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军
哲学家海耶克说过:一切的善意,铺成了通往地狱的路。祥林嫂的死因是《祝福》教学永远值得探究的话题,学生也很愿意对此进行讨论,我觉得柳妈对祥林嫂的死实在是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学生对柳妈普遍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她对祥林嫂讲的地狱的故事让祥林嫂内心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但柳妈除了散播祥林嫂的疤痕故事外,又有哪一点是可恶的呢?柳妈实在是鲁镇上唯一一个同情祥林嫂的贫苦民众。因为她和祥林嫂的对话最多,虽说告诉了祥林嫂可能出现的恐怖的结局,但同时也教给了她救赎的法子。小说中有谁给过祥林嫂建议呢,只有柳妈一人罢了。柳妈实在是鲁镇上同情和关怀祥林嫂唯一的一个人,她并不带有任何自私的想法。
柳妈是神权的代表,但神权杀死了祥林嫂吗?看起来是的,至少祥林嫂死前还在追问“一个人死后,到底有没有魂灵的?”同学们普遍认为,祥林嫂是在惊恐中死去的,因为如果有魂灵的话,那她就会被锯成两半了。这多么恐怖,至少小说中柳妈说完这个恐怖的结果后,祥林嫂“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
但这个理由其实并不成立,因为小说中很清楚的写了“庙祝起初执意不允,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庙祝知道祥林嫂罪孽深重,所以要了十二千大钱。庙祝答应祥林嫂捐门槛其实就是对她赎罪的认可,只要捐了门槛,罪孽也就可以赎清了,神灵自然就不会在她死后对她施予惩罚了。这是非常清晰的思维逻辑。
照理讲,神灵都可以宽恕,人们也该宽恕了吧,自己的主人也该宽恕了吧。小说中还特别的提到祥林嫂用一年多的工钱捐完门槛后祥林嫂“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四婶听完后并没有否定祥林嫂捐门槛的行为,这也就等于是默认了。相信祥林嫂在这之后一直到祭祖前的时光,内心都是舒畅的,鲁镇的人们对待祥林嫂的态度应该是有所改观的吧,因为“这个地方的人们照例信鬼”,捐门槛赎罪的应当不止祥林嫂一个,既然祥林嫂已经赎罪了,那么,出于对神灵的敬畏,也应该对祥林嫂不再鄙夷了。电影《祝福》当中的阿香和柳妈便觉得祥林嫂的罪孽因为捐门槛而赎清了。但让祥林嫂没有想到的是在祭祖的时候,四婶还是让她不要碰祭品。这让祥林嫂的精神彻底地崩溃了。
原因何在?我觉得她并非真的认为鬼神不会原谅她,因为她已经捐过门槛了。她死后必定是可以得到鬼神庇佑的。但鬼神只管她死后的情形,她没有想到的是同样应该相信鬼神的四叔四婶(文中有两处明证:一处是“我”面对祥林嫂第一个问题“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时的心理活动“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一处是四叔对四婶的提醒“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既然承认祖宗,那当然也就认可鬼神了)却断然否定了她在鬼神面前救赎的行为,仍然不让她摆祭品就是明证。她知道自己的罪行在生前是不可能被自己的主人宽容了。主人一方面信鬼神,要祝福。一方面又不允许自己按照鬼神允许的方式来赎罪,这实在是让祥林嫂无法释怀而陷入永远的苦闷了。
我以为这才是让她精神真正崩溃的原因,她开始不相信人们了,她怀疑的是多变的人性。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我们仅仅从批判封建礼教对愚昧民众戕害的角度来理解祥林嫂这个角色的意义,那就小看了鲁迅先生作品所承载的意义了,鲁迅先生创作这篇小说的意图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毋庸置疑,《祝福》对于鲁迅先生的意义是非凡的,因为《祝福》所收入的小说集是《彷徨》,而且是第一篇。这让人不得不进一步思索这篇小说传达出的作者意义。
鲁迅先生在他的《题〈彷徨〉》诗中写道:“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鲁迅先生走上文坛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写小说确有开启民智的意图的。但他对于自己能贡献多大的力量来影响民众,内心其实是怀疑的,这种怀疑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的自序中就已经明示了:
我懂得他(钱玄同)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1]
鲁迅先生认为当时的中国就是一间铁屋子,当时中国的很多民众就是铁屋子里快要闷死的熟睡的人们,如果把人们唤醒,未必就会给他们带来好处,反而可能增添他们临死前的痛苦,因为铁屋子很难打破。不过,钱玄同告诉鲁迅先生被唤醒的人有打破铁屋子的希望。鲁迅先生觉得确实不能太悲观才愿意一试的。
但鲁迅先生在努力唤醒众人的过程中发现,情况确实如他当初料想的一样的,人们的思想太难改变了。麻木的民众并不会因为启蒙者的行动和劝说而改变多少,他们即使听懂了启蒙者的训诫,也会各自怀有自己的心思,最终以自己的利益取舍来衡量启蒙者训诫的作用。一如小说中的四叔和四婶,四叔作为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为了自己家的利益,不还是让已经失节的祥林嫂在家里做工吗?只要能劳作就行,失节女人的身份是其次的,理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告诫在四叔那里也只是祭祖的时候有效,毕竟他是鲁镇有头脸的人物,让外面的人知道他允许一个失节的女人祝福,这对他的名声不好。而那些按照启蒙者的方式去改变的年轻人又似乎显得更加的苦闷了,有的结局也并不一定就好(《为了忘却的纪念》中的几个进步的青年不就被杀了吗?刘和珍不就被杀了吗?他们多少都受到了鲁迅先生的影响),这并不是鲁迅先生想看到的结局。
这样来说,柳妈这个角色實在是有这一层隐喻的味道。从小说来看,柳妈实在可以说是一个引路者的角色,她让本没有鬼神意识的祥林嫂有了鬼神的意识,祥林嫂照着柳妈的方式去做,本想得到一个好的结局,没想到却加剧了自己精神的负担,快速地走向死亡。这也是柳妈绝对没有想到的吧,柳妈若知道她的话语会给祥林嫂这样的一个结局恐怕也就不会劝祥林嫂去赎清自己的罪孽吧。祥林嫂在没有鬼神意识之前不被允许参与祝福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鲁迅先生在他的《华盖集·北京通信》中说:
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2]
由此看来,祥林嫂的转变乃至于走向死亡的过程实在是鲁迅先生对于自己作为一个启蒙者对于改变社会上人们思想实际作用思考后的一个载体,柳妈的身上有着鲁迅先生自己的影子。也许我们在引导批判封建礼教的罪恶之后,再从这个意义上展开对祥林嫂形象的解读教学更能够明白鲁迅先生作为一个关心民众者的内心的苦闷和痛苦,才能进一步理解做出“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个决定是多么的不易,才能进一步理解鲁迅先生选择从精神上唤醒民众这条道路有多么难行,才能真正明白鲁迅先生的精神价值。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441.
[2]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