獐子岛“生死结”

2020-06-05 02:09法人崔晓林
法人 2020年5期
关键词:獐子扇贝海域

◎ 文 《法人》全媒体记者 崔晓林

冬日里的獐子岛码头 崔晓林/摄

獐子岛集团,是新中国海洋渔业发展史绕不开的名字,也是中国资本市场发展历程需要记住的痛。

1958 年,在距辽宁省大连市56 海里的獐子岛上,诞生了新中国最早的渔业公社。渔民们把自家的渔船渔网集中起来,组成捕捞队出海捕鱼,并开始尝试人工浅海养殖,从而开创了中国海洋渔业集体经济的先河。62 年过去了,那个当年的渔业公社,如今已发展成为深交所的上市公司。

在狂风巨浪的海面上,獐子岛人可以张开脚趾抓紧甲板稳如磐石。但在资本市场这片海里,他们却像个“菜鸟”,其资本之路摇摇晃晃、弱不禁风。

最近5 年多,是獐子岛集团自诞生以来经历的至暗时期。公司主营业务“海洋牧场”风云突变,虾夷扇贝养殖业务5 年3 次受灾,损失惨重;来自媒体、民间的声讨和证监会发起的调查连续不断。有人把獐子岛集团的经历比喻为“遭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网络上那些“扇贝跑路”“扇贝又跑了”“扇贝饿死了”的调侃,令公司所有人抬不起头来,在嘲讽声浪中飘摇的獐子岛,其自证清白的声音,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1 月12 日,《法人》记者登上獐子岛,对獐子岛集团海洋渔业生产现状、“冷水团”事件及“扇贝跑路”传言的真实性进行实地调查采访。

受灾“证据”堆满港口

风不算大,但足够冷,空气中弥漫着1 月季风特有的硬度与凛冽。阳光从远在天边的云层里照下来,那微不足道的热量,还没等温暖人们的脸颊,便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1 月12 日上午10 时20 分,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航行,记者乘坐的轮渡船停靠在獐子岛港码头。

每年1 月,是獐子岛最冷、最“萧条”的季节。由于春节临近,岛上的不少居民都去了大连甚至更远的南方度假,那些面朝大海的房子,因人影稀疏而异常冷清。

獐子岛集团员工侯兴宝告诉记者,由于远离大陆,獐子岛集团又非常注意对生态的保护,所以这里的海水清澈见底,海洋环境绝对优良。

这么美丽、干净的海,为什么近年来獐子岛底播虾夷扇贝却不断受灾?

带着这样的疑问,当天下午,记者同国家海洋环境监测中心(下称“监测中心”)的工作人员一道,登上“大长捕5131”号捕捞船。本次出海,监测中心作为獐子岛集团聘请的第三方机构,对扇贝养殖受灾情况进行年终盘点。

3 个小时内, 捕捞船在Z702-01 至Z702-05 几个坐标海域下网5 次,其捕捞海域的平均水深为40米。监测中心的专家现场记录显示,五网一共打捞活扇贝106 个,其中第四网的活体扇贝数量为零。

“一网一个活体扇贝没有打上来这种情况,也并不能表示此海域的扇贝全死了,只能说死亡率很高。”监测中心教授刘述锡向记者解释,本次盘点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摸清受灾的严重程度及成因。

一位船员告诉记者,捕捞船所在的位置,距离獐子岛直线距离约1500 米,水深大部分在40 米上下,“公司自2010 年就开始试验在水深30 米~40 米的海域播苗养殖,当时是成功的,所以才大面积养殖,没想到会接连遭灾。”

刚一上岸,记者就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只见靠码头的一片空地上,大量扇贝壳堆积在一起,由铁丝网拦着,形成了长30 米、宽6米、高3 米的巨大“扇贝墙”。“这是去年11月份发现扇贝受灾后,就把陆续打捞上来的扇贝壳堆到这里了。目前估算,差不多有300 多吨吧。”“一位獐子岛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4 月14 日,有网友爆料称,獐子岛正在打捞早前死去的扇贝壳,想要自证清白。该网友还提供照片认为现场“有点惨”。相比记者1 月中旬见到的场面,“扇贝墙”的长度增加了一倍。初见到“扇贝墙”,记者也曾好奇地问什么会把贝壳堆在这里,工作人员的回答是,2019 年11月受灾以后,打捞上来的扇贝壳就随意堆在这里的,没想到受灾情况很严重,扇贝壳越聚越多,“这些扇贝大多数都是空壳或者死的,但也有活的,贝壳运到这里,我们也要把活的拣出来,不然多可惜。”该工作人员表示,“这些贝壳客观上可以说明受灾情况,舆论的质疑声,甚至一些自媒体的‘恶搞’,让我们很受伤”。

受灾原因复杂

过去5 年时间里,獐子岛深海扇贝养殖3次受灾,由此产生的直接经济损失超过20 亿元,这还不算股票市值的蒸发。

1 月13 日上午,一位獐子岛集团高管向记者表示,2014 年、2017 年和2019 年獐子岛遭遇了3 次扇贝减产灾害,每一次受灾,公司都邀请国家海洋监测部门和第三方机构对受灾海域进行实地勘查,地方政府也组织相关技术部门介入调查,可以说,证监会、地方政府、专业机构、媒体、股民,包括獐子岛集团自己,几乎全社会都高度关注扇贝受灾事件,都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虾夷扇贝养殖出现灾害,从而令“海洋牧场”模式遭遇重创。

后来专家分析,獐子岛扇贝养殖受灾,冷水团异常可能是主要原因之一。底播虾夷扇贝的作业方式为“轮播模式”,即当年播苗,3 年后采收。时间到了2017 年底,“冷水团事件”的影响还没结束,2014 年底播的扇贝又到了采收的时候。

獐子岛集团人工浅海捕捞作业 崔晓林/摄

2014 年受灾减产,但2015 年和2016 年,虾夷扇贝的产量和收益却在正常范围内,这让獐子岛集团对2017 年的产量多少有了一些底气。“ (2017)年底,公司按惯例进行底播虾夷扇贝年末存量盘点,但盘点的结果却令人心往下沉:虾夷扇贝大量死亡,受灾海域达131万亩,直接经济损失6 亿元。”上述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2019 年11 月,通过公司抽测点检测,前10 月平均亩产25.61 公斤的海域到11 月份已经减产到亩产3.5 公斤,80%~90%的扇贝死亡,损失达3 亿元。

这期间,“獐子岛扇贝受灾不是天灾是人祸”“扇贝跑路”“扇贝饿死了”等传言充斥网络。资本市场上,曾经红极一时的中国农业第一只百元股,如今已光环散去,截至记者发稿,獐子岛的股价为每股2.8 元,其下跌用“惨烈”来形容都属于轻描淡写。

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国家贝类产业技术体系年终总结会指出,2017 年我国黄海与渤海贝类养殖产业发生了局部规模死亡、贝体消瘦和产量下降等产业灾害,此次灾害是多个不利因素叠加耦合的结果。

2018 年3 月4 日,中国水产流通与加工协会在青岛召开了海洋牧场贝类增养殖风险预警与应对策略研讨会,专家们结合獐子岛海洋牧场灾情情况分析了2017 年黄海北部滤食性贝类大规模消瘦并死亡的主要原因:一是该海域气温偏高,降雨量减少,导致海域内营养盐补充不足,致使硅藻为代表的虾夷扇贝主要饵料生物数量显著减少;二是高温期提前且持续时间长,影响贝类摄食与生长;三是现有的滤食性贝类养殖浮筏局部过密,养殖规模增速过快,超过养殖容量,使得本就因饵料缺乏的贝类大规模死亡。

1 月14 日下午,记者在獐子岛集团大连总部见到了董事长吴厚刚,提起扇贝受灾,吴厚刚一连说了3 个“心疼”,在他看来,凡事都要从自身找原因,底播虾夷扇贝受灾,并令獐子岛品牌受到影响,排除各种外部因素不说,只说集团自2010 年决定向深海要效益,目前看就是一次冒险。

“獐子岛被胜利冲昏了头,底播扇贝前10年顺风顺水,公司也因此快速壮大,并成为上市公司,于是开始从10 米海域向20 米、30 米、40 米海域扩张,播苗的水域越来越深,风险意识却越来越淡,最终导致局面失控。”1 月12 日,獐子岛镇政府退休干部李建国(化名)向记者表示。

被忽视的“公司结构”

獐子岛的发展可追溯到上个世纪50 年代,可以说,他们是从人民公社起步,继而成为上市公司的。作为农业题材股票,獐子岛具有极高知名度,被认为是新中国农林牧副渔领域最具开创精神的代表之一。

回顾和梳理獐子岛发展历程,可以发现,其62 年的发展史,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1958—1988 年,这30 年里,獐子岛实行的是集体经济制度,以海洋捕捞为主业,他们从人民公社时期,就把渔民的渔船和渔具进行统一管理,统一使用。依靠这种方式,渔民们实现了最初的财富积累。

第二个阶段是1989—2009 年,这20 年里,獐子岛由人民公社蜕变为集团公司,除了继续保持远洋捕捞主业,他们增加了海珍品育苗、海水养殖、海产品深加工、冷链物流等业务,甚至还有了自己的造船厂,真正实现了多元化发展。2006 年9 月28 日,獐子岛集团在深交所上市。

第三个阶段是2010 年至今。这一时期,獐子岛集团的“海洋牧场”规模不断加大,养殖面积达到300 万亩,近2000 平方公里海域。但随着2014 年底播虾夷扇贝受灾,集团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吴厚刚向记者透露,集团大股东长海县獐子岛投资发展中心(下称“发展中心”)是镇政府成立的,承接股东身份。其职责之一是代表獐子岛渔民进行“代为行权”。“发展中心是隶属长海县獐子岛镇政府的集体所有制企业,作为大股东,他们成立了一个集体资产管理委员会,代表渔民行使股东权利。也就是说,岛民首先通过发展中心,而后发展中心以第一大股东身份占有獐子岛集团30.76%的股份,岛民目前在发展中心只有收益权。这就造成岛民身为獐子岛集团的股东,只能间接地行使股东权利。”

吴厚刚还认为,集团的一些业务,与现有的股权结构有矛盾的地方。比如,从集体经济本质来讲,最初的“集体”概念,不仅是指企业的体制和属性,也指区域属性。作为股权人人有份的本岛渔民,也就是当初集体经济体制下户口在獐子岛的百姓,这些人认为,既然是“集体”,那资本的投资,应该围绕獐子岛进行,来改善和解决当地百姓的吃饭问题。这种情况下,獐子岛集团要想实现公司全球化,参与国际竞争,开拓海外市场,其旧有的生产关系,就显得难以匹配。

“为适应公司上市以后的发展,我们组建了与之相匹配的经营与管理团队。但目前看来,一个问题出现了,由于具有绝对话语权的大股东主体背景的治理责任和所在体制的局限,对公司重大事项行使权利时,有时会像不在市场里,而是在体制里,而公司经营和发展则是从产经、从资本市场角度出发去构建,这样的生产关系,无论怎么看都到了须探讨与改革的时候了。”吴厚刚向记者表示,獐子岛市值200亿元时,是最好的改革时机,也许那时改了,就不一定出现后面的问题,“对于獐子岛而言,3 次受灾损失20 亿元很惨重,但更让人揪心的,是因市值的蒸发而导致股民受损,还有由此带来的难以用金钱衡量的负面影响。”

预处罚与听证会

中国证监会于2019 年7 月9 日对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发的《行政处罚及市场禁入事先告知书》认为,獐子岛涉嫌财务造假,内部控制存在重大缺陷……对獐子岛公司、董事长吴厚刚等高管人员分别作出了警告、罚款的行政处罚及市场禁入决定。

2019 年10 月17 日,证监会处罚委依法组织召开了听证会。獐子岛公司及相关人员根据海洋产业的行业属性,公司成本结转及核算的合理依据以及船舶航迹适用性等相关情况,对证监会拟处罚措施进行了陈述、申辩和听证。

对此,獐子岛公司申辩认为,该处罚没有调查清楚实际情况,调查结论中所依据的证据没有反映出獐子岛公司的实际生产情况。监管部门应该以事实为依据,按照科学可靠的方法,依法依规取证。

“这个预处罚的主要依据是捕捞船的航行轨迹,而证监会委托对獐子岛集团做出航行轨迹图的单位既不是法定司法鉴定机构,也缺乏专业的知识和经验。 证监会委托了中科宇图 (全称“中科宇图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水科院东海所(全称“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东海水产研究所”),根据渔船作业航行轨迹对渔船作业区域和采捕面积进行推算和估计,然后与公司财务核算的账面面积进行比较。因此推算出的面积和账面面积有差异,就推定认为造假。”吴厚刚向记者表示。

“我们希望证监会能够体谅獐子岛集团的实际情况,让具有法定资质的专业机构,依照法定程序重新采取科学可信的方法调查,并出具报告。”一位不愿具名的獐子岛集团高管向记者表示,处罚所依据的,是用脱离生产作业实际的方法作出的航迹图,也没经过现场勘验,且测算航迹的点位不准也不完整。特别是中科宇图不属于法定司法鉴定机构,出具的推演报告没有法定效力,不能作为定案依据。

该高管同时认为,这次长达17 个月的缜密调查,并没有发现獐子岛有财务造假行为,使用航迹测算(其实是推测)的办法,也与实际不符。依据这种与实际生产作业不一致、无法比对的“证据”,而作出“财务数据造假”的结论,显然有失客观和公允。

深海养殖按下暂停键

对于集团近几年的遭遇,吴厚刚表示原因之一是集团对潜在的风险认识不足,自己应负有责任,“教训很深刻,代价很惨重,但我们不会止步,獐子岛不会死”。

2019 年12 月,獐子岛董事会审议通过《关于放弃部分海域的议案》,计划放弃海况相对复杂的海域约150 万亩,根据海域使用相关规定,预计每年可节约用海成本约7000 万元。自2020 年始,底播虾夷扇贝由规模发展阶段向中试探索阶段调整,每年中试虾夷扇贝约10万亩,基本关闭底播虾夷扇贝增养殖风险。

未来,獐子岛将何去何从?对此,吴厚刚认为,当务之急是进一步实现生产关系市场化改革,明晰产权。其次,要进行“1 加3 减”变革。按照这个规划,2020 年獐子岛集团会很快好起来。

吴厚刚表示,“1 加”是加速释放品牌,把销售做起来。过去集团老捂着资源,将有限的资本都投到了海里,忽略了品牌的释放。“3 减”就是减海域风险、企业瘦身和精简机构。减风险是指虾夷扇贝养殖基本停止,这样一来,既减少了风险,也节省了海域使用金。企业瘦身是指獐子岛集团目前有40 多家企业,发生灾害造成重大损失后,公司将处理部分资产,做好现金回笼。机构精简,就是减组织层次和单元,提高劳动生产率和运营效率。

从计划经济时代的人民公社,到市场经济为主体的现代商业体系,经历风雨的獐子岛集团,应该是一个见过世面的长者。

但其实,某种程度上,他一直都没有长大,他是资本市场的“嫩瓜”。

也许獐子岛的领导层、地方政府的监管层、獐子岛的岛民,大家都在期盼,有一天獐子岛会再回巅峰时代。

但其实,资本市场的冷酷程度,有时是致命的,能够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尽管獐子岛的经历只是个案,但足以给中国企业尤其上市公司提个醒,如果不能具备对风险有足够的预警预判能力,今天发生在獐子岛身上的事情,也许明天就会在其他公司重演。

如何进一步完善制度,加强监管,加大对企业尤其上市公司的扶持力度,释放企业能量,为中国企业发展营造良好氛围和发展空间,值得积极探索和深入思考。(本刊见习记者李韵石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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