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帆
2019年底,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蔓延全国。一时间举国防治、全民动员,各个行业都在齐心协力开展防控部署。如火如荼的抗疫热情激活了美术工作者的创作灵感,使美术界在短时间内集中生产了一大批以“抗疫”为主题的绘画作品。
回望历史,每当国家、民族陷入危难,美术工作者素来将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与自身的创作主题融合于一,积极构思与时代主题相呼应的作品,这些作品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起到一定“宣教性”的社会功能。同时,主题性创作反向作用于画家的创作方式,对美术的发展产生深刻影响。徐悲鸿曾经说过“吾国因抗战而使写实主义抬头”(徐悲鸿《徐悲鸿讲艺术》,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可见,流行于今日画坛的写实主义之风与主题性的创作要求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直至今日,主题性绘画作为一种直观的视觉艺术,为东方大国在历史长河中的宏大叙事凭添了更多艺术的诠释。
综合来看,此次“抗疫”题材绘画表现内容主要分为三类:第一,以人物画的角度表现医护人员和相关联勤人员形象;第二,以山水、风景画的角度表现正在兴建的雷神山、火神山等治疗场所;第三,以传统的中国画花鸟、山水题材为视角,利用“比兴”的方式对主题进行有限度的表达。
客观来看,“抗疫”主题创作对画家来说并不易于表现,反而存在很多题材方面的限制。由于资料内容过窄,画家的创作参考基本来自网上的新闻照片,人物形象大多佩戴口罩、护目镜,并身着臃肿的防护服,不利于人物精神与情绪的表达。众所周知,真实的艺术形象来源于艺术家对生活的体验和对人物心灵的探索,正如“北京人艺在排演老舍先生的剧本《龙须沟》时,导演焦菊隐带着演员们到旧北京城这条臭水沟里的居民区深入生活,甚至在滂沱大雨的夜晚赶到龙须沟帮助抢救倒塌房屋中的居民”(周箐保《艺术学概论》,辽宁美术出版社),如此,艺术家才能塑造出有血有肉、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但由于疫情的隔离措施,画家无法进行生活体验,很难了解前方病人和医护人员的情感与精神状态。从疫情出现到画家着手创作,间隔的时间很短,“急就章”式的创作周期使画家无法对作品进行精细的打磨和推敲,这更为画家提出了不小的挑战。但在相关学术单位的积极动员和征集下,“抗疫”主题绘画得到了诸多高水平画家的热烈响应,发表的作品也获得了业内和群众的积极回应。
王珂 致敬奔赴一线的医护人员
如冯远的作品《共同托起生命的春天》运用象征的表现手法,描绘了医护人员、解放军战士和洗消人员等抗疫工作者共同托举一位手捧花束女孩的场面,画面热情和欢快,预示着举国抗疫的最终胜利,和煦的春天最终将会到来。孔维克的《那是一座大山—钟南山》作品描绘了以钟南山院士为代表的医务人员,奋战在疫情的防控与病毒研究第一线的画面。画中密集的人物群像以无声史诗的气魄凝固在了历史的瞬间。孙立新的作品《白衣天使·国之卫士》描绘了前往参加抗疫斗争的医护人员在刚刚洗消过的医院走廊中前行的画面,作者运用了逆光与反光的综合效果将高大的人物形象突出了出来。孔紫的作品《逆行者》表现了密集的医护人员群象,他们身躯仿佛组成了一堵绿色的“生命之墙”,为人民阻挡了病毒的阴霾与侵袭。王珂的作品《致敬奔赴一线的医护人员》以即将前往一线的普通医护人员为表现对象,用平凡而朴实的表现方式赞颂了他们心系病患、仁心济世的医者情怀……此类优秀的作品还有很多,这些作品聚焦当下中国人的坚强意志,直面中国人在灾难面前流露的人间真情,以图像的形式展现了中国人在疫情期间的精神形态,使“抗疫”主题绘画在创作之风兴起之初就取得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赵建成 向无畏出征的白衣战士致敬
赵建成 待发
孔维克 那是一座大山
总体来看,优秀的“抗疫”主题作品确实起到了激励人心、抚慰心灵的作用,但随着作品组织单位的下移和创作主体的大众化,“抗疫”主题作品在数量上达到“漫天掩地”的同时,在作品的质量方面尚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很多作品出现了创作思路模式化、单一化,甚至有造型、笔墨不过关,跟风、抄袭等现象的发生,有些作品更是利用网络照片简单堆砌仓促画就,实在称不上佳作,拉低了“抗疫”主题绘画的整体水平。
如大部分作品选择表现钟南山院士的形象,以至于网上为数不多的钟院士照片被挖掘殆尽,雷同元素比比皆是。由于艺术质量低下,钟院士的形象竟然千人千面,很多作品在处理画面元素方面生拉硬套,为了迎合主题、契合口号,很多不相关的元素混搭、穿越、拼凑。恩格斯曾经提出,艺术创作要“莎士比亚化”不要“席勒化”(《文艺学专题研究》编写组《文艺学专题研究》,华中工学院出版社)。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创作要正确认识文艺和生活、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只有避免公式化、概念化的产生,才能创作出经典的艺术作品。从社会效果来看,这种跟风式的主题创作并不能起到鼓舞精神的作用,反而让人感到大有借灾难之机“刷存在”“蹭热度”的炒作之嫌。
众所周知,主题性绘画的“主题”并不是艺术创作的全部,绘画的本体属性依然是作品欣赏的首要内容。在“抗疫”主题创作中,受到广泛认可的作品亮点依然体现在画作的艺术价值上。在今天的文化场域下,主题性绘画如何将表现技巧、主题思想和审美价值三个元素紧密结合,如何以视觉艺术的直观感染力,将观众带入作者所营造的思想情景之中,已经成为时代赋予当代画家的重要命题,这些问题极大地考验了画家的思想深度、创作能力和个人修养。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主题性绘画应是一种精英艺术。画家若要在大众心中构建某种具体的艺术形象来代表历史事件,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需要画家在明晰主题内涵的前提下,对绘画的技巧与内容进行精细打磨甚至千锤百练方能成就。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画家创作的同一题材的作品可能有很多,但最终传世的经典之作只有几幅甚至一幅。而这些传世名作基本都出自当时的绘画大家、名家之手,因此,过硬的创作能力和严谨的创作态度是完成优秀作品的基本前提。
在众多的“抗疫”主题创作中,我们能感受到,主题作品水平的高低和组织单位的权威性与发表单位对作品的筛选能力有着直接的关系。主题性绘画不适合大众化的创作方式,即使美术群体对“抗疫”题材作品的创作热情如此高涨,但绝大多数作品只能在发表载体“一轮游”。最终能被大众认可、被历史沉淀下来的代表性“抗疫”作品只能是少数几幅,而这些作品很有可能目前还没有被创作出来。但由于自媒体产业的发展,美术作品的发表渠道逐渐多元化,门槛大大降低,普通的美术工作者甚至美术爱好者都可以相对容易地在互联网上发表并传播自己的创作。质量良莠不齐的主题性绘画爆发式出现,客观上干扰了大众对经典主题性作品共性印象的形成。
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家表现的绝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主题性创作虽然是一种精英艺术,但其表现的主题内容往往是广大群众的共有记忆和集体意识。因此,在作品的传播和接受环节,主题性绘画应以“大众艺术”的形式向外界发散和影响。绘画的接受者不限于画家群体,而是更加广泛的人民群众。画家应该以艺术家的个体思想观照主题的集体意识,同时兼顾群众的日常审美习惯,才能获得广泛的审美认同。
从此次“抗疫”主题绘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国内的主题性绘画在表达方式上仍然是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思想结合写实的造型语言作为基本方式。这种方式的优点在于,能够有效提高画面携带视觉信息的完整性和准确性,使不论有无美术鉴赏能力的普通受众都能迅速读懂并吸收绘画中所传达的主题思想。由于社会对“抗疫”主题创作的时效性、宣教性的迫切需要,画家大多选择以严谨的人物造型、简练的形式语言进行朴素的表达,以进一步将主题思想进行强化和简化,从而达到主题的快速传播与广泛接受。同时,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这种顺应大众的艺术创作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绘画的本体特性和画家的个人风格,造成了同类作品中表现语言单一、创作方式雷同、艺术形像相似等诸多负面现象。
我们不能以牺牲艺术性的来提高主题性。主题性与艺术性的融合才是经典主题创作的制胜法宝。1937年初,毕加索以德国空袭西班牙北部格尔尼卡惨案为表现内容,创作了著名的反战主题性创作《格尔尼卡》,画面选用立体主义的方式,表现了无辜人民的苦难,控诉了法西斯的残暴,以独特的叙述手法谱写了“一篇措辞强烈的声讨书”。《格尔尼卡》虽然没有选用写实的创作方式,但作品表达的主题性与精神性却被体现得更加强烈与鲜明,使观众看过之后与作者的创作意图生成强烈的思想共鸣,从而使作品得到了世人的敬仰,其思想主题也得到了极大发散。
在“抗疫”主题创作中,很多画家突出了绘画的形式语言和自己鲜明的个人风格,虽然在业界得到了广泛认可,但在大众传播中,由于普通观众对于绘画形式语言的生疏,无法准确理解画家对形式处理的用意,难免走到曲高和寡的境地。《格尔尼卡》式的主题创作在作品的接受环节需要广大群众熟悉美术的创作规律和对作品的多重鉴赏法则。如此,观众才能够摈弃以单纯的“像不像”来对作品进行更为深入的欣赏。由此可见,对大众的整体审美习惯和艺术素养的引领与培养仍然是摆在美术工作者面前的一项长期任务。
在主题的思想性表达方面,画家对题材内容的感知与理解是主题性创作构思的基础和灵感的来源。因此画家应全面、深入、翔实地明晰主题内容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意义。这种理解既有理性的思辨,又有感性的情绪表达。从而他们才能以创作者的个体视角去再现事件艺术的真实,达到历史客观性与艺术主观性的完美融合。
田黎明 众志成城
孙立新 白衣天使·国之卫士
孔紫 逆行者
冯远 共同托起生命的春天
在“抗疫”主题创作中,绝大多数作品都倾向于“歌颂型”的表现方式,诚然,“歌颂型”的表现方式确为作品创作方式的一种,也成就过诸多历史经典名作,但自从铺天盖地的“歌颂作品”问世以来,观众早已对这种绘画产生了强烈的审美逆反,对此类画家的创作动机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急功近利的创作心态造成了作品“口号化”的评赏深度,当然,很多创作更是直接将表现口号以文字条幅的形式“硬植入”画面中来。真正有深度,经得起观众反复推敲与品味的作品乏善可陈。笔者认为,主题性绘画并不是简单的颂扬与批判,而是要以历史的角度切入到事件的本质,将民族的集体记忆与社会意识贯注于艺术的图像之中,以深入的思考把握历史真实,这样的作品才能传达出深刻的思想内涵,从而使观众受到心灵的感染与启迪。
回望近现代的中国美术史,优秀主题性作品灿若星辰,频频问世。在特定历史时期,经典主题性作品中的形象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视觉代表,这些作品以对时代独特把握方式阐述着中国人民的生存状态与集体记忆。石鲁的《转战陕北》便是其中的优秀代表。这幅作品创作于1959年。该画以磅礴的全景山水为背景,将毛泽东主席置于雄伟的群山之上,体现了作者浓烈的浪漫主义情怀。在作品形式方面,画家以传统笔墨的章法、皴擦、设色等形式对现代革命历史画题材进行大胆的尝试与探索。画家以艺术的真实再现了毛泽东主席在解放战争的初级阶段,面对反动派的围追堵截,于千沟万壑之间与敌周旋,并领导全国解放战争走向胜利的光辉形象。这幅作品不仅成为那个红色年代记忆的代表,也为当代主题性创作提供了重要启示。
随着国家对疫情的科学防治和有力管控,这场席卷全国,波及世界的疫情一定会被快速控制直至最终消弭。而随着疫情的结束和时代的发展,当代的美术工作者将不断迎来新的创作主题。因此,总结创作经验,深入了解主题性绘画的创作规律和传播特点对当下的美术工作者而言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