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
去一个岛上小住,是这次行程的尾声,我们乘船上岛,很快就置身在茫茫海上了,行走是一首起伏的音乐,如海上听交响?可恰是乐声的间歇。站在甲板上,海风一阵阵地来了又去,浪花奔跃似翻雪,又如白色的裙裾,游輪在海上起起伏伏,山影摇曳着,如自由的波浪线,这时心里便满了又空,连感慨也不知如何发端了。
此时此处,船如飘摇的一叶,人如同一个标本,单薄微小、渴望翩翩起舞的蝴蝶标本,小小地服帖在这海面之上。船上有近千人,近千只各色大小的枯蝶,谁也飞不过沧海。海的背景,对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承载和停歇,我们无法体会漂泊,也无法感觉这平实和安稳。可憾人无千年,也无法成为精致的标本。
昨夜宿在海边,如一个安静的音符栖在巨大的波涛上,能清晰地嗅到海的味道,和想象有所不同。早晨起来,临时决定上岛,我们买了船票,选择坐在中间层。登船之后,许多人并不在既定的座位上,而是到舱外看海,亲临一种浩瀚。人在船中如一粒粟米,但较之于海,这大船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叶扁舟,偶尔有些颠簸,想象着这是一种序曲奏起,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哆来咪。
海上碧波万顷,绿绸缎一般,时而宁静,时而动荡。浪一层层涌来,又一层层退去,浪和浪相遇,像爱人间灵魂交融。水面以下深不可测,有时涌动起一座座水的山峰,像是苍山之舞。
船以一个夹角无限地向海的远方逐渐深入,从近处跌宕的白色海浪,到远处弧线延伸的天际。面对这波澜壮阔的海,这渺茫无垠的海,我们都忘了自己,忘记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同一滴水,融在大海的怀抱,了无痕迹,但不至于无。
遥想自己是音符,是飞鸟,是浪花的唇沿,是一缕海上的薄雾,是一朵被海风裹挟着的不知名的浪花——能够赶海的,只有这洁白、灵性、柔软、勇敢的浪花啊。船激起浪花的热烈,赋予她命运的色彩,在这里,只有海是主宰,是奔流,是纯粹,是包容一切的所在。
一望无际。
几只海鸟振翅飞翔在这碧色的海上,它们那么小,那么白,有如浪的山峰上长出的蕨类,带来无限卓越的生机。这是生命的双翼在海上的翱翔,这是天的精灵留给海的歌舞,这是我们视觉可见的诗和远方带给我们没有禁锢的想象,即使我们的双脚落定,拘囿在甲板之上。
我们在船上,在浪花上,在玉一样的波峰上,在关于海的感叹之中,渐渐浓缩的一点存在感里。风浪渐渐停歇,那此起彼伏的波峰浪谷渐渐低下去,变成优雅的鳞,后归为平静的水面,或一枚枚精致的小小白色贝壳。及至船速慢下来,再慢下来,直至停泊在思想的码头。
岛在眼前了。我们即将在这里栖息。岛是海心里的珍藏,海为我们留下了这样小巧的栖息之地。在茫茫的大海,能寻觅这么一处妥帖之地,如同在海的某一侧心房,便觉得安稳而惊喜了。行走,搭乘,骑行,我们的欢声笑语又生长起来,去贝壳沙滩踏浪,去南街海湾看渔船归来,去滴水岩俯瞰潮汐,去未名的海滩看日落日升……
这里四面环海,风平浪静,大海忽略了一切。在这里,人就像一个被忙碌的手指忽略的音符,停在光影变化的海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忘记了时间的橹,灵魂却不是一座孤岛。
很想要自己捡来的贝壳,如同亲手栽种的一株果蔬,亲手做成的一个沙包。亲手捡来的贝壳,是熨帖的惊喜。在沙滩曲曲折折地走着,捡拾一枚贝壳,是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念想,它包含了海的宽阔,海的深邃,海的味道,如今依然是这样,怀有对简单和童心的执着。
在还是一个想要捡贝壳的小孩子的时候,我没有机会到海边,但我会常常想到远方,远方有多远?大概就是海的地方吧。想到海,就想到贝壳,贝壳那么好看,是发亮的梦想的光束。但凡去海边,是一定要去捡贝壳的。初次到海边时已经是青年,以及再后来每一次到海边,都免不了想要做回捡贝壳的孩子。
贝壳在哪里?长长的海岸,沙细若粉,珠白色的沙滩,坦荡细腻,除了一些火山石,一些海藻,几个绿色或者是褐紫色的小海螺,几乎见不到一粒贝壳。我不舍地追逐浪花,湿了裙角,渴望涨潮落潮后,大海会恩赐一个美丽的贝壳,像个还愿的孩子。但是没有,偶尔扒开露出一点贝壳边缘的沙子,不过是些碎片。
贝壳在哪里呢?海滩上没有了贝壳,如同夜晚没有了星星和月亮,如同春天没有了花朵和蜂蝶,自然失去了幽趣,让人心也变得荒芜起来。记不得这是第几次看海了,我还是像个孩子一样,走向海滩,俯身去捡拾,虽然是又一次的失落,但还是坚持、甚至固执。人这个倔强的生物,最不肯欺骗儿时的自己,在长大了以后,往往更执念于儿时的夙愿。
去海滩的路上,许多渔民在兜售贝壳,海螺,珊瑚石,等等。有一个硕大的贝壳,被海的手用浪的刀雕刻得极其精美。渔民告诉我,这样的贝壳几百年才会那么大。它来自大海深处,裹挟着海的秘密,我抚摸着它不住赞叹,如同窥见海的浩瀚和深邃。
几天之后,在离岛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岛上的孩子,六七岁的样子,是个可爱的胖男孩,他背着书包,我带着行李。车还没有来,我们一起等车。我望着这个孩子,心里生出许多羡慕,一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他所居住的地方是我们儿时梦想的远方。我们期冀的闪亮贝壳,在他看来,不过是生活里的平常事物——这是怎样 一种奢侈!
“你会去捡贝壳吗?”我问。
“会啊,我和爸爸经常很早起来,去一个地方捡贝壳。”果然,他这样回答。
小男孩告诉我,那里有好大好大的贝壳,他努力张开小小的双臂,比划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贝壳。他说平均两三天就能捡到一个那么大的贝壳,他们家有好多的贝壳。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懊悔自己投错了胎,没有生在这盛产贝壳和梦想的海边。
这真是令人羡慕的孩子,他有着贝壳和闪闪发光的童年,心里也一定有着海一样的宽阔。我满是歆羡,如同看到被贝壳和梦想合拢的童年。
“是哪里呢?我在海边怎么看不到贝壳?”我问他。
“你们外地人不知道那个地方。”小男孩说着,很神秘的样子。
“你能告诉我在哪里能捡到贝壳吗?”我像是个紧紧搂住梦想不肯放弃的孩子,遇到远方的他,好似童年时遇到一个外地来的小伙伴,他来到乡间,述说着外面世界的精彩。
“你们外地人当然不知道那个地方。”小男孩说,“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我指了指我的行李和船票,告诉他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今天返程,便是告诉我也没有时间去捡了。
“但是你下次还会再来的呀,你也会告诉别人的呀!”
我跟他说再见,依依不舍,又带着些许的遗憾和说不出的失落。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海边能捡到贝壳,那是童年时蓄存在想象之海里的水,不会干涸,贝壳寄存梦想,永不出售。
千里迢迢,我带回了一块石头。石头并不大,但很特别,长约二十厘米,高有十几厘米,像是微缩的山峰,又像是半月被云彩遮去了一点。我带着它一起踏上归程,总觉得它的周边是海,眼前是海,这一路如同走在海边,火车轨道仿佛无尽的海岸线。
这是一块五彩石,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石头,整个石头以浅青色为底,上面有紫色、白色、深青、黑色,偶尔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土黄。经过海水的侵蚀,石头上有些小洞,正面居多,最大的洞不足一厘米,细长的小海螺隐居于此,露出大约三分之一的样子;小的洞有两三毫米,偶有初生的小蟹,从里面跑出来又跑回去;石头上有海藻,石缝里有半个小拇指大小的各色贝壳——这哪里是石頭,这就是微缩的海洋啊!
我爱不释手,便打算带回来做个微型景观。五彩石来自五彩滩,五彩石的色泽和五彩滩是一样的。是这里少见的地质景观,集海蚀崖、海蚀平台、海蚀洞为一体,色彩多样。海滩宽阔,这块小小的五彩石更是迷人,有海一样的丰盈和宽阔。我要带回去,但又有些担心:五彩石离开了五彩滩,还会有这样的生机吗?便取了些海水养着,以便那小得令人心疼的小贝壳、小海螺、小蟹们能够存活。
尽管我很是小心,五彩石在挪动的过程中不再安稳,还是有小蟹受伤。对于如此微小的海洋生物来说,每一寸小小的挪动,无疑都是剧烈的地震。我将摇落的小海螺重新送回小穴里,但我没法平复那些小蟹的惊慌。海水渐渐地干涸,石洞因为磨损而泄露,但我还是不肯放手,固执地喜爱着,也许是对于海的想象和执念。
回到家里,我来不及整理行李,便找来一个小的景观盆,制作我的微缩海洋景观,想着要是再放一两条小鱼,自然就生动有致了。我捡回的还有一些珊瑚石,好像树枝一样,和五彩石搭配起来,一定会很别致。然而,等我取出千里迢迢带回的五彩石,海的气息已经淡去,那些小蟹也荡然无存,贝壳和海螺散落着,再放回去已有些松动。我心中充满了自责和懊悔。
还好,五彩石虽然少了一些海水的润泽,却仍有几分特别,色泽仍然是与众不同,浪花云叶的想象并未干枯。上善若水——兴许,我取来的淡水一样可以呵护这块美丽天然的石头。有石如此,如同大海在耳侧呼吸。
淡水很快就显示了它的无能为力。面对这块来自五彩海滩的石头,虽然同为水,但海水和淡水有天然之别。五彩石先是失去了那些灵动的附着,接着失去了海的气息和想象,而后竟然将要失去它的色泽。离开千里之外的大海,就如同离开了它的母亲,五彩石光泽渐失,神韵不再。五彩石最终在水里变成一块普通得近乎苍白的石头。兴许那些小蟹仓皇间早有预感?早早就逃离了这叵测的命运?
五彩石离开了五彩滩,那些灵动的小生命离开了五彩石,这块曾经周身漾着海的迷人气息的石头,终于成为凡夫俗子。我望着那失去海水依存的石头,如同花谢果落流年去……
责任编辑 吴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