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利
一
自唐代中期颜真卿创立“颜体”书风之始,中国书法由“王体”秀媚劲挺的一枝独秀一变而为雄浑与秀媚双峰并峙的格局。无论是在用笔、结体等技法层面,还是在审美诉求、艺术旨趣和书法理念上,“颜体”都是迥异于“王体”的另一个体系。“颜体”开拓了书法艺术的新境界和审美视野,与以王羲之为代表的“王体”审美体系恰好形成优势互补,极大地丰富了我国书法艺术宝库。唐代以后,卓然有成的书坛大家,远至宋代的苏东坡、蔡襄,近至晚清的何绍基、钱南园,无不从“颜体”中汲取营养。尔后,许多有远见的书坛大家也一直在探索如何在“颜体”中寻求突破的路子,近代天津书法大家华世奎便是其中杰出的代表。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书法前贤们开创的路子在当代后继乏人。不过,近些年看了刘庚三先生的书作,又使我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刘庚三,1923年出生于甲骨文的故乡河南省安阳市一贫苦家庭,幼读私塾,受中华传统美德思想教育,立志报国。1946年,先生来开封谋生,曾在一家民办报社从事文职工作。1948年,他经中共地下党员介绍参加革命,到豫苏建院公教人员训练班做文印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他历任开封市政府秘书与开封市百货公司业务科办事员等职,因工作勤恳踏实,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1984年离休,1993年辞世,享年70岁。先生天性颖悟,也许是受殷商书法古韵的浸染,自幼便对书法产生了浓厚兴趣。先生执着于砚田历数十春秋,孜孜不倦,对颜真卿《颜家庙碑》《麻姑仙坛记》《大唐中兴颂》等碑和华世奎《双烈女碑》用功尤多,打下了扎实的笔墨功底,并将颜、华二体融会贯通,大胆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之面目,世称“庚三体”①,又称“颜变体”或“颜汴体”。先生在书法艺术上进行了可贵的探索,走的是一條吐故纳新的改革之路。
“颜体”是继王羲之后我国书法发展的又一座高峰,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历来习颜者甚众,但也有一个问题,习书者由于不能正确把握“颜体”的用笔与结构,大多写得不是臃肿不堪,就是俗不可耐,失去了“颜体”的应有之义。“颜体”的学习并非像某些人所言的“易入门径”,更多的情况则是,历来习颜者多如牛毛,但真正取得成功者凤毛麟角。习颜者不是望而却步,就是望洋兴叹,故能登堂入室者寥寥,更遑论在“颜体”基础上进行一番开拓了。如何不失“颜体”的本质,又能在其基础上有所突破,这成为摆在众多习颜书者面前的一个新课题,也是习颜书的前贤们不断追求的梦想。尽管米芾曾痛斥颜氏楷书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但他对颜书并非绝对排斥,也有推崇之处。如对颜真卿的行书《争座位帖》就赞美道:“有篆籀气,为颜书第一。字相连属,诡异飞动,得于意外。”“此帖在颜最为杰思。”颜书的巨大魅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欲在此方面有造诣者孜孜以求之。清代以前自不必说,但以清代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一段时间而论,学颜书者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并产生了一批学有所成的大家,如钱南园、何绍基、翁同龢、华世奎、谭延闿等,但随后便陷于停滞。直到改革开放后书法进入复兴期,这个话题才又重新回到书法界关注的视野之中。
二
改革开放的春风使我国包括书法在内的文化建设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可喜局面,优秀书法人才与书法作品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但也随之泛起了一股泡沫,新时期的不少习书者受展厅竞技利益的驱动和氛围的驱使,人心躁动,急于事功者有之,喜欢猎奇者有之,这样的一种氛围与书法形成的客观环境表现出某种形式的不协调。而书法艺术成就的取得需要一种宁静平和的心态,乃至寂寞冷清的客观环境。令人欣慰的是,在当下书坛进入竞技时代的大背景下,仍有不少人甘于“抱残守阙”,远离尘嚣,摒弃现实功利的诱惑,默默地耕耘于自己的一方砚田,执着于艺术领域的跋涉之旅,进行了一番可贵的探索,取得了不菲的成就,刘庚三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位书家。先生对书法方面的贡献主要表现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先生在深研前人法书基础上,不拘成法,大胆革新,使“颜体”从人见而畏之变得秀雅可人。艺术贵在创新,书法亦然。清杨守敬《学书迩言》曰:“自来学前贤书,未有1. 不变其貌而能成家者。”晚唐释亚栖《论书》云:“凡书通即变。王变白云体,欧变右军体,柳变欧阳体。永禅师、禇遂良、颜真卿、李邕、虞世南等,并得书中法,后皆自变其体,以传后世,俱得垂名。若执法不变,纵能入石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是书家之大要。”先生书法根基于“颜体”,从近代天津书法大家华世奎颜体(“华体”)变格而成。这与先生景仰颜真卿和华世奎的人品气质有关。颜书气势雄伟,低昂有态,纵横有象,具庙堂之气,“人初见而畏之”。而华世奎虽对颜书有所改造,盛气削弱,但面貌过于单薄。先生反观历史,在华世奎书体基础上,深思熟虑,不拘成法,最终确立了自己的审美定位。他将魏晋时期的潇洒飘逸书风融入颜书之中,注入了清秀婉丽的因子,使之不失端庄而温润如玉,使颜体由“人初见而畏之”一变而为和蔼可亲、秀雅可人;让“颜体”的庙堂之气开始走下神坛,接近“地气”,走进普通百姓生活,从神坛步入民间,既不失传统又与时俱进,使书法在体现其公共艺术价值的同时具有了更高姿态。这可谓在传统与创新、创作者与读者之间找到了合适的艺术定位与笔墨语言。同时,先生还对“断笔”技法大胆创新,取得了“笔断韵未尽,墨离神相随”之艺术效果,于细微处见灵动,于变化中见精神。点画的运用精准而到位,章法的整体布局错综而富有条理。其书以清新典丽、简静雅致、雍容华贵、开合有度见长,外显雄健,中藏秀质,俨然大家闺秀,标志着“庚三体” 独特风貌的完全形成。启功先生见其作品,赞赏再三,称其为“中原第一笔”。《书法论坛》评刘庚三为当代楷书大师,先生在书法界之地位由此确立。
自古至今,大凡书法能成一代宗师者,多为当朝重臣,或出自名门望族。而先生一介布衣,有此成就,既是先生数十年于砚田辛勤耕耘之结晶,也是社会日益进步、盛世出英才的结果。一般而论,字有名人书法和书法名人之分。名人书法者,名、书并重,而名居先;书法名人则独重在书,书善而后名显。先生以布衣闻名书坛,实属难能可贵。先生虽以楷书著称于世,但行书也写得典雅峭丽、潇洒流畅、错落有致、气息古雅。细观之,如“满天风雨舞龙札”,“韵高千古,力屈万夫”之韵致自然显现,给人以强烈的清新脱俗感,显示了先生扎实的笔墨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