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安
1
最近一段日子,林老师每次路过西城拐的时候,都会朝右边那条巷子里瞅瞅。
巷子不宽,泥巴路上稀稀疏疏摆放着旧房拆下的废砖头,供下雨天进出的人垫脚,看起来像一串不规则的省略号,省略了水凼弄脏鞋子裤脚的危险。穿过巷子,是一片竹林,住家户在其间搭了棚子,开着几间茶馆和澡堂,有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茶馆门口,搔首弄姿地招揽生意。这让这条巷子、那片竹林和那些茶馆,显出某种心照不宣的神秘。
林老师很想向右转,溜进巷子,钻进竹林的茶馆里——他不喝茶,也不洗澡,他只想惹事,惹得越大越好。
这有点奇怪。要知道,在半月以前,林老师路过这个巷子的时候,可没有这种想法,那时候他路过这里,总会闻见一股怪味从巷子深处飘溢出来,如同站在发酵霉烂无人打理的垃圾堆旁,那种熏天臭味,冲鼻子辣眼杀喉咙,让他的神经过敏肿胀。那时候他总是两片脚板噼噼啪啪翻得飞快,匆匆跑开,好像害怕被那些女人捉进去一样。
然而,自从给张淑珍打了那通像宣誓似的电话以后,林老师的感觉就变了,那种熏天臭味仍然刺激着他的神经,却让他莫名地亢奋,那片竹林依然幽暗,却透着一种暧昧,那几个女人还是那么艳俗,却好像是一种默许,一种鼓励,让他把心里的亢奋和冲动付诸实施。
只是,林老师不敢贸然行动。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付出摧毁自己形象的代价,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没有计算好之前,他的心横不起来,也狠不下来。
林老师也喜欢喝茶和泡澡。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是当地人最享受的两件乐事,所以,形形色色的茶馆和澡堂遍地开花。他要喝茶泡澡,随便走到哪条街,都能找到心仪的去处,而这条脏臭的巷子和竹林里的龌龊棚子,则足以毁了他为人师表的体面和尊严。
臊皮!丢脸!为老不尊!林老师曾这样骂过喜欢钻竹林茶馆和澡堂的郑屠夫。
林老师退休以后,打交道的人多是那些年龄差不多的老头儿老太婆,但凡面子上能过得去的,他都不会激动,绝不会像教育学生那样语重心长,或者恨铁不成钢。男人的嘴不能太碎,乱冒泡容易得罪人,划不来。何况,打嘴仗林老师也不是郑屠夫的对手。郑屠夫关门杀猪开市议价,早就养成了一副滚刀肉的德性,轻则会一脸不屑地奚落他迂阔酸腐假正经,重则口水暴溅用粗话问候他的先人板板。秀才遇到兵有理扯不清,秀才遇到屠夫同样会自取其辱。
但那天林老师还是骂了郑屠夫:臊皮!丢脸!为老不尊!
当时,林老师正在“碗不够”吃烧牛肉,郑屠夫走到馆子门口,像是专门找人蹭饭一样,停了脚往里边张望。林老师不好意思埋着脑壳装没看见,就假模假意地抬起手臂喊了声:老郑去哪儿转呐?郑屠夫听到招呼,大声武气地回:林老师吃得好,打馆子吔。一边不请自进,一屁股坐在林老师的桌对面。
林老師那天本来没打算喝酒,见郑屠夫坐着不走,只好唤伙计加了一副碗筷,切了盘卤猪耳朵,又打了半斤纯粮老白干。郑屠夫一点不客气,袖子一挽,抓起筷子吆喝伙计再凉拌个白肉,炒份盐菜回锅肉——好像是在他自家厅堂一样。半斤酒,林老师只喝了一两多,剩下的全灌进了郑屠夫的肚子。酒足饭饱以后,林老师付了账。郑屠夫说:碰着了就是缘分,你请我喝了酒,我再咋地也要请你喝杯茶。林老师说:我的茶杯就放在隔壁茶馆,你下午要没事,就过去坐坐?郑屠夫用手抹了一把脸:在这儿喝茶有啥子搞头?我带你去家茶馆,保证你安逸得板。
林老师不想去,说:到哪里喝茶不都是一样消磨时光?我的茶在这边都泡好了……剩下的话他没有说,意思是你要在这儿喝就一同过去,不在这儿喝你且自便。郑屠夫却摆出礼尚往来的架势,非要还林老师那顿酒的人情,拉着他不松手:你都是老顾客了,茶杯摆在那儿,老板自然会给你收捡好,不会丢的。我带你去的那家茶馆在竹林里,空气好,凉快,关键是板眼多,好耍得很。保证你去了头回,肯定会想去第二回。
一边笑,笑得神秘而暧昧。
郑屠夫长得彪悍,人也粗俗,用现在的话说,实在是油腻拌猥琐。
林老师不愿意和郑屠夫一起耍,不是因为他长得蛮,实在是厌恶他那张不干净的破嘴,随便说啥子都要带脏话把子。只是门前门后地住邻居,路头路尾碰着了,林老师还得笑呵呵打招呼,维持面子上的一团和气。所以,郑屠夫非要舍近求远拉他去竹林茶馆,他抹不开面子,也就从了。
林老师跟着郑屠夫转到西城拐,踩着那一溜烂砖,穿过逼仄肮脏的小巷子,钻进了竹林茶馆。屁股刚坐在竹椅上,连茶水都还没来得及点,就有一个胖胖矮矮的中年女人过来冲他们笑,压着声音问:两个老哥哥,要不要耍会子?
耍啥子?林老师环顾四周,见茶馆破破烂烂,也没发现有啥子好耍的。他想,女人说的耍,无非是打麻将斗地主吧,就扯了扯郑屠夫的衣角说:你晓得的,我可是从来不赌博的。郑屠夫把嘴巴凑到他耳边,喷着酒气说:你是个瓜娃子噻?真不懂还是装正经?人家喊你耍的是搞那个……
郑屠夫没有说明是哪个林老师就知道是哪个了,那“安逸得板”的事就是搞那个见不得人的名堂嘛!他的背脊骨就僵硬了,透着冷气,窘得像是被那个矮胖女人当众脱了裤子,忽地一下,站起身子就要溜。郑屠夫朝矮胖女人挥挥手,矮胖女人便撇着嘴,朝别的茶桌去勾搭生意了。
郑屠夫拉住林老师:不耍就不耍嘛,来都来了,喝几口茶再走嘛。林老师哪里还坐得住,哪里还喝得下茶?他是品行端正的优秀教师,得到的荣誉证书和奖杯摆满了书房的架子,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是受人尊敬的老师。在这乌七八糟的地方哪怕多待一分钟,都有辱斯文,丢人现眼。他顾不上给郑屠夫面子,甩开他的手,正言厉色地说:臊皮,丢脸!
骂完,撒腿就往竹林外逃。
郑屠夫并没有跟着追,人各有志,耍法不一样,勉强不得。
自那以后,林老师更厌嫌郑屠夫了,和他打照面不得已握了手,都要悄悄去卫生间用洗手液搓洗一番,生怕沾染脏菌。有一回,儿子林亨勇来看他,他举报说,西城拐那一带搞歪门邪道的那么多,尤其是那些茶馆乌烟瘴气,龌龊得很,你们派出所该去管管。
林亨勇是城西派出所的副所长,管这种脏烂事理所当然。可听了老爷子的话,林亨勇好像并不感到惊诧,轻描淡写地说:城乡接合部嘛,哪儿都乱糟糟的,不好管……突然,眼神里又充满了怀疑,爸,你不是喜欢在映月井那边喝茶吗?怎么到那种地方去了?
林亨勇晓得父亲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话问得含蓄小心。纵然这样,也骇得林老师心虚冒冷汗,自己那话确实有此地无银的嫌疑,就赶忙解释说:你是晓得的,我去映月井要路过西城拐,难免听到闲话、看到那些不干不净事体。
林亨勇不敢追问,敷衍说回去跟所长汇报,会加大对那一带的整治力度。
林老师更不愿意再聊西城拐,那地方整不整治,如何整治,不该他操心。话说多了,哪句没说对,说不准会羊肉不曾吃,空惹一身膻,让儿子想歪了,冤都喊不出。
2
林老师说的映月井,在老北门那边,凿于哪朝哪代,已无从考证了,但打林老师记事起,大半个城的人都从这口井里汲水吃,直到20世纪七十年代,城里通了自来水,它才闲了下来,被政府用栏杆围了起来,当成了一处文物。
关于映月井,有一个神奇的传说,每逢中秋月圆之夜,只要趴在井口往下看,便能从水影中见到陪伴自己一生的爱人。说很久以前——好像所有的传说都是这么开头的——很久以前,城里有一对恋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都说这姻缘是天作之合。有一年的中秋夜,这对恋人来到映月井,小伙子先趴在井口往下看,让他惊愕的是,井水里显现的并不是身旁的姑娘,而是另一个并不相识的女子。姑娘不甘心,也趴到井口往下看,看到的也不是身边小伙子的身影。姑娘伤心欲绝,转身便跑。小伙子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追,慌乱中被绊倒,等他爬起来时,月光下已经不见姑娘的影子。他只有喊着她的名字,朝她住的龙居山中找去。眼看就要到姑娘住的村子了,他脚底打滑,滚下了山沟,摔断了一条腿。幸运的是,被一个樵夫的女儿发现,背回家悉心照顾。醒来后,小伙子看到救命恩人好生面熟,猛然记起正是他在井水中看到的人儿!后来,两人日久生情,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幸福终老……
林老师退休前,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他曾写过一篇关于映月井的文章,登在报纸上,后来又刻成石碑,树在映月井边。每天上学下学路过,看到很多游客在井边参观,读他的碑文,心底就油然生出一股骄傲之情。
林老师退休后,仍然每天都要路过映月井。他晨起不遛鸟,也不打太极,一般是吃了早饭,把家里收拾妥当,才慢腾腾地出门,走到映月井时,差不多已经挨边中午了。
映月井旁边,有家叫“碗不够”的苍蝇馆子,馆子门口摆着一排铁皮炉子,炉子上面是大铁锅,大蒸笼。这家馆子最大的特色,是他们的烧菜蒸菜炖菜,林老师最喜欢吃这家馆子的土豆烧牛肉,天天吃,都不觉得腻。黄泥烧制的粗瓷大碗端上来,几根鲜嫩的香菜顶在黄灿灿的土豆和酱酥酥的牛肉块上,红艳浑黏的汤汁中浮缀着细碎的绿葱花,单是色相就先扯住了眼球。喊了菜,他再去隔壁茶馆把自带的紫砂内胆茶杯摆在茶桌上,招呼一声:泡起哦。茶老板就知道给他抓三花。喊了茶,再折回饭馆,烧牛肉已经端上桌了。若是要喝酒,还会再喊一个豆腐汤,若是不喝酒,便喊来一碗“洗锅水”。很快,饭馆的伙计就会给他端来青叶子素汤和一小碟泡菜。米饭在木甑子里,吃多少自己盛。填饱肚子,搁下碗嘴巴一抹,他再转到茶馆去,自个儿提铜壶给发开的茶叶续上开水,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杯沿边上的细沫,浅浅一抿,唇齿间顿时清新起来,盖住了才吃出来的烧牛肉的腥味。这个老茶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每天都有打围鼓唱川剧的,林老师好这一口,他喜欢那咚咚锵锵的锣鼓和咿咿呀呀的川剧唱腔。听戏就要听家乡戏,最好是耳熟能详的,一边听一边用指头扣着桌面打节拍,心里跟着一起哼唱。他的下午时光基本上就是这样在茶馆消磨掉的。
每次路过映月井的时候,林老师都有种趴到井口往下看的冲动。他想看一看井水里映出的是不是张淑珍的影子,张淑珍是不是陪他到人生终点的那个女人。但他终究没有看。一来井边围着栏杆,他老胳膊老腿的總不能像年轻人一样翻栏杆吧?二来,他知道传说总归是传说,如果映月井真有那么神奇,谈恋爱的都跑去趴在井口边看一下,又哪来那么多乱了的姻缘,错了的婚姻?
林老师和张淑珍是在老年人骑游队认识的。张淑珍退休前在糖果厂工作,加上她性格开朗,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蜜香味,见了谁都笑嘻嘻乐呵呵的,即便是头回打照面,也能亲切热络成自来熟。所以,张淑珍的人缘非常好,尤其是在获知她男人几年前因病走了以后,她更是成了骑游队的一颗蜜糖。有几个单着的老头和吃在碗里盯着锅里的花心老萝卜,就蜜蜂一样围着她打转,献殷勤,套近乎。奈何越是香甜的糖,越不容易吃到,张淑珍并不需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需要乐乐呵呵地说,都这个年龄了,还没个正经,搞啥子情情爱爱,好笑人哟。蜜蜂们吃不到糖,能闻到糖气气,也不颓丧气馁,私下里心想,是糖,总有要软会化的时候,他们只需要保持热度和耐性。
林老师不去凑热闹。单身久了,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不再期望和谁弄出些故事。所以他不做辛苦的蜜蜂,只愿意做一只慵懒的猫,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没个正经”的老头儿们“好笑人哟”。只是,同在一个骑游队,难免就有近距离的接触,张淑珍见了林老师,脸上开花,嘴上溢蜜,林老师长林老师短喊得亲亲切切。林老师呢,怕那些对张淑珍有想法的老头儿们吃醋发酸,就把为人师表的架子端得高高的,对于张淑珍的热情,只是回以微微的点头,最多也就是跟着那些老头儿喊一声老张妹子好。
去年春天,骑游队去龙居山游玩。龙居山上有龙居寺,是隋朝时修建的古刹,后来蜀王孟昶看上这个清幽宝地,就改成了他和花蕊夫人的避暑行宫。寺里有一棵四五个人手牵手才能合围的银杏树,据说是花蕊夫人亲手栽种。老人们大捧大捧地请了香烛,跪拜在菩萨面前,祈求平安多福。林老师却去了后院,他更愿意拜谒那棵千年神树,请了一根许愿带,对着银杏树作了揖,把许愿带系在枝丫上。据说这样做,能逢凶化吉,达成心愿。他退休后日子过得悠闲,没什么雄心壮志,但求个身体健康,莫病莫痛莫灾莫难,能多活几年便知足了。
傍晚时分,骑游队在龙居山下安营扎寨,支起烧烤架,点上几堆柴火,整起野炊,搞起篝火晚会。林老师一边吃着烧烤、喝着茶,一边看有文艺细胞的队友表演节目。突然,强劲的电子音乐响起,张淑珍风风火火上场了,跳的是一种看起来怪怪的、却很扯眼球的舞蹈。林老师的嘴巴都惊讶得合不拢了,他没有想到,矮胖矮胖的张淑珍居然如此灵巧动感,双脚动作切换得那么快速,忽而滑行,忽而踢腿,忽而踩踏……感觉她的双脚就像没沾着地,一直飘着,飞着,比他看过的那些在广场上跳最炫民族风的老太太好看多了,引诱得他身上的细胞都跟着欢蹦乱跳。
刹那间,林老师感觉一个活力十足的精灵撞开了他的心扉,旋转在他的心尖尖上,血液都烫了,暖酥酥地挑逗每一寸肌肤。这种感觉他是有过的,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刘梅,就被她那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吸引了,冲动得要伸手去抚摸,想在那根辫子上用橡皮筋缠朵花,就是这种感觉。
林老师后来才知道,张淑珍跳的叫鬼步舞。管她跳的什么舞,反正他心里已经欢欣鼓舞了。他突然想变成一只勇敢的蜜蜂,朝着那颗甜蜜的糖发起冲锋。但真的凑到张淑珍跟前时,他又胆怯了,怕听到她说,都这个年龄了,还没个正经,弄些情情爱爱出来,好笑人哟。
林老师是爱面子的。如果突然出现一个善解人意的红娘帮着牵线搭桥就好了,他想。可那么多老头儿围着她转,自己不赶紧表白,万一哪天她软了,化了,跟哪个老头儿好上了,那就后悔都迟了,他又想。
斟酌了几天后,林老师把要对张淑珍说的话写在一张信纸上,趁着骑游队搞活动,悄悄塞给了她。怕遭到她的拒绝造成难堪,他特意在信末注明,如果她觉得他唐突了,打扰了她,就当他给她的是废纸烂字,尽可随手一丢,不用回复,以后还做好队友。他以前教书的时候,逮到男女学生递纸条,都要严厉批评,坚决扼杀早恋的苗头。对屡教不改的学生,还要请家长齐抓共管。真是好笑哦,现在自己不做老师了,却捡了学生的样。
信递出去以后,林老师心里没有半点踏实,反而更加焦灼。他想起曾有矜持的女生把男生给的纸条交到老师那里告状,马上就惶恐起来,担心张淑珍会不会因为反感,把他的情书交到骑游队马队长手上。马队长是一个管不住嘴且嗓门大的女人,人没到,就先听到她叽叽哇哇的说话声。这事一旦捅到她那儿,不晓得她会咋个添油加醋渲染传播呢。到那时,他如何下得了台?还有什么脸在骑游队混?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莽撞,最起码应该学那些老头儿先去套套近乎,探探口风。
骑游队是发了通讯录的,林老师有张淑珍的联系电话。但他不敢打去问她,她也没有打来回他的话。他想去筏子河边找术士算上一卦,又怕术士为骗钱专挑好的说,哄他开心。他想趴到映月井边上去看看,又没逢着中秋月圆夜,映月井里荡漾不出人影儿。
就在林老师快要急出心脏病的时候,骑游队又有活动了。他见张淑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嘻嘻乐呵呵地喊他林老师好,心就像被抽干了血水,干瘪皲裂了。他心虚地躲到一边去,有意回避跟她照面。她却朝他挤挤眼,示意他跟她走。到了偏僻处,她快速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转身又回到队友中间,像没事人一样,说说闹闹。
林老师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张纸,那颗心瞬间就鲜活了,跟着风飞扬,上了蓝蓝的天,上了白白的云。
整整一张纸上,只写了一个字——好。
但就这个“好”字,如同她跳舞时迸发出的火星子,灼烫得他差点手舞脚蹈,扯开喉咙大喊几声。
老张妹到底是可爱的,哪怕老了。
3
爱情来得好突然,林老师欣喜不已。除了在骑游队见面,他偶尔也会打电话约张淑珍一起开着老年电动车去城郊周边转转,看看风景,逛逛场镇。
人一恋爱,不分年龄都爱撒娇。林老师不好意思抱张淑珍进怀里,更不敢亲她,却敢在她眉眼生光时,捉着她的手拍拍,轻轻摩挲,老张妹,你不晓得哦,把信给你以后的那几天我是咋个过的,饭吃不好,觉睡不好,忐忑煎熬得血压都升高了……
你还好意思说,装得那么清高,多会折磨人,坏得很呐。张淑珍把手抽出来,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你才煎熬几天就受不了了,你晓得不,我煎熬了多少天?
林老师大感意外,用肩膀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欢喜地问,难不成你早就喜欢上我了?
看把你得意的。张淑珍又掐了他一下,这人的感情啊,就是怪得很,到骑游队见了你,心就跟着你跑了。按说到这个年龄,也不该有这种反应了。你也晓得,我胆子多大啊,悄悄找人打听你的情况。一打听,心就凉了半截。你妻子去世二十多年,你硬是没有另外再找,那感情得多深啊。想到你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就是有想法,也只好藏在心里了。转念又想,虽说我没多少文化,配不上你,能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你,也不错。反正都老了,活不了多少年咯。
呸呸呸,你可别瞎说,我们还要活好多年呐。林老师抬了抬手,到底没敢把手挡在她嘴巴上,但心头已经开起了一层一层的花。原来,她不接受那些老头儿,是因为心里早就装进了他。他骄傲,自豪。
林老师怕那几个对张淑珍有心的老头儿因爱生怨,把他孤立起来,以后不好混,他和她在骑游队就特别注意影响,没有半点撒狗粮秀恩爱的迹象,甚至还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本以为藏得天衣無缝,可他们彼此相视的眼神,一起说话的表情,还是让老头儿们发现了不正常。老头儿们的反应还真够低级小气,对半路杀出来夺走他们心头爱的林老师撇嘴鄙视,用手指点着他的鼻子骂,知识分子好阴险,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玩暗度陈仓,小人呐。
林老师被他们吃醋发酸的样子逗得想笑,又不敢笑,便故弄玄虚,你们咋不好生想想,全城有多少支骑游队?老张妹为啥要转队?为啥偏巧转到我们队?这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呐。为什么我没有跟着你们围着她转?是我早就知道你们没戏,瞎忙。实不相瞒,去年中秋夜,我专门趴到映月井口看过的,水中映出老张妹的身影,像一朵洁白的莲花,闪闪发光,冲着我笑呵呵。男女关系,讲究缘分,我和她是天作之合……老头儿们都啐他,说,装神弄鬼,屁的天意。林老师就做了夸张的表情,吓唬他们,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你们骂天,不怕遭雷打?
老头儿们说不赢林老师,又去跟张淑珍闹,骗子,嘴巴上说好笑人哟,却和林老头更笑人哟。他们嫉妒得都不愿意喊林老师了。
张淑珍才不怕他们,依然笑嘻嘻、乐呵呵地说,笑人就笑人,笑死背时。老头儿们还不甘心,又问林老头哪点比他们好。张淑珍笑得更欢,不是你们不好,而是林老师太好,他见识周到,阅历丰富,堂堂正正,干干净净。
张淑珍可爱起来简直怄死人不偿命,挨个点评起老头儿,你呀,懒得烧蛇吃,十天半个月才刮次胡子,就不怕沾了油汤汤生虱子?你呀,衣服穿得松松垮垮,想去耍马戏嗦?你呀,还没到七老八十,就弓腰驼背脑壳都抬不起来,地上有钱?你呀,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嘴巴还不干净,说话就带把子……点兵点将数落完了,还给他们集体送上了一个网络热词——油腻。
老头们懂不起油腻是啥意思,但从张淑珍的口气中感觉到不是个好词,就直怪她偏心,偏爱,枉自他们对她那么好。最后,又同仇敌忾,咿咿呀呀吵着,要她和林老师好好办顿招待。说酒肉穿肠过了,心情才会好,心情好了,才能接受他俩,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和往常一样好。
请客吃饭好说,林老师和张淑珍把老头儿们邀约到碗不够餐馆,让他们随便点菜喊酒。一个个吃得嘴巴冒油,喝得脸上泛红,还真就不酸不气不乱叫唤了。都是泥巴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哪个都晓得男欢女爱不是去菜市场,看起哪种菜给钱就能拿走。搞对象是王八看绿豆,得对上眼。何况张淑珍说了,她跳舞队还有好几个单着的姐妹,只要他们有想法,只管跟着她去跳广场舞,套近乎。如果他们不好意思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她就拉几个姐妹加入骑游队,他们各自凭本事去勾兑。
解决了老头儿们的吃醋问题,林老师和张淑珍在骑游队就不用再遮遮掩掩,快乐得像年轻了许多。随着关系的递进,他们开始考虑未来。张淑珍说,我儿女都懂事听话,前阵子还闹着要给我介绍老头儿呢,就是……不晓得你儿女们会不会反对?
林老师很自信,我们在一起,相互有了照应,就给孩子们松了绑,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忙事业。皆大欢喜的事,他们哪有理由反对?
张淑珍也是一儿一女,正如她说的那样,她儿女知情后,马上热情地把林老师请到家里好酒好菜招待,左一个叔叔右一个叔叔喊得亲亲热热。林老师喝了酒,又看到她一家人都没把他当外人,当下就豪气地拍了胸脯,说,只要你们没意见,我家里人更好说话。张淑珍的儿子举着酒杯说,夕阳红,夕阳红,夕阳就是要整得火火红红,到时候,我们为二老办一场隆重喜庆的婚礼!
4
然而,林老师与张淑珍的黄昏恋,却遭到儿女们的反对。
那天,林老师特意做了儿女喜欢吃的菜,打电话把儿女叫回到老宅,激动地向他们宣布:他恋爱了。那一刻,他像答对了难题的学生,满怀期盼地等着老师的赞许。可是,儿女却没有给予半点肯定和鼓励,他说的是幸福像花儿的喜事,他们却像听到火星撞地球,都夸张地把眼睛瞪得如玻璃弹子,轻轻一弹,就能把他的心穿出血洞;嘴巴张得像黑咕隆咚的旋涡,轻轻一吸,就能生吞活吃了他。
女儿林亨英伸手去摸林老师的额头,爸,你也兴过愚人节了?可今天的日子也不对呀,开什么玩笑!
林亨勇跟着附和,爸,你明年都七十了,老大不小的,咋还想起一出是一出?
儿女的反应太出乎林老师所料。他只好耐心解释,你们也晓得,我不是一个心血来潮喜欢冲动的人,你们的妈走了二十多年,我都没有动过再找老伴的心思。遇到老张妹——你们该喊她张娘娘,我的心却再也安定不下来了。她是我们騎游队的,脾气好,心肠也好,我和她啥都能想到一块儿,话也说得投机对味。她体贴我,我心疼她,结合在一起生活,不仅我们相互有了照应,还能给你们减轻负担,你们再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住不安全了。
见儿女依然像看怪物一样盯着他,林老师又纠正道,老大不小这个词,不该是你们晚辈对长辈说的。他这样较真,是提醒儿女注意,他是他们的父亲,他们不可以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可惜,林老师白费力了。
林亨英的态度很坚决,不管咋说,家里突然多个后妈,我接受不了。
林亨勇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继续口不择言,对呀,妈走了二十多年你都没东想西想,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张娘娘,这也太荒唐,太随便了,纯粹是瞎搞嘛。
林老师稳不住了,脸黑得难看。他和张淑珍是正正经经认识的,哪点荒唐?哪点随便?哪点瞎搞了?骑游队的人笑闹他们搞对象要办招待请客吃饭,他都一本正经强调,他和她是谈恋爱。爱情是绝对纯洁、神圣的,怎么能叫搞?一个“搞”字,总让他想起去乡下转悠,看到土狗连裆。儿子不仅说他搞,还是纯粹的瞎搞,他差点就像当年扔黑板刷子打开小差的学生一样,把茶杯砸过去。
我和你们张娘娘不是蚂蚁耍苍蝇闹着玩,是认真严肃的。且不说法律保护婚恋自由,就凭我是你们父亲,你们就没权干涉。我说给你们听,是让你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不是要你们表态说同意不同意!
林亨英赶紧去给他捶背,爸,有话好好说,不要激动嘛。
林亨勇却不肯退半点步,正因为你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才要为你负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声誉和形象。
林亨英也跟着附和,是呀,爸,妈走后你一直单着,我们都觉得你好伟大,对妈妈好专情,好重情。现在你孙女和外孙都十多岁了,你再去找个女人回家,我们一家人别扭不说,外人也会说闲话的……
她死了丈夫,我没了妻子,我们情投意合在一起,又没踩着谁的尾巴,谁吃饱了没事干要嚼牙说闲话?林老师的火气压不下去,用手点着儿女的脸说,你们啊,真是没良心。你妈妈走后,我为啥没有再找?还不是怕影响你们的学业!现在你们都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忙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我一眼,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哪天死了,臭了,你们都不晓得。
林亨英委屈得很,我们承认忙起来对你照顾不周,但是再忙,也是隔几天就打电话给你请安问候的……
你们忙,我理解,也支持你们把工作干好。林老师敲了下桌子,所以,为了给你们减轻负担,我自己找一个人回来陪着,又不要你们赡养,你们不欢天喜地,还拧筋掼骨装怪,像话吗?
林亨勇的思绪应该理清晰了,他起身给老爷子的茶杯添了开水,放缓语气说,爸,你说的都对。正是因为我们感恩你的付出和牺牲,才心疼你一个人住。我们懂你的孤独和寂寞,更担心你的安全。恳请你不要再固执了,还是搬去和我们一起住。挨着我,或者到亨英那儿,由你选。
这样的话林亨勇和林亨英以前也说过很多次,可林老师就是不肯。从儿女不按他的意愿当老师开始,他就感受了代沟的可怕。儿女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他没有办法左右,也不愿意因为生活观念和方式的不同,一家人闹出不愉快。以前他坚持说一个人住习惯了,想吃啥就自己做啥,想咋耍就咋个去耍,图个自由自在。现在他还是这个借口,不过加了补充,上了岁数,牙和肠胃都不好了,只能吃些炖的烧的蒸的,软乎的,清淡的,而这些都不符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你们喜欢麻辣味大的,干锅爆炒的。口味不同嘛。
林亨勇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完全可以按照各自的口味喜好,多做两个菜。
林老师依然不答应,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也别干涉我。
林亨英急了,爸,你把我们养大,我们给你养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一大把年纪了,我们还让你一个人住,晓得内情的,是你想清静图自在;不晓得内情的,还不戳着我们的背脊骨骂大逆不孝呀?人言可畏,我们走出去,咋抬得起头?
林亨勇做了多年警察,习惯揣摩和分析人的心理。以前,他和妹妹看到老爷子屋子里一直挂着妈妈的照片,摆设还保持着妈妈在时的样子,觉得老爷子情深义重愿意守着老屋子,他和妹妹便没有多说。现在情况不对了,他们再不把老爷子哄走,弄到眼皮底下看管住,说不定哪天老爷子就把那个张娘娘接来了,搞成既成事实,他们再反对也没用了。形势严峻,他强行拍了板,爸,亨英说得对,你不能太自私,光为自己考虑,也要照顾一下我们的感受和脸面。你说,你挨我和亨英哪个住,我马上通知搬家公司。
林老师就是不松口,我看你们是想多了。我们没舀别人缸里的水,也没吃别人锅里的饭,别人凭啥说三道四?现在我的生活还能自理,等以后老得动不了,再搬去和你们住。
林亨勇态度坚决,不行,你必须搬,一家人就得住在一起。
儿子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引起了林老师的警觉。小子呐,玩心眼啊?当真忘了姜还是老的辣?他“将军”说,你们有孝心,我很欣慰。这样吧,你们实在不放心,就搬到我这来。万一哪天你们妈的魂魄回来了,看到一家人热热闹闹,她也开心。
這下,还真把兄妹俩难住了。他们有各自的家,有爱人,有孩子,他们可以将就老爷子,可爱人和孩子愿意从住惯了的家搬到这儿来?何况,老爷子的住房只是两居室,他们哪一家搬来,祖孙三代都住不下。
搬到一起住,兄妹俩和老爷子谈不拢。老爷子和张娘娘的事,兄妹俩也不答应。闹到最后,不欢而散。
林老师像热锅上的蚂蚁,脑瓜里的脑花都要烤煳了。他想不通,一件简单的喜事,咋就衍变成亲情撕裂、鸡犬不宁呢?
5
给儿女宣布了他的恋情,一双儿女非但没有恭喜祝福,反而扯怪叫要棒打鸳鸯。已经向老张妹一家人拍了胸脯,林老师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见了她,又如何交代?
林老师想到以前骑游队有个老头儿,因为黄昏恋换了几个女朋友,就被人看不起,背地里总有人骂那老头儿是打着恋爱的幌子耍流氓,硬是把那老头儿羞窘得离开了骑游队。虽然他和张淑珍的关系还没发展到抱着啃一起睡的程度,但那些老头儿已经看到了他们有牵手拍背的事实——严格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们这也算有了事实。何况,他抢走了那些老头儿们的心头爱,到头来却不能给张淑珍一个善果,害她伤心难过,他们肯定会义愤填膺,骂他老流氓,老怪物,不生撕活剥了他才怪。
林老师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不晓得咋个给张淑珍交代。张淑珍见他萎靡不振,眼神闪避不敢和她触碰,就笑起来,被儿女泼了冷水?
张淑珍问得太直接,林老师躲不过了,只好吞吞吐吐如实汇报,说一句话就加一个对不起。她被他的窘态逗得笑出眼泪,瞧你满头大汗的,这有啥对不起的,好事多磨嘛。别急哈,找机会再好好和儿女沟通。你是老师,会有办法的,关键是自己不能气出病来。
她没有埋怨,还开导他,他的自尊心更作祟,想要有所表现,便提了虚劲,我才懒得和他们沟通!当年他们找对象,我没有半点干涉,凭啥子我找老伴,还要他们批准?老张妹,你放心,不管他们是啥态度,都影响不了我俩的事。
张淑珍继续冲他笑,好,我放心,放一万个心。乖,别生气了。日子还长着呢,一切慢慢来。
她的一声乖,把他甜笑了。笑还没有在脸上荡漾开,他的鼻子又酸了。他多希望变成小孩,往她怀里拱着,把所有的委屈都说给她听。
林老师也想过等到中秋月圆之夜,拉了张淑珍趴在映月井口往里看看。如果他看到的是她,她看到的是他,问题就简单了,谁要再干涉阻挠他们齐声共唱夕阳红,他就搬出那个传说——姻缘天注定,逆天遭雷劈。
张淑珍笑得眼睛都挤成了两条细线,说,就你个教书匠有文化,想精想怪的。林老师拍着她肉乎乎的手说,这可不是想精想怪。你不晓得,遇到你之后,老夫就聊发了少年狂。她打开他的手,往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到他俩,又舍不得,轻轻捉了他的手回来,捏了捏,嗔道,狂也是白狂。
林老师想,那就慢慢来吧,儿女总归是亲生儿女,只要自己拿定主意,他们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6
老爷子突然要找一个女人回家,林亨勇和林亨英认定了是个笑话。兄妹俩商量来商量去,仍然觉得必须把老爷子看管起来,不能让他的自由过了火。
一周后,兄妹俩又去了老爷子那儿。林亨英开门见山地说,爸,我和哥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如果你觉得和我们一起住不方便,我朋友在雍湖边开着一家康养中心,环境优美,设施齐全,员工都是经过正规培训的,服务专业周到。你要不要去看看?
亏你们想得出来!林老师眉毛立马拧成两团,我有儿有女去住养老院?你们不怕背上不孝的骂名,我还怕被人耻笑窝囊废呐。
林亨英竭力宣传,康养中心不同于传统的养老院,是与时俱进探索出来的专门为老人提供就近、便捷、专业、智慧的养老助老服务新模式。你去了,不仅能感受到家的温馨,还能享受科学细致的照顾,让晚年生活快乐健康,幸福甜美。
林老师抱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说,你就是吹出一朵花来,我也不会去。
林亨勇装模作样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这房子有些年没有打整了,墙纸都在起泡脱落,门窗更是老旧得不像样子。爸,你还是先搬到我那去住一阵子,我找人来装修一下。
孩子们这又是葫芦里卖什么药?林老师越来越迷糊,一时没猜出儿子是在唱哪一出,说,老房子嘛,有点损坏也正常,没必要装修花冤枉钱。
林亨勇以为老爷子的鼻子已经被牵着走了,顺势说,也对,与其再投钱搞装修,不如趁着目前二手房价格还不错,把它卖了。
卖了,卖了我住哪儿?林老师彻底晕了。
你暂时搬到我们那儿,或者先住康养中心。林亨英帮腔,见老爷子脸色不好看,又宽他心,如果你住着不舒心,以后你看起哪个地方的楼盘,我们再给你买一套。
兄妹俩的目的很明确,只要把老爷子先哄着搬了家,剩下的事便好办了,不用再提心吊胆他脑壳一发热,把张娘娘接到一起住。
前几天儿女还在和他闹别扭,突然把话说得越说越好听,林老师的心里煮着开水,努力和他们周旋,说,这房子住久了,有了感情,舍不得卖。再说,万一你们妈妈的魂魄想回来,没了房子,她哪去找歇脚的地方?
老爷子不上当,林亨英有些急了,话没过一下大脑就脱口而出,要是妈妈的魂魄回来,看到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不知道多伤心难过……
林亨勇瞪了妹妹一眼,慌着转移话题,爸,最近天气好,你们骑游队肯定又有啥活动了吧?
还是迟了,林老师没有理儿子。他已经从女儿的话中品出了味道,两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好心好意,打的全是他和张淑珍的破锣。他心里火冲,表面上还稳起,张淑珍要他不急,要乖,他愿意听。他喝了一口茶,语调平缓地说,你们妈妈走的时候,亲戚们都要我把以前和她用过的铺盖毯子撕成两半,把床转个方向,意思是让我与她的尘缘彻底了断。当时你们都在场,是听到的。可你们也看见了,我没有那么做。原因很简单,你们妈妈是我的爱人,我不怕她的魂魄纠缠,也不怕她把我带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肯带走我,想来她是真撇下我不要了……
林老师揉了揉眼角,端起茶杯,没有喝,又放下,叹了一口气说,可我还活着,活着就有奇遇,有奇遇就有奇缘,我遇到了你们的张娘娘。你们都是恋爱结婚的过来人,喜欢上一个人是啥样的感觉,不用我多说。我听人说,儿女们反对老人再婚,大多是担心增加负担、引起财产纠纷。我在这里给你们交个底,我和你们张娘娘都有退休工资,有医保,我们不会用你们的钱。她的儿子女儿很开通,对我和她的事很支持,并表了态,该尽的赡养义务他们不会缺失,该尽的孝心他们也不会落下,他们会好好和你们做兄弟姐妹,绝不会与你们争夺财产。他们还说了,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坐在一起谈谈,把细节落实了,去办公证。
林亨勇尴尬地解释,爸,你是晓得的,我和亨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我们的日子过得去,咋会怕负担、争夺财产呢?
爸,我们不是反对你再婚,关键是怕你把问题想简单了。张娘娘再好,毕竟是别人的亲妈;她儿子女儿说得再好,只是因为现在太平无事。人和人的关系本就脆弱,一句话没说清楚,啥状况都可能发生。比如,她和你在一起后,病了,倒了,责任该如何划分?
林亨英还举了例,我有个朋友,她父亲丧偶多年,退休工资一个月有三千多元,生活有保障。两年前,他和一个同样丧偶的老太太好上了,双方儿女反对无效,就坐在一起商议,二老结婚后,老爷子这边负责老太太的吃饭穿衣等基本生活,双方儿女按原来的样子,各自负责各自老人生病等重大情况的花销。后来,老太太生病住院,她的儿女却找各种借口不管不问,还说人在男方家,男方就该负责。老爷子的儿女被气着了,想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亲妈,索性也不管不理。老爷子上了年纪,体力跟不上,只好请护工,可他那点退休工资根本就不足以支付老太太的治疗费和护工的工资。谈钱伤感情,两家人互不相让,最后扯破脸闹上法庭。亲没亲起来,还结了仇怨,两个老人最终被迫离婚,没过多久,两个老人相继抑郁而终,好可怜可悲啊。
你说的是极端个案。林老师竭力要打消儿女的顾虑,你们张娘娘的儿女明事理得很,不会心多烂肺,我和她决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惹事端。
老年人再婚问题层出不穷,不是我们把人往坏处想,实在是有些险冒不起。林亨勇也举了一个例,比如就你这个小区的秦老师,他再婚的对象说起来也是老师,却干出了没文化的荒唐事,逼秦老师生吞活泥鳅清除宿便,祛湿排毒。害得秦老师肠穿孔,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爸,这事你清楚,秦老师儿子报了警,我们费了好多口舌才调解好。两个老人最后还不是因为过不了一块,分手了。
儿女们轮番用事实说话,林老师有点招架不住,话都说得有气无力。我承认有些老年人再婚后与初衷背道而驰,但是,也不能因此杯弓蛇影,因噎废食,毕竟,通过再婚重拾幸福的例子也是多得很的嘛。
林亨英见老爷子顽固不化,一着急,又说了一句脑壳搭铁的话,好多人都说,寡妇克夫,爸,你要三思……
啪,林老师抓起茶杯摔在地上。他彻底震怒了,他听不得关于张淑珍的坏话,何况女儿的话怎么听都像是顺带骂他克死了妻子。
家庭会议再次不欢而散。
林亨勇埋怨妹妹不长脑壳乱说话,赌气说不再管老爷子的事。
林亨英不服气,说要怪也得怪那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张娘娘——她突然眼前一亮,哥,我们真傻,居然没有从问题的根源着手。得想法让老爷子脱離骑游队……
一番合计后,兄妹俩再去见父亲。
一进屋,林亨英就惊叫起来,吓死人啦,吓死人啦!
林老师还怄着气,端着架子不给他们好脸色。
林亨英叫得那么夸张,老爷子竟然没反应,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演戏,抚着胸脯喘着粗气说,今天围城路上出了车祸,一个骑电动车的老头儿乱调头,后面的大货车刹车不及,直接撞了上去……那个惨烈哟,脑壳碾扁了,脑浆子都喷溅到路对面……再一看,出事的电动车和爸骑的那辆一模一样,我当即被吓得魂都没了。
林老师哼道,所以你们就跑来看我死了没有?
林亨勇眉毛胡子都要皱到一块了,这个妹妹是咋回事,演练过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就变味了,真搞不懂她与人是咋个谈下生意的。见老爷子气不顺,他只好打圆场,爸,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们再不孝,也希望你长命百岁。亨英胆子小,看到那血腥场面,又听说最近出的好几起车祸都和老年电动车有关,她就硬拉着我来劝你莫要再开电动车了。确实,安全重于泰山,把你的车处理了,还能省下停车费呢。
林亨英小心补救,是呀,爸,正因为我们真心爱你,才着急担心。老年电动车就只有那么一层薄薄的铁皮包着,随便一碰撞,就成了一堆废铁,想想都可怕。你以后要出门,近点的,就走路,远点的,我们开车接送。
如果是在以前,听到这番话,林老师肯定全身上下都会暖柔柔的。但是,自从他和张淑珍的事接连遭到儿女的捣乱后,他的心就变得敏感多疑。仔细回味他们的话后,林老师果然发现了阴谋——把电动车处理了,他就不能再参加骑游队的活动,他们是要切断他和张淑珍的联系!其心险恶,其心可诛!他的脸黑得都要冒脏水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真要去哪里,喊你们用车送我,你们又会找借口说忙得很,莫得空。
林亨英小心讨好,说,啥事也没有爸的事重要。只要你喊一声,我们保证比110还跑得快。
林老师摇摇头,别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还没有老得动不了,自己有车,想去哪就去哪,自在。
林亨勇说,不是我说老年人的坏话,大家都看到的,老年人开个电动车,想转弯就转弯,想横穿就横穿,野蛮霸道得把公路当成自家院坝一样。而且,挂一个骑游队的車牌号上路,根本就不合规,不合法。真的出了事,即便有理,责任也会摊大头。爸,你还是听我们一句劝,别开电动车了。
林老师瞪着眼睛说,当初我参加骑游队,你们说得多好听——老年人是得有点兴趣爱好,跟着骑游队出去转转看看,悦心怡情,玩的就是老有所乐。这些年,我们骑游队到处跑,交警都没有拦车说不合规,不合法,不安全,你们派出所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瞎操心。
林亨勇被老爷子的话呛懵了。以前老爷子说话都是就事论事,以理服人,咋就突然变得阴阳怪气、夹枪带棒了呢?目的没有达到,他还得耐着性子劝说,爸,我给你说句老实话吧,鉴于老年电动车引起的交通事故频发,交通、交警等相关部门很快就要开展这方面的专项整治,其中就包括取缔没有登记备案的骑游队。退一步说,就算你所在的骑游队证照齐全,也没有资格发放车辆上路通行牌照啊。你没有去车管所验车办证,车开出去随时都可能被扣。与其到时候惹麻烦,真不如现在把车处理了。
因为识破了儿女的把戏,他们的话说得多么有理有据,林老师都听着不顺耳。情绪上来,他更没好话,我的车是违规的,我们骑游队是非法的,你这个大警察现在就执法,把我的车扣了,再给我戴上手铐抓进拘留所。啧啧,儿子抓老子,多威风,多神气,多出息,大义灭亲的精神很快就传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你只管等着立功受奖当所长、当局长吧……
林亨勇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老爷子已经走火入魔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摇头叹息,爸,你要相信,我们做儿女的永远不会整你害你,只会为你好,对你好。
他不敢再多嘴,给林亨英使了一个撤的眼色,灰溜溜地走了。
7
挫败儿女的阴谋,林老师没有丝毫快感。再这样斗下去,影响心情事小,亲情撕裂就不值了。他约出张淑珍,直接说,我俩你情我愿没意见,去把结婚证办了吧,然后搬到一起,一个锅煮饭。
张淑珍问,你儿子女儿同意了?
同意啦。林老师眼睛闪向一边。
当真?那你挑个日子,把我带回家,和孩子们见个面。张淑珍并不相信。
林老师硬装,有了证,你名正言顺到家里,面子上更好些。
张淑珍便知道林老师又没过儿女那一关,捏着他的手说,这么大的事,可不能任性赌气。家和万事兴,咱俩的事,不急。
林老师不安逸了,且不说我是他们的父亲,他们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就凭不用他们的钱,不住他们的屋,不吃他们的饭,我们就该理直气壮。你在骑游队风风火火,咋在这事上扭扭捏捏肉肉扯扯,莫非你不想和我过?
你个没良心的,我怎么不想和你过了?这么大岁数了,难不成还跟你搞起耍,当真是老不要脸?张淑珍冲他翻了白眼,叹息起来,你是看到的,身边的老人有几个不是在尽量顺着儿女。不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而是心气没了,越来越怕这怕那。怕生个病没人照顾,怕老得动不了遭人嫌弃,怕一口气接不上,白布一盖,没人送终。我喜欢你,就是想你好,为你好,不能害得你和儿女闹得不可开交。你儿女也算是有出息的人,他们爱面子,不想你惹出闲言碎语,你要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当妈当爹的,是不可以自私任性的,得考虑儿女们的感受。
之前儿女说他自私,现在张淑珍也说,林老师突然迷茫心虚起来。回望过去,他确实有些地方没有考虑家人的感受,尤其是妻子刘梅当年病重住院,他都疏于照顾和陪伴,没能尽好一个丈夫的责任。
刘梅是邡城二小的语文老师,患有慢性支气管炎,以为只要吃着镇咳祛痰和抗感染的药物就没事,结果一拖再拖,拖成了肺心病。为了抗感染,药吃得越来越多,可是每年还是会因呼吸功能或者心力衰竭住院一两次。每次入院都会下病危通知,好几次还被推进ICU,上了呼吸机。那年,林老师带着初三毕业班,林亨勇正读高三。五月十二日,刘梅病发住进医院,林老师想着她每次住院都有惊无险,为了不影响学生备战中考,为了不耽搁林亨勇迎接高考,他安排正读初二的林亨英请假守在医院。他每天等学生上完晚自习后,才匆匆赶到医院去换班陪床。一边是要参加中考的学生,一边是病重的妻子,他找不到两全的法子,只有祈求上苍垂怜,鼓励刘梅挺住。可刘梅最后还是没能挺住,于五月二十八日走了。林亨勇因为悲痛,在接下来的高考中一败涂地。
刘梅去世后,林老师明显感觉到了儿女对他的怨怪。林亨勇复读一年后,考出了超过调档线近百分的好成绩,林老师要他报考师范大学,他答应得干干脆脆,可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却是四川警察学院寄来的。林老师愤怒地责问儿子为什么改志愿,儿子满脸淌泪地吼叫:我妈如果不是老师,她的病就不会拖得那么严重;你若不是老师,就不会在她病危关头都没时间去医院。
林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从儿子面前滑过,啪的一声,扇在了自己脸上。
林亨英高考那年,林老师再不敢掉以轻心,除了不断给她灌输当教师的崇高和伟大,还全程监督她填报志愿。有他把关,林亨英进了师范大学,毕业后也走上教师岗位。儿子通过公安联考当了人民警察,女儿师范毕业做了人民教师,听到别人夸赞,林老师如沐春风,心情极爽。
哪晓得林亨英也有一颗叛逆的心。她只教了两年书,招呼都没和林老师打一声,便下海与人开了服装厂。林老师气得大骂,她也有一番说辞:当老师收入不高,还累,又操心。每天被那些娃儿吵得神经都衰弱了,家长还不理解……我可不想像妈妈粉笔灰吃多了,得个啥病。
简直是打胡乱说!我吃了一辈子粉笔灰,身体不是好好的?你妈身体本来就不好……林老师哽咽了,朝女儿摆摆手,不说了。成了定局的事,他再说啥还有什么意义呢?
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那不叫自私,要求别人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那才叫自私。林老师忘了这段话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按此说法,过去他要求儿女当老师是自私,他们违背了他的意愿不当老师也是自私,自私抵自私,算是扯平清零。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干涉过儿女们的生活和工作,可现在他们却来破坏他的幸福,简直是自私得恶劣。
林亨勇很沮丧,对妹妹说,老爷子那么大岁数了,我们总和他置气也不好,就由着他去吧。
林亨英跺着脚,说,哥,别的事都好说,这事我们真不能妥协。我们正处在更上一层楼的黄金年龄,不能让老爷子招来闲言碎语,影响我们的前途。
林亨勇知道,妹妹正在竞选县工商联副主席。虽然不是驻会的专职副主席,但这年头多个头衔除了有面子,还能好办事。他自己呢,也确实不满足只当个副所长,一直想往前边挪一挪。不过,老爷子丧偶再婚是合理合法的,即便有人说老爷子老不正经之类的闲话,也影响不了他和妹妹的前途。于是,就叹了口气说,老爷子铁了心,我们又何必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呢?要是传出去,别人骂我们忤逆不孝,更破坏我们的形象。
林亨英生怕哥哥放弃,赶紧挑拨,哥,你想想,爸当年若不是那么自私,只想着他的学生,他的工作,要是能把妈照顾得好一些,送到更好的医院、找更好的医生,妈会走得那么早吗?之前他对不起妈,现在又为了一个女人和我们翻脸,你说妈在天上看到咱家成了这个样子,能安心安宁吗?
见林亨勇的眼角湿了,她接着说,我认真想过了,妈走的时候,爸正当如狼似虎的中年,那会儿他都没有再婚,现在挨边七十了,突然和那个张娘娘好,依我看,这绝对不是生理需要,更像孤单寂寞,是想找个人做伴的心理需求。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他不愿意搬家,我們可以给他找点乐趣,弄个什么宠物养啊。
林亨勇觉得有些可笑:宠物跟大活人能比吗?但他也没有反对。
林亨英先是给老爷子买了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说这狗天性聪颖,善于察言观色,关键是还温和、忠诚、服从性好,从不把主人遗忘,最适合老年人喂养。她想的是,有这条狗让老爷子遛来遛去,把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就不会再惦念那个张娘娘了。哪晓得,老爷子并不好糊弄,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狗要掉毛,要洗澡,懒得伺候;说这狗的块头太大,拉出去不是他在遛狗,而是狗在遛他……总归是找了一大堆理由,没几天就把狗送了人。
林亨英不甘心,又给老爷子弄了只柯基犬,说,这狗个头小巧,并且无体臭,只要保证每天一次简单的梳理,一个月洗一次澡就行。此外,林亨勇经不住妹妹的怂恿,给老爷子提去一只鹩哥,说,鹩哥模仿能力强,记忆力好,你就是不刻意教它说话,有些话它听得多了,便会跟着说了。有了哥哥的配合,林亨英劲头更大,安排人搬去一个玻璃鱼缸,里面养着九条锦鲤,说,这叫九紫,旺财旺人,家运顺利。
林老师下巴都要惊掉了,他送走一条狗,儿女变本加厉把水陆空都给他补齐全了。
其实,林老师是喜欢狗的。张淑珍养着一只博美犬,“幺儿幺儿”喊得亲热。她对他说,幺儿好乖的,从不乱拉屎屙尿。每次外出回家一开门,幺儿就扑着跳着迎接,撒娇打滚可爱极了。张淑珍对幺儿真是好,除了隔一阵子就带到宠物店做美容保健,天冷了,还要给它穿上背心。隔几天换一套,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他也是喜欢鹩哥的,他常去的那家茶馆,老板就养有一只。人到茶馆,鹩哥会喊,泡茶,泡茶;人要离开,鹩哥会喊,给钱,给钱。精灵着哩。他还是喜欢鱼儿的,只要走到公园池塘边,他都要花三块钱买包鱼食去撒。然而,这些喜欢,和他喜欢张淑珍一比,便不叫喜欢了。何况他心知肚明,儿女给他弄来海陆空,就是要把他折腾得没时间去和张淑珍谈情说爱。现在他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将来再老点,他们还不把他当小孩子哄?这是一种焦灼,一种危机感。不只是再婚不再婚的问题,已经上升到了老年人尊严的问题。和儿女斗,不来点狠的不行。
到了星期天,林老师把儿女们喊过来,指着桌上的菜说,今天改善伙食,这是炖狗肉,这是清蒸鹩哥,这是红烧锦鲤鱼。林亨勇和林亨英一听,便哇哇作呕。林亨英捶胸顿足眼泪乱滚,爸,你咋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呀!
看到儿女被气走,林老师嘴角往上一扯,笑出了声。他才没有那么狠呢,只是提前把柯基犬和鹩哥送给了张淑珍,把锦鲤放到了公园的荷塘里,然后玩了一个障眼法:所谓的狗肉汤是羊肉炖的,清蒸鹩哥是鹌鹑冒充的,红烧锦鲤是市场上买来的小鲤鱼。羊肉汤上撒着葱叶香菜,鹌鹑上糊着佐料,鲤鱼裹了芡粉,再经他那么一说,林亨勇和林亨英已经恶心得受不了,根本就没仔细看。
林老师是真把儿女吓坏了,再没敢给他买任何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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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亨勇和林亨英并不知道老爷子玩的是偷梁换柱的恶作剧,认定了他已经心理扭曲变态,更担心再这样下去,难保他会做出更荒唐的事。
得拯救老爷子。兄妹俩开动脑筋,也玩起了邪的——釜底抽薪,逼退张淑珍。
林亨勇是警察,很容易就搞到了张淑珍的电话,请她出来见面。
林亨英开门见山,说,张娘娘,您应该听我爸说了,我们是坚决反对他再婚的。不是因为您不好,而是他当了一辈子老师,不说是桃李满天下,至少口碑和声望俱佳。我妈妈走得早,他一直没有再娶,痴情和专情人尽皆知,令人感叹感动。我们真的不希望他一时糊涂,形象坍塌,晚节不保。请您理解一下我们做儿女的心情,拜托了。
张淑珍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林亨勇就抢着说,张娘娘,实不相瞒,自从我爸和您好了后,他和我们的关系就紧张起来。最近更是神魂颠倒,干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我们实在担心再这样发展下去,哪一天他会发疯发狂。我想,这也不是您愿意看到的吧?
林亨英紧跟着开出条件,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让我爸正常起来,我们已经万般无奈,只有来恳求您了。只要您主动和他断了关系,该怎么补偿,您尽管说,我们一定会照办的。
被兄妹俩轮番密集轰炸后,张淑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就像当初回复林老师向她的表白一样,她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好。
张淑珍啥要求都不提,还如此爽快,反把兄妹俩弄得心虚了,他们作揖鞠躬道了谢,又恳请她千万不能对老爷子说他们找过她。
张淑珍的嘴角扯了一下,直接转身走了。她不是不愿意和他们多说半个字,她多想让他们知道,她有孝顺的儿女,有退休工资,有医保,还有一堆老头儿围着她讨好。她和他们爸交往,没有任何算计和贪图,只希求彼此疼惜,相互关爱,把最后的人生走得快乐幸福。但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她又嚼碎吞回了肚子里。她受再多的委屈、再大的误解都没关系,只要林老师他们一家人和睦安好。
再见到林老师,张淑珍便不再笑嘻嘻,乐呵呵的了,她把脸朝着一边说,我就陪你到这咯,往后,你多保重。
自从那次放了大招以后,儿女便再没有想精想怪来捣乱,林老师仿佛看到了希望,可张淑珍竟然说散就要散,到底是为什么?林老师顿时就急了,老张妹,我们这岁数,可不能乱开玩笑,心脏受不了哦。
张淑珍还是不看他,我是认真的,我俩根本就不般配。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就是最好的般配。林老师烦躁起来,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我哪里没做对,你说,我可以改。
你很好,是我不好。张淑珍叹道,老了,就该有个老了的样子,不能为老不尊,再给晚辈添乱。
林老师去捉张淑珍的手,她躲开了。这让他更加不安,说,现在情况已经出现好转了,我那一双儿女最近已经老实起来,只要我们不放弃,他们最终会同意的。
张淑珍摇摇头,只是叹息。
林老师急得拍胸脯,如果他们还要兴风作浪,我就和他们断绝关系。你放心,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张淑珍终于肯把脸正对着他,亏你想得出,和儿女断绝关系了,以后谁给你送终烧纸?
两脚一蹬,啥都不晓得了。我才不稀罕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咋是虚东西?张淑珍把目光又转到一边,你的儿女都很优秀,也很孝顺,听我一句话,莫要和他们怄气赌气了。这辈子,我们也只有这么长一段缘分,以后,你好好保重,我会祝福你。
我不要你的祝福,我要和你一起幸福。林老师拉她的手说,没有你,我哪还有幸福?
张淑珍没有甩开他的手,说啥傻话呢,那么多年没有我,你不是过得好好的?别拉拉扯扯,让人看见,会说闲话的。
凉气从张淑珍的手心浸入林老师的身体,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缓缓放开了她的手,你……是不是和别人好上了?
你看,我还生得出变心的翅膀吗?张淑珍耸了耸肩膀。
林老师的脸都要苦出水了,那你为何不要我了?
缘分这东西,差一点,就是差一点。张淑珍幽幽地说,别人看我整天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人哪能真的没心没肺?只是活到这把年纪了,看得开,是好;看不开,也不一定就坏。况且,好坏又如何?还不是都要过去?她突然笑了,人得相信缘分,如果真有来生,我一定要早点遇到你。好了,我走了,以后,你保重。
林老师伸了伸手,却没有去拉她;动了动脚,也没有去追她。他的职业已经让他养成骄傲的习惯,做不出死皮赖脸的事。张淑珍对他说了那么多声保重,他一句都没有回。他不是小气的人,只是面对她的突然变脸,他大气不起来。
失恋了,林老师连骑游队都不去了。怕见到张淑珍痛苦尴尬,更怕被那些老头儿嘲笑。他去映月井的次数也少起来了,不再觉得碗不够的土豆烧牛肉好吃,也再没心情去茶馆喝茶听戏了。儿女来看他的次数倒是多起来,他们给他讲各种有趣的事,但绝口不提要他搬家、要他不开电动车那些事,他们变得很是乖顺。林老师呢,也不再给儿女脸色,偶尔他也会跟着他们笑几声。
只是,他觉得比以前更孤独。这种孤独很疼,是儿女不懂他,张淑珍不懂他,他也不懂他自己了,所有的不懂,像小蛇在心上打洞。疼就疼吧,無望的余生,活着就熬着。熬到头了,自然就解脱了。
9
立秋后的一天,林老师在路上碰到了郑屠夫。郑屠夫暗黄的眼珠儿在他脸上滚来滚去,像是见了怪物,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翘了请吹吹咯。
听到这么晦气的话,林老师没有朝他呸呸呸吐口水。他没心情,也没力气,只恹恹地怼回去,你都没翘,我哪敢和你争着请吹吹。
郑屠夫嘿嘿地笑,就凭我这壮如牛的身板,少说还要活个二三十年。
林老师不想和他多说话,嘴巴却拐了个弯问,你还常去骑游队吧?老张妹还好吧?
郑屠夫说,她呀,和你一样,也好久没参加骑游队的活动了。可能是身体跟不上了。
啥意思?
人老了,身体总会出些毛病嘛。你晓得的,咱们骑游队这两三年接连走了好几个老家伙……郑屠夫的眼珠鼓了鼓,在林老师脸上乱滚,奇了怪了,你俩不是在搞对象吗?怎么又向我打听?突然他坏笑起来,看你这蔫皮打垮的样子,嘿嘿,我晓得了,你肯定被她甩了。
你晓得个——林老师到底没好意思说出“锤子”二字。
郑屠夫絲毫没看出林老师对他的厌嫌,嬉皮笑脸地说,婆娘走了婆娘在,正好,你和我去西城拐钻竹林,潇洒快活。
林老师一脸鄙视,老话说,久走夜路必撞鬼,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去那种地方,被警察抓进班房关起来,丢人现眼。
郑屠夫果然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搞个毬呀,上次你临阵脱逃,我还以为你老得不行了,原来是怕被警察抓啊。实话告诉你,我被警察抓了好几回了,可抓了又咋样喃,还不是批评教育几句,了不起罚点款,就出来了。
你就吹吧。
说你教死书不开窍,你还不安逸。你好生用脚后跟想一下,把老头儿抓进去关起来,万一惊吓过度引发个啥病,死翘翘了,那不是捉起虱子往脑壳上爬,警察会傻到自找麻烦?郑屠夫看把林老师说得一愣一愣的,更加猖狂,晓得秘密了,你该放心了吧?走,一起耍耍去。
看到郑屠夫嚣张的样子,林老师直想骂:鬼才和你老二流子去那种肮脏的地方!一边手痒得想要摸出手机给城西派出所打举报电话,可是他却只是挥挥手,失魂落魄地和郑屠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
原以为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但一听到郑屠夫说张淑珍好久没去骑游队,可能身体跟不上,林老师的内心世界就坍塌粉碎,一地狼藉了。原来,他的努力和刻意,是那么的虚伪,虚弱。
他拿出手机,想给张淑珍打个电话,问她一声还好吗。却不知为何,他的手抖得厉害,按不准拨号键。
10
日子越过越索然无味。骑游队的活动林老师不去参加了,但还是要偶尔开车出去到城郊周边转转。他怕久不动车,车会放坏。
那天,鬼使神差地,林老师把车开到了化机厂,找到了张淑珍的大儿子,然后,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之后,他给张淑珍打了一个电话,说,你等着,我的儿女有本事气走你,我就有本事让他们把你请回来。
张淑珍在电话里着急,儿女也是为你好,你可千万不要冲动,伤了一家人的感情……
我晓得。你放心就是。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以家庭为重……
我晓得。你放心就是。
我俩的事,这辈子不成,还有下辈子……
我晓得。你放心就是。
林老师说了一串“我晓得”,可究竟怎么让儿女把张淑珍请回来,他却并不晓得。他只晓得,他去找她的儿子了解情况,不是鬼使神差,也不是因为她跳了一段鬼步舞而迷了他的心窍,她已经撞进了他的生命中,住进了他的心房里了。失去她,他的日子和等死没有区别。
到哪里去找一个让儿女主动去请回张淑珍的法子呢?哪怕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去——林老师头皮发麻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好办法。
就在这时,一则电视新闻帮了林老师:一个中年男人,因为生意不顺,经常遭到妻子的辱骂虐打,男人不堪忍受,提出离婚,妻子不同意,家暴进一步升级。男人走投无路,做出一个荒唐的举动,当着巡警的面抢夺路人的背包,只求被抓进拘留所,想清静清静……
林老师看得直摇头,摇着摇着突然灵光闪现:儿女可以卑鄙狠心拆散他和张淑珍,他也可以不择手段逼迫他们尊重老年人的情感追求。
然而,林老师的决心并没有马上转换成行动。他选的是一道没有公式可套的人生难题,他怕哪个环节没有计算好,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如果偷鸡不成,他将老脸丢尽,哪天翘了请吹吹,单位的领导如何给他致悼词?难道直接用一把大红叉叉为他盖棺定论吗?
林老师又去了映月井旁边的碗不够餐馆,喊了土豆烧牛肉,点了粉蒸排骨,要了二两老白干。吃起来没味,又要了一份酸辣肉丝。电视里养生专家说,老年人要饮食清淡,少吃肉,少喝酒,可不吃肉不喝酒,他哪有力气解忧消愁?
刚端起酒杯,忽然变天下起雨,哗啦哗啦的,雨来得很急,泥腥味从街面上冲进餐馆,让他有些反胃。好在,雨来得快,也收得快,只下了二十来分钟。看着二两老白干已经喝干,他又喊伙计打来一两。他平时一般只喝二两的,多要一两,是临时起意。如同之前的雨,本来不打算下的,看街面灰尘乱扑,才临时起意下了一会儿。
雨过之后,晴热依旧。这一年的天气好怪,夏天不算热,真正的酷暑似乎是从立秋后开始的。缘分如酷暑,可以迟到,但不会缺席。哪怕老了,要遇到心爱的人,也不能错过。酒的度数似乎比以往高了许多,醉得林老师胡思乱想。想着想着,他心里突然敞亮起来,人老了,经不起虐,何须处处计算得失,弄得伤心伤肺痛肝痛肠呢?
不想清静,那就搞点动静。林老师的心终于横下了,狠起了。
出了餐馆,他给张淑珍打了一个电话,老张妹,你相信我的人品吗?
张淑珍答,相信。
他追问,不管我干出了啥事,你都会相信我的出发点是为我们好吗?
张淑珍有些慌了,问,你要干吗?说些怪眉怪眼的话吓我……
他只要她回答相不相信,她说了相信,他就笑了,说只要你相信,我就有了自信。
张淑珍越发不放心了,问他在哪,要见他。
他说办完事就去找她,要她放心。然后就挂了电话……
林老师到了西城拐那条巷子口,又闻到了一股冲鼻子、杀喉咙的臭味。那次跟着郑屠夫,他没有东看西看,这次他想拖点时间,走得慢,看到了巷子两边的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红色的油漆已经不鲜了,随着墙体一起斑驳。墙面上贴着五花八门的小广告,有卖壮阳药的,有开锁的,有收驾照分的,有办各种证的,还有替人收债,跟踪调查的……
这巷子真脏啊。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城西派出所,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林老师打了一个酒嗝,感觉脑壳有些晕眩。他只是去钻竹林,却走出了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和苍凉。心上像扎着一根刺,每走一步,就扎出一个血珠子,随着他的脚步声汩汩滚落。奇怪的是,他却不感觉痛,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
进了竹林里的茶馆,和上次一样,他刚坐在椅子上,就有中年女人靠近小声问,大爷,喝茶还是想耍一下?
女人变了,不是上次那个。上次那个要胖些,好看些。
耍。林老师说。
女人便示意林老师跟着她走。他跟着女人绕到茶馆后面,进了一间小屋子。小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把破旧的竹椅子,再无别的摆设。林老师坐到椅子上,点上一支烟。他以前不抽烟,这烟是来的路上临时起意买的。他被呛得咳了起来,女人很乖巧地转到他身后,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林老师说,等等。
女人笑,嗯,那就等等。
他不知道她笑的意思,叹道,对不起哦……
女人还是笑,没关系,上了年纪,起得慢。
林老师就懂了女人笑的意思。他感觉脖子发烫,不是酒精烧灼的烫,是羞,是臊。他不知道该咋个接女人的话,就从屁股后的裤兜里摸出几张红票子交到她手上。
女人说,要不了这么多。
他说,你拿着,大爷对不起你。
女人拿了钱,身体贴着他,双手开始从他的脖子两边往下摩挲,很快就到了他的裤裆处,她在他耳边哈气,说,放轻松点,我来帮你。
他慌得站起身,闪到一边,再等等,我抽完这支烟……
他在心里默算着时间,抽完这支烟,派出所的人就该到了吧,隔得又不远。
女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挨着他好,还是不挨他好,木痴痴地看着他。
一支烟抽完了,林老师突然恐慌難过起来,一滴泪从眼角滚落。来之前,该打听一下,没有脱得光溜溜,没有实际动作,算不算违法犯罪?
女人看他落泪,吓着了,大爷,你没事吧?
林老师突然想抽自己一耳光。为了向儿女表明他们不把张淑珍请回来,他就要嫖娼乱搞的决心,他竟然要毁了这个茶馆,害了眼前这个女人。尽管茶馆和女人都肮脏可耻不值得同情,却总归没有招惹他。他作践了自己,又祸害别人,荒唐至极,可恶至极!
他把裤兜里的钱都摸了出来,给她,再等一会儿好吗?我想再抽一支烟。
女人明显觉得不对劲了,却没有说什么。她拿了他那么多钱,她就听他的话。
等吧……
突然,知了的叫声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知了——知了——
已经是秋天了,知了还叫得这般热闹,像铁锨在石子路上拖动的声音:知了——知了……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