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尤
摘 要: 清代文人流行在苏轼生日(农历十二月十九日)举行雅集,世称“寿苏会”。“寿苏会”肇始于苏州,宋荦于康熙年间举办的沧浪亭寿苏有首创之功。此后近百年,“寿苏会”在苏州本土消失。嘉庆道光年间,尤袤后人尤兴诗坚持寿苏近三十年,使寿苏雅集复现于三吴。尤兴诗与其同人黄丕烈、石韫玉、彭希郑、朱珔等的寿苏雅集是嘉道寿苏会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清代“寿苏会”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关键词: 尤兴诗 延月舫 苏州 寿苏会 问梅诗社
苏轼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农历十二月十九日,即公元一〇三七年一月八日。清代中期,伴随着宗宋的文坛风气,“东坡生日”成为热词。每到腊月十九日,众多文人举行雅集。在集会中,人们悬挂东坡画像进行祭拜,陈列东坡爱吃的食品,品鉴与东坡相关的文物,创作以寿苏为主题的文学作品。这种集会,世称“寿苏会”。
一、清代寿苏会概观
开“寿苏会”先河的是宋荦。宋荦,字牧仲,号漫堂,晚号西陂老人,嗜读苏诗。苏诗版本以施顾注本为佳,因该本罕见,宋荦求之多年始得。为促进《施注苏诗》的传播,宋荦“殚其力,完残补缺”[1](5822),并刊行于世。刻毕《施注苏诗》,适逢康熙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宋荦率冯景、顾嗣立等在苏州沧浪亭悬《东坡笠屐图》设祭。据冯景《祀东坡先生生日文》,沧浪亭寿苏创制了“寿苏会”的一般模式:悬东坡像,供奉东坡爱食之物,酌酒祭奠,艺文创作。在宋荦一生中,寿苏雅集仅此一次,却起开风气的作用。
在沧浪亭寿苏的几十年后,翁方纲在京师开始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寿苏活动。翁方纲,号覃溪,晚号苏斋,清诗“肌理派”代表,因崇拜苏轼而名其书斋为“宝苏”。翁氏在文坛上享有极高盛誉,无形中促进寿苏风气的传播。翁氏之后,其弟子李彦章、梁章钜等接过“接力棒”,在多地举办寿苏活动。乾隆四十七年,毕沅在西安寿苏,与会十四人,规模之大,超越了前期翁方纲寿苏。与会者集体创作七言古诗,汇编为《苏文忠公寿诗》。嘉道以降,东坡生日会风行全国,并衍生出为黄庭坚、欧阳修等文人学者祝寿的风气。有清一代,寿苏雅集不可胜数。
“寿苏会”肇始于苏州,宋荦主持的沧浪亭寿苏为文人们津津乐道。此后近百年,寿苏会在苏州本土消失。嘉道年间,在吴中耆旧尤兴诗的积极倡导下,寿苏雅集复现于三吴。
二、月舫居士尤兴诗
(一)西堂家学渊流在,此老能扶大雅轮。
尤兴诗(1760—1833),字肄三,号春樊,又号月舫居士,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一年顺天举人,以知县衔就教职,署奉贤县训导,援例任内阁中书,以忧归不出。主讲平江书院十九年,讲谈性理之学,亶亶不倦,士风翕然。曾佐修郡邑学宫,同倡名贤总祠,捐修明周顺昌祠。年七十三,卒于家。
兴诗系名门之后,远祖为宋代文学家尤袤,近祖为清初文学家尤侗,外高祖为状元彭定求。其《述祖》诗曰:“我家来南闽,卜宅西禧里。代传遂初公,文章振绮靡。梁谿守耕读,宋明盛 膴仕。祖翁赘娄江,养真衡茅里。谓诵先人芬,即是克家子。谓有一经诒,诒谋亦足矣。父兮常念祖,闻言犹在耳。”[2](1a)
尤袤著有《梁溪集》五十卷,后因兵燹失传。清康熙三十九年,尤侗刊朱彝尊辑本《梁溪遗稿》二卷。道光元年,兴诗重刊康熙本,并跋云:“吾祖文简公著《梁溪集》五十卷,遭兵火失传。……岂公之学行勋业炳耀青史,不藉诗文传世耶?……第后之论宋四家者,知公之为人,未由见公之全集,并是区区百一之存,而仍不复存,子孙之忝厥祖甚矣。余学诗三十年,今忽忽老矣,先泽就湮,衋然心伤。爰亟重镌,以贻久远,谂后人勿再失守坠绪,余之愿也。”[3](374)
(二)克家令望追文简,相宅荣名溯祖曾。
兴诗早年问学于钱大昕,曾追怀竹汀先生云:“我昔受业门,侍坐资讨论。彊为困而学,浩荡难问津。”[2](14b)在京时,前相国刘墉“最重之,时时以小诗倡酬”[4](199)。归田后,“大吏莅吴,必就先生咨访,先生有所知,必以利弊告,无一言之涉于私”[4](199)。尤氏家贫,岁入仅衣食。道光十年春,家中被窃一空,他以博大胸怀原谅窃贼:“彼亦人子。”[5](625)并告诫家人不必报官。韩桂舲有诗《青毡行》纪之。
尤氏交游广泛。潘世恩《挽春樊舍人兴诗》云:“家居十三载,与子最情亲。”[6](667)宋翔凤《别春樊舍人丈兴诗》道:“偶尔还家便过从,一门宾友古人风。”[7](151)道光三年春,尤兴诗与友人黄丕烈、彭希郑筹建问梅诗社,并积极组织诗社活动。问梅诗社一百集上,有人称此会功德圆满,春樊恶闻其语,故亟续斯会。韩崶在《哭春樊》中回忆道:“(兴诗)好客性成癖,时脱头上巾。尚有裘充货,岂无毡坐宾。灿然肴核具,俄顷羞颇珍。剧谈无所讳,纵饮不论巡。此乐那可说,入室空游尘。”[5](625)
(三)好古宗风犹述祖,遂初家学本名诗。
兴诗宗宋。彭希郑有诗曰:“月舫工吟诗,诗仿坡仙笔。”[8](13b)梁章钜《师友集》载兴诗语曰:“余诗学眉山,余字学山谷,而皆不相似。石竹堂每谓余愈不似愈工也。”[9](葉6b)尤氏的诗才为同人公认,宋悦研司寇极赏月舫诗,韩崶曾向尤氏学习作诗,其《还读斋诗稿》为尤氏删定付梓。
兴诗有《延月舫诗集》四十三卷。今存《延月舫初集》十卷,嘉庆间刻,为尤氏乾隆四十二年至嘉庆十年间作;《延月舫丙集》五卷,嘉庆刻本,为尤氏嘉庆十七年、嘉庆十八年的作品;《延月舫四集》十卷,道光刻本,为尤氏嘉庆二十三年至道光九年作;《问梅诗社诗钞》五卷,道光间刻,载道光三年至道光七年间问梅诗社成员作品,为尤氏编订。其余作品或因清末吴中文献浩劫亡佚。
三、春樊舍人的寿苏情结
(一)月舫祀坡仙,香火前因梦。
尤氏寿苏始于嘉庆十二年,这在其作品中得到多次验证。嘉庆二十三年腊月十九日,兴诗道:“我慕文忠公,寿公设祀虔。祭毕飨朋酒,陶陶如醉仙。雪中劈吟笺,忽忽十二年(注:始丁卯)。今又月交腊,雪信犹杳然。”[10](7b)道光八年十二月十九日,韩桂舲斋中举办苏会,兴诗应邀参加,并有诗云:“廿载瓣香修祀事(注:诗丁卯岁始祭公),一韩旷世共才名。”[10](4a)诗中所说“丁卯”,为干支纪年,换算为年号纪年,为嘉庆十二年。道光四年的寿苏会上,黄丕烈作诗回忆:“十八年来始拜读(注:春樊于丁卯冬举苏会),清香一炷烛双条。”[8](13b)根据黄氏的“十八年来始拜读”,我们得知,尤氏在第一场“寿苏会”上进行了文学创作。由于文献不足征,作品的内容已无从查考①。
尤氏对苏轼的兴趣产生已久。在现存早年诗作中,兴诗频繁使用东坡诗韵作诗,可见其对苏轼诗作已熟稔于心。嘉庆四年,尤氏《四十咏怀》道:“安分寡求学东坡,燕居深念爱陈平。”[11](709)此时,兴诗已将苏轼作为人生向导。
(二)我侪合作坡弟子,重星罗列仰魁斗。
自嘉庆十六年,尤兴诗寿苏的内容开始见诸记载。兴诗于其宅延月舫寿苏,活动的方式以悬东坡像、赋诗、饮酒为主。参与寿苏者多为当地退隐官员、世家苗裔。核心成员如下:
石韫玉(1756—1837),字执如,号琢堂,亦称独学老人,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五年状元,累官至山东按察史。嘉庆十二年,以足疾乞归,掌教苏州紫阳书院,参与《苏州府志》的编纂,致力于乡梓建设。著述宏富,有《独学庐全稿》行世。
黄丕烈(1763—1825),字荛圃,江苏吴县人。著名藏书家、版本专家。乾隆五十三年举人,嘉庆六年,发往直隶知县不就,专心治学藏书。其题跋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后人辑有《荛圃藏书题识》。
潘奕隽(1740—1830),字守愚,号榕皋,晚号三松老人。祖籍安徽歙县,江苏吴县人。乾隆三十四年进士。历官内阁中书等,工书画。于许学深有研究,著有《〈说文〉蠡笺》。
彭希郑(1764—1831),字会英,号苇间,一号雅泉,长洲人,彭定求后人。乾隆己未进士,嘉庆初丁母忧归,越十五年始出,以礼部主客司郎中出知湖南常德府。道光二年,因病解任归,买屋齐门外。陆墓卒,年六十八。
张吉安(1759—1829),字迪民,号葑塘,晚号石牛居士,江苏吴县人。乾隆丁酉举人,曾在杭州做知县。著有《大涤山房诗录》八卷、《余杭县志》四十卷等。
王芑孙(1755—1817),字念丰,号铁夫,又号惕甫,长洲人。乾隆举人,官华亭教谕。客京师,馆刘墉、彭元瑞诸显宦家,为诸人代笔,朝廷有大典,文章多出其手。交游甚广,当时文人学士之知名者,多为其友。著有《渊雅堂集》。
韩崶(1758—1834),元和人。字禹三,号桂舲。韩菼之后。室名还读斋。乾隆四十二年拔贡,廷试一等,分刑部。历任福建按察使、广东巡抚署总督、刑部尚书兼兵部尚书。道光六年,以疾乞归。与潘奕隽、石韫玉、吴云、陶澍合称“沧浪五老”。
朱珔(1769—1850),号玉存,字兰坡,安徽泾县人。嘉庆七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擢至侍读。道光二年乞归,先后在钟山、正谊、紫阳书院任教,有“江左经师之冠”之誉。与姚鼐、李兆洛鼎足而三。著作等身,多达数百万言。代表作有《文选集释》《说文假借义证》。
董国华(1773—1850)字琴涵,一字荣若,号琴南。江苏吴县人。嘉庆十三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官至广东雷琼兵备道。有《云寿堂文集》《云寿堂诗集》《云寿堂词钞》等。
吴廷琛(1773—1844)字震南,号棣华,元和人。嘉庆七年状元。历官浙江金华知府、道光间云南按察使,有《归田草》四卷,《池上老人遗稿》一卷行世。
寿苏雅集具有较强的家族性,尤春樊之子尤崧镇、彭希郑之侄彭蕴章、潘奕隽之子潘世璜、石韫玉之子石同福均曾随长辈参与苏会。另外,退隐官员如张问陶、吴熊光等,亦曾受邀参会。
(三)坡仙生日月舫祀,廿年韵事传三吴。
作为即席创作的唱和诗,寿苏诗详细、真实地表现寿苏雅集的场景,反映寿苏活动的主题。下文关于寿苏内容的描述,均根据现存之近百首寿苏诗②。
自嘉庆十六年,尤氏寿苏的内容开始见诸记载。以道光三年为分界线,寿苏雅集分为前后两期。道光三年以前,寿苏雅集为尤氏个人主办,参与人员均为尤氏延请,活动内容以悬像、饮酒赋诗为主;道光三年春,兴诗与吴中耆旧彭希郑、黄丕烈探梅于城西积善院,趁兴结问梅诗社,后邀石韫玉、张吉安、韩崶、朱珔、董国华、吴廷琛等入社,诗社规模日渐壮大。作为诗社的品牌活动,寿苏雅集由尤氏一人主办改为社员轮流坐庄,活动频率趋向固定,雅集内容更丰富,然尤氏仍为其中的灵魂人物。
道光十三年秋,兴诗离世,是年十二月十九日,兴诗子崧镇举办寿苏雅集,邀请父亲旧友参加,以此纪念父亲,为问梅诗社成员最后一次集体寿苏。道光十四年后,韩崶、石韫玉相继零落,朱珔归泾,诗社活动渐趋停滞。后虽有董国华、尤崧镇等重振诗社,然寿苏雅集亦不复举③。详细活动内容见下表所示:
表格所示活动内容,可概括为“物质展示”和“艺文创作”两个方面,以下详细分析:
1.物品展示
寿苏雅集中展示的物品可分为三种:苏轼画像、贡品、与苏轼相关的文物。东坡画像,在历次苏会中均有出现,以“东坡笠屐图”为主。图中的东坡头戴斗笠、脚穿木屐,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状态,令人神往。寿苏者将东坡畫像悬于室中,折梅作供,茗香瞻拜,虔诚又庄重。陈列之食品有黄柑酒、竹笋、玉糁羹、花猪肉,均为东坡笔下之美食。至于文物鉴赏,尤氏“家固贫,岁入仅给食”[12](23a),无经济实力收藏文物。后期问梅诗社成员轮流举办寿苏雅集,诗社成员石韫玉、韩桂舲等均收藏与苏轼有关的古物,如石竹堂收藏有坡公笠屐图遗砚、苏公草书《醉翁亭记》真迹,故文物赏鉴时有出现。
2.艺文创作
“坡仙生朝例作诗”[2](16a)是寿苏雅集的传统,兴诗与其同人在二十余年间创作出近百首寿苏诗。在雅集中,寿苏者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吟笺或唱和卷子,请同人题诗其上,会后整理典藏。嘉庆十七年的寿苏会上,兴诗请与会者在唱和卷上题咏,事后将唱和卷子进行装裱,并请画手绘制《雪堂雅集图》。两年后,兴诗拿出该唱和卷,请同人复题诗卷后。
尤氏与友人的寿苏诗作风格质朴。嘉庆十七年王芑孙有诗道:“坡生日会未一与,坡生日诗频作之。我诗未得坡一句,舍人好事难为辞”[13](243);嘉庆二十四年,潘奕隽有诗云:“景祐至今几甲子,坡仙仙去真不死”[14](405);嘉庆十六年、道光四年,黄丕烈均以“东坡生日是今朝”为起句作七言绝句四首,光绪二十四年朱衎庐亦仿此诗体和作。宛若白话的游戏之作与茗香祭拜的庄重气氛相辉映,构成人们对于苏东坡的有趣接受心态。
关于寿苏的原因,兴诗坦率地说:“我爱坡公诗,我重坡公人。”[2](18b)出于对东坡的景仰,抑或自谦,尤氏又补充道:“坡公三不朽,何须祝千春。藉此消寒会,年年饮芳醇。”[2](18b)嗜贤好古是寿苏的初衷,与同人岁末消寒的文化记忆是重要的心理动因。东坡生日是文人社会的节日,关于节日的回忆离不开相聚在一起的人和一起做的事。嘉庆二十二年,王芑孙去世,石韫玉在寿苏会上感叹:“坐中宾客经年少,感及山阳一黯然。”[15](413)并注云:“去年今日有愓甫(王芑孙号)在座,近日已归道山矣。”道光四年,张吉安有诗道:“岿然诗老灵光在,话到船山泪欲揩。”[16](12a)旁有小注曰:“嘉庆壬申,船山曾与斯会,以榕翁‘纸窗竹屋萧闲甚慨,想‘风流七百年句,叹为神韵独绝。今榕翁矍铄如昔而船山下世已十载矣。”
壽苏诗中,作者的自我形象得到很大的凸显。在作品中,寿苏者与东坡比较,并寻求契合点。石韫玉有诗云:“公生历今八百年,而我今年亦八十。才地方公百不如,世寿居然十之一。”[17](578)嘉庆十七年苏会,王芑孙因故缺席,他在事后补作的诗中说:“我今正复如公年,闭门忍饥忘世缘。朝来忽泛五湖去,和公《橘颂》成新篇。诗虽不敌命已逾,自翳蓬蒿老菰芦。……当时公在道途中,我今水宿亦孤蓬。”[13](243)二人用调侃的口吻表达对苏轼的敬佩及自身失意的无奈。苏东坡的人生是不完美的,这种不完美引起了绝大多数人的共鸣,拉近了后世文人与苏轼的心理距离。文人们与东坡相比较,正是心理距离近的体现。
除“寿苏会”外,兴诗也曾与同人在夏季为黄庭坚祝寿,在秋天举行东篱会纪念陶渊明。为黄庭坚祝寿,由黄丕烈发起,因其新得宋刊《类编增广黄先生大全文集》。道光五年六月十二日,为黄庭坚生日,荛翁陈《大全集》于宋廛,悬像设祭,邀社友酌酒赋诗。席间黄氏有诗道:“祀苏于冬祀黄夏,吴地未必输燕都。”[8](10b)燕都借指翁方纲在京都举办的苏斋雅集。可惜两个月后荛翁卒逝,诗社“祀黄”仅此一次。
“东篱会”由尤氏提倡,其《东篱会记》云:“余心乎陶公之为人,嗜读陶公诗。自幼至今,然也。有所忧,辄忆陶,遂陶陶然乐也。”[8](19b)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8](89)为人们广为传诵,“东篱会”的核心环节是赏菊,问梅诗社诸老中只有石韫玉种菊,故东篱会由石氏主办。“东篱会”之举办,自道光三年秋始。与寿苏会相比,“东篱会”的举办有外在限制(菊花点缀),所以举办次数较少,道光十四年,韩崶去世,由于“故人渐少菊英多”[8](29a),问梅诗社的东篱赏菊自此而止。
从“寿苏会”“东篱会”的差异,可以折射出后世在二者接受上的不同:“东篱会”纪念陶渊明的方式比较单一,以赏菊、饮酒为主,说明陶渊明的形象已经被后人固定化、模式化,人们往往记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却忽视其“金刚怒目式”[19](217)的另一面。“寿苏会”的纪念方式是多样化的,观赏东坡笠屐图、赏鉴与东坡相关的文物、品尝东坡肉、吟诵东坡诗、津津乐道于东坡轶事等。在人们心中,东坡的形象是鲜活的。
四、寿苏雅集,薪火相传
(一)从兹雅会始吴下,不教专美夸燕都。
翁方纲是清代“寿苏会”发展史上的关键人物,他坚持寿苏四十年,为后学之典范。尤兴诗与其同人的寿苏雅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苏斋寿苏的直接影响。道光四年的“寿苏会”上,张吉安与兴诗唱和道:“想见舍人京邸旧,瓣香亲奉到苏斋。”[16](11b)黄丕烈尝见宋版《注东坡先生诗》“于翁覃溪先生所,即商丘宋中丞得诸吴中本也”[20](230)。潘奕隽曾在诗注中提及“向藏黄涪翁全集,为大兴翁阁学赠”[8](10b)。可见三人均与翁方纲有交集。嘉庆二年,石韫玉“于苏斋拜苏轼生日”,与翁方纲“同观《施顾注苏诗》残本”[21](354)。朱珔、董国华曾于嘉庆二十一年参加梁章钜举办的寿苏雅集,梁氏为苏斋弟子。春樊与同仁在诗中多次提到翁方纲的寿苏韵事,由此可见苏斋寿苏的影响。
在清代“寿苏会”发展史上,兴诗与同人的寿苏雅集是一道亮丽风景线。其“出彩”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时间跨度较大,绵延近三十年;二、稳定性强,基本上每年一举,后期问梅诗社成立后,寿苏雅集作为“品牌活动”被进一步固定化;三、参与者为世家苗裔及影响深远的文人学者,黄丕烈为闻名遐迩的藏书家,尤兴诗、彭希郑、韩桂舲是苏州名门之后,朱珔为朱熹后人,石韫玉、吴廷琛是状元;四、具有较强的辐射力,关于兴诗的寿苏成绩,同人彭希郑赞叹曰:“坡仙诞日月舫祀,廿年韵事传三吴。”[8](12b)后学王汝玉有诗道:“北平设祀忆苏斋,月舫吾吴亦上寿(注:谓尤春樊先生)。”[22](5—6b)苏会的影响是持久的,之后近百年里,寿苏雅集像支火炬在吴中大地上传递。
(二)前人作之后人述,问梅公案缘不孤。
尤兴诗与同人的寿苏风雅为其晚辈铭记和传承。兴诗于道光十三年秋去世,其子崧镇承办了当年的寿苏会,希望以此方式纪念父亲。道光二十六年腊月十九日,贵潘后人潘遵祁、潘曾沂与韩崶胞弟韩崇举花神会寿苏。咸丰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潘遵祁之弟潘希甫在寄给堂兄潘曾莹的诗中道:“坡公生日醉千卮,记取城西结社时。乔木几家存故物,疏花一树减千枝(注:道光中,先君子与同里诸老辈结问梅诗社于城西积善庵,每岁东坡生日赋诗献寿。庵有老梅一株,为宋时物,今已半枯矣)。”[23](9b—10a)光绪二年冬,彭希郑后人彭翰孙时在惠州,邀请同人至白鹤峰苏轼故居为东坡祝寿,并作诗请远在苏州的父亲彭慰高和作。光绪十一年涂月十九日,潘氏后裔潘钟瑞与好友吴昌硕、亢树滋、汪芑于壶园为东坡作寿,并在日记详细记录“寿苏会”的筹办始末。
粤人许应鑅(号星台)曾为江苏布政使,其“任苏臬时,每岁东坡生日,必开文”[24](40)。光绪六年,许星台召集耦园主人沈秉成,贵潘后裔潘曾玮、潘祖同叔侄作东坡生日,供粤产果品及粤刻《纪评苏诗》于东坡画像前,众人行三肃礼。第二年,应许应鑅的邀请,吴艾生、彭慰高、汪鸣鸾、潘曾玮、潘祖同等参与寿苏,会者九人。吴艾生为吴廷琛后人,汪鸣鸾是韩桂舲胞弟韩崇的外孙。
宋绍圣元年,苏轼被贬惠州,苏州定慧寺主持遣徒探望,苏轼手书陶潜《归去来兮辞》答谢,定慧寺将其作为镇寺之宝,并筑苏公祠纪念。后祠堂因年久失修荒弃。道光十三年,在苏斋弟子李彦章,尤兴诗友人石韫玉、吴廷琛等人的积极筹措下,苏公祠于原址重建。次年建成,设东坡生日祭于此,“大中丞侯官林公率其所属毕诣祠下,乡缙绅及士之贤有文者并与于祭”[25](225)。道光十五年腊月十九日为立春日,“先两日得雪瑞也,及是而霁。江夏陈方伯摄巡抚事,用聚星堂韵成喜雪诗来告于祠”[25](225)。有清一代,寿苏雅集不胜枚举,然政府积极倡导、群众广泛参与的大型苏会却并不多见,折射出“东坡热”在苏州有着较雄厚的社会基础。
自嘉道至清末,苏州寿苏活动余音袅袅。除上述诗人寿苏事迹外,如王鏊后人王颂蔚、过云楼主人顾文彬、晚清词人郑文焯等都曾组织或参加多次寿苏活动。苏州既非东坡故乡,又非东坡宦迹,却对其保持着长久的关注度,这一切都离不开苏轼持久、独特的人格魅力。
注释:
①尤氏诗作编年排列,嘉庆十二年部分已佚。
②关于寿苏文献的搜集,笔者“竭泽而渔”,现存相关资料已全部翻阅,力求最大限度地还原寿苏史实。然因吴中文献浩劫,部分珍贵资料已亡佚,如尤兴诗诗集佚亡十七卷,尤崧镇和董国华的诗文集全佚,故还原之史实不可避免地存在空白。
③董国华、尤崧镇的诗文集虽已全佚,但通过其同人吴嘉洤、褚逢椿、王汝玉等诗文集佐证,可知后期的问梅诗社不再举行集体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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