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桥

作者简介：王光佑，教授、特级教师、泸州市拔尖人才、泸州市学术和技术带头人。领衔省市名师工作室，长期致力于高中语文生活化课堂教学实践研究。

韶光荏苒，双鬓转眼已被雪染;少小离家，数十年弹指一挥间。每当午夜梦回，仿佛有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在呼唤，呼唤远方的游子赶紧把寻根的夙愿偿还。

从老家门前蜿蜒而过的盐井河，在哺育两岸幸福生活的同时，又常常为村民的出行带来极大的不便。儿时听母亲讲，在“李郎大桥”建成之前，一旦遇上下暴雨涨大水，每次去大村赶场，她都要背着百十斤重的东西绕道“水边桥”，虽说要转很多的路，流更多的汗，耽搁更多的时间，但总比冒险从盐井河洪水中蹚过安全……从母亲骄傲的笑脸上，我一次次感同身受到“水边桥”的莫大恩惠，对它不禁油然而生敬意，心想，有机会一定得亲自前去拜访，感谢她对母亲们的恩泽和庇佑。可这几十年忙于漂泊，无缘践诺。

儿时听老人们说，关于这“水边桥”，还有一个智慧而动人的传说。据说古蔺观文的“银庄”上有个大财主，家大业大，就是在开枝散叶上总是不如人意。家里唯一的儿子也总是病恹恹的，三天两头的不舒服，怪惹人心疼的。有一天，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从财主家门前经过，财主热情地款待老道，闲谈之间，财主不禁长吁短叹，流露出些许惆怅。问明缘由，老道哈哈一笑：“这个倒无妨，只是您得破财。”不等老道说完，财主心急火燎地说：“只要能消灾，破再多的财我也愿意！”“俗话说得好，修桥补路自古是人间至善，只要您广结善缘，遍布善因，岂能不结善果？”老道略微一顿，啜了一口茶，朗声道：“在穷山恶水处，悬崖绝壁间，多修几座桥，度千人，造万福，岂不善哉？”说罢长衣飘飘，随风而逝。

听了老道的话，老财主如梦初醒，他请人遍访县域内的山川沟壑，于险要通衢处建桥修路，广布德泽。据说修建“水边桥”的时候，老财主的儿子正当八岁，于是以“八龄桥”名之，由于“八龄桥”坐落于南北“水边”之间，桥之北是隶属于复陶的“水边”村，桥之南是隶属于大村的“水边”村，所以当地人都亲切地叫她“水边桥”。

记得八九岁时，随父母经瓦窑电站的堰沟到水边去背煤炭，就曾多次从“水边桥”北岸的小路经过。看两岸绝壁千仞遮天蔽日，听深谷急湍雷鸣胜万马奔腾，不觉两股战栗，目眩头晕，备感阴森。此时的“水边桥”，俨然一位庄严肃穆的得道高僧，令人心生敬畏，似乎不敢贸然接近。

后来离开故土到外面求学，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水边桥”和其他曾经惠泽过我和我的祖辈们的家乡风物，渐渐湮没在纷繁芜杂的尘俗里，褪去了旧时的光影，黯淡了记忆的芬芳。直到今年年初，一位老乡加了我的微信，给我发来“水边桥”的几张靓照，聊了聊关于“水边桥”的前世今生，我才如梦初醒，突然觉得欠了她一笔莫大的人情债，不还不足以心安！

不久前，应华年村扶贫书记宽仁先生之邀，和三四文友结伴而行。车过“石家槽”，我执意前往“水边桥”一睹“水边桥”之尊容，借以慰藉我惴惴的心……

车至“水边桥”，时近正午时分。沿老乡指点，顺古道披荆前行。从“观音嘴”顺山梁拾级而下，远山重叠，近壑森森;忽闻空谷传响，如虎啸龙吟。同伴诗兴大发，难掩兴奋，忙把焦距对准，“咔嚓”不停……我则凝神于桥头之菩萨面前，看观音“水洪此后何妨涨，吾礼于斯不欲灵”，赏“普贤菩萨”旁“灵常欣是岸，职永镇斯桥”之妙联。记得小时候，每当看到菩萨塑像，我都会心生莫名的紧张和畏惧，总想赶紧逃离，哪知情随事迁，此时的我不仅不想逃离，居然还钟情于菩萨身旁的文字，反复咂摸，如醍醐灌顶。

反复品味观音像左边的诗句：“欲平险道力难捐，只借空唇引善缘。多取幸逢人不容，成功差欠我为先。声名敢作千秋想，坦荡佳期万世传。姓显悦非题桂客，鹏飞应笑寿无边。”不禁心生感叹：如果没有坦荡的胸襟和甘于奉献的精神，“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名利”，则难免庸碌一生。

“偶来江上立桥东，无限幽情入望中。月影摇天波滚滚，梯空渡镜浪融融。四时烟雨沿溪绿，两岸云霞映日红。更有裁成堪赏处，碧霄悬挂一长弓。”读罢赵怀泮题于普贤菩萨像左下方的诗句，仿佛看到一位满怀诗书的长者，闲来无事，便独立“水边桥”上，翘首东西，满眼幽情。或在月明星稀的夏夜，桥上凉风习习，桥下波涛滚滚，月影随波荡漾，此情此景，偃仰啸歌，所乐何及！春去冬来，夹岸青山，绿意葱茏，仰观彩霞满天，俯察石桥如弓，遥襟甫畅，悦目赏心，岂不快哉？！

“谁竭人功欲胜天，飞虹隐隐半空悬。此翁定卜千秋想，是作唯期万古传。一片婆心弥宇宙，许多厚泽被黔川。满腔仁爱苍穹鉴，伫看芝兰及第先。”读罢低吟，不禁感叹于“水边桥”的险绝之势，且对建桥者仁爱济世之胸襟油然而敬。

抬头瞥见桥头石壁上有“永乐康庄培修八龄通衢小引”，我则不顾同伴反对，毅然决然丢下包袱，縱身攀援而上，于荆棘丛莽间，扒开青苔，除去尘土，一一摩岩细读。从岩壁小引可以看出，“水边桥”自修建至今大约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在此处建桥之前，曾经在水边河上修过三次桥，都没有成功，最后才在现在这个险要的地方建成这座跨度十数米的单拱石桥。传说当年修桥的时候，匠人在两岸牵了一根绳索，抱一个猴子放在绳子上，赶着猴子往对岸走，可猴子还没走到半中腰就吓退回来了……虽然这个传说可能有些夸张的成分，但从中依然可以窥见“水边桥”地势之险要和修造之艰难，不禁对决策者的远见卓识和修造者的无穷智慧拍案叫绝。

在同伴的催促声中，我恋恋不舍地回到大路上。“溪桥两度跨江滨，王父重劳济众心。水伯孰虞翻巨浪，虹腰难使夺长春。渡河只藉兜悬索，返驾时逢路有人。铁链图谋仍未就，终占利涉遇慈仁……”虽然烈日难当，但我匍匐在青苔遍布、字迹斑驳的石壁前，情不自禁沉醉其中，难抑兴奋，欲罢不能。

抄完笔记，早已大汗淋漓。伫立桥中，翘首东望，只见千山叠翠，绿水翻波;仰天长啸，放声高歌，须臾则神清气爽，血脉贲张。西望巉岩绝巘，怪树如虬，谷幽流急，透出丝丝寒气，令人望而生畏。闭目凝神，任习习山风撩拨衣襟，品清流急湍与百鸟争鸣，忘却世俗的纷纷扰扰，挣脱纵横的名缰利绳，淡去城市的喧嚣，听一听心跳的清音。多年前商贾流转的热闹，过往行旅的嬉笑以及红军四渡时途经此桥的匆忙……所有消失在记忆深处的美好似乎都凌空而来，在我异常空灵的脑海里不停地翻涌，不停地飘……数十年前不经意的一次回眸，缘定这一刻虔诚的倾情相守——就在和“水边桥”达成和解的这一刻，我也在内心深处，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离开的时候，我总是一步三回头。在烈日的照耀下，荒草丛生的“水边桥”似乎一个垂暮伛偻的老人，默默地用一双凹陷而混浊的大眼睛注视着我，似乎要告诉我她所见证的沧桑岁月，以及那些鲜为人知的动人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