩墨画,长约两米,画的是牡丹和芍药,大红大紫的,充满着艳俗气息。我不太喜欢,叫她不要挂在客厅。她不干,说外头花开草绿,正是春光无限好的时候,这幅画挺应景的。

“你让我多活几天吧,我对花粉过敏。”

她抽抽鼻子:“屋子里什么味道?”

我也抽抽鼻子:“什么味道?没什么味道啊。”

她撇了下嘴:“有股酸味。”

我赶紧嗅了嗅衣服领,昨晚才洗的澡,有一股舒肤佳香皂味。

“哪酸了?挺香的。”

阿灿走到我书桌前,拿起我往杂志社寄的稿子,从上到下闻了个遍,一边抽着鼻子:“真酸呀!”

“酸你个鬼,小说又不是吃的。”

“那也得有人看吧?你写了这么多字,要是没人看,还不是一样被拿去包油条。”

“你知道我卖书了?”

“何止知道,还吃到了。”

楼下卖早餐的武汉人以友情价从我这里买了一批旧书,比收废品的贵一百多块。当时我挺感激他的,帮他把那几捆书搬到了楼下。第二天吃早餐时,我发现包油条的纸是某著名作家的一个短篇。我看过那篇小说,但想不起名字了。欣慰的是,那天的油条不咸不淡,又香又脆,才没有倒了我的胃口。想必阿灿也吃到了我的书。

我问阿灿这幅画哪儿来的,她说是朋友送的。

我知道是她那个画家同乡。那家伙时不时总会送阿灿一些习作,多是油画,也有水彩和版画。都是些临摹之作,比如梵高的 《向日葵》,维米尔的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等等,都快烂大街了。稍好一点的,就是将几幅名画拼成一幅,信誓旦旦地说是他花心思和时间创作的。阿灿看不上,说那帮年轻人根本成不了画家,他们也知道自己成不了画家。然而别人送她画,她还是照单全收。也许她早就看透了那些美术生撩女生的小把戏,就拿那些画来垫煮泡面的锅。我说你既然对别人没好感,为什么要收别人的画呢?她说,那种画又不费时间,等遇到下一个女生,很快就会有下一幅。拿回来垫煮泡面的锅,正好物尽其用。

可是,为什么这幅画却像得了宝贝一样?

“这幅画挺应景啊。”她笑着说。

“应什么景?里外一样艳俗。”我揶揄道。

阿灿笑嘻嘻地凑到我跟前耳语:“忘了?那只猫。”

我才想起那个同乡送给她的一个木雕,是一只猫,分不清是公猫还是母猫,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很骚情,很迫切的样子,好像能听到猫叫春的声音。

“这一幅也是他画的?”我问。

“同乡说春天来了,要送一件春天的礼物给那只猫。”阿灿诡异地歪着脑袋,“是不是很应景?”

我的心里舒服了一些,就问:“电影什么时候能开拍?”

“别跟我提电影的事,烦着呢。”她说,“折腾了一天,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

我心里就不仅是舒服,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我走上阳台,望着沿江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不禁自言自语:“春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阿灿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接。我问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她没说话,直接点燃烟,猛吸了一大口,然后将烟雾缓缓地吐到我的脸上。我第一反应这又是一个游戏,而且我已经猜到了游戏内容——我快速地把她吐出的烟吸入嘴中,又吐到她的脸上。她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道:追龙。“追龙”是网上最近流行的一个抽烟的游戏,一人吸烟,只入口,不过肺,再吐出;另一人将吐出的烟吸入,再吐出——如果配合得好,可以一直循环往复地进行下去。

“原来你也是个烟贩子。”阿灿又递一根烟给我。

我还是没有接,摇摇头说:“我不抽烟,偶尔抽,也是为了写小说体验生活。”

她叹了口气,把那根烟也点着了,一手夹一支,像个贪婪的孩子,左吸一口,右吸一口。

“你的小说里写过树吗?”

“树?什么树?”

阿灿指了指楼下巷口的一棵大樟树。密密麻麻的棚户房遮蔽了巷子的大部分阳光,只剩最后一小块,也被那棵盘根错节的樟树挡得严严实实。

“似乎没人发现,他们居住的地方长年都是阴湿的。”

“怎么?你不会想把那棵樟树砍了吧?”

“我才不管那闲事呢。”阿灿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是奇怪,美院后面的学生街,也有一棵这样的老樟树,连场景都一模一样。我常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两棵树是同一棵树,有时候,又觉得这棵树是真的,而那一棵树是假的,或者刚好相反。”

我想起上午爬过的那棵樟树,跟巷口这一棵确实有些相像,天下的樟树能有多大差别呢?树可能都是真的,无论走到哪儿都一样,生活也不会有多少变化。可是,它们难道都是真的?难道真的没有差别吗?

我把目光尽力朝远处望去,好像看到了另一棵樟树。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一直延伸到展览馆门前的广场。广场上挂满各类临摹的世界名画,其中一幅正是胸部极度夸张的阿灿的裸体。而真的阿灿正漫不经心地从画上走过,鞋底叩打着她光滑的肌肤,发出柔软的摩擦声。恍惚间,时光变得冗长而乏味。

阿灿冲我打了个响指。我回过神来,树没有了,展览馆和那些画也没有了。

“是不是有一种幻觉?”

我点点头。

阿灿说:“那种幻觉是不是特别像放电影?自己在脑海里一边拍摄,一边放映。”

“是,有点像。”我又点点头。

阿灿说她特别喜欢看电影。小时候,父母都去了沿海打工,没人带她,她会偷偷钻进电影院,一坐就是一整天,看完一部电影再接着看,直至电影院关门。起先,看场子的大爷会赶她走,她走了,又偷偷钻进来。大爷赶来赶去,烦不胜烦,干脆就懒得管她了。后来,她跟大爷混熟了,大爷见她可怜,经常把客人剩下的爆米花塞给她。大爷问她,这些电影你都看过好几遍了,还有什么看头?她弱弱地说,父亲答应过要带她看一场电影,但一次都没兑现,以至于她只要一想起父亲,就想进电影院。大爷似懂非懂地说,原来电影是你爹呀。她咯咯大笑。她不记得自己看过多少场电影,即便是重复看了几十遍也不厌烦,反而内心产生一个想法,将来无论如何要拍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

阿灿问我:“是不是有些可笑?拍电影就是一个类似幻觉的东西。”

我笑了笑,没做声。

阿灿将烟头对着樟树扔了出去。烟头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并没有碰到樟树。

3

我在阳台上煮好水果茶,放入五毛钱一根的小布丁冰棍,冰棍在开水中快速融化,变成乳白色的果乳。我倒出两杯,一杯递给阿灿,一杯自己喝。冰棍降低了果茶的温度,喝起来温软滑腻。

“感覺如何?”阿灿穿着睡衣斜依在阳台的栏杆上,歪着脑袋问。这种奇怪的喝法是她教给我的。

我点点头:“不错。”

“我问你什么感觉?”她追问道。

“像……像一条丝巾滑过喉咙。”

她摇摇头:“我倒觉得……像一片霜叶从心头飘落。”

“霜叶?夏天的冰棍还没吃几支,就想着秋天呀。”

“武汉有秋天吗?”阿灿想了想,又说,“待在武汉几年,对这里的秋天还真没什么印象。”

“那你怎么突然想到了秋天?”我有些奇怪。

“我想到了那幅画……”阿灿若有所思。

“《秋》?”

“《秋》……”

阿灿刚来武汉的时候,就住在艺术学院后面的学生街。那时,她几乎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文艺女青年,来这个城市的目的,就是为了拍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虽然她没有钱,但她觉得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电影的艺术和技巧,所以就住在了艺术学院后面的学生街。恰巧美院正在举办文艺复兴展览,校园到处摆满了廉价的展品。她围着一座座仿制的人体雕塑,一张张临摹的人像油画,转了半天,忽然有一个感觉:或许艺术就是真实,最真实的人,最真实的景。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快要触碰到艺术了,于是渴望留在艺术学院,渴望对电影有更深的了解。那么,当人体模特是唯一留下的机会。

通过一个同乡的介绍,她如愿以偿地成了一个人体模特。

第一次当众脱光衣服,阿灿一点也没觉得羞耻,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如和坦然。在学生们观察她的身体时,她也通过一面镜子观察自己,微微调整着姿态,尽可能展示她认为的美。当然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凭直觉她觉察到了两束灼热的目光,在一个画板后面,同乡那双眼睛明显异于旁人,游弋,渴望,羞涩,诡谲。然而,也就是刹那间的事,无论如何,她对这个同乡还是心存感激的,他给她垫付了房租,还给她介绍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不就是多看两眼吗?她躺在这里,不就是让别人看的吗?所以,阿灿很快就沉迷于自己的体形了……

上完那节人体素描课,阿灿和同乡一起回学生街的出租屋。走到巷口那棵老樟树下,同乡问她想吃什么。吃什么呢?不到两个月,他们已经吃遍了学生街的每一家餐馆,可以说除了兰州拉面,其他所有的菜都不够地道,湖南菜不够辣,东北饺子不够料,广东菜又缺少清爽……阿灿忽然想跟同乡玩一个游戏,双方把自己喜欢吃的菜写在纸上,塞进那棵老樟树的树洞里,然后各自为对方买菜,谁猜出对方喜欢的菜谁赢。

不许偷看啊。同乡警告说。说着就屁颠屁颠地去了,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特别的汗味。

阿灿瞧了一眼树洞,心想,她才懒得偷看呢,她塞进去的,其实是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空白纸条。就是这个时候,她忽然有种想要爬树的冲动。她为这个想法感到惊愕,但最终还是行动了。她发现爬树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双手用力,两脚一蹬,人就上来了。树干上站着一只斑鸠,好像睡着了,竟然没有察觉阿灿上来,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那里。她蹑手蹑脚地爬到斑鸠旁边,轻轻坐了下来。繁茂的枝叶像是一件巨型外套,将她团团包裹。通过分开的枝桠,能清楚地看到外边,甚至看得更远。

没过多久,阿灿就看到同乡手里拿着买好的东西,走到了出租屋的门口。她纵身一跳,离开了树枝。斑鸠好像睡醒了,冲着她“咕咕”叫了两声。

同乡手里提着热干面和豆浆站在阿灿的房间门口。她接过袋子,刚烫出的热干面有一股浓郁的芝麻酱香味。同乡站在外头,她也没叫他进屋,自顾吃了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同乡突然说,我赢了。

说完,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对,你赢了。

那……

那就进来吧。

她站起来就开始脱衣服,这是在玩游戏之前就说好的。同乡立即从自己房间里拿来宣纸、毛笔和墨汁。她以为只有油画才画模特,看到这些物料,忍不住笑了起来。同乡害羞地抬起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她裸身躺在床上,摆了一个专业的姿势,顺口说道:你喜欢吃苹果吗?

尽管同乡在努力克制,还是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喘着粗气,小声说:我……不太喜欢……

那你下午怎么老是盯着我的苹果?阿灿揶揄道。

同乡怔住了,慌张地解释: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特别喜欢,想把它画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自己也喜欢。阿灿说着,用手扶了一下乳房,让它更端正一些。她高中毕业前,在一家商场卖内衣,每次摸到文胸上精美的花纹,内心就会激动,觉得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艺术,甚至有些向往,心想哪一天要是自己能画出来就好了。

同乡低下头,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宣纸上。画了几幅,都不满意,将画稿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很快,废稿就堆成了小山。他下笔更加谨慎,可过了半天,宣纸上依旧空空如也。他懊恼地捶打着头。

她说:别打了,你根本画不出来。

同乡跪在地上,眼泪巴巴地看着她,弱弱地说:他们都说你是最好的人体模特……见阿灿没有反应,又说,不止是你的形体好,更重要的是你有蒙娜丽莎般的自信……阿灿还是没有反应。同乡急得哭了,绝望地说:我只想画好画而已……

她说:想画好是好事啊,那你还想干嘛?

同乡望着她认真的表情,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坦白地说:我想感受一下它的质感……他的嘴唇一直颤动,像还有话没有说完,脸色从红色变成了紫色。

你当真?

当真,我从来都没摸过女人……同乡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摸吧。她坚定地说。

我不敢……他听到这话,已经气若游丝了。

你过来。她笑了,朝他招招手。

同乡迟疑地望着她,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有些不知所措。

过来。她说得很肯定。

同乡站起来,迟疑地走向床边,仿佛要晕倒过去,仿佛用最后一口气勉强支撑着身体。

她拿起他的手,走向那两只苹果……

第二天,她就从学生街出租屋搬走了。也是从那一天,她开始吃阿莫西林,一天不吃,就浑身刺痒得难受。

阿灿说:“关于 《秋》 那幅画,就是这样。”

我盯着阿灿的眼睛:“就是这样吗?”

“还能怎么样呢?”阿灿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哦,后来他答应用他的画为我筹集拍电影的资金。”

“这就有了今天的画展?”

“是义卖义展。”阿灿纠正我说,“不过,一幅画也没卖出去。你知道,门票没有几个钱。”

“也太夸张了些……”

“他说,如秋之成熟静美……”阿灿突然兴奋起来,“我终于知道自己的电影要拍什么啦!”

“你也许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待。”

一句话,又让阿灿陷入了沮丧,她望向窗外那一小块长江,喃喃地说:“是啊,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呢?”

4

武汉一连下了几天雨,气温也随之骤降,秋天怕是要来了。于是我穿上了秋裤,套上了外套。然而雨一停,气温猛然又回到三十摄氏度,我无可奈何地脱掉外套和秋裤。如此反复,有时一天要换几次衣服。

有人在敲门,也是很克制的样子,好像害怕把这扇破门推倒。透过门上那个洞,我看到是房东太太,就起身走了出去。

“房租,下个月的房租该交了。”房东太太木然但不容置疑。

“下个月?”我奇怪地问,“不是一个季度吗?”

“钱多得花不完了?”房东太太嘴角挂着讥讽,“先交一个月,往后还不知怎样呢。”

“好的好的,我马上给您送过去。”

房东太太扭着身腰,一摇三摆地离开了。

阿灿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低声问:“又催房租了?”

我点点头:“奇怪,这次只让交一个月的……”

阿灿眨眨眼:“是有点奇怪哦……天,不会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她打开房门,朝楼顶上跑去。

这是一套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面积大约有八十平方米,室内有楼梯,可以直通楼顶的平台。房东太太把它隔成大大小小的胶囊房,租给我们这些外地人,她自己却住在楼顶的简易屋里。最近,她想把这个简易屋也租出去,另在旁边搭一个更小的简易棚给自己住。在房租这件事上,房东太太一向斤斤计较,唯独阿灿是个例外。别人要一次交三个月的房租,还要押金,阿灿不但不交押金,還提出本月付上个月的房租,房东太太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楼顶简易屋里有许多空的礼品盒子,房东太太一概舍不得丢弃,正蹲在地上,埋头收拾着那些东西。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头上顶着一团蓬松凌乱的发髻,肩上沾着碎碎点点的头皮屑。阿灿靠在门边,想要抽烟,房东太太转过身阻止了她,说女孩子抽烟找不到好男人。阿灿顺手将打火机塞进口袋,说上个月的房租可能还得缓几天。房东太太坚决地拒绝了。

阿灿瞄了一眼房东太太,笑着说:“我们玩个游戏吧。”

房东太太看着她:“你又搞什么把戏?”

阿灿伸出两只手,攥成拳头:“猜一猜打火机在哪只手里,左手?右手?”

房东太太说:“左手。”

阿灿张开左拳,什么都没有。

“右手。”

阿灿张开右拳,仍然什么都没有。

“猜错了吧,谁说打火机一定在手里啊?”阿灿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快速地点了一根烟,畅快地吸了一口。

房东太太被她逗笑了,笑着笑着就拉下了脸:“这次你的把戏不灵了,输赢都得把房租交了。”

“为什么啊?”阿灿向房东太太撒娇,“不是说我们跟一个人似的吗?”

“我们是长得很像,但再像也不是一个人。”房东太太说,“何况,这一年我已经很照顾你了。”

“我知道,心里一直感激您呢。”阿灿说,“已经照顾我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个月嘛。”

“我把这房子卖了,下个月就有新的房东了。”房东太太说。

“哦,这样子啊……”阿灿不说什么了。

房东太太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一张喜帖,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指腹徘徊在封面上的红双喜字上,自言自语地说:“本来说好是秋天,可到底还是没等到秋天……”

“秋天?是一个约定吗?”阿灿看着那张喜帖,上面写着房东太太和另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你老公的名字?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你们离婚了?”

“你怎么那么多话?”房东太太说,“我们都没结婚,谈什么离婚。”

“不是说秋天结婚吗?为什么……”阿灿盯着那张喜帖。

“武汉没有秋天……”房东太太把喜帖放进铁盒子里,盖上盖子,嘴里嗫嚅道,“到处都有秋天啊,武汉怎么会没有秋天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如同蚊鸣,渐渐地听不清了。

阿灿走向楼顶的边缘,从这里能看到巷口那棵大樟树。虽然满树的叶子绿着,但明显已经打不起精神了,用不了多少日子,那绿色也将被秋天消磨殆尽。她回过头去,看着萎顿的房东太太,说:“等我的电影开拍了,给您安排一场婚礼。”

房东太太眼睛里立刻放出光彩:“真

的?”

阿灿肯定地点点头:“真的。”

中午的时候,阿灿接到了她同乡的电话,说那幅画卖出去了,一百六十万,等钱拿到手,阿灿的电影就可以开拍了。阿灿高兴极了,接完电话,就来敲我的门,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还要拉上我立马出去选景。我说急什么呀,不是要拍武汉的秋天嘛,现在,连一点秋意也没有呢。阿灿说选景啊,我们一边选景,一边等待秋天嘛。

阿灿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台摄像机,我给她扛着,大街小巷去选景。阿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好了一张清单,镜头里要有长江大桥、双层公交车、艺术学院的学生街、大樟树等等;还要有房东太太的婚礼现场,最重要的是必须突出秋天。听着阿灿的拍摄计划,我还真不知道她要拍一部怎样的电影。但她显得胸有成竹。

我们连续跑了一个多星期,以艺术学院为中心,周边的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跑了一遍,景也选得差不多了,就等着秋天到来了,当然还有她同乡的那笔钱。然而,等待秋天和等钱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房东太太说阿灿像极了她,不但模样像,做事风格也像。看着阿灿辛苦,她想犒劳阿灿一番,决定在楼顶搞一顿烧烤。自从得知自己要出演电影,房东太太兴奋得像换了一个人,她每天早上都洗头,周身散发着一股海飞丝的香味,还梳了一个梨花式的发髻,说是当年挺流行的发型,看起来也年轻多了。

楼顶上到处都是空瓶子和纸板箱,我们一起动手归整。阿灿拿来了几瓶喷漆,在楼顶的中央喷绘了一幅涂鸦作品。我问她画的是什么,她說是秋叶。图案过于抽象,我根本没看出来是一片叶子。房东太太兴冲冲地买来了一串电子彩灯,说这叫“彩头”,图个好寓意。经过收拾,楼顶焕然一新。

烧烤工具是跟楼下卖热干面的武汉人借来的,我们都不怎么在行,但还是有模有样地干了起来。阿灿和房东太太负责串串儿,我负责烧烤,烤串的味道还真不错。阿灿提议喝一点酒,我赶紧拒绝,说自己酒量不行,一杯就醉,喝完身上还起红疹。但阿灿坚决要我喝,掰开我的手,往我嘴里灌,说:“没事没事,出疹也不怕,不是有阿莫西林嘛。”

我曾经上网查过,阿莫西林的主要功效是杀菌消炎,不知道阿灿为什么就离不开。我怀疑她的身份证的唯一用处,就是买这种处方药的。

房东太太也放开了,她的酒量不小,一口气喝了大半罐雪花啤酒,话也多了起来,拉着我问:“你怎么还不找媳妇?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武汉姑娘?”

我笑着说:“好啊,武汉姑娘好,直爽!”

阿灿朝我撇了下嘴。

房东太太没有注意阿灿的表情,自顾说道:“要是早点给你介绍就好了,那样,等电影开拍了,我们可以一起举办婚礼。”

阿灿说:“您演的是角色啊,难不成还真要结婚?”

房东太太笑了:“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整日想着要上镜,就像待嫁的姑娘那样心神不宁。”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哎,真要上镜了,我该怎么说、怎么演?”

阿灿说:“不存在演不演的,平常怎么样,上镜就怎么样呗。”

我笑着说:“等电影拍成了,您就要成大明星了。”

房东太太说:“我要真成了大明星,这套房子就不用卖了,也不收你们的房租,白住。”

阿灿说:“您都成大明星了,难道我们还要过苦寒日子、租房子住?”

房东太太说:“那是那是,到时候我们都换大房子,住别墅,做邻居。”

我插话说:“先别只顾说房子,还是说说电影剧本吧。我是写小说的,写个剧本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阿灿一口回绝:“剧本都是编的,我不要,我的电影要反映最真实的生活。”

“谁的生活?”我问。

“我们的生活。”阿灿说,“我的,你的,我同乡和他同学的,当然,还有宋阿姨和武汉市民的。”

气氛骤然尴尬了起来。房东太太见状,提议放点音乐来跳舞,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她跳舞在学校排第一名,第二名差了她几条街。

阿灿就跟着起哄,喊房东太太来一曲。房东太太站了起来,捋顺衣服,笑着说,有一首歌叫《大海啊故乡》,你们两个小孩肯定没听过,配的是慢三的舞步,步子我还记得一些,谁来跟我搭个伴?阿灿将我一把推了出去,一边拿出手机搜音乐。房东太太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抬头挺胸,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一脸的陶醉。她果然很有跳舞天赋,很快就把我带起来了。

一曲过后,我意犹未尽,伸手请阿灿再来跳一曲。她死活不干,说自己没有音乐细胞。她已经喝了不少酒,脸却没红,酒好像都被她的假发喝了下去,呈现出迷离的酒红色。

楼下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其间好像有人在呼唤什么人的名字。阿灿听了一会儿,跟房东太太说,好像在叫您呢。我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房东太太拦住了我,说,我去,你们说正事吧。说着,起身穿过偌大的平台,朝楼下走去。

阿灿说:“虽然不打算让你写剧本,但是必要的文字工作还是得请你帮忙。”

我问:“什么是必要的文字工作?”

她反问:“你没看过电影吗?那些字幕,都是文字工作……”

正说着,房东太太带着几个人上了楼顶平台,其中一个竟是阿灿的画家同乡,另外几个显然是他雇的民工。房东太太指挥着众人把一卷巨大的画布放到了平台中央。阿灿和她同乡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几乎同时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同乡说:“这位太太买了那幅画,我给她送来了。”

见阿灿错愕着还没回过神来,同乡又说:“哦,我明白了,你原来住在这儿啊……”

房东太太说:“怎么,你们认识啊?太巧了,太好了,待会儿都别走,一起烧烤,一起喝酒。”

我大体已经明白了,那幅油画的买主正是房东太太,或者说,阿灿的同乡是这套房子的买主,再或者,他们用那幅油画和这套房子作了交换。我什么也没说,拿着啤酒罐,静静看着事态的发展。

房东太太指挥着民工把画布摊开在平台上。灯光照着,黄叶遍地的白桦林间,是阿灿侧卧的曼妙身体,那对丰腴的乳房夸张而变形。画的题款是一个扭曲的“秋”字。

阿灿惊愕得声音都变了:“你们,用

画……换了房子?”

同乡说:“一样啊,回头把房子变现,拍摄资金就有了嘛。”又说,“你放心,我已经找到了下家。”

房东太太绕着画布边沿走了一圈,来到了阿灿跟前:“见到这幅画,我一眼就喜欢上了。瞧,像不像我?像不像我?简直就跟拿我做的模特儿一样!”

我在心里笑道,当然像了,这是阿灿,而阿灿跟房东太太又那么相像。

“你把房子卖了,往后怎么住?”阿灿说。

“還住这里呀。”房东太太指了指简易房,又对同乡说,“你不会赶我走吧?我可是给了你优惠价的。”

“当然当然。”同乡说,“卖房时我会把这一条写进合同里的。”

阿灿显然已经醉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边大口咀嚼肉串,一边往嘴里灌着啤酒。

灯光下,阿灿表情僵硬,但她皮肤很白,洁净柔美。我感觉她身体很轻,似乎风一吹,就会被吹到远方。我怕她真被风吹走了,便伸出一条胳膊把她抱紧。但她还是离开了我,说不清是被风吹走了,还是她自己走了。看着她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赶忙追了下去。

阿灿的房门反锁着,任我又拍又喊,她都没有任何回应,只能听到里面有压抑的啜泣。

我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回到自己房间,像是一具尸体一头倒在了床上。床头放着莫迪亚诺的小说,那也是一具尸体。环顾四周,屋子里躺着古今中外各种各样的尸体,虽然是尸体,但是它们跟着我的心跳一同跃动。

夜渐深,我的意识却愈发清醒。忽然听到门口有喘气声,心想,不会是书架上的哪具尸体爬了出去吧?我问:谁?阿灿醉醺醺地应了一句,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我晃晃荡荡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她不让。她从门上的破洞里把手塞了进来,说,莫迪亚诺的小说我看完了,那个法国人挺帅的……

我发觉她的手很烫,问:“你病了吗?”

她没有回答。

我问:“要不要吃点阿莫西林?我这里还有。”

“吃阿莫西林也没救了……”

我站在门边紧握着她的手。恍惚间,我们出了出租屋,来到了巷口的大樟树下。我回过头,阿灿头发凌乱,一身酒气。她也正望着我,脸上挤出笑容,问我要玩游戏吗?

我点头答应。

那我们爬树吧。

我以为这个游戏我会赢,但是她的手脚出奇地敏捷,好像经常练习爬树。我们并排坐在树干上,我对她说,我输了。她说,不,你赢了,谁先上来谁输。一边说着,开始一件件脱衣服,动作迟疑,眉目间挂着一丝愁容,仿佛她不是在脱衣服,而是在打开一幅画卷,一幅属于她自己的却轻易不肯示人的画。

我的身体美吗?她看着我问。

美!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相信你。她笑了,如果走进秋天会更美。

也许,你是属于秋天的,或者,秋天是属于你的。我拉着她的手。

可是,武汉有秋天吗?她自言自语道,过了许久,又摇摇头,武汉没有秋天。我的秋天在北方,我要走了……

说完,阿灿松开了我的手。

我猛地惊醒,发现阿灿真的走了。

5

当日的天气预报说,种种迹象表明武汉的秋天马上就要来临,市民再也不需要脱掉外套秋裤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天还没亮,我立马想到了拍电影的事,赶紧起床去喊阿灿。阿灿却不在,哪儿也找不到她。我只好叫上房东太太,又给她同乡打了电话,出门寻找阿灿。

我们不停地挤公交,转出租车,挤过人潮汹涌的街道,行走在一条条陌生的巷弄。阿灿到底去了哪里呢?街道上树叶没有黄,草木没有衰败,没有落下一片叶子,人也依旧。我们挤在人流之中,仿佛迷失在了这座城市。连续找了三天,最终也没有发现阿灿的踪影。我们无奈地回到出租屋,疲倦地聚集在楼顶,望着那一小块长江。

我泡了一壶水果茶,大家默默地喝着,似乎还是不太解渴。房东太太说她不找阿灿了。她从铁盒子里拿出了喜帖,里面夹着一叠人民币,让我把这个交给阿灿。她说她年纪大了,折腾不起,或许阿灿和那部电影对她来说已没有什么意义了,她退出不干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她的简易房,收拾起那些永远也收拾不完的破烂。

我望了一眼同乡,他也低下了头。

我落寞地走到阿灿的房间门口,敲了门,又叫了几声名字,屋内自然还是没有动静。我将喜帖和那一叠人民币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那些日子,我整天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想,就那么躺着。不时看一眼莫迪亚诺,希望这个法国人会告诉我阿灿的去处,因为阿灿说过他长得那么帅,会不会和他私奔了呢?

同乡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是有重要的事。我以为他发现了阿灿的线索,赶紧跑去了美院。我在画室找到了他,他无精打采地靠在墙上,说他熬了好几宿,画了一幅画,让我进去看看。我没有心情去看画,只不过碍着面子也不好拒绝,就走进了他的画室。只见一面墙都是层林尽染的黄叶。他画了一棵大樟树。我问他为什么要画这个。他说阿灿总是梦见一棵大樟树,秋天的大樟树。

我抬头仰望画上的树,确实跟我遇见的那棵树很像。伸手抚摸一片片黄叶,忽然发现,繁茂的树叶间,卧着一只斑鸠。我轻轻一碰它的羽毛,斑鸠惊吓地飞走了。而我,骤然置身于巷口——大樟树变成了金黄的一簇,微风拂过,黄叶如雨飘然落下,惊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电影终于可以拍了。

我狂奔回出租屋,想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阿灿。打开房门,屋子里却是空空如也,阿灿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地上散落着各种垃圾,香烟盒、醒酒药和阿莫西林的空盒……泡面盒压着莫迪亚诺的小说,而房东太太的喜帖丢在一旁,里面夹的钱不翼而飞……

电影终于可以拍了,可拍电影的人呢?

(谨以此文献给疫区和抗疫的人们!)

责任编辑 申广伟

猜你喜欢
房东太太同乡樟树
强化农村基层党建 引领乡村振兴之路——石家庄市元氏县赵同乡毛遗村
香樟树
机场风波
机场风波
选个累人的店铺
香樟树,樟树香
陈埭镇同乡总会
房客
樟树扦插繁殖研究进展
房 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