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建斌
1
车窗外白晃晃,亮得炫目。王悦娟瞅着外边,有点不敢相信,这就到了?记得当年她们来时,清早上车,下午很晚才到到县城,坐上来接的马车赶到王家营村时,天已黑了……
王悦娟还在恍惚,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抢步上前,一把拉住女儿黄莺莺的手,两眼直愣愣地问:“悦娟?你是悦娟?”
女儿笑而不语,拉开车门,搀下母亲,说:“這位是王悦娟,我妈妈。”
“玉珍,你是白玉珍?”
两位老人相互凝视许久,终于辨认出对方,一时老泪长流,两双手紧紧握着,许久不肯松开。王悦娟头发虽然不像白玉珍那样白,却有些稀疏,背也有点伛偻。几十年了,时光这把无情的刀子把她们雕刻得面目全非,不仔细辨认哪里还能找到原来的模样。
两位老人交谈时,郭占良已与黄莺莺完成了对接。两人先前有过多次电话交流,现在已熟悉得像多年的朋友。郭占良笑着打断两位老人:“咱先去吃饭吧,有的是时间让你们老姐俩说话。”
当年一同插队的四位女知青,如今只有白玉珍留在了当地。白玉珍原本邀请三家一起回来团聚,可吴倩已跟女儿在国外定居,杜玲病了,只来了王悦娟母女。瞅着硕大的桌子稀稀拉拉几个人,白玉珍不免有些失望。当初她们四个小女生跑到这里插队,相处数年,期间酸甜苦辣尝尽,如今都是祖母级的人了。如果四家聚齐,这张桌子都难以容下。王悦娟宽慰她,等吴倩回国了,杜玲病好了,我把她俩都带来。白玉珍缓过神来,拍拍王悦娟的手,笑笑说,你来了,我就高兴。
白玉珍向来藏不住心事。这次电话上说邀大家一起聚聚,但王悦娟却感觉不会这么简单。果然,白玉珍很快就道出了心事:她儿子郭占良承包了县农场,收益还不错,县里却突然要拍卖那片土地,搞工业开发区。
“其实就是变相卖地,只要找上边变一下土地性质就成,省事又赚钱。”郭占良补充。
“我是心疼农场啊,这么好的地,一下就占去两千多亩啊!我找过他们几回,说不通。”白玉珍叹口气,“这群小官僚,老百姓说话不好使,只认上边。你们在京城,上边有人说句话,他们就不敢胡作非为啦!”
王悦娟尴尬一笑:“你还不摸底?我家几辈都是工人阶级,在京城也是老百姓呀,哪儿认识上边的人呢。”
郭占良瞅着黄莺莺说:“人托人能上天,只要拐弯抹角找到人,咱可以去活动呀。”
郭玉良得知黄莺莺的公司有农商业务,黄莺莺还是公司副总,高兴地说,保住农场,咱们可以好好合作一把。黄莺莺知道他的农场规模不小,也很感兴趣,答应想想办法。两人一拍即合,谈得非常投机。
白玉珍瞥了王悦娟一眼:“瞧瞧,咱都落伍了,看年轻人的吧。”
王悦娟说:“可不是,你还瞎操心呢,我是凡事不管啦。”
白玉珍说:“你命好呗,我就是个操心受累的命。”
事情谈得不错,气氛活跃了许多。吃完饭,王悦娟说想回王家营看看。王家营是当年她们插队的村子,也是王悦娟祖籍所在地,她们最好的一段青春年华在那里度过,留下了最深的青春记忆。白玉珍摇头叹气,说别去了吧。王悦娟明白她的心思,说咱都老啦,去看看吧,看一眼老村子,看看咱们住过的老房子,转一圈就回来。郭占良也劝母亲,说新修了公路,很好走,你这么多年也没去过,就陪悦娟姨回去转转吧。
上了车,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当年她们一头扎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子,如同孙猴子跳到了如来佛的手掌心,此后的命运只能由这个人摆布。这个人留在她们生命中的印迹太深了,几十年的时光都洗磨不掉。
王悦娟问:“王造堂还活着吗?”
白玉珍说:“不知道,管他呢,咱悄悄去,悄悄回,谁也不见。”
世事往往难以预料,她们不仅见到了那个不想见的人,还在这个人的家里吃了午饭。
2
说起来,四个人结伴来到王家营,也不全是偶然。王悦娟和白玉珍、吴倩、杜玲是班里最要好的同学,初中毕业,正值上山下乡,学校里锣鼓喧天,送走一拨又一拨。四个人在京城长大,对农村没一点概念,只感觉学校推荐插队的几个地方太遥远,心里犯怵。后来王悦娟说起她的祖籍在冀中农村,大家觉得总算有个依托,离家又近,当即手拉手一同申请去这个村子。
一驾马车从县城接上她们,一路颠簸驶进村子时,天已黑透,村子里到处黑漆漆的,唯独大队部灯火通明。她们正要报到,就听屋里传出打雷一样的吼声:“狗日的,哪个不老实,老子砸折他狗腿!现如今,是贫下中农专政,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四个人吓得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车把式推开门,冲屋里喊了一句:“主任,人给你接回喽!”
一个粗壮汉子正虎着脸,对贴墙站立的一排人训话。他肩宽背阔,脖子极短,一颗光头又大又圆,好像平放在肩膀上,随时会滚落下来。那排人高低胖瘦不等,头一律耷拉在胸前,像倒挂着一溜儿葫芦。光头汉子看到几个女生,冲那溜儿葫芦一摆手:“今儿就对你们教育到这儿,回去好好倒嚼吧!”
葫芦们小碎步鱼贯而出。
四个人想起她们也是来接受教育的,不禁胆战心惊,也把头垂下。光头汉子拍手大笑:“知识青年呐,欢迎!欢迎!”几步跨过来,跟她们挨个握手。汉子的手黏糊糊的,劲道十足,把她们的小手攥得生疼。汉子捏着介绍信逐个打量她们,问:“哪个叫悦娟?”王悦娟应声往前站了站。汉子说:“你就是狗蛋家闺女?”王悦娟脸腾地红了,她父亲小名叫狗蛋。汉子笑道:“你爹咋不回来?俺俩光屁股一块玩,后来他小子跑出去当兵,混到了城里。俺那会儿老娘拦着没让当兵,俺要当了兵,肯定比他强,他小时候打架骂街都不如我。”王悦娟埋着脸,不敢搭话。汉子笑笑,掉脸又问:“哪个叫杜玲?”杜玲举起手:“我叫杜玲。”汉子扫她一眼:“这么瘦弱,你爹娘放心你来?”杜玲说:“放心。”白玉珍见汉子看向她,没等他问,就大大方方报出自己的名字。汉子点点头,目光移向吴倩。吴倩发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窜出一团火,火烧火燎地扑人。汉子说:“不用问,你就是吴青了。”吴倩一愣,旋即明白,咯咯笑了起来。汉子有些发蒙,把介绍信贴近眼前:“是吴青嘛,笑个啥?”
白玉珍告诉汉子:“她叫吴倩。”
汉子摸摸头皮:“差不多嘛,多了个单立人,就不念青了?你们墨水比我喝得多,俺就是个大老粗。不过,论起农村这一套我肯定比你们懂得多,毛主席让你们接受俺们教育,你们可要虚心哟。”四个人赶紧点头。汉子看着远道而来的几个单薄女孩子,似乎生出了怜悯,问:“咱乡下不比你们城里,苦哩,你们不怕?”四人做了肯定的回答:“不怕。”汉子走过来捏捏吴倩的肩膀:“我看就你娇气,真不怕?”吴倩翻他一眼:“我才不娇气呢!”汉子笑笑,说:“那好,那好。我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王造堂,你们有啥子事情,只管向我说,往后咱就是一家人啦。”听说这人就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一时跟她们想象的不一样。主任怎么能剃成秃瓢,像个野和尚呢?
恰好县里让各村组建文艺宣传队,王造堂就让四个女知青挑头,把村里几个伶俐男女青年交给她们排练节目。当时,村里响应上级号召,变冬闲为冬忙,正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这群年轻人在大队部生起炉火唱歌跳舞,叫村里人好不羡慕。王造堂每天一早就到大队部,先绷着脸在里屋对着话筒哇啦哇啦一阵子指示,被旱烟熏得嘶哑的嗓音通过高音喇叭回荡在乡村四野。估计社员们已经下地干活了,便背了手出来,在外屋观看宣传队员们排练节目。这时,他像换了一个人,绷紧的面皮松散开,堆出一脸的核桃纹;说话也不再吹胡子瞪眼,装模作样地指指点点,拍拍这个的肩,捏捏那个的手。大家开始觉得别扭,后来熟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宣传队员热情高涨,昼夜不停赶排节目。村里人干完活有空便围拢过来扒着门窗看。在村里人眼里,这几个城里来的女孩是那么与众不同,她们每时每刻都有节目,一举一动都是节目。时常有人跟着她们,看她们嘴里冒着白沫子刷牙,看她们洗脚穿袜子,看她们扭着腰肢走路,学她们撇着京腔说话……
知青点做饭跟村里人家一样,也是铁锅柴灶。第一次煮米饭,水烧开了,米汤呈泡沫状从锅沿漫溢。四人赶紧用手死死按住锅盖。灶中柴火正旺,锅盖下仿佛安装了千斤顶,上蹿不止,热气升腾,米汤漫溢,又烫得她们四散逃开。邻家大婶闻声赶来,把她们推开,弯腰勾出灶中炭火,舀瓢水浇灭,锅中沸声渐息,蒸汽消散,米汤也不再外溢。她们忽然想起“釜底抽薪”的成语,脸蛋红着,许久不能褪去。
关于她们的新闻层出不穷,时时都有人播报。大伙儿集体干活,端着饭碗街上吃饭,这些新闻也就传播得极快,没几天就几乎家喻户晓。
3
村子完全变了样,街道拓宽了,路面铺了柏油,两侧都是高大的新房,还有不少二层楼。不过,穿过主街往里走,就会看到另一番景象:许多破旧的老房子大门锁着,蒙着厚厚一层灰;有些门窗洞开,屋顶塌了,甚至只剩下幾堵墙——村子就像用新画报包上书皮的旧书,外表漂亮花哨,内里残破不堪。
王悦娟和白玉珍凭着记忆,里走外转,竟然找不到当年的知青点。想找个人询问,半天却不见个人影。正在迷茫,一辆摩托车驰来,横在身前,小伙子一脸戒备地问她们 找谁、干什么。听清来意后,就走到一边打电话。打完电话,小伙子转身回来,换成笑脸,招呼众人说,跟我走吧。穿过几处破房,来到一处空地,小伙子一指眼前的砖瓦堆,说:这里就是。当年她们住的知青点是王悦娟家的祖屋,如今院门没了,院墙没了,房子也没了,满地烂砖碎瓦上长满了杂树杂草。王悦娟摇头叹息,简直难以置信。
忽然眼睛一亮,一棵海棠树正花开灿烂。花朵白中带粉,粉中透红,娇嫩鲜艳,在满地荒芜中分外夺目。王悦娟清楚地记得,这棵树是当年她从京城亲戚家挖的树苗,学名叫西府海棠,栽时才手指粗,半人高,细细的枝丫上开了几朵小花,晶莹剔透,粉妆玉琢,仿佛不是人间之物,让她怜爱感动不已。不过那时村里人不喜欢这种树,都笑她傻,说只开花不结果,有啥用,哪如栽棵梨树桃树。或许正因为只开花不结果,这棵树虽然被人砍过折过,长得歪歪扭扭,还能存活到现在,并且开出一树鲜花。王悦娟忽然想起一件事,蹲下去扒拉树根处的砖瓦,好像找到了宝物,兴奋得又是拍照又是笑。人们凑过去,树身上除了有些裂痕,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王悦娟指着那些裂痕,说是她用小刀刻下的名字,尽管开裂得有些夸张,却一笔一画都不差。她拍完刻痕,又拍花,朝拜一样围着这棵树转。
带路的小伙子说:“也奇怪了,这棵树好多年不开花,开也稀少,就今年开得多。”
王悦娟惊异地问:“真的?”
小伙子肯定地说:“俺家住前边,从后窗户就能看到。”
王悦娟眼里一热,花朦胧了,眼前粉红一片。
小伙子很有耐心地等这群人看够了,把他们带到一栋小楼前。小楼与村委会相对,临街而建,十分气派。穿过门洞,是一个大院。一位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地迎接他们。
这人身量不高,粗壮敦实,肩宽背阔,脖子很短,一颗光头又大又圆……王悦娟和白玉珍仿佛感觉时光倒流,这不是王造堂吗?白玉珍紧走两步,抓住那人的手,张口就问:“你是王主任?”
王悦娟知道她又犯了常识性错误,赶紧补问:“你是造堂叔家什么人?”
那人见王悦娟这么问,马上知道了她是谁,说:“你是北京的悦娟大姐吧?我是造堂家老三,海军。”
说罢,热情招呼大家进屋。
客厅很大,摆着一圈沙发。正中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老人,光头向一侧歪斜,短脖子,眼睛深陷,干瘪没牙的嘴巴张着,整个人像晒干的丝瓜,丝丝缕缕,感觉一阵风就能吹跑。
不等海军介绍,就已经猜出了这正是那位曾经主宰她们命运的大队革委会主任王造堂。
海军说:“我爹得过脑梗,说话不清楚,只能听个大概。”
两人凑到老人跟前自报家门,问好。
老人不住地点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
王海军招呼众人坐下,介绍了村里这些年的情况。人们这才知道,如今王海军是村支书,王海军说:“你们跟我爹都干过大事,特别是玉珍大姐,很了不起。你们那时是干革命,如今时代变了,我们要带着乡亲们致富奔小康。你们站位高,看得远,信息广,还得关心咱村的发展呀。”
本来是一番客套话,谁知机缘巧合,一箭三雕,竟然促成了一桩好事,顺理成章解开了绾在白玉珍母子心头的疙瘩。王悦娟尤其开心,她是这件事情的核心人物——如果不是她带女儿回来,一切就无从谈起。在这个她曾经生活过四年零三个多月的村子里,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被重视。她忽然想起一个人,脱口问道:“春来呢,他还好吗?”
话一出口,便觉得唐突,村里这么多人,为什么单单问他呢?她看到沙发上那个老人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连白玉珍也诧异地看着她。王海军那时还小,似乎对她跟春来的事情一无所知,喷出一口烟,淡淡道:“春来早死了,在北京干活时,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
王悦娟心头一惊,毫不掩饰地“啊”了一声。
4
四位女知青中,属王悦娟朴实憨厚。除去一口纯正的京腔,看上去与村里人无异。一盘阔脸,一副粗壮的身腰,一张包不拢门牙的大嘴,活脱是她老子的翻版,与村里几个同族的闺女高度相仿。
开春后,农活忙了,文艺宣传队解散,女知青们便随着社员们下地干活。王悦娟干粗活还凑合,需要用巧劲的活便有些吃力。棉花定苗后,头遍中耕,社员们每人锄两垄,给她们分一垄。王悦娟怕伤了棉苗,下锄时离苗太远,留下一圈圈白色硬皮;又想起队长说不让留“白眼”,就贴近去锄,手没把准,一棵绿莹莹的棉苗被斩断。近不得,远不得,犹豫之间,又有几株小苗毙命。抬眼看前边,一排人把锄头舞得生风,齐头并进,把她远远甩在了后边。
悦娟,绣花呢?
悦娟,描字呢?
悦娟,悠着干,离天黑还早哩。
……
虽然都是逗乐子的玩笑话,耳朵还是被扎得生疼。王悦娟埋头锄地,锄着锄着,旁边多出个人来。小伙子并不说话,锄着自己的两垄,顺带把她的那垄也锄了。此后,下地干活时,小伙子总挨着王悦娟。锄地,隔不远就有一段被锄过了;割麦,隔不远就有一段被割了……起初,她还以为小伙子搞错了,想喊他,又不好意思。慢慢就明白了小伙子的好意。
小伙子叫春来,面皮白净,浓眉大眼,一点不像个庄稼汉。一天收工后,春来正在砍猪草,王悦娟把一掐猪草丢进他的筐里。
春来一惊,瞥了她一眼。
两人默默地砍猪草,筐很快就满了。春来瞄她一眼,背起就走。地里没人了,显得很空旷。太阳沉到西边村子的乱树中,把树林和房子烧得通红。红光投过来,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叠着,一个走,另一个也走。春来盯着前边的大辫子左甩右甩,通往村里的小道很安静,蛐蛐、蝈蝈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走到村街岔路口,王月娟回头骂了句“木头”,捂嘴笑着跑开了。
春节将近,几个女知青准备回城过年。这天傍晚,春来推开门,喊王悦娟“出来一下”。几人好奇地瞅着王悦娟。王悦娟没动,面无表情地说:“春来,有事吗?在这儿说吧。”
春来吭哧了一会儿,执拗道:“你出来一下……”话音很重,说完扭头就走。
王悦娟一脸尴尬,还是没动。
吴倩凑过来问:“怎么回事?”
王悦娟没好气:“我哪里知道。”
白玉珍推王悦娟:“去吧,看他像是真有事呢。”
话说得很诚恳。王悦娟说了句“莫名其妙”,走出屋外。
春来本来站在院里,见她出来,又往外走。王悦娟急了:“你走哪儿去?有事就在这儿说,不说我回屋了!”
春来站住,耷拉着头不说话。
王悦娟觉得刚才说话未免太冲,走到他跟前,放轻语调说:“瞧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的,只管说嘛。”
春来用脚一下一下蹉地,吭吭哧哧说:
“俺姑给俺……说了对象,俺爹俺娘都同意,让俺定親……”
王悦娟扑哧笑了:“好事呀,愿意就定
呗。”
春来抬起头,看着王悦娟说:“俺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悦娟一愣:“听我的意见?为什么要听我的意见?”
春来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为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王悦娟说:“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说罢,扭身回了屋。
屋里三个姐妹都把脑袋伸成个问号,王悦娟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几个人好一阵笑。杜玲忽然一把抓住王悦娟的手:“这小子是不是爱上你了?”
吴倩一惊,也贴过来问:“真的?”
王悦娟腾地满脸通红,用力甩开她俩的手:“胡说什么呀!”
杜玲仰头望着屋顶的苇箔:“我寻思着
像,你想,人家平白无故跟你说这事干吗?”
白玉珍点点头:“有道理,不然人家干吗单独找你说?”
杜玲问:“你们私下交往过吗?他向你表示过什么吗?”
王悦娟有些懊恼,后悔刚才把这事说了出来,弄得现在撕扯不清。“打住,打住!有完没完!”倒上半盆水,呼啦呼啦洗起脸来。
回到京城,王悦娟一直心绪不宁,心里一时觉得像塞满了乱草,一时又觉得像个空洞。家变得有些陌生,逼仄的屋子,狭窄的胡同,让她感到憋闷。冀中那个小村子广阔的田野,满街乱跑的鸡狗,尤其是那个憨憨的农家小伙儿,不时就跳到眼前。假期还没过完,她就待不住了,要不是怕三位同伴嚼舌头,她真想拔腿就走。母亲看出她的反常,几次避开人小心地问她有什么心事。她不承认,我有什么心事?没有啊。仔细想想,真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心事。她才十六岁,人生的路刚开始走,未来好多事还从未认真想,也想不出是个什么样子。至于春来和自己,她觉得绝对不会发生什么事,即便像杜玲说的他爱上了自己,那又怎样?剃头挑子一头热而已。
然而,当王悦娟再次踏进那个堆满柴草粪土、鸡鸭猪狗乱跑的小村时,忽然感到被一种分量很重却又无形的东西罩住了,如同一只小鸟蒙头撞进笼子,笼门咔嗒一扣,再怎么扑棱也休想出去。
躺在知青点烧得暖暖的土炕上,几个同伴很快就睡着了。王悦娟望着黑乎乎的屋顶,没有一丝睡意。
王悦娟后来得知,春来家这个年过得很不舒畅。春来被逼着相亲后,姑娘一家都愿意,他爹娘也愿意,只有春来不愿意,不愿意又说不出理由。他姑就跟他爹娘闹,他爹娘就跟他闹,闹来闹去春来就是不吐口答应,也就没了下文。那天,往地里送粪,春来跟王悦娟一挂车,拉完最后一车粪,人们纷纷解下绳子走了,王悦娟绳扣系死了,怎么也解不开。春来拨开她,三下两下解开来,看也没看就把绳子扔给她。王悦娟瞪他:“甩脸子给谁看呢?”
春来不吭声。
“你干吗不跟人家定婚?”
春来低头不语。
“说呀!”王悦娟用绳头敲他。
春来把脚下一块砖头踢出老远:“不为
啥,就是不愿意!”
“那你想怎样?”王悦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春来脸憋得通红:“俺、俺……你还不明白吗?”
王悦娟脸腾地红了。
心里燃起一把火,漫无边际地烧。王悦娟开始刻意回避着春来,不跟他说话,连眼神也不碰一下。可是如果一天见不到他,心里就地老天荒般空寥。她没再把心事告诉三位女伴,独自经受着煎熬。“扎根”的口号醒目地写在知青点的墙上,以前只当是句空泛的口号,现在却俨然成了真实的存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孤寂悲伤、茫然无助像平地卷起的旋风,把她整个兜起,甩到半空,轻飘飘的就像一枚枯叶……她想停下来,扑到一个宽厚结实的怀里大哭一场。她被这个念头纠缠得难以忍耐,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春来。春来的胸怀不够宽厚,也不够结实,她还是伏在上面哭了,哭过之后,又用拳头狠擂被泪濡湿的那块地方。
此后,王悦娟走在街上、田里,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一块糖,溶进水里一样,溶进了这个她祖辈生活过的小村子里。
然而,很快就有一道坚硬的墙壁,横亘在王悦娟的面前。
王悦娟和春来的关系逐渐在村里公开,一时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三位女伴震惊之余,更多的是质疑,摸她的额头,拧她的耳朵,问她真想好了?乡亲们则认为春来捞着一位城里姑娘,捡了大便宜,羡慕嫉妒溢于言表,开始拿他们开玩笑,喊王悦娟“春来媳妇”。但春来爹娘的态度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他爹说:“咱是庄稼人,不能弄个瓷瓶在家摆着!”他娘说:“针捏不起,线穿不上,锄把子使不顺溜,咋主家过日子?”春来的犟劲来了,说非王悦娟不娶。谁知这次他爹娘比他更犟:
“你敢叫她进这个家门,我敲折你腿!”他爹提着一把镐头,像个凶神恶煞。
“你要敢娶她,我立马死在你跟前!”他娘握着一把剪刀,抵在自己的心窝。
春来蔫了。
王悦娟傻了。
两人在春天里遇到了冰霜期,刚刚拱出的爱情小苗瞬间被冻死了。后来,春来他姑说的那个邻村闺女,堂皇地走进了王家营。
从此,他俩相互躲着,碰头也不说话,比陌生人还陌生。
王悦娟在这里孤凄凄度过了四年零三个月,凭着一张招工表,扑棱起沉重的翅膀,飞回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5
听到春来的死讯,王悦娟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这段隐情她没跟女儿和家里任何人说过,在场的人中只有白玉珍和那个不能说话的老人知道。她这次执意要回村里看看,内心深处也有想知道那个人如今境况的意思,甚至期待能有个偶遇,她甚至想到了偶遇时说些什么。哪料到这个人竟然不在了,永远不会遇到了。
王悦娟几次站起来想走,见几个后辈人却谈得投机。话题从郭占良的农场说起,又说到黄莺莺的公司,本来可以有番合作,如今却成了难题,两人都为农场的变故惋惜。王海军喷出个烟圈,哈哈一笑:“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不就是地吗?咱这儿有啊,比你农场地界还宽呢!”
王海军说的是村南那片沙滩地。沙滩地一直荒着,间或有村民开荒种些庄稼,也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有收成,遇到旱涝就绝收。村里正在向上级争取资金,计划整修河道,防风固沙,打井灌溉,改造成旱涝保收的农田。黄莺莺一听,忙问:“那块地用过农药吗?用过化肥吗?”王海军说:“荒地,啥也没用过。”黄莺莺大喜:“我们正找这样的地呢,我们也可以投资啊!”当下就让王海军带着去看。
翻过长堤,眼前一片开阔。荒滩上百草萌芽,绿意朦胧。王悦娟知道那层浅绿大多是蒹草,长起来像芦苇,却没有芦苇粗壮高挺。这种草生命力极强,在缺水的沙地里盘根错节,任凭多么干旱也不会死去。所谓“蒹葭苍苍”,今人多解释为芦苇,其实是这种蒹草。王悦娟正在走神儿,白玉珍脚步生风,已经跑到了前边,头上白发随风飘扬,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这里确实是白玉珍飘扬的地方,平地而起的龙卷风把她席卷而起,越飞越高……
6
白玉珍是知青点的“点长”。倒不只是因为她在学校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团支部宣传委员和历届的“三好学生”,而在于她为人厚道,热诚勤快。当知青办要求她们推荐一名负责人时,三人毫不迟疑一致推举了她。
吴倩说:“白玉珍,咱们这个点搞好搞不好,就看你这个点长啦!”
王悅娟和杜玲齐声附和:“对呀,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嘛。”
白玉珍给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而后几乎包揽了知青点的清洁卫生和做饭。为此,同伴不停地给她戴高帽,也不停地支使她干这干那——“白玉珍,干得不错,不愧是我们的好领导。”“点长,帮我把袜子洗洗好吗?我已经上炕了。”“点长,倒杯水,渴死啦。”白玉珍不声不响照吩咐去做,顶多笑着骂句:“懒丫头!”对此,白玉珍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认为下乡就是为了吃苦锻炼,不吃苦来干吗?
她不光在知青点任劳任怨,在村里也是主动找事干,专抢脏活累活。滴水成冰的寒冬,她站在阴冷的墙阴下办黑板报,手指冻成胡萝卜;下地时跟社员们一样背个柳条筐,收工时捎回一筐青草,别人背回自己家,她送到牲口棚,喂队里的牲口;走路遇上牲口粪,便学着老农铲到田里,有时碰上一摊稀牛屎,手头没有可用的工具,干脆挽起袖子用手去捧,弄得两手脏兮兮的……村里人觉得她实在不像个城里人,有人说她冒傻气,有人骂她神经病,有人猜她有心计,想捞个先进模范早些回城。于是,就酿出了一个貌似有趣实则险恶的玩笑。
那天在田间干活休息时,人们围成一圈说笑,嘎杂子忽然问白玉珍:“哎,你们老喊扎根农村,当真不?”
白玉珍不假思索:“当然当真啦。”
嘎杂子问:“那你是要在俺村待一辈子喽?”
白玉珍说:“对呀,我们把户口都迁来了嘛。”
嘎杂子问:“这么说,你对象也要在俺村找了?”
白玉珍想不到他问这个,脸唰地红了:
“这个我还没想呢。”
嘎杂子说:“这还用想呀,你不在俺村找对象咋待一辈子呢?”
白玉珍被问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嘎杂子冲人群挤挤眼,乘胜追击:“你要找就是真扎根,不找就是假扎根。你就说找不找吧?”
白玉珍一梗脖子:“找就找呗。”
嘎杂子说:“这可是你说的,那俺给你介绍一个吧。”
白玉珍连忙摆手:“我还小呢,不着急。”
嘎杂子说:“你不急人家可急呢。哎,俺跟你说,这人可是百里挑一,往上排八辈都是贫农,思想进步,干活积极,家里没牵挂,里外一把手,咋樣?”
白玉珍傻乎乎地问:“谁呀?”
嘎杂子盯着她:“你甭问是谁,先说行不行?”
人们被他挑起兴致,也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就拿话堵他:“嘎杂子,你不说是谁,咋叫人家吐口呢?”
嘎杂子说:“这不是先介绍情况嘛,只要玉珍同意,俺立马把他提溜到跟前。”
人们纷纷鼓动白玉珍:“怕他咋的,先见见人嘛,不行就当他放了个屁!”
白玉珍只当是玩笑,低着头笑,不说话。
嘎杂子说:“不吭声就是同意啦。”说罢,起身冲旁边一个正咧着嘴看热闹的亮脑壳抽了一巴掌:“秃子,老子给你狗日的说媳妇哩,你他娘的还装傻充愣。站直了,叫玉珍好好瞅瞅。”
秃子把脑袋扎到裤裆里:“别逗了,就俺?”
众人轰地笑了。
白玉珍瞧瞧那颗光亮的秃头,也跟着笑:“你说的就是他呀?”
嘎杂子绷着脸:“对呀,就是他。你问问大伙儿,俺说的哪条错了?”
众人跟着起哄:“对着哩,没错,没错。”
嘎杂子说:“玉珍,听见了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要是真扎根,就跟了秃子。要不哩,你就是瞧不起俺们贫下中农,党和人民考验你的时候到啦,你可要好好掂量掂量。其实呢,别看秃子脑壳秃,里边净是革命思想。除了没毛,别的零件一样不缺。”
众人又笑,一圈眼睛齐刷刷瞅着白玉珍。
白玉珍被瞅得心里发虚:“让我考虑考虑嘛。”
嘎杂子说:“考虑啥,行不行,给句痛快话吧!”
白玉珍犯了难,嘟哝道:“这么大事,我得跟爸妈说说呀。”
嘎杂子撇嘴:“这是啥年代,还用父母
管?革命靠自己,你要是不愿意就明说。”
白玉珍小声辩解:“我又没说不愿
意……”
嘎杂子鼓掌:“大伙儿都听到了吧?白玉珍同志同意跟秃子同志定婚了。秃子,你同意不?同意就赶快放个屁!”
秃子像响晴天站着做了个美梦:“她要不嫌,俺当然愿意啦。”
嘎杂子高声冲大伙儿说:“两人都同意
啦,大家作证啊!”
众人乱喊:“作证!作证!”
嘎杂子冲白玉珍说:“我看你们干脆来个革命化的婚礼,田头定婚,炕头结婚,咱这就去公社领结婚证。”
秃子这回机灵了:“行,她去俺就去。”
白玉珍慌了,求助地看看四周的人们,几个知青女伴都没在场,大家都嘻嘻哈哈笑,她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嘎杂子招呼几个人上前,呼啦啦拥起她就走。
真去了公社。
白玉珍感觉脑子里空空的,像个窑洞,又觉得脑子里满满的,灌满了糨糊。她搞不懂眼下正在做什么,觉得像在玩一个她不想玩又不得不玩的游戏。直到看到摊在眼前的那张写着喜字的红纸,心才突突地跳起来,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嘎杂子在秃子耳边嘀咕了几句,秃子麻利地沾了印泥,在那张红纸上摁下手印,然后一把捉住白玉珍的手也摁下手印。两个通红的手印,像两摊血一样刺目。白玉珍昏沉沉的,脑中掠过电影里杨白劳被黄世仁逼着摁手印的一幕,心像掉进了冰窖。
回到知青点,三位女伴一听就炸了,冲着白玉珍又骂又闹:“这不成他妈的耍猴了?怎么能跟那家伙结婚!”逼迫她立刻就去公社退婚。白玉珍趴在炕上哭,却死活不动。
秃子来了,后边跟着男男女女一群人。秃子抱起白玉珍的被褥,拽起她就走。白玉珍像个任人摆弄的木偶。女伴们试图阻拦,那群人笑嘻嘻地把她们隔开,拥着白玉珍快速离去。
当晚,两个人就成了夫妻。
秃子凭空捡了个媳妇,而且是金枝玉叶的京城姑娘,自然美得忘乎所以。新婚之夜,白玉珍还像只呆鸟发愣,秃子三下两下就把她剥成了白条鸡。白玉珍浑身发抖,缩成一团,呜呜地哭。秃子不管不顾,像个发疯的野兽抱住她可着劲折腾……
王造堂去县里开会,把这事当笑话讲。一个宣传干事听到了,如获至宝,添油加醋写成报道。几天后,地区日报头版竟然全文刊登出来,通栏大标题十分醒目:《北京知青嫁农民,广阔天地扎深根》。
这篇报道引起广泛反响,迅速被省报和几家大报转发,各路记者纷至沓来,深入采访。一时间,各类特写、通讯接连出现,白玉珍瞬间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县委书记专程赶到村里,紧紧握住白玉珍的手,说了许多表扬鼓励的话。白玉珍火线入党,旋即被选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之后,戴红花,做报告,风光无限,她真心觉得“自己奉献得很少很少,而党和人民给予自己的荣誉太多太多”,决心以实际行动再立新功。
夜里,她推开秃子的纠缠,走出屋外。
明月当空,一地霜白。白玉珍出了村南,攀上大堤,眼前出现一条耀眼的白带,大河一样波翻浪涌。她知道那不是河,大河早死了,那是大河遗留的尸骨——一片绵延数十里的沙滩。风从干涸的河床翻卷上来,携带着沙粒打在脸上。白玉珍心头一亮,跳出一个大胆的设想,眼前忽然翻滚出层层绿浪,她甚至嗅到了庄稼成熟的甜香味道……她心跳加速,浑身燥热,匆匆走下大堤,一路奔跑,敲响了王造堂家的大门。
王造堂正睡得香,迷迷瞪瞪起床,听了白玉珍的设想,翻着白眼看她:“你做梦吧?这沙滩咋能种庄稼?”
白玉珍一脸郑重:“人家大寨石头窝子里还能造出梯田来呢,咱这沙滩怎么就不能变良田?”
王造堂还是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瞎胡闹哩。”
白玉珍热脑袋被兜头浇下一桶冷水,好不气闷。
天赐良机,县委书记下乡检查工作,顺路来看白玉珍,关心地询问她的工作和思想情况。白玉珍就把沙滩造田的设想说了。县委书记大为赞赏:“好主意啊,学大寨嘛,就要有新思路,有大作为,动真的,来实的,这是个创新之举,我举双手赞成!”
得到县委书记的赞赏和支持,白玉珍兴奋得满脸通红:“有您支持太好啦,我们马上就干!”
县委书记握住白玉珍的手,用力摇了摇:“支持不是空头支票,我会在全县给你们调兵遣将前来助阵,好不好?”
白玉珍激动地跳了起来:“好啊,太好啦!”
白玉珍像一团火,燃烧得噼啪作响。王造堂被她的火势镇住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白玉珍担任治沙造田总指挥,在大堤下搭起指挥棚,全村九个生产队,划分为九个战区,每个战区一面红旗,写着战天斗地的标语。全县抽调来的十几台拖拉机开进沙滩,吃皇粮的机关干部们轮流助阵,一场改造沙滩的大会战轰轰烈烈开始了——沙滩上红旗招展,人欢马嘶,机器轰鸣,好不壮观。白玉珍一边带头干活,一边指挥,仿佛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浑身有释放不完的能量。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沙丘被迅速摊平,荒滩平展宽阔,泛着银色的光泽。初战告捷,县里集合来的人马先撤了,白玉珍给连续奋战多日的人们放了半天假,独自待在指挥棚里。她眺望着眼前的战果,想象着覆上黑土引水灌溉后,这里将变成绿油油的农田,心头荡漾起成功的自豪和喜悦。迷迷糊糊地,她坠入了一个丰收的梦乡。
风悄悄刮起来,开始只是窸窸窣窣,似乎在寻找从前它塑造的风景,待到发现那些风景消失殆尽,它恼怒了,发威了,吼天彻地刮了一夜……
白玉珍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她睡眼惺忪走到棚外刚伸个懒腰,忽然惊呆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沙丘重新隆起,如同從前沙滩的翻版。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清冷的晨光洒在沙丘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仿佛在嘲讽她不自量力。白玉珍身子一软,险些一头栽倒。猛然想起大寨人战天斗地的故事,她为自己这一刻的软弱羞愧不已,一股大无畏的勇气汇聚到身上,她要向这片沙滩发起第二次挑战。
白玉珍分析失败原因,集中群众智慧,决定改全线推进为步步为营,采取边摊平沙丘边覆盖黑土的办法。不过,这种办法费时费力,效率不高,加上人们连续奋战,已经疲惫不堪,怠工现象不时出现。她提着铁锨,四处巡查,很快抓住了一个人:“嘎杂子,去干啥了?”
嘎杂子嬉皮笑脸:“你问俺呀?拉屎去了。”
白玉珍瞪他:“你这半天去了几次?”
嘎杂子满不在乎:“俺跑肚哩。”
白玉珍阴沉着脸,把铁锨扔给他:“是
吗?你去铲来,我让你歇病假。”
嘎杂子磨磨蹭蹭去了半天,铁锨里端的分明是干货。
白玉珍大怒,唤来一个基干民兵:“带着他,在工地转三圈,让他给社员们说清是怎么回事!”
嘎杂子可怜巴巴恳求:“白书记,绕了俺这一回吧,你的亲事还是俺的大媒呢。”
这话像点着了炸药包,白玉珍大吼:“少废话,马上去!”
于是,嘎杂子被民兵押着每个战区轮流检讨:“我有罪,我反动,欺骗群众欺骗党,偷懒耍滑不干活……”
嘎杂子老实了,像一头被驯服的牲口,埋头干活。人们也都服帖了,谁也不敢再偷懒,治沙进度明显加快。由此,白玉珍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有了深切体会。
来年开春,治理后的荒滩上种了第一茬庄稼,铺展出喜人的绿色。
县委及时总结了这里的治沙经验,在沿河村庄和全县推广。白玉珍声名大振,报刊、电台再次为她唱起赞歌。
如果说上次白玉珍出名,多少有些黑色幽默的成分,这次则完全是她干出来的。正逢提倡领导班子老中青“三结合”,作为青年干部的模范典型,白玉珍平步青云,先是升任公社副书记,接着又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地区领导班子也在考虑把她“结合”进去。那段时间,白玉珍处于一种忘我的状态,几乎忘了她还有一个家,有个秃子丈夫。她像样板戏中的女主角,豪情满怀,叱咤风云。
然而,世事难料,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突然之间偃旗息鼓,白玉珍仿佛一条鱼,被退去的潮水晾在了沙滩上。
秃子被冷落了好久,一夜间恢复了大丈夫的自信,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白玉珍。他已不满足对她身体的简单占有,而是变着花样折磨她、羞辱她。没有人阻止秃子的暴行,也没有人对白玉珍施以援手。后来,白玉珍不哭了,不喊了,像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默默忍受着。
就在绝望之际,一根救命长杆伸了过来——白玉珍作为遗落在乡下的知青,依照有关政策被安置到了县国营农场。经历了那么多的风吹雨打,白玉珍终于有了一个宁静的空间,把一个喧嚣的世界隔离在外,她觉得自己慢慢活过来了。
就在这时,秃子找来了,撒泼耍浑让白玉珍跟他回家,要么就跟白玉珍一起在农场生活,因为他是白玉珍的合法丈夫。不过,农场毕竟不是王家营,工友们不容许秃子像原来那样胡作非为。其中有个身强力壮的工友老郭,更是守护神一样护着白玉珍,不容许秃子动她一指头。
白玉珍明白,是解除这桩荒唐婚姻的时候了。她走进法庭,提起了离婚申诉,很快就拿到了准予离婚的判决书。白玉珍像经过长途跋涉累得精疲力竭终于到达目的地,浑身瘫软,存储已久的泪水一下子决堤而出。她哭了很久,感觉往日的羞辱,都随着泪水被排出体外,让她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回到农场的单身宿舍,白玉珍和衣躺下就睡着了,睡了个天昏地暗。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敲门的是农场的一位老大姐,后边跟着一脸焦急的老郭。老大姐笑着说:“老郭惦记你,在你门口转了不知多少圈啦,不好意思叫你,就把我拽来了。还是老郭心疼你啊。”老郭嗫嚅道:“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两个半天一个整宿!还以为你病了呢,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不吃不喝的。”说着,递上端来的饭菜。老郭催她下床吃饭,白玉珍感到浑身酸疼,也没有胃口,说还想躺会儿。老郭担心地看着她:“是不是真病了?”一摸她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二话不说,抱起白玉珍就往农场卫生所跑。农场医生看过了,说不要紧,就是发热感冒,打几针歇歇就好了。
白玉珍在宿舍躺了一个星期,老郭每天守在跟前端水送饭。她看出老郭真心对她好,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就在她打算把自己托付给这个男人时,白玉珍发现她怀孕了。
老郭已经开始张罗着筹办喜事,被白玉珍突然叫停。老郭问为什么,白玉珍无奈,只得把事情说了,劝他说:“你条件这么好,我配不上你。”老郭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说:“不,我就要你。”白玉珍的泪水淌下来:“你怎么这么犟呢,那……那就先缓缓吧,等我把孩子打掉吧。”老郭替她擦擦泪:“快四个月大
了,是个生命啊,还是生下来吧。”白玉珍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要咱俩的孩子。”老郭说:“是你生的,就是咱俩的,我不嫌。”白玉珍扑在老郭怀里,号啕大哭。
孩子出生后,老郭果然视如己出,起名郭占良,精心抚养。郭占良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老郭越发敬重,从未去找过他的生身父亲。孤身一人的秃子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据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给人看仓库,已经许多年不回村了。
7
看过荒滩,黄莺莺很满意,说她的农商联合体公司正在实施订单农业,最需要无公害粮食和蔬菜。她说,无公害,关键是土壤无毒无害,因为超量使用化肥、农药,大量土地已经被污染,像这样的处女地太难得,是宝地啊,比郭占良的农场强多啦,鼓励他来这里干,说得郭占良也动了心。王海军说,我原来是一愁投资,二愁销路,这两条都有了,干!
时间已经不早,一行人想赶回县城吃饭,却被王海军拦住,说家里已经准备好了,哪有到家门口不吃饭的道理?就说说笑笑回到王海军家,客厅里果然摆了一张大圆桌,凉菜酒水都已经备好,作陪的不仅有村干部,乡里的书记、乡长也被请来了。
酒宴开始,坐在沙发上的王造堂也没走,茶几上摆了几样菜,还倒了一杯酒。书记、乡长等人显然是常客,先去敬王造堂酒。王造堂举着酒杯,不喝,只送到鼻孔下闻闻。来的人也跟着过去敬了酒。一圈人敬完,酒宴才正式开始。王造堂看着大家喝酒,不时举起酒杯,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王悦娟不喝酒,也插不上话,坐着无趣,就跟王造堂老伴进里屋说话。老太太指着王造堂小声骂:“老不要脸,也不看自己啥模样,还当盘菜摆在那儿,寒碜不?说过多少回了,不顶用,就愿意那么坐着。”
王悦娟劝:“人老了,身体又不好,由着他吧。”老太太叹口气:“有啥办法呢。也就是老三孝顺,天天把他当佛敬着。”就说起王海军的种种好,说三儿俩女,老大陆军、老二空军和俩闺女都飞远了,只剩下老三海军守着家,顶属海军孝顺。老太太说完家事,又说起她们四个女知青在村里时那些旧事趣事,一边说,一边笑,说着说着,忽然抹起了泪:“你们那时才多大点,女孩子家家的,跑到咱这穷乡僻壤,遭罪喽!”
老太太说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杜玲,夸她懂事,只是后来离开村子就没音信了,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王悦娟说杜玲退休后跟孩子一起生活,这次本要约她一起来,可她身体不好,动不了。老太太有些遗憾,说给她捎信,就说俺想她,让她病好了回来。没等王悦娟回应,老太太匆匆走出去,端着个铝锅进来:“瞧瞧,杜玲那年在北京给买的,使了几十年,还好着呢。”这是口老式铝锅,很沉,有三层笼屉。王悦娟对这口锅还有印象,那年她们几个知青春节后返村,杜玲费劲地提着个大纸箱,抱怨说是王造堂老婆让捎着买的铝锅,还说就会欺负她。王悦娟随着老太太夸这锅好,顺口问道:“这锅那会儿很贵吧?多少钱?”老太太说:“俺哪儿知道多少钱,杜玲那闺女咋都不要钱,说是她的一点心意。”
王悦娟恍然明白了许多年的一个疑惑。老太太还在絮絮叨叨,王悦娟却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8
文艺宣传队参加公社巡演获得了一块奖牌,几个人捧进大队部,挂到墙上。王造堂拢眼看了,夸了几句,然后拍拍杜玲的肩:
“玲子,学校有个女老师坐月子,你去顶一阵子吧。”
事情来得突然,谁也没想到学校会要代课老师,更没想到这种美差会落到杜玲头上。原以为首先会安排村里人,即使从知青中选,也该是王悅娟,或者吴倩、白玉珍。三人中一个占着老家的优势,一个讨支书喜欢,一个事事表现积极,怎么可能是杜玲呢?
杜玲泰然自若,谦虚地说:“我行吗?怕干不好呢。”
王造堂笑道:“你们京片子呱呱叫,教群庄稼娃子不跟玩似的,没问题。”
回到知青点,杜玲在同伴们羡慕嫉妒中,装得一脸无辜:“谁晓得怎么回事,天上掉馅饼吧。”
杜玲脸上风平浪静,暗里却长出一口气。她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是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军衣是那个时代最美的时装,女军衣尤其让人眼热。她们在校时每人弄到了一套女军衣,宝贝一样带来乡下,只在演节目时穿过几次。王造堂家闺女来,说要借件军上衣进城,别人都装作没听见,只有杜玲把自己的军衣递了过去,说,你要待见就穿吧,我穿腻啦。王造堂家闺女乐得一蹦老高。春节探家回来时,别人都带着一大堆零食,唯独杜玲提着一口大铝锅。王造堂老婆捧着铝锅乐得合不上嘴,当场用这锅蒸饼子,煮红薯,熬粥,弄出满屋子热气,一张大脸扑得通红。
杜玲很快就习惯了学校轻松而有规律的生活。
但她明白,要想占住这张小小的讲桌,除非去掉头上的“代”字。在学校,她除了教好课,工作样样抢着干。闲暇时,她常去王造堂家串门,帮他老婆拧玉米、掰棉桃,做各种家务,说些家长里短。她不像吴倩那样莽撞,跟王造堂亲近得没轻没重。她从不跟王造堂开玩笑,去王家也总选他老婆在家的时候。时间一长,跟王造堂老婆相处得很融洽,王造堂老婆夸她比亲闺女还亲。这样,等代课时间快到时,杜玲刚提起个话头,王造堂老婆就大包大揽:“玲子,谁不夸你教得好,说话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样,你只管塌下心教课,俺跟老头子说。”
果然就说通了。休产假的老师回来后,校长刘建明让她跟自己合教五年级,把二年级留给了杜玲。这件事增强了她的自信,也让她对未来有了更多的希冀。
夏日的午后,阳光火烧火燎,教室里像个蒸笼,让人头昏脑涨。杜玲没心讲课,安排了自习,走出教室。院子南边有几棵高大的洋槐树,枝繁叶茂,遮出大片树荫。树下有几张乒乓球台,正好对着教室。杜玲坐到台子上,远远望着教室里的一群毛头孩子,思绪却飘到了县城……
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校长刘建明推着自行车,一头汗水满脸绽笑进了学校。
“批了?”杜玲赶紧迎上去,两眼放光盯着刘建明问。她从他的笑容里已经看出了事情的结果。
“批了。”刘建明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
杜玲心里涌起感动的潮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在茫茫海水中漂荡的小船终于驶进了安全的港湾,忽闪着大眼睛,感激地望着这位在暑热天气里为她奔波的男老师。
孟坤从教室走出来,老远就喊:“建明,回来啦,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好事,杜玲的民师批下来了。”刘建明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
“噢,怪不得呢。”孟坤挑了刘建明一眼,转过脸对杜玲说:“祝贺你呀。”
杜玲眼睛亮亮地看着刘建明:“多亏了刘校长帮忙。”
刘建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快别那么说,也是你课教得好……”
话没说完就被孟坤截断:“你也别揽功嘚瑟,大队出工分,愿意让谁干就谁,学区、教育局管得着嘛。”又问,“喂,我要的东西呢?”
刘建明拉开车把上的黑皮包,掏出一双塑料凉鞋递过去:“你吩咐的,还敢忘了?”
“喔,这还差不多。走,跟我去试试,不合适你还得去换。”孟坤抓起鞋招呼刘建明,口气不容置疑,显示着关系非同一般。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孟坤的宿舍,门啪地关上了。
宿舍里传出孟坤尖尖的笑声,显得十分做作。杜玲知道两人正谈恋爱,学校就他俩是公办教师,年龄也相仿,同在这一方小天地,男欢女爱,本就合情合理,只是感觉孟坤过于高调了,让人觉得很是好笑。她返回教室,让学生拿出语文课本,大声朗诵课文。教室里涌起嘈杂的声浪,立时淹没了那恼人的笑声。杜玲感觉舒服多了。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洋槐树上的吊钟循环往复地响起,杜玲忽然有了对时光流逝的惶恐和对这种单调生活的厌倦。不过,想到烈日下在农田干活的同伴,特别是得知吴倩付出巨大代价才走进村卫生室后,她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还是摒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好珍惜眼前的幸福吧。
而现实是杜玲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回城遥遥无期,而放眼王家营,全是些土头土脑的乡巴佬,总不能像白玉珍那样嫁给一个秃子吧?冷眼看来,身材瘦弱、相貌平平的刘建明竟然是视野之内唯一的优质男。杜玲开始有意识地跟他接触,向他讨教一些工作和生活中的问题。她看得出,刘建明也愿意跟她接近,尤其欣赏她那一口纯正的京腔,常常有意无意地模仿。作为教师,提高普通话水平本也无可厚非,然而,在孟坤眼里,却有了另外的含义,一听刘建明夹生的普通话便冷嘲热讽。有时,杜玲与刘建明刚进入普通话交流的氛围,孟坤就突然现身,立刻用当地话粗暴地阻断。
这天,杜玲正在办公室备课,孟坤推开门,冷冰冰地喊道:“杜老师,你出来下,我有话跟你说。”
“我正忙呢,有话在这儿说吧。”杜玲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请不动?”孟坤加重了语气。
“有什么话在这儿说不得?”杜玲故作镇静。
孟坤扫一眼旁边备课的老师,盯着杜玲:“好,既然你不在乎,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问你,我跟刘建明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吧?”
“关我什么事?”
“那你干吗从中搅和呢?”
“孟老师,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搅和你们了?”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把刘建明叫来,咱当面讲清楚!”
门嘣的一声,刘建明不请自到,一张脸阴湿得能拧出水来。
杜玲一脸委屈,站起来说:“刘校长,你来得正好,刚才孟老师说的话想必你听到了,你说说,我怎么搅和你们了?”
刘建明怒视着孟坤:“孟老师,请你自尊自爱!”
孟坤的脸涨得通红,还要说什么,被旁边的老师连拉带拽劝走了。
这场风波之后,刘孟之间的关系明显恶化,一时看不出重归于好的迹象。杜玲对孟坤冷眼相向,对刘建明也有意识地回避。三人的关系形成了一种僵持状态,把学校弄成了死水一潭。
周六下午放学后,老师学生都回家了。杜玲刚走出教室,就被刘建明叫住了。
夜幕降临,校园里朦胧一片。刘建明低头用脚搓着一根细棍,许久才说:“杜玲,你是不是还为那天的事生气?嗨,她呀,怎么说呢,原来不这样,谁知现在变得……”
刘建明没再说下去,杜玲也没接茬。
天彻底黑下来,连树上的麻雀也不叫了,校园里分外宁静。杜玲突然打破沉默,轻声问:“你跟孟老师怎么不结婚?”
刘建明苦笑道:“还没到那个份上。”
“我看孟老师虽然脾气直些,人还是挺好的。”
“挺好的?你说话违心不?就看那天她对你那个样子,还挺好?”刘建明语气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气愤。
“这说明她在乎你,爱你。爱情是排他的,嫉妒也是爱的表现。”
刘建明有几分惊讶:“你倒是很大度。”
“谈不上,只是不想讓你难堪,不想大家都难堪。”
“杜玲,我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又不知该不该说……”刘建明呼吸急促起来。
杜玲急忙阻断了他:“不该说就不要说了……哎,太晚了,今天轮着我做饭呢,我该走啦。”说罢,就要离开。
刘建明拦住了她,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
杜玲白皙的面颊上浮出两片红晕,一副娇羞的模样。
刘建明心急火燎地问:“杜玲,你愿意不愿意?好歹说句话呀!”
杜玲猛地抬起头,那张脸像雨后太阳映照的花朵,闪烁着明媚动人的光彩,一双眸子晶亮异常,放射出灼人的热量,整个人都那样光彩夺目,摄人心魂。刘建明呆了,痴痴地看着她,胸中激荡着敬畏爱慕的潮水。
“建明,你真傻,我只是个民办教师,你会后悔的。”语调柔柔的,如清风拂柳。
刘建明感觉到了一种默许和纵容,他忘情地抓住她的手,大声发誓:“我不会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
杜玲像被一阵飓风吹得站立不稳,一个前倾,伏在他的怀里。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紧紧搂住她柔软单薄的身子,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俩像两根互相缠绕的藤拥抱了许久。刘建明感到肩头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汩汩涌动,把他的半个肩膀滋润得发酥。他捧起那张迷人的脸,试图把那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一颗颗吻去,谁知越吻越多,不一会儿便被泪的泉水淹没了。
孟坤调走了。
杜玲和刘建明很快结了婚,很快有了孩子。他们在学校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被人羡慕着,王悦娟、吴倩、白玉珍,以及村里那些年轻的男女们。
世事变化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知青们像一群冬季迁徙的鸟儿,随着季节变暖,陆续拍拍翅膀飞走了。王悦娟走了,吴倩走了,白玉珍也去了县农场,杜玲像一只迁徙途中被人捕获的鸟儿,目睹着同伴们一个个振翅高飞,消失在不可企及的天际。她靠在洋槐树上,看着洋槐树投下的树影发呆。斑驳的树影仿佛一张细密的大网把她罩住,让她感到一阵胸闷。她跑回全家住着的那间破旧校舍,伏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9
这顿饭吃得时间很长,酒也喝得尽兴,话题始终围着项目谈,气氛十分融洽。
送走书记、乡长,王悦娟正打算跟王造堂告别,老人显然明白她的意思,样子有些急。王海军凑上前,试图弄清他的意图。他不理儿子,只盯着王悦娟,先伸出四根手指,再合上三根手指,用剩下的那根手指戳戳嘴,再戳戳头,表情有些怪异。王悦娟一脸懵。白玉珍推开王悦娟,俯下身子问:“你是问吴倩吧?”
王造堂浑浊的眼里闪出一束亮光,嘴里发出一串呜呜声。
王悦娟恍然大悟,老家伙还惦记着吴倩呢。
吴倩对王造堂恨之入骨,每次提起他都咬牙切齿。这次回来前,她跟吴倩视频时只说看白玉珍,没说回村的事。吴倩倒是主动说,既然回去了,就去村里转转吧。接着又说了一句,你去看看那个畜生死了没!
看着王造堂期待的眼神,王悦娟叹口气说:“吴倩在国外呢,跟孩子在一起,等她回国了,我带她来看你。”
王造堂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随即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谁也不再理。
王海军冲人们摆摆手,大家赶紧往外走。
10
卫生室坐落于村子正中,原是王氏家族的祠堂,青瓦高檐起脊,三间堂屋贯通,高大宽敞。门前横一条街,斜一条街,两条街夹角处留出一片空地,算是村中的广场。老中医汪大夫生性孤僻,不苟言笑,除了看病开方抓药,没事就捧着本发黄的线装书老僧入定一样枯坐着。汪大夫医术高,谁家也离不了,除了看病,没人敢打扰他。
吴倩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沉寂,连幽暗的屋子也变得亮堂了。姑娘小伙们有事没事就喜欢往这里凑,问城里的世面,讲村里的故事,说说笑笑,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乡村俱乐部。汪大夫看不进去书,就冷着脸看屋顶。屋顶铺着方砖,经历了岁月的浸染,每一块花色都不相同。汪大夫逐块看去,直到人们都走了,才把眼睛移下来,移到吴倩脸上,正言相告:“从医宜静,忌喧嚣,你若不愿以此为业,敬请他适。”
吴倩心里一阵好笑,他适与否,岂能取决于你?不过脸上却装作诚惶诚恐,喏喏连声,表示愿从此业,一定改邪归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其实,吴倩的本意,真不愿从医。她身段好,嗓子亮,能歌善舞,在学校时就是文艺骨干,非白玉珍、杜玲、王悦娟所能比,村里那些口拙身笨的男女更是望尘莫及。刚来时组建文艺宣传队,她如鱼得水,理所当然成了宣传队的主角兼导演。可惜这段时间太短,之后就只能跟着下地干活。手上磨出泡,皴裂开许多口子,浑身脏得像土猴,累得趴下就不想起来。她这才晓得,广阔天地里的事情不像人民币上农家大嫂怀抱稻穗甜蜜微笑那般惬意,也没有宣传画上农家姑娘蓝天白云下采摘棉花那般富有诗意。
但她很快发现王造堂对她特别赏识,看她们排练节目时,目光总盯着自己,笑眯眯一副菩萨相。
吴倩找到王造堂,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下地了。”
王造堂仍然笑瞇眯:“咋了?”
“我受不了。”
“看看,要不说让你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
“你就这么不心疼人?”
“有啥法子,农村就这样子。”
“你给我找别的事做呗。”
“别的事?这穷村子有啥别的事?”
吴倩盯着他:“我想去卫生室。”
王造堂有些意外,连连摇头:“那是治病,不是演节目,号脉,开方,打针,你会啥?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会就学嘛,有什么了不起。”吴倩摇着他的胳膊撒娇,“我就去,就去!”
王造堂被摇得天旋地转,一把抓过她的手,不停地摩挲:“叫我瞧瞧,你这手能不能当医生……”
吴倩抽不出手,只得由他:“你倒是说呀,让不让去?”
王造堂慢悠悠地说:“这事得大队革委会讨论哩。”
吴倩一喜:“这么说,你同意了?”
“我同意也不算数,得大队革委会定。”
“哄我?谁不晓得大队的事都是你做主!”
王造堂笑了:“你这鬼丫头,我算拿你没办法。”
吴倩忽闪着大眼睛,紧追不舍:“你快说,我哪天去?”
王造堂瞅着她,眼里伸出许多钩子:“先别急,你咋谢我?”
吴倩快言快语:“学会了,我给你好好看病。”
王造堂拍她一下:“别咒我,我从不闹
病。”
吴倩为难地看着他:“那怎么着?你说怎么谢?给你买烟,买糖,回北京了给你带好吃的?”
王造堂叹口气:“算了,啥也不用买,我就是喜欢你,想认你做个干闺女,咱们谁也不声张,你知我知,咋样?”
吴倩嘻嘻笑着,点点头:“好吧,听你的。”
王造堂突然抱住她:“那,叫爹亲亲……”一张大嘴在她脸上乱啃。吴倩被一股浓重的烟味、汗味、馊臭味裹住,熏得喘不过气来。她猛地一挣,挣脱王造堂的怀抱,跳到几步开外,惊恐地瞪着眼前这颗大光头:“你、你怎么能这樣?”
王造堂点着一根烟,深吸两口,冒出一大团烟气,笑笑说:“瞧你,咱是父女了,这有啥呢?”
吴倩瞪着他:“你不能再这样啦,我爸爸都没这样过。”
“好,好,不了。你可别跟别人说。”
吴倩点点头,问:“我哪天去卫生室呢?”
“明儿就去吧。”
吴倩回到知青点,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心里像揣着个乱蹦乱跳的兔子。她觉得嘴里老有股难闻的味道,不停地吐口水;又觉得脸上糊着层黏稠的东西,打来水扎进去泡,连打了好几遍香皂。她觉得王造堂无论如何不该这样,几次想跟同伴说,想起王造堂的叮嘱,又咽了回去。于是,去卫生室的事她谁也没说,第二天就直接去了。三个同伴知道后,很不高兴,跟她别扭了好多天。
村卫生室摆满了中药柜,只在屋角有个西药架子。汪大夫对吴倩不理不睬,视作空气。吴倩起初想跟汪大夫学中医,仰着笑脸问询求教,看他那副爱搭不理的古板样子,加上中医深奥难懂,渐渐就没了兴趣。她便抱着《赤脚医生手册》,比猫画虎,诊治些头疼脑热的常见病。慢慢地,两人无形中就有了分工,汪大夫负责中医,西医吃药、打针、输液都归了吴倩。吴倩年轻漂亮,人又热情,加上西医见效快,往往药到病除,时间不长,来找她看病的人比汪大夫都多。汪大夫却一副云卷云舒的神态,没事便抱本古书,终日枯坐。忙时,吴倩有说有笑,一旦静下来,被满屋子的中药味道包裹着,面对一个枯坐的干瘪老头,常常憋得透不过气来。
这时,一道霞光突然从天际射来。
吴倩兴冲冲找到王造堂:“干爹,听说咱村要推荐一人上大学,让我去吧。”
王造堂愣了:“你这闺女,听谁说的?”
吴倩把头一昂:“别管听谁说,我想去。”
王造堂为难地把手一摊:“这事真不好
办,说是让推荐贫下中农,还要三级审查,严得很呐。再说,一个公社就几个名额,还不一定给咱村呢。”
“你别给我摆难题,我就是要去!”
王造堂笑了:“丫头你别不讲理哟,是我给你摆难题,还是你给我摆难题?上大学可不是去卫生室,哪儿那么容易?”
不管吴倩怎么说,王造堂始终不肯松口。吴倩只得恹恹地走了。她很懊丧,丢了魂儿似的,什么也干不下去,以至于给人拿错了药,差点闹出事端。
这天下午,吴倩正在卫生室里发呆,看见王造堂在门外冲她招手,就走了出去。王造堂神秘地冲她笑笑,小声告诉她过会儿去他家,说完背着手就走了。王造堂的笑勾起她美丽的联想,心一下子晃悠成了钟摆。
这个时间,人们都下地干活了,村里很安静。走进王造堂家,两头肥猪舒服地躺在柴火堆里,几只母鸡悠闲地在院子里啄食,阳光斜射,在院子里留下明暗对比强烈的色块。吴倩想起去卫生室之前那天的情景,脚像被粘在地上,迈不开步。
王造堂从屋里迎出来:“傻闺女,站着干吗,还不快进屋。”
吴倩心里一发狠,走进屋。王造堂随手把门关上。
吴倩说:“大热的天,关门干吗?”
王造堂挡住她不让开门,笑眯眯瞅着她:“猜猜,我叫你来干吗?”
吴倩摇摇头:“你就别卖关子啦,说吧。”
王造堂看她一眼:“猜不中吧。瞧瞧,这是啥?”
吴倩看到他手里捏着一张表格,顿时眼前一亮,扑过去一把抓下。真的是她期盼的招生表!
王造堂拍拍她的肩:“这下知道我是真喜欢你了吧?”
“嗯,嗯,你真好。”吴倩随口说着,眼睛还黏在那张表上,手捏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飞了。
王造堂张开胳膊揽住她,贴近她的脸问:
“闺女,咋报答我?”
吴倩一惊,感觉身子像被蛇缠住,刚要用力挣脱,想到此时千万不能惹他生气,便强装笑脸,把脸凑过去:“给你亲亲吧。”
王造堂笑了:“这才是俺的好闺女呢。”
王造堂像饿汉见了热馒头,大嘴贴过去就啃,一下一下啃个没完,嘴里的哈喇子黏糊糊地沾了吴倩满脸。吴倩吓得不敢看他,闭着眼任他啃。这种纵容显然鼓励了对方,一只手突然钻进她的衣服,捉住了她刚刚隆起的乳房。吴倩一阵心慌意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瞪着他,使劲拽他的手,往外挣脱身子。可那个强壮的身体像个巨大的吸盘紧紧把她裹住,她的努力没有一点效果。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浑身便没了力气。那只粗手趁势扩大战果,像只疯狂的怪兽,在她身上乱爬,一直爬向她的最隐秘处。一种巨大的惶恐席卷了她,她浑身颤抖,朝着王造堂的肩膀猛地一口咬去。那只怪兽停止了爬行,她听到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一个沙哑的声音:“闺女,别闹,别闹,你不想上大学了?”
吴倩嘴还咬着,牙却松了劲,身子一下子软成一团……
吴倩哭了好久。填那张表时,眼泪还止不住往下淌,把表洇湿了一大片。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令吴倩痛不欲生——被推荐上大学的不是她,而是王造堂的大儿子王陆军,她填的只是张草表!
面对她的兴师问罪,王造堂表现得比她还难受,顿足捶胸,赌咒发誓,说正式表拿回来被王陆军偷去了,等他发现,已经填好、盖章送走了。他大骂混账儿子,拍着胸脯保证:“秋后吧,秋后还有指标,保证让你走!”
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悬浮在半空,突然破灭时,才如梦方醒。吴倩突然大声狂笑,接着放声号哭。三个同伴陪着她度过了一个惨淡的白天和一个不眠的黑夜。
当王造堂趁着汪大夫不在满脸愧疚地走进卫生室时,吴倩尽管眼圈红肿,神色却出奇地平静。“什么也别说了,不是还有秋后吗?”
王造堂喜出望外:“对,秋后,秋后绝对没问题,我向毛主席保证!”
想不到一场危机就这样简单平和地化解了,王造堂往外走时,不由哼起了样板戏。唱罢心中忽然一悸,回想刚才一幕,觉得那个小女子像换了一个人般陌生。这种陌生让他感受到一股寒意。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验证了自己的感受,吴倩好像突然长大成人了,身上长出了刺猬一样坚硬的刺,把他阻隔得很远,使他无法贴近。
秋后,王造堂去公社开会,会后革委会主任把他留下,对他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他知道主任留下他不会单是为了夸他,应该还有要紧事体。果然,主任夸完,递给他一张表格,说:“你们村我那内侄今年高中毕业,给他填了吧。按说你们村已经走了一个,这次不该再给,算是照顾吧。”王造堂把表往桌上一丢:
“得啦,这次俺村不要了!”主任一愣,接着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老伙计,不是随便给你们村哪个人的,是给我内侄的。噢,对了,跟你透漏个消息,各大队革委会马上要改选了,到时我去给你坐镇。”
王造堂回村刚进大队部,吴倩就推门进了屋。她伸出一只手,两眼直直地盯着王造堂:“给我吧?”
王造堂觉得贴着口袋的那块肉变得有些僵硬,弄得全身不自在。迟疑了一下,咧开嘴嘻嘻笑着捏住这只白嫩的手:“给你,给你,马上给你。闺女,想我了呀。”
吴倩甩开他的手,指着他的上衣口袋:
“拿出来吧!”
王造堂本能地捂住衣袋:“拿啥?没啥呀。”
吳倩冷笑一声:“好,你不给我看,我给你看!”
说着,撩起衣服,一个明显隆起的小腹袒露出来。看着这白皙柔嫩富有弹性的肌肤,王造堂浑身发冷:“你,你怀上了……”
吴倩眼里闪着凌厉的寒光:“给不给?”
王造堂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
吴倩一把夺下,转身就走。
王造堂仿佛吞了个活物,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直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倩临走前去卫生室跟汪大夫告别。汪大夫默默地打开平日锁着的抽屉,递给她一个手指粗的瓶子。瓶子里是细细的药末。她不解地望着汪大夫。汪大夫平静地对她说:“闺女,你是干净着来的,还是干净着走吧。这是我存的一点麝香,喝下去,你身上就没负担啦。”她从没跟汪大夫说过自己的事情,没想到平时瞥都不瞥她一眼的汪大夫,竟然对她身上的问题心知肚明。
吴倩回到知青点,按着汪大夫的交待,半信半疑地倒出小瓶里的粉末,用温水冲服下去。一阵腹疼之后,一团污浊的东西从腹中排了出来,掉进脚下的茅坑。吴倩顿感一身轻松,想起那位刻板的老先生,觉得是那般可亲可敬,她扶着厕所墙壁哭了起来。
11
村中的主街拓宽打直,青瓦高檐的王家祠堂已不见踪迹,新建的卫生室紧邻村部,前边的空地上,有几件缺胳膊少腿的健身器材。
午后的阳光正好,几个老人正靠着墙根晒太阳,看见王海军领着一群人从家里出来,都抬头观望。其中一个老头站起来,拖着一条腿划船一样迎上来,咧着只剩几颗牙的大嘴笑着问:“王书记,又有领导来扶贫呀?”王海军赶鸭子一样轰他:“嘎杂子,谁也扶不了你,给你鸡养,你吃了,给你羊放,你卖了,咋扶?”瘸腿老头挨了骂也不生气,还觍着脸站那儿。王海军见他盯着几个外来人看,就指着王悦娟和白玉珍问他:“嘎杂子,这是当年咱村的老知青,还认得吧?”不料,瘸腿老头闻言掉头就走,一条瘸腿划得急急如风。墙根几个老人一阵哄笑。王悦娟和白玉珍这才知道瘸腿老头就是嘎杂子。
白玉珍叹了口气:“这种人啊……”
王悦娟指着卫生室问:“汪大夫呢?记得他没儿没女的。”王海军说:“几年前死了。老先生一死,方圆几十里没有中医啦。”王悦娟问:“他没教个徒弟?”王海军说:“他倒是想教,可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没人学呀。”大家叹息连连,都为老人可惜。
王海军要带大家去看他的养猪场,想通过黄莺莺把他的猪销到京城。王悦娟和白玉珍没兴趣,王海军鼓动说:“你俩是故地重游,一定得去。”养猪场占地很大,前边是新建的猪舍,后边有一长排青砖老房。王海军指着老房问:“这地方看着眼熟吧?”她们仔细一瞅,看出来了:“这不是学校吗?”可学校变成了养猪场,让两个老人有点蒙:“村里不办学了?”王海军说:“孩子少,办不下去,并到别的村啦。”
几十年光阴转换,王家营已经物是人非,甚至物也不是了。王悦娟和白玉珍对眼前的一切感觉是那般陌生。
一行人刚刚返回县城,王海军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说县里对他们谈的这个项目非常重视,晚上由一名副县长接待,请各位务必参加。
白玉珍想起中午在王海军家吃饭时的难受,当即表示她不去。王悦娟说她也不去:“咱都老了,这种场合不适应啦,让年轻人闹腾去吧。”忽然记起当年她们喜欢的一种吃食,就让老郭带她们去找那家做羊杂汤的回民饭馆。
当年,知青点的饭菜清汤寡水,馋急了,她们就跑到县城一家回民饭馆喝羊杂汤。饭馆只有几张圆桌,膻味很重,第一次撩开门帘进去,差点被呛得倒退出来。不过,羊杂汤便宜,肉多不腻,泡着油香吃很对味。她们吃上了瘾,隔三间五跑来吃。
老郭带她们在县城兜了几圈,也没找到那家饭馆。看着满街新起的高楼,新装的店面,王悦娟估计那家简陋的饭馆早拆了,就让老郭就近找了一家清真饭店。老郭跟老板熟,交代按照传统做法熬制羊杂汤,炸油香。饭店高档干净,餐具精致漂亮,羊杂汤色泽诱人,油香金黄。两个人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白玉珍惦记儿子那边的情况,舀起一勺汤却忘了往嘴里送,瞥见王悦娟笑她,一慌,就洒了。王悦娟说:“你也是当过官的人,怎么就沉不住气呢?”白玉珍说:“我那叫什么
官?纯粹是让人当猴耍。”
说话间,郭占良打来电话,说县里这个农业开发项目专门成立了协调小组,副县长担任组长,确定县农场土地划转拍卖后,土地出让金的一半用于这个项目。又转告副县长的话,说很快就搞项目奠基仪式,到时要把四位老前辈请来,继承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让她们搞好传帮带。白玉珍听得泪水涟涟,连声说好。放下电话,端起一碗汤,连汤勺也不用,一口气喝下,喝得满脸红润,白头发上腾起一层水汽。
回到宾馆房间,王悦娟睡不着,拿出手机,翻到上午在王家营知青点拍的那几张海棠,直着眼看了好久。随后,她把这几张照片发给了杜玲和吴倩。很快,两个人都回了消息。
一个说:“真好看!”
另一个说:“是啊,跟咱四姐妹当年一样漂亮……”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