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麻三

2020-06-09 19:46杜素焕
莽原 2020年2期
关键词:姥娘二姨麻雀

杜素焕

麻三是我二姨的三儿子,因他满脸麻子,人们都喊他麻三。背地里我也这么喊。娘就狠狠地训斥我,臭羔子,别舌头不在嘴里,麻三麻三是你喊的吗?论年龄,他比你大半岁;论个头,他比你高半头——他是你表哥呀!我说知道知道,可背地里还是这么喊。

娘说我有股子孬劲儿,麻三说我有股子邪劲儿。我觉得说得对,是邪劲儿。这邪劲儿从脚心到大腿,从大腿到肋骨,拧着劲儿直往头顶蹿。麻三哼的一声,说,蹿,蹿,再蹿两下,你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就是秃子摘帽——头一明 (名)了!这话是西北风带小刀连刺带挖了。我满脸不高兴,我学习不好关你屁事!一扭身,不理他了。

说起麻三脸上的麻子,要怪我二姨。我二姨貌似精细,其实心里粗糙得很。那年麦收过后,二姨带着不满三岁的三儿去看我姥娘,顺便到我姥娘家的地里拾麦穗。三儿恰恰在拾麦穗的过程中出了麻疹。刚开始,二姨拾麦心切,也没太放在心上,觉得麻疹不算啥病,多喝点水,发发烧出出汗,等疹子从头到脚出齐就没事了。乡下的孩子都出过麻疹的,都是这么过来的。后来,姥娘看到三儿小脸涨得通红,喊他,眼皮耷拉着,声音沙哑着,连喘气都艰难起来,这才慌了,忙喊我二姨。二姨放下手中的活儿,把三儿抱到大队卫生室,打了针吃了药,三儿的小命算保住了,可麻疹起过,结的痂掉了之后,就落下了数不清的麻坑……

好在麻三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让人看了也不觉厌烦。

可麻三自己厌烦自己。

怪我吗,你说怪我吗?我本来长得好好的,是娘和姥娘不好好照顾我,把我毁坏成这个样子!麻三的话里充满怨恨。我说,这不关姥娘的事,你咋扯上姥娘啦?要怪,就怪你家穷,要不,二姨咋会去姥娘家拾麦穗?麻三听了这话却不依不饶,指着我的鼻尖跟我吵,你家才占便宜呢,谁不知道姥娘是鸽子眼,有了好吃的好喝的就知道疼你?我问,啥是鸽子眼?麻三说,这你都不懂啊,鸽子眼看高不看低,看富不看穷,专往瓦屋门楼上飞。听完这话,我无言以对。心里说,东西路、南北拐,人人都有偏心眼儿。姥娘的心还真是偏向我呢。

偏心眼儿也遗传的。我二姨遗传了姥娘的偏心眼儿。二姨对麻三的偏心源于她曾经的疏忽与内疚。二姨掏心掏肺地说,这辈子呀,不是三儿欠娘,是娘欠他,娘生了他没养好,留下他在人跟前一辈子的短,只有多疼他多顾他,以弥补娘的过失,偿还娘欠下的债。麻三懂事,他安慰娘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父母哪有亏欠儿女的事啊!娘又不是故意的,娘疼我,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等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吃了商品粮拿了工资,还得好好孝顺娘呢。感动得二姨拉住三儿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懂事的小娇儿,我孝顺的小娇儿啊……

二表哥目睹这一幕,酸溜溜地说,三羔儿真会“献浅子”!

親戚邻居都知道麻三是个孝子。我娘给他几块糖果,他舍不得吃,一定要装在衣兜里,回家剥一块塞到爹嘴里,又剥一块塞到娘嘴里,最后才填进自己嘴里一块,甜甜地漱着。

豫东平原的冬天,特别寒冷,树冻得颤抖,地冻得僵硬,天地间成了一个大冰箱,老人小孩冷得不敢出屋。

也不知为啥,我二姨的手脚年年冻,手冻得像癞蛤蟆,脚冻得像烂红薯。手脚冻伤了,自然是干啥活都不方便,可再不方便家里的活也得干,一天三顿饭一顿不做都不中,十天半月换下的衣服一件不洗都不成。唉,农村家庭妇女都是这,男人眼里看不见的活儿,女人忙来忙去就是大半天。

麻三心疼他娘,经常抓着娘的冻手往自己怀里暖,还积攒零花钱给娘买冻疮膏,可冻疮膏抹在娘手上脚上,总跟失了效似的,一点儿也不管用。麻三就跑到卫生院,问医生,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医生说,冻习惯了,就成顽固性的了。麻三又问有没有啥好法儿?医生说,有是有,就是麻烦。用小麻雀的脑子,配香油搅和搅和,然后抹到冻疮处,一天三次地抹,连抹两个星期就好了,连用三年就不再冻手冻脚的了。麻三面露喜色,一拍巴掌说,好好,这好办,我这就去给我娘逮小麻雀。

大表哥是个往地上一坐就能砸个坑的懒人,他一听三弟喊他逮麻雀给娘治冻疮,慢吞吞地说,我看白搭,麻雀脑子能治冻疮?骗人的吧。见三弟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又说,要不这样,你先跟你二哥商量商量看咋逮,回头我再帮忙。二表哥是个滑头鬼,滑起来像泥鳅,捏都捏不住。他还没等三弟说完,就摇头晃脑说,不中不中,这大冷天到哪儿逮麻雀?再说,又不是一只两只的,一天三次,连抹一个冬天,得用多少麻雀?我是没法儿,你还是找大哥去吧。

麻三没法儿,就来找我了。

我想了想,说,看你是个孝子,这事我帮你,谁让你娘是我二姨,我又是你的好兄弟呢。

平生第一次,我算是拐着弯儿喊他哥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搂住我的脖子说,好兄弟,你总算认下我这哥了!我的脸挨着他的脸,鼻子和鼻子也快要蹭一起了,他的眼睛几乎掉进我眼里,那满脸的麻子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马蜂窝,又想起蚂蚁窟窿,马蜂窝和蚂蚁窟窿都是一个坑一个坑地紧挨着,大窟窿小眼的很不洁净。我一下推开了他。他很不好意思又不在乎地说,啥都不说了,走,咱去拉筛子逮麻雀去。

我俩来到饲养院。以前这里是生产队喂牲口的地方,地上经常会掉些豆渣麸皮,吸引麻雀们在草棚的檐下安家。如今土地包产到户,牲口也全部分到各家,饲养院没有了往日的牛欢马叫,也没了从牛马棚飘出的料豆香,便沉寂萧瑟起来,还会有麻雀吗?

麻三肯定地说,有!

当真是有呢,饲养院里的几个草窝棚还没拆,泛着霉味儿的草窝里缩头缩脑地藏着几只小麻雀。麻三看见小麻雀就像看见救星一样。我心里想,一定是麻三的孝心感动了天,感动了地,感动了万物生灵。

我们在饲养院找了一块空地儿,撒些谷粒麦粒,上方用一根细细的木棍撑起一个筛子,木棍上拴了一根细麻绳,我们牵着绳子远远地躲藏在草棚下,耐心地等待猎物。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几只麻雀飞过来,它们先是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危险以后,试探着一步一步接近那片谷物,终于钻进了筛子下面,晃着小脑袋叨食起来。麻三朝我递了个眼色,我赶快把绳子猛地一拉——筛子倒了,小麻雀被扣在了筛子下面,纵然想跑,也跑不掉了……

那个冬天,麻三用這种办法为他娘逮了好多麻雀,虽然他娘手脚上的冻疮并没有完全治好,但我想她心里的疼痛一定减轻了很多。

初中毕业,麻三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可我连普通高中的门槛都没迈过。姥娘斜着眼看我,还骂唧唧地说,龟孙羔子真丢人,连三儿都比不上,白活哩!我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地说,我本来就没他学习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姥娘“哼咳”一声,用埋汰的口气说,你长有长相、貌有貌相,咋比不上他呢?真不知道给你娘争气,姥娘我也真是看走眼了。我本来还想说,姥娘您是鸽子眼,看走眼是很正常的,可我没说,我不能说,长辈就是长辈,我不能跟长辈顶嘴的。孝顺孝顺,以顺为孝。

麻三的孝并没因为离家远了而削减。学校一星期一小休,两星期一大休,小休半天,大休两天。学生们大休那两天能回家一次,小休只有半天时间,只能在县城上街遛遛。但麻三很少上街遛,一个乡下来的穷学生,兜里的钢镚儿都要数着花,拿什么去遛?可他还是遛过两回,一回是用省下的生活费给他爹买了一盒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膏药;一回是用15元奖学金给他娘买了双皮靴,皮子很粗糙,但靴里真的是绵羊毛,想必很耐穿又很保暖。麻三把手装在皮靴里暖着,心想,娘穿上这皮靴,今年冬天应该不会再冻脚了吧?

是的,二姨的冻疮一年年见轻了,二姨父的风湿性关节炎也好了——这都得益于麻三的孝心。

那年中秋节我去看二姨,二姨跟我说,三儿的学习可好了,在一高都是数一数二的。照这样,将来考大学,吃上公家饭肯定没问题。这让我更是自惭形秽,我见天不是在家里的代销店守着,就是隔三岔五地去城里进货。娘安慰我说,这人啊,甭管干啥,都是为了生活为了吃喝,只要把日子过好了,这辈子就没白活。我娘已经为我存了一笔钱,开始托人给我说媳妇了。

我订婚那天,赶巧麻三过大星期,他骑着自行车驮我二姨来我家了。好久不见,我嬉皮笑脸故装轻松地说,大学生,啥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啊?麻三淡淡一笑,说,大丈夫何患无妻?等着吧,定叫你喝得竖着进门横着出来。麻三不知啥时候配上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那厚厚的眼镜片下的麻子,似乎隐隐约约也不太明显了。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半年后,麻三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建筑学院。可他并不满意,他的梦想是南开大学,遗憾的是三分之差没被录取。他说他想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他娘抢先说,不中不中,万一明年考不上,不是白复读了吗?他爹也说,咱一个平民百姓,有个大学上就不赖了,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咱哩。大表哥二表哥也跟着说,上吧上吧,有个猴先牵着,你一步一步再往上考呀,研究生、博士生,你出国留学,当联合国主席都没谁拉你。

上大学走的那天,我送麻三到车站。路上,他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他谈恋爱了,同班的一个女生,是她先追的他。我随口说,她脸皮真不薄呢,肯定是个疯妮子。他摇摇头,说,也不是太疯,就是性格外向些。我问她长得咋样,也考上大学了吗?他说女生是班里最漂亮的,可惜没考上。又说,不过她爸是当官的,不愁没工作。我问,多大的官啊?他说,局长,林业局的。我笑了,说,那好啊,你俩就继续谈下去呗,等你大学毕业了,让她爸给你安排个好工作,你成了乘龙快婿,我以后也能沾你的光。他沉思片刻,说,我俩虽是谈了,但她家里还不知道,就怕人家瞧不起乡下人。再说……再说啥?他却不说了。

我疑惑不解,那个城里的干部家庭的女生,怎么会主动追求麻三?他除了学习成绩好,还有啥吸引人的?况且,若真是这样,知道他去上大学怎么连送都不送他呢?

那女生姓裴,名叫雪娥,除了她爸是林业局局长,七大舅八大姑,都是县里的头头脑脑。这样,裴雪娥早就成了这个县城里的“白雪公主”。

裴雪娥是插班生。没有特殊关系,是插不进这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的。因为学习不好,又有特殊关系,班主任才安排她跟麻三同桌。好生配差生,成绩好提升。可俩人刚坐到同一桌前时,都互相嫌弃,话说白了,就是这个嫌那个洋,那个嫌这个土,土的说洋的洋得冒泡,洋的说土的土得掉渣。麻三拍拍皱巴巴的衣服,说,饼干才掉渣呢,可没俺的份儿。雪娥倒是喜滋滋地说,冒泡咋啦?想冒,你也冒去。

不知什么时候,裴雪娥对麻三的感觉越来越好了。裴雪娥生性活泼,天性开朗,学习却不太用功,老师布置的作业不是临时看例题照着做,就是歪着身子抄袭同桌麻三的。裴雪娥抄麻三作业时,身子总是挨得很近。麻三不好意思地往一边挪,她也跟着挪。麻三嗅到一种好闻的气味了,说浓不浓、说淡不淡的,像一股风吹来的油菜花味道,又像一场雨撒来的槐花香味道,他从这味道中感觉一种暖,一种温馨。麻三红着脸对她说,看你,把我挤得都没处坐了……她莞尔一笑,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儿羞涩。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那时麻三已经十七八了,雪娥好像小他一岁,也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青春美少女了。麻三说,雪娥的美有点儿奇怪,单看眉眼儿嘴巴的话并不漂亮,怎么组合到她那张瓜子脸上就那么好看呢?还有那雪白的肌肤,曼妙的身材,难怪她爸妈给她起名叫雪娥,白雪公主、月中嫦娥啊。

麻三告诉我,他都不知咋个神使鬼差地跟裴雪娥谈上了。这一谈不打紧,整天价魂不守舍的,睁眼闭眼都是她的影子,学习成绩严重下降了。班主任看出端倪,把他叫到办公室狠劲儿凶了一通,又私下里跟雪娥也谈了话,说门不当户不对的,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谈也是瞎谈,除了白白浪费时间,成不了的。我问,你觉得呢?麻三回答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她情我愿,就能成。我说,说是这么说,可你也别太死心眼儿了,当心吃亏。麻三“噗嗤”一笑,说,男的能吃啥亏?我说,甩了你呀,别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麻三断然说,不会的,只要我决定娶她,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麻三大学毕业后,果然跟裴雪娥结婚了。

婚礼的前一天,我娘和我姥娘就被忙客接走了。麻三对我说,你也得提前去,帮大哥二哥端盘子洗碗跑腿吧。我说,跑腿可以,端盘子洗碗就免了吧,我虽说没考上大学,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农技站技术员了。

丝毫不炫耀地说,我靠推销种子农药果树苗发家,在方圆百十里已是有名儿的“首富”了,麻三结婚的钱都是二姨向我借的。二姨给大表哥、二表哥连娶两房媳妇,到麻三这事上,本来就不厚的家底早已掏空了。麻三说,花在他身上的钱将全部由他来还,他决不会让他爹娘背着债过下半辈子。我说,有志气,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麻三的婚礼很热闹,也很隆重。这当然都是裴雪娥家里的面子,那样的家庭背景,谁都想借机巴结送礼呢。举行磕头仪式时,新媳妇来到我跟前,正要屈膝跪拜,麻三赶紧拽了她一下,说,他是表弟,哪有给他跪拜的道理?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二姨拍了下我的肩膀,喜笑颜开地伸手接过我递去的放有好多钞票的喜盆。我大略估计了一下,怎么着也得有两三千吧?

按当地风俗,这磕头礼金是该归新人的,可孝顺的麻三想把这钱孝敬给爹娘,以补贴家里为他的婚事塌下的窟窿。于是,他跟媳妇商量,你家庭条件好,从小到大也没缺过钱,一点半星的你也看不眼里,对吧?裴雪娥眨巴眨巴眼睛问,你什么意思?麻三吞吞吐吐地犹豫起来,我想,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裴雪娥已猜出他想说啥,故意问,想咋?有话就说呗。麻三这才支支吾吾道,按说,我不该张这个口,可你知道我家里穷,爹娘省吃俭用供我上初中升高中读大学,我却没有对家庭尽过啥义务……裴雪娥听不下去了,立马打断麻三的话说,不行,这些钱是我磕头挣的,尊严哩,脸面哩!麻三拱了拱手,说,求你了,爹娘他们真的太不容易了……裴雪娥眼珠儿一转,狡黠地吐出两个字,除非……除非你把头给我磕回来。裴雪娥说这话时微翘嘴角,傲娇得像只小孔雀。麻三立刻心领神会,说,来来来,我这就给你“磕”——说着,一下子把裴雪娥扑倒在床上,双膝一屈,跪在了裴雪娥的两腿之间,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喘着粗气说,我给你“磕”,我给你“磕”……

麻三媳妇不要磕头礼,这事在十里八村传为佳话。乡里的通讯员还采写了一篇题为《新媳妇不要磕头礼,移风易俗树新风》的报道发表在 《中原日报》 上,为此,我二姨二姨父都荣光了一阵子,麻三更是把腰杆挺得笔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谁说不是哩?

孝子麻三,一时被人津津乐道起来。

麻三工作安排在县城建局。局长是媳妇的姑父,他一入职就备受关注,倍受照顾。小马,这是你住房的钥匙,两间不够还可以再申请一间。够了够了,足够了。麻三接过钥匙的那一刻,拍了下后脑勺,想,我不是在做梦吧,同学分配在市建筑安装公司上班,两人一个房间,连跟女朋友约会都得跑出去,而我,一毕业就进了局委,不但有自己的办公室,还有了两间宽敞明亮的住房。这全是沾了媳妇的光啊!

裴雪娥的工作也不差。虽然她没考上大学,但读了三年函授,也拿到了某学院的毕业证书,恰赶上“五大毕业生”转干,她便从供销社调到了县工会,就她那性格和能力,加上她家那关系,说不定哪一天就“摇身一变”成了领导呢。

结婚后,麻三跟裴雪娥交流,你说这人光溜溜地来到世上,第一要感恩谁呢?父母。裴雪娥说,也是,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可天底下有娇闺女没娇媳妇,有娇儿子没娇儿媳。麻三问,这话怎么说呢?裴雪娥说,这是实话呀。就说你爹娘,疼你自然没的说,可他们对我只是个表面。麻三说,不是的,我爹娘都是实心眼儿,都是实打实地疼你。裴雪娥冷笑,拉倒吧,我又不傻,上次咱回家,娘拉住你的手,左一个你瘦了,右一个你黄了,还说我倒是白胖白胖的……我白我胖是吃我娘家的饭长大的,你瘦你黄又不是我给你饿的。麻三说,行了,别这么小肚鸡肠的,有损你工会干部的形象啊。裴雪娥摸了摸渐渐隆起的肚子,说,别形象了,过几个月我不知丑成什么样儿呢。麻三趁机说,要不,到时候让咱娘过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吧。裴雪娥摆了摆手说,免了吧,那天娘见你自个儿洗衣服,提醒你不要洗,说那是我的活儿……我隔着窗户都听见了。麻三摇了摇头,天底下只有子女欠父母的,没有父母欠子女的。媳妇“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说,我欠我父母的,你欠你父母的。

话是这么说,麻三对岳父岳母也很孝敬。刚结婚时,他们都在裴家吃饭,看到岳母在厨房忙活,麻三就主动进厨房帮忙,慢慢地,就学会了烹炒煎炸,学会了就让岳父岳母坐到客厅看电视,他自个弄出一桌子好菜。为此,岳父岳母常在人面前夸麻三勤快、能干又孝顺,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婿。

可小舅子却不以为然,阴阳怪气地说,辛苦了姐夫,该你干的不该你干的都让你干了,在自己家也没这么勤快吧?言外之意就是嫌他喧宾夺主了。麻三不憨不傻,眉眼高低看得清,孬话好话听得明,于是就私下里跟裴雪娥说,咱另开炉灶吧,你且把这几个月的伙食费都交上,咱俩都有工资,够花的,不能总占父母的便宜。裴雪娥说,占了就是占了,咋的?麻三说,行了,这事你听我的,别让家人看扁我这个乡下人。

麻三醉酒后跟我含糊其词地说出这档子事,说外面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由此,我听得出他生活得并不快乐,那位养尊处优的三表嫂也不是好缠的主儿。

裴雪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麻三给女儿起名一个叫方方,一个叫圆圆。三嫂说不行,叫方方圆圆的太多了,步人家的后尘没意思,吃人家嚼过的馍没味道,我是妈妈,女儿的名字我来起。麻三说,行行,你起吧,你起啥叫啥。三嫂便给女儿起名叫左左、右右。妈妈怀她俩的时候就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的嘛。

二姨进城伺候儿媳坐月子去了。去时坐我那輛“小蹦蹦”,还备了两个沉甸甸的大笆斗,笆斗上各用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盖着,四个角系在笆斗两端。我娘也备了一个红笆斗,里面有红糖、鸡蛋和小米,还有两身小棉衣。二姨惊喜道,都是你娘亲手缝的?我说,当然了,娘眼力不行了,我媳妇还帮忙穿针引线呢。其实那两身小棉衣是我丈母娘给我家孩子做的,因为季节过了,穿不上身就让我媳妇放衣柜了,这下正好派上了用场。

万万想不到,裴雪娥和我二姨的矛盾偏冲突在那两身小棉衣上。

裴雪娥接过婆婆递给她的小棉被小棉衣,手里攥着的满是粗糙,脸就沉下来了,哎,咋能用粗布当里子,还不把宝宝白白细细的嫩肉给拉破喽?随手就扔到了床头上。二姨心想儿媳正在坐月子,生不得气,气回了奶或气病了身子都是麻烦事儿,也就没跟她计较,转身从我娘那笆斗里拿出另外两身小棉衣,软声细语地说,你看看这个,她姨奶奶做的。裴雪娥伸手接过,抚摸着新里新面新棉花的小棉衣,心里眼里尽是满意,说,看来姨奶奶比亲奶奶还上心呢。

二姨听了这话,喉咙眼儿里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于是,她从笆斗里拿出两个系着红绳的小铜铃,提起红绳把铜铃让儿媳看,儿媳却不稀罕地把脸扭向一旁。二姨勉强咽下两口唾沫,不軟不硬地说,奶奶不是穷吗,可奶奶再穷也是亲奶奶,亲奶奶待亲孙女还会有恶意?粗棉布养人,洗两水就软了。我那三个儿子都是穿这长大的,家里俩孙子一出胎胞也是用这粗棉布包裹的,到你这儿咋会遭嫌了呢?要不你试试,当真是拉破了俺孙女的嫩皮,把奶奶这张老脸撕下来补上。

听听,你这当奶奶的说的啥话?你是来成心气我的吗?是不是你压根儿就不喜欢孙女,才这样糟践我们的?你不要仗着你儿子是大学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你要看我不顺眼,找碴儿不想照顾我,现在就可以走人,我不麻烦你不指望你总行了吧!裴雪娥借题发挥起来。

当时,我站在门外向里探了探头,听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掐灭手中的烟头,进屋跟三嫂理论。我说,三嫂,得饶人处且饶人,甭说我二姨没错,就是有天大的错,她是你婆婆,你也不能这样跟她说话。裴雪娥立马把冷脸甩向我,婆婆,婆婆有这么当的吗?你听到她刚才说的话了吗?正在这时,麻三回来了,他进屋后,我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可婆媳俩反而都哭了——二姨侧脸抹去几滴眼泪,生怕儿子看到;裴雪娥却是仰着脸任凭泪水肆意流淌,好像等着丈夫为她擦去满脸的委屈。麻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摸了摸衣兜,从兜里掏出两张五十元的钞票,分别塞到两个婴儿怀里,说,先拿个见面礼,别把俺闺女看丑喽。我这么做,是给自己找台下,也是给二姨遮个脸,更是给俺乡下人争口气,裴雪娥不是瞧不起乡下人吗?瞧瞧,乡下人也不都是小气鬼!

麻三后悔在城里找媳妇了。

然而,麻三的孝心一如既往。他曾在一次醉酒后告诫裴雪娥,为了这个家,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你对我娘的不敬与不孝,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我情愿调动工作到乡下,不信,你试试!裴雪娥一听怒目圆睁,大扯嗓门说,有本事你明天就调走,看你那满脸的麻坑,恶心!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裴雪娥这句话,彻底揭开了两人长期分居的序幕。

麻三调到离家不到二里地的乡政府当了个团委书记。为此,二姨欢天喜地,说她又能经常见到她的三儿了;二姨父却暴跳如雷,说他一个前途似锦的大学毕业生,混来混去,居然又回到了乡下。

一个阴雨天,我让媳妇做了几个菜,邀请麻三到家喝酒,也算是给他接风了。酒过三巡,话便多了起来,自然,又说起孝心。麻三说,百善孝为先,没有孝心的人不可共事。我说,有孝心固然好,但也不能因此影响了夫妻感情,夫妻感情不好,家庭就很难和睦。他说,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儿,不冲突。我说,不冲突就不会有矛盾的存在了,没听说母亲和媳妇同时掉河里,先救谁后救谁的故事?他说,这还用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当然是先救娘了,亲娘只有一个,媳妇可以再娶。我说,得了吧,再娶一个还是媳妇,媳妇还是没娘亲呀,都像你,干脆打光棍得了,还娶媳妇干吗?他一瞪眼,说,你这个人就爱抬杠,真是吃饱了撑的。

脚下沾有多少泥土,心中就沉淀多少真情。这真情,是对乡土的眷恋,更是对亲情的呼唤。麻三在这一声声的呼唤中,重新寻找自己的定位,在盐碱地,在黄河滩,在下乡包队脱贫致富的工作中,他与乡里乡亲一道种植着希望,收获着幸福,同时也对父母尽着孝心。

有人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麻三怎么就顺坡往下滚呢?麻三嘿嘿一笑说,我是草木之人,也没多大的能耐、多高的追求,离爹娘近些心里就舒坦。说着,泪花在眼角打转转。

麻三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他慢悠悠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对外念,就没有人知道你的难。谁都有责任和义务,担当着就是了。我想了想,说,其实你也不一定非得守在二姨和姨父跟前,就是你不回老家,大表哥二表哥也不会看着二老不管的,甭以为家里就你一个孝子。麻三说,他们孝他们的,我孝我的,各行各的孝。

我知道麻三的幸福,同时也理解他的辛酸与无奈。我问过他,难道这辈子你跟三嫂就这样名存实亡吗?他苦涩一笑,说,女儿一天天长大,父母一天天变老,她不能因为婚姻放弃对俩女儿的培养,我不能因为婚姻放弃对二老的照料,还能怎样?再说了,婚姻就是一座城,外面的想进去,进去的想出来……我说,别扯了,你看书看多了,真把婚姻当“围城”了?麻三说,你没摊上我这个情况,就不会设身处地去想,夫妻之间的关系……麻烦着哪。

我不再多言,因为我知道麻三的婚姻没那么简单。说爱,很悬;说不爱,很难。我猜想,俩人当初为了什么走到一起的呢?接纳对方,包容对方,爱护对方,向对方低头,好像都谈不上。俩人故步自封在自己的观点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麻三说,这么多年,我的工资卡一直在你三嫂手里,她给我几个就是几个,不够的时候我就想办法赚点外快。我说,也真有你的,难道不担心后院失火?麻三说,说一点儿都不担心,那是假话,可恁多年过去,她一直没跟我提离婚,心甘情愿地抚养着女儿,死心塌地地守着那个家,我还有啥理由怀疑她?我小声说,是没理由,你是一个好儿子,未必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听了我这话,他脸色变得铁青,却缓了缓语气说,也多亏她,成全了我这颗孝心。

难怪麻三能心平气和地待在乡下,在无数个清晨,无数个午后,无数个夜晚,能安然地陪伴着父母拉拉呱聊聊天,倒杯茶水端碗饭,捶捶后背揉揉肩,慢悠悠地打来一盆温水,然后温顺地蹲下身,给父母洗脚,剪脚趾甲……我凝视着他的举止,瞬间,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麻坑了。

他脸上的麻坑,仿佛被岁月逐渐抚平了……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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