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新民 马鹏瑶
摘 要: 修辞在乡土文学作品中的作用至关重要,译者翻译时修辞认知转换恰当程度决定修辞在译文中的呈现效果。如何合理选择修辞认知转换模式,值得译者和学者深度探究。本文以《受活》英译本为例,从修辞认知转换模式出发,通过分析《受活》中的修辞认知,评析修辞认知转换模式,为乡土文学修辞认知寻求最佳转换机制,更好地实现修辞在乡土文学传播中的价值。
关键词: 修辞 修辞认知转换 《受活》 乡土文学
一、引言
自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以来,中国乡土文学通过翻译“走出去”已成为译界的研究热点。从2012年开始,乡土文学翻译相关研究论文数量之多,质量之高令人咂舌。笔者发现学者较为关注的一方面主要集中在翻译行为本体,如文本选择、翻译取向、翻译途径和翻译策略等因素,另一方面集中在对传播效果、译介模式和外译现状等问题的探究。但是在乡土文学“走出去”的大潮中,外译效果问题长居争议之列。例如,何为评判译本优劣的依据?保持“土味”是否等同于异化?兼顾读者感受是否会造成源语文化的丢失?愈来愈多诸如此类的争议无疑都将矛头指向同一个话题:乡土文学外译是否应当保留原文本的文体风格及语言特色?能够使乡土文学独具乡韵乡味的,当然不乏大量修辞话语的支撑。根本性的问题:外译过程中修辞认知如何进行合理转换?笔者以小说《受活》英译本为研究对象,从部分经典修辞案例着手,分析总结该译本的修辞认知转换模式和动因,鉴赏修辞认知转换结果。
二、修辞认知转换模式
由于翻译学和修辞学之间存在诸多共性,且翻译学具备较为突出的学科间性,二者经交叉重合,碰撞出极强的间性力量并产生翻译修辞学这一分支,因此翻译与修辞相结合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修辞格和风格的翻译上,进一步体现为对文学作品译本的修辞评论与分析[1](100-103)。谭学纯在《语言教育: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中首次提出“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这对修辞学概念。概念认知是把握世界的普遍方式,进入概念认知的概念,以一种被规定的语义指向事物的共性,支持概念认知的是逻辑语境,概念组合体现了事物的逻辑关系与世界的现成秩序;修辞认知是一种主体化的认知行为,修辞认知也借助概念,但进入修辞认知的概念往往偏离了事物的语义规定,挣脱了事物的逻辑关系,重建审美关系,超越世界的现成秩序,支持修辞认知的是审美语境[2](49-54)。二者的最大区别在于:概念认知在普遍意义上理性地接近对象,修辞认知在局部意义上激活主体的新鲜感觉并重新接近对象;前者概念化地锁定对象,后者审美化地展开对象,重返语言的诗意;后者作为局部认知,往往偏离前者普遍认知的通道,在另一个认知维度重新观照对象,发现概念认知没有赋予的意义[2](49-54)。
冯全功将上述概念引入文学翻译的应用研究中,并提出修辞认知的三大转换模式及转换动因。按照从原文到译文的顺序转换模式分为三类:修辞认知转换为概念认知,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和概念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3](127-134)。根据假设,三种转换模式对原文本的文学性效能分别为弱化、等化和强化的作用。
修辞认知转换为概念认知的模式在乡土文学作品中较为普遍,因文本具有一定的抗译性,如双关语、隐喻等表现手法。此类文本的译者由于翻译观、翻译目的或文化差异等多方面的原因,通常会将原文中地方色彩鲜明的文本进行模糊化或归化处理,导致特殊意义流失、象征意义失效、隐含意义舍弃等。
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的模式是文学作品中最常见的,可细致划分为同类转换和异类转换。少数译者会在进行认知转换时采取属性相异的修辞方法,即异类转换,譬如拟人转换为隐喻、通感转换为移就等,需投入更强的主观性与创造性,更精准地再现原文的艺术情境,达到更好的接受效果,因此与译者能力密切相关。绝大多数译者采用的是常规的同类修辞方式转换,即同类转换,这是由于该转换方式更易操作,只需要再现原文的修辞方法即可。
概念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是指在翻译过程中添加了一些修辞认知现象,最能体现译者的创造性与审美鉴赏力[3](127-134)。该认知转换方式多为译者对原文本在理解与吸纳的基础上,融入了本体风格,对原文进行了重构,同时保留了原文本的总体风格与话语力量,即实现了西塞罗的“超重原则”,使译文不仅在文学性上与原文旗鼓相当,甚至读者的接受效果也可能超越原文。
三、《受活》中的修辞认知
《受活》是著名作家、中国境内获得弗朗茨-卡夫卡文学奖的第一人——阎连科众多经典作品中独具特色的一部小说。作品突破以往现实主义文本的樊篱,将具有中国地域色彩的方言文本和对荒诞夸张手法的变形相结合,达到了奇诡陆离、亦真亦幻的艺术效果。小说虚构了一个叫受活庄的地方,这是一个遗世独立、鲜为人知的村落。所有村民都天生残疾,他们视健全者为另类。主人公柳县长想用重金购买列宁的遗体以发展旅游经济,结果受活庄被柳县长发现,于是这个由残疾人组成的村庄开始了走向外部世界的道路。受活庄的村民们通过组建“绝术团”,到处巡回演出,红遍方圆百里。最后却以悲剧收场,村民的钱被抢劫,柳县长的荒唐举动也受到了惩罚。整部小说情节奇崛,极富戏剧性[4](1),涉及較多的人物塑造和情景描写,因此修辞认知在小说中较为普遍。
《受活》中使用的修辞手法并不复杂,均为文学作品中较为典型的,主要有比喻、比拟、夸张、类比、借代、移就和拈连等。修辞手法修饰的对象为人物、事物或景物。于人物而言,修辞帮助作者塑造人物形象,使人物更丰满立体、个性鲜明、特点突出。于事物而言,修辞形象生动地还原了受活庄的一草一木,甚至耙耧山脉的气象和景致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小说语言融合了书面语和口语、普通话和方言,对地方方言进行了大胆开掘和运用。其中不乏一些土味修辞话语,如“是一条死冷的狗”“如谁一手推动了一团白浓浓的粉坨儿”“掉到沟里摔成柿饼了”等。这些修辞不仅还原了河南方言的浓郁特色,而且极为生动地描绘了故事情境,推动了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可谓锦上添花。修辞在整部作品中的功能不容小觑,尽管原文本中对多处方言已作详尽注释,但翻译难度仍可见一斑。因此该小说英译本对于研究修辞翻译中的认知转换模式有很高的参考价值。
四、《受活》英译本中修辞认知转换模式
Lenins Kisses(《受活》英译本),译者罗鹏(Carlos Rojas),毕业于康奈尔大学,获比较文学与东亚研究学士学位,2000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他对阎连科的作品非常感兴趣,对中国现代历史研究颇深,英译策略独到,翻译作品往往不拘泥于逐字逐句的翻译,也没有脱离原文的本真,在目的语国家甚得读者青睐。该英译本中修辞转换的优劣也是衡量译本成功与否的重要一环。笔者发现罗鹏在翻译原著中的修辞言语时,主要方式是将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和概念认知,鲜少有概念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的译文出现,一方面说明原文本的抗译性的确很强,能使绝大多数修辞文本在译文中再现已属不易,另一方面说明译者高度保留了原文本的语言特色,减少了翻译过程中的审美腐蚀。这两种转换方式贯穿着译本的始终,对译本的修辞翻译研究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
1.修辞认知转换为概念认知
笔者经对照发现,被转换为概念认知的修辞文本中,多使用了比喻或夸张手法,旨在将人物或事物的特征鲜明化和生动化,以此刻画人物形象,渲染故事情节。
(1)原文:用脚狠狠在雪地踢几下,踢得一老满脸都是急焦的通红色,像了一处儿崖梅艳在她的脸上了。(9)
译文:She kicked the snow several times, blushing anxiously.(62)
此处的比喻修辞目的是突出槐花此时此刻的失落和焦急之态,原文中用崖梅的鲜红艳丽来比喻槐花的脸色,形象极为贴切,易引发读者联想,对槐花这一人物的塑造也有很大帮助。然而译者只译出前半句脸因焦急而变红,却将后面的比喻部分省略处理。译者或许是从目的语读者的思维考虑,读者难以理解在人脸上开出花这一情景,采取省译后半句的手段,但是此番操作相对减少了文本的生动性,以译者的能力,应该采用更合适的翻译策略,达到既不删减修辞文本,又让读者明白的效果。
(2)原文:庄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捣一捣,那天坑似的陷窝也就捣平了,填上了。(9)
译文:Whenever there was a crisis, all she had to do was tap the ground with her crutch and everything would immediately be resolved.(64)
该段文本运用了类比和夸张的修辞手法,用填天坑类比茅枝婆摆平庄里的大小事儿,目的在于突出茅枝婆在庄里德高望重,能力之大,无论多大困难只要有茅枝婆出面都可以轻松解决,渲染其威严之态。译者在处理这段的时候显然采取了省译策略,直接删掉后面的类比部分,只用“everything would immediately be resolved”一笔带过,确实概括了修辞部分的含义,却给人以空洞之感。笔者认为,在目的语中也有用来象征无所不能的神话人物形象,用此来对等原文中的“天坑”意象是否会更贴切地还原原文的艺术风格呢?
(3)原文:那“呸!”的一声,有些惊天动地呢,连山梁上沉浓浓的空气都被她的呸声推动了,如谁一手推动了一团白浓浓的粉坨儿,使空气颤颤巍巍抖动了。(11)
译文:The sound was surprisingly loud, reverberating thr-ough the air and blowing away the clouds on top of the ridge.(71)
此处运用了类比和夸张的修辞手法,目的有二:一是为了体现出茅枝婆对柳县长的厌恶,仿佛是用尽全力,将自己对其全部的厌恶和怨恨都通过这口老痰发泄了出来。同时将茅枝婆此时敢爱敢恨、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描绘得淋漓尽致。二是为了突出茅枝婆吐的这口痰在一瞬间足以使在场所有人惊到合不拢嘴,包括柳县长。柳鹰雀已不再是彼时的那个社校娃,此时他的身份是一县之长,人们都对其毕恭毕敬,而茅枝婆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反而对其出言不逊,可想而知在场的人有多震惊。译文却再次省译了类比部分,语言效果明显没有原文好,故事的戏剧情节稍显单薄,无法充分呈现在读者眼前。
(4)原文:看见东山外的天边上,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31)
译文:But there were tiny cracks between the clouds that allowed several silvery white strands to pour through as though they were liquid.(176)
上述提到的三个例子都是与人物形象塑造相关的,这段修辞是为了状物,把被云遮住的日光比作银白白的汁水,引用了一系列方言,如“汤汤水水”“堰住”“银白白”,旨在描绘一个清晨云朵迟迟未散,遮挡住太阳光线,日光只能从云朵缝隙中露出来几缕的景象。原文本中的修辞极其生动,将日光和汁水两个并不太相似的意象结合并置,一个几乎是静态的景象却描绘得如动态一般。读者很容易就能在脑海中呈现出阳光在层层云朵遮挡下若隱若现的景象。但由于该段地方性文本的出现,且原文对景象略微赘述,译者在翻译时便采用了意译的策略,将原文作者希望表达的内容概括性地呈现在了译文中,既避免了拖沓,又使目的与读者便于理解,处理方式十分恰当。
2.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
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的翻译行为大部分集中在比喻、类比、夸张和比拟等修辞手法上,相对而言在原文中出现的频次较高。
(1)原文:他哪儿是县长,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11)
译文:This is the county chief? My god, how could he be the chief? He is but a pig, a goat, a maggot crawling in a putrid piece of pork! He is a flea on the corpse of a cold dead dog!(71)
这一段是茅枝婆对柳鹰雀的谩骂,采用的是比喻的修辞,其中尽是粗鄙之词,属于地方性的口语词汇,但是为了体现茅枝婆对柳鹰雀的憎恶,译者丝毫没有意译或改动。尤其是“死冷狗”,直译的话读者必定难以理解,但原著中对这个词语作了详细的注释,译者直接逐字对应直译,无须担心译文读者会有不明之处。“死冷狗”两次在句中出现,译者选择只译其中一处,避免了读者产生困惑,处理极为得当。
(2)原文:柳鹰雀他死啦,在下乡社教的路上摔到沟里摔成柿饼啦。(14)
译文:that Liu Yingque had died, having been crushed like a pancake after falling into a ravine while promoting...(88)
此处作者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将人摔出事故后的状态夸张成“柿饼”,也用来表达摔的状况之严重,没有生还的余地,以让当时的菊梅死心。译者在此处便使用了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中的异类转换,将夸张修辞转换成了类比修辞,即“摔成柿饼”转换为“been crushed like a pancake”。译者还将“柿饼”这一意象译成了英语国家中常见的“pancake”,使讀者一看就能明白是何种形态,避免了译者因意象缺失而造成理解困难的问题。
(3)原文:这年的酷夏里,时序乱了纲常了,神经错乱了,有了羊角风,在一天的夜里飘飘落落乱了规矩了。(02)
译文:During that years sweltering summer, time fell out of joint. It became insane, even downright mad. Overnight, ev-erything degenerated into disorder and lawlessness.(24)
这段是原文中较为频繁出现的比拟修辞,多数情况为以物拟人。文本中把时序错乱夏天下雪这种不合常理的景况比拟为只有人才会出现的神经错乱、羊角风等症状,生动形象地展现出了天气反常的情状。译者在翻译时将拟人修辞顺承下来,使用了“out of joint”“insane”“downright mad”等形容人的词汇,实现了意义上的对等。
(4) 原文:日头从东天走出来,可他只照在你们家的院落和房上,外县人家里有山有树也有水,可没有列宁的遗体,那日头出来也不往那儿照,月光都不往那儿洒。(49)
译文:The sun rises in the east, but it will shine only on your houses and courtyards. People in other counties might have mountains and trees and water, but they wont have Lenins corpse. Neither the sun nor the moon will shine down upon them.(269)
该文本引用的是借代的修辞手法,借体是“日头”“月光”,本体是受活人朝思暮想的好日子和财富。指受活庄能得到眷顾,过上天堂般的好日子。如此修辞,便生动地表现了受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县长发言中极强的煽动性和感染力,让每个人听后都心向往之。译者在翻译这段时将修辞认知转换到译文中,用“neither...nor”句式连接“sun”和“moon”,借代上文提到的“heavenly days”,两个意象在此十分贴切,直译得恰到好处、不失水准。
五、结语
修辞认知是一种具有较强审美性的认知方式,表现力远高于概念修辞[5](87-92),在乡土文学作品中的作用不容忽视,可谓作品文学性之精髓。乡土文学作品翻译同样离不开译者对修辞认知转换的合理运用,以实现提升其文学性,再现原文风格和审美意象,增强乡土文学传播价值,以及乡土文学“走出去”的目标。总而言之,修辞认知转换为概念认知和修辞认知使《受活》英译本的修辞表现力各有千秋。从目的语受众的角度分析得出结论,并非所有的修辞认知转换为概念认知都是对原文审美性的削减,同样并非所有的修辞认知转换为修辞认知都能使读者易于理解、乐意接受。译者主动性和创造性的发挥应以作品文风、读者接受能力及偏好为参考依据,应充分调动修辞认知机制,使修辞在译文中重焕新生。
注释:
①罗鹏著有《裸视:反思中国的现代性》( The Naked Gaze:Reflection on Chinese Modernity, 2008)、《长城:文化史》(The Great Wall: A Cultural History, 2010)等,译有余华的《兄弟》( Brothers: A Novel, 2009),阎连科的《四书》(The Four Books, 2015)等,在重要期刊和杂志上发表文章50多篇,在中美高校及会议上做学术演讲70余场。
②本文关于《受活》的引文均出自阎连科(2003),随文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
③本文关于Lenins Kisses的引文均出自Yan Lianke(2004),随文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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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Yan Lianke. Lenins Kisses (Trans. by Carlos Rojas. )[M]. New York: Grove Press, 2004.
项目基金:教育部第一批产学合作协同育人——“新工科背景下的安全能源及地矿类语料库建设与应用”(201900
1209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