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清 于水
摘要:21世纪以公共卫生事件为代表的一系列突发性社会问题及其治理活动,使研究本土特有的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具有重要意义。此主题由场景、权力、话语三重交互作用的维度共同形塑。重组叠加的社会变革催生了具有自反特质的危机场景,国家政权应对场景的适应过程见证了具有总体特质的权力的自我调适,场景中的多元社会主体在国家政权主导下的协同共治催生了具有共生特质的话语转向。三重维度的内涵恰可归纳为“场景—自反”、“权力—调适”、“话语—共生”。在新时代语境下,需通过对场景的深刻反思,在场景的深刻变革中保证国家政权的“在场”权威,促使话语体系朝着包容化的方向演进,从而实现公共危机治理的成熟。
关键词:公共危机治理;场景;权力;话语;新时代
2020年伊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肆虐已毫无疑问地成为社会公众关注的主题,亦毋庸置疑地成为国家与社会治理中突发、广泛和深刻的问题。从2003年“非典”到2020年“新冠肺炎”,不难发现21世纪初期中国社会的改革发展不可避免地与公共危机密切相关,亦使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的研究主题得以产生,即如何认知公共危机的潜在化、不确定性、普遍性的特点,如何围绕公共危机实现良善化的治理。21世纪以来亦充斥着食品安全、生态环境、社会诉求、网络意见等各类新兴的不确定因素,其相互叠加映射出信息技术革命与社会转型交织下中国社会的场景,对改革发展进程中公共危机的治理实践提出了相应的要求。场景、权力与话语交互作用,共同形塑了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的结构。在新时代的语境下,公共危机治理见证了场景的断裂与重塑、“自上而下”国家权力的自我调适、朝向共建共治共享的话语转型。我们可以用“自反”、“总体”与“共生”来概述这三重特质,并以这诠释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三重维度的内涵。
一、场景维度:自反式的重组叠加
将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的场景维度归纳为自反式的重组叠加,乃是基于对现代社会自反特质的基本考量。自反(self reflectioin)一词指涉社会结构的自我消解与自我重组,其核心在于“能动作用不断从结构中解脱出来”①。自反可谓现代社会属性的内涵,公共危机则可视作现代社会属性的外延。因为危机源自重组的不确定性,反复的消解与重組过程构成了现代社会的基本样态。在此进程中,复杂性与不确定性的融合构成了公共危机的基本逻辑。在信息技术革命与社会转型交织的21世纪,社会场景的重组叠加更具体地体现为社会活动、网络效应和科层思维。纵观历次公共危机发生的现实逻辑,以上三个层面分别对应于公共危机孕育、延伸和深化三个阶段。
(一)孕育:社会活动的重构与加速
公共危机孕育于社会活动的重构与加速,作此论断乃是基于对21世纪以来一系列特定社会事件的观察。2003年的“非典”与2020年的“新冠肺炎”时隔近20年,然而二者均属突发问题,产生了普遍的社会效应,且植根于21世纪初期中国社会成员社会活动的深刻重构。社会活动的重构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社会成员的诉求空前拓展。这得益于社会转型时期信息化、市场化的深入发展,空前丰富的消费对象激发起多元化社会主体无尽的想象,而技术的变革则赋予社会成员广阔的想象空间。二是社会成员的互动不断强化。狭隘时空的破裂已是现代社会的普遍现象。伴随着社会场景的深刻演化,社会成员的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②。取代过去静态、狭隘交往方式的,是得益于技术载体而重构的互动行为。
社会活动的重构印证着技术变革的益处,然而诉求与互动的无限拓展也会激发可能的风险。市场化进程中对各类消费对象的索取与技术变革导致的消费对象的丰富相互结合,与社会成员在行动上的日益便捷与行为模式的拓展相互交织,构成了传统农业社会无法想象的对各类资源的空前使用。新型冠状病毒被认为是发源于现代社会对野生动物等自然生态资源的无限索取,这与SARS病毒如出一辙。而相比2003年“非典”,当前阶段社会场景中社会成员的行为模式更为广泛和灵活,因而病毒的传播速度更为惊人。公共危机范围与影响的拓展已深深地印刻在21世纪的社会场景中。
由此可见,公共危机是现代社会活动在无限重构中走向失控的标识,而失控现象在无限加速的现代社会变革中具有某种必然性。纵观现代社会的生成与演进,加速(acceleration)已成为与现代本身相捆绑的某种特征,即“我们已屈服于自身渴求加速的需要”③。21世纪初期的20年,转型变革的加速与公共危机相伴相生。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亦是通过高度便捷的社交媒介产生了全国乃至国际效应。不难看出,正是加速的变革使复杂、异质、不确定成为常态,亦使社会场景持续化的重组成为可能。在重构中,不确定的潜在社会风险在一定条件下会孕育成为具有广泛效应的公共危机,公共危机的发生则印证了现代社会场景变革中的自反逻辑。
(二)延伸:网络空间的渗透与叠加
通过公共危机呈现出的自反逻辑,基于现代技术平台上的社会交往得以呈现,且通过技术媒介产生了渗透与叠加的效应,此效应体现为危机影响的延伸。在21世纪的现代社会场景中,技术媒介的变革集中体现在日益拓展的网络空间中。网络空间已成为社会活动的基本载体,其在承载社会成员基本诉求与行为模式的同时,亦使一系列不确定性、复杂性因素印刻其间。这使得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需面对一个基本的现实,即网络空间已成为危机拓展和治理实践的基本场景。换言之,无法僵硬地将所谓的网络因素与现实因素割裂开来。网络空间以日益普遍的覆盖性和日益强大的整合力实现了对现实要素的排列组合,且正在重塑社会成员的行为。21世纪以来引发公共危机的诸多社会问题便充分证明了网络空间对现实场景的重塑。
在重塑过程中,持续存在着多元化的张力,这是由网络自身具有的特点导致的。在各类张力中,占据核心地位的是规避风险的诉求与资源不平衡之间的矛盾。21世纪以来,网络载体已成为公共危机的某种“投影”,其凭借自身的传播优势将公共危机发生的全过程呈现给社会公众,网络的复杂性与不可控性则导致了信息本身的不对称。信息不对称是网络空间中的常态,因为社会成员在资源掌握上具有较大的差异性,这一点即便是在网络空间中也无法得到改变。资源的差异性往往会导致信息的不对等,网络的存在只是强化了掌握技术资源的社会群体在把握信息上的优势。对于较大范围的社会成员而言,一旦公共危机发生,其往往难以主动影响公共危机治理的决策走向,反而会成为风险的受众。
网络空间的普遍化与技术资源的差异性,共同导致了社会成员接受信息的被动性。被动地接受信息会产生交互叠加的社会效应,这一论断在21世纪的一系列危机事件中先后得到证明。其最主要的力证便是信息扭曲会导致事态恶化,进而使公共危机治理所面临的场景要素更为复杂。如果说2011年福岛核电站事故所导致的抢盐风波只是全球风险对于本土场景的影响而已,那么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爆发则使网络空间的叠加特质得到了空前清晰的呈现。自媒体涌现在使社会成员更为便捷地认知疫情的同时,也多次出现了“抢购双黄连服用致死”、“抽烟喝酒有利于抵抗病毒”等论断。在中国网民已达9.04亿 ④ 的社会场景中,网络和网络所代表的技术似乎成为“头顶盘旋、随时可能掉落的巨大风浪”⑤。故而可以说,在一定条件下,网络自身亦成为公共危机治理的对象。
(三)深化:科层管理的静态与失效
在历次危机事件爆发之时,与事态的复杂化相对应的,往往还有现代社会固有的另一种特征,即科层管理。现代化的过程意味着不稳定、不确定性因素的滋长,此乃社会场景变革中普遍化的效应。如果说公共危机所具有的潜在性风险与突发性问题构成了现代社会场景中碎片化、不可控的一面,那么科层管理便以其层级化、普遍化、权威化的特征构成了具有稳定性特质的另一面。作为总体性的标识,科层管理是现代社会场景中必然出现,亦是无法割裂的基本要素,然而在21世纪初期的公共危机治理中却出现了另一种现象,即科层的单一化反而对危机深化产生了加剧作用。对于单一化的科层管理而言,其理念与实际的公共危机治理效能之间出现了巨大偏差。
此偏差的出现意味着科层管理的失效,而失效的原因则在于科层思维具有的静态性特征。科层管理本身全面存在于社会场景中,已形成普遍遵循的价值理念,即科层化的思维模式。其层级化的信息沟通方式往往在突发性的问题面前具有明顯的滞后性,难以应对更为未知的潜在风险和危机爆发的复杂后果。无论是公共部门还是企业,其层级化沟通机制的默认前提在于社会场景中相对静止化、明确化的责任主体和责任来源。而来自自然生态或社会变革中不确定性因素的公共危机是科层管理无法预计的对象,其无法用科层化的思维去衡量和解决,科层管理对公共危机是“有组织的不负责任”⑥,即有层级、有组织的科层管理无法确定风险来源,亦无法通过明确责任主体有效解决问题。
科层管理的失效现象在21世纪以来公共危机的具体案例中均有体现。在2003年的“非典”时期,常态化的层级审批机制在应对疫情扩散之时便不可避免地存在滞后性。在之后的近20年,伴随信息技术革命的深化,自媒体、流媒体对突发问题的信息传递往往比层级化的平台更为高效。社会各界的多元反应与危机交织在一起,既加剧了问题的复杂性,亦给公共危机治理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契机。2020年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亦是如此,若依托层级化的认定方式界定事态的严重性而没有其他的创新举措,那导致的后果便是层级化认定在事实上滞后于疫情的扩散程度。尽管无法否认科层管理的必要性,然而若以科层管理作为公共危机治理的唯一寄托,那么科层化的思维反而会成为治理举措滞后的标识。
二、权力维度:总体化的自我调适
回顾过往的历次危机事件,社会成员在问题发生时总期待国家政权的在场,即权力的强有力、恰当化的整合成为公共危机治理中普遍化的社会诉求。中国公共危机治理实践也见证了国家政权总体化的自我调适过程。在应对卫生防疫等突发性问题的过程中,中国社会自身的治理举措契合了本土国家治理的传统。新中国成立伊始,以国家政权为核心的国家治理在防控疫情等方面发挥了“自上而下”的治理优势,对后来的公共危机治理起到了奠基性作用。21世纪以来的公共危机治理,则需面对“自上而下”的权力整合与“自下而上”的诉求之间的张力。对公共危机治理中在场的权力而言,唯有实现信息化与法治化的双重调适,方能适应当前阶段的场景变革。
(一)奠基:“自上而下”的治理优势
中国社会公共危机治理所形成的“自上而下”的治理优势,乃奠基于本土特有的国家治理传统。新中国国家政权的建构过程乃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总体化的治理活动。此种治理活动包含两种特质,一是国家政权主动调查、反映社会成员作为可能的危机受众的实际状况,二是国家政权主动提供法规的规范和进行资源的调配。⑦ 若追溯传统,此特质可从革命政权建构时期寻找到萌芽。依托政权力量主动调查基层、整合基层资源、凝聚社会成员力量乃是革命政权建构时期发端的群众工作在治理实践中的体现。此治理实践可见之于毛泽东早年作为中共苏区领导人所进行的一系列卓有成效的调查活动,这类调查活动有力地解决了特定历史时期革命政权内部突出的社会问题。由此形成的治理传统深刻影响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卫生防疫工作。
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对此传统进行了精辟总结:“把卫生、防疫和一般医疗工作看作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极力发展这项工作”⑧。毛泽东的总结表达出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防疫工作对医疗工作的重要性,即突发性的疫情属于党和国家常态化工作的潜在风险,需加以重视。其二是国家政权对防控疫情的主导作用,将卫生、防疫和医疗工作与政治任务相等同。可以看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卫生防疫工作实践与新中国自身的国家政权建构紧密契合。
回顾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卫生防疫工作,国家政权总体化的举措渗透其中。譬如在鼠疫、吸血虫疾病的防治过程中,“自上而下”的调查、国家战略方针政策落实到基层均成为解决问题的有效举措。新中国成立初期对长期困扰社会成员的灾疫的有效防治,无法与国家政权的总体化整合相割裂。“自上而下”防控疾病的举措并非孤立化的社会现象,应将此现象置于新中国成立的场景中全面考量。总体化、“自上而下”的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治理举措奠定了国家治理的传统。此传统延续到改革开放乃至21世纪的现代社会场景中,成为当前阶段公共危机治理不可或缺的基本主线,然而场景的变革则使总体化整合面临“自下而上”诉求带来的张力。
(二)张力:“自下而上”的诉求压力
“自下而上”诉求的兴起,是改革开放尤其是21世纪以来现代社会场景中产生的现象。此类现象往往会围绕一定的社会问题而出现,而公共危机则是最具突发性和普遍影响力的社会问题。在公共危機发生之时,社会成员往往会就疫情对自身利益的影响表达诉求,且往往会向国家政权提供期待问题有效治理的公共议程。换言之,公共危机治理从权力维度而言,终究无法绕开表达与整合之间张力与平衡的主题。此类主题一直困扰着既往研究关于现代国家建构与治理的叙事。既往研究往往关注两个方面:一是在一定突发问题中社会表达是否会因无限的广泛化而导致无序,从而危害国家政权权威化的整合;二是国家政权如何既公正地维系公共危机中的社会秩序,又有效回应社会诉求。围绕公共危机治理的权力整合,需认知两个要点:
首先是“自下而上”的诉求可理解为问题治理与复杂愿景的交织。围绕公共危机,社会成员“自下而上”的诉求往往具有三个特点:其一是问题的共通性。共通的基础是公共危机本身以及催生公共危机的社会场景。在一定事件的诱发之下,公共危机的产生、扩散和影响乃是一定范围的社会场景中社会成员共同面临的现实。其二是关注层面的多样性。这体现为社会成员会围绕问题的来源、逻辑、具体体现、影响等诸多层面阐述自己的观点。其三是不同社会成员观点内容的异质性。社会成员对同一问题、在同一层面的表达往往具有不同立场、不同见解。譬如在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扩散中,对于其是否存在自愈的可能、易感群体、拐点等问题,社会成员在网络上存在广泛争论。此三大特点体现在公共危机治理的各个层面,构成了权力整合需面对的“自下而上”的诉求。
其次是国家政权回应“自下而上”的诉求时会面临稳定性举措与公正化价值之间的张力。应对“自下而上”的复杂化诉求,国家政权的回应需平衡稳定与公正两重目标。稳定乃是社会场景加速变革过程中保证社会成员交往活动有序化、维持良善治理的前提,公正则是现代社会普遍的价值准绳,亦是社会成员表达权益时的期待。在特定的危机中,社会成员对自身权益得到维护的期待往往会因复杂化的社会场景,形成与国家政权稳定性治理举措的张力。对上述张力的平衡既是常态化社会场景的基础,亦是公共危机治理亟待实现的目标。
(三)沿革:信息化与法治化的双重调适
在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中,信息化与法治化的双重调适乃是国家政权应对“自下而上”诉求的总体化举措。其对应的是信息技术革命与社会转型相交融的社会场景。改革开放以来的国家与社会治理,受到信息技术革命的影响,正经历转型时期的结构重组与阵痛,且呈现出本土特有的逻辑。当前信息技术革命正通过网络空间的形式逐渐渗透于转型变革的社会场景中,日益清晰地体现出与传统社会结构断裂的轮廓。对应场景的变革,信息化与法治化均属于国家政权的自我调适。其中信息化主要体现为构建权威的官方信息系统,而法治化则是确立法治规范的权威作用。此两种路径在公共危机治理中具有更为突出的意义。
回顾历史,此双重调适主要体现在群众工作实践中。这是因为群众工作属于国家政权“自上而下”调查群众实情、整合社会问题的范畴,其传统从革命政权建构时期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下场景。群众工作的信息化与法治化相互统一,共同产生与演进于公共危机的治理实践。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便提出“实行网上受理信访制度”的目标,2014年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则提出推动“信访纳入法治化轨道”的目标。这些目标的提出与21世纪以来一系列突发的社会问题相互联系。2003年关于“非典”疫情的播报便出现了网络这一在当时中国社会新兴的媒介。此后为妥善处理社会表达“洪峰”等可能的问题,2005年修订的《信访条例》便提出“在全国范围内确立信访信息系统”的目标。针对可能的公共危机,信息化与法治化的双重调适乃是应对“自下而上”社会诉求的自我适应。
2008年之后,在食品安全、PX项目、房屋拆迁、民间借贷等问题的争议中,社会成员的表达、权力整合的治理举措同网络载体的联系日益紧密,且推动了诸多领域的立法进程。在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国家卫健委以权威化的方式向全社会公布疫情即时动态,定期澄清相关网络谣言。此外,各级政府通过官方微博、微信等自媒体形式及时公布政府在资源调配和法治监管方面的信息,并动员各地区、各部门和社会组织对疫情高发地区进行资源支持。在现代社会场景中,信息化与法治化的调适已成为交互作用的两种基本要素。网络将成为公共危机治理的载体,使法治规范能够在权威化的信息系统中运行,而法治则使此载体能够朝着良善化的方向有序运作。
三、话语维度:共生式的格局转向
自反的场景特质与国家政权应对场景变革的自我调适,属于场景与权力维度,而话语维度则是治理实践的价值导向。危机渗透于社会场景,使日常生活在总体上面临未知的风险,全社会普遍承受风险则意味着在多元共生中共同应对危机具有迫切性与可能性。故而公共危机治理活动应开始话语的转向,即从相对静态的科层化的价值理念,转为基于现代社会场景、国家政权与社会力量共同在场、以共生为基本格局、契合公共危机特质的价值理念。话语转向的逻辑应以危机中的日常生活为坐标,以国家政权主导下的多元协同为路径,以日益常态化的风险防控为核心。
(一)坐标:危机中的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乃是公共危机治理的基本话语坐标。公共危机是生成于现代社会场景中社会成员的活动行为,对其基本逻辑的认知不应局限于某种简单化的结构模型,而应延展到社会成员活动的场域,即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在于,其本身承载了现代社会场景深刻变革的逻辑,亦成为公共危机的核心聚焦。公共危机的发生打破了全社会对日常生活相对稳定化的预设,而日常生活自身与常态化状态之间的断裂,恰是现代社会场景加速变革的体现。从社会成员活动行为的重组,到网络载体的扩散再到对科层管理单一化的反思,皆是通过日常生活得以呈现在国家与社会治理的视野。换言之,话语转向的可能性孕育于日常生活中,其意义在于“卷入到进一步寻求完备和令人满意的生活可能性的过程中”⑨,即通过对日常生活的认知与重塑,实现良善的治理目标。
公共危机对日常生活具有两重维度的话语效应。其一是认知方式的解构。顾名思义,危机意味着负面的因素,其本身与稳定化、良善化的治理实践目标相违背。公共危机会消解日常生活中稳定化的要素,社会成员习以为常的某些普遍化的活动特征、某些固有的价值理念等均会在危机中彻底改变。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爆发改变了春节等日常生活中长期存在的文化习俗,且使社会经济的常态运行受到了严重冲击。其二是价值方位的建构。公共危机中的日常生活孕育了反思危机与确立新的实践路径的可能。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爆发便促使政府与社会反思自身的危机应对机制与交往行为方式,进而在危机的“倒逼”中探索更为良善的治理举措。公共危机中,政府和社会均需反思自身既往的行为模式、价值观念与社会场景变革不相适应之处,进而从既往实践的教训中把握超越的可能性。
反过来,日常生活对危机的治理提供了两种话语转向的基本参照:一是对技术的实践诉求。由于危机本身的未知、不可控与复杂影响,对其治理往往涉及技术的实践效用。其中一个明显特点在于对专家作用和社会责任的诉求会明显提升。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爆发时期,诸多专家的权威解读成为政府与社会成员共同的诉求,而部分专家因判断失误同样成为社会批评的对象。二是对治理前景的关切。公共危机的发生,使社会成员逐渐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便是治理实践变革的未来乃是通過化解危机实现的,即开辟“不同的可能性之间的一条道路”⑩。公共危机之中日常生活的重塑,影响着社会成员对于危机本身的思考,进而促使全社会在治理实践中呼吁新的治理之道。换言之,生活方式的改变,乃是公共危机治理实践探寻之开端。
(二)路径:国家主导的多元协同
日常生活中公共危机的降临,是潜在的风险现实化的体现。对复杂、不确定危机的共同应对,促使全社会反思如何在变革场景中实现多元共生,如何使公共危机治理的实践朝向共生转型。多元协同乃是面向共生的实践要求,即协调多元化的社会主体,以协同的方式共同应对潜在的风险,并化解危机。如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的那样,要完善党委领导、政府负责、民主协商、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法治保障、科技支撑的社会治理体系。在多元协同的过程中,国家政权需发挥主导性作用,成为“治理之元”(metagovernance),完成治理的“开合”,换言之就是通过权威化的方式去协调各协同主体的参与规范并提供相应的资源支持。{11} 以国家为主导、社会各界多元协同的实践路径,既是国家与社会治理转型的方向,又对公共危机治理的话语转向有着特殊的意义。
在公共危机的治理实践中,单一化的科层管理非但无法以其静态化的思维方式消解问题,反而会在诸多领域加剧问题的严重性,而无序化的参与则会以混乱的方式使问题更为复杂化。历次的突发性问题均印证了这一逻辑,滞后化的信息传递往往会导致治理措施的“迟到”、“缺位”,而缺乏规范的行为方式则会导致谣言的传播。因此如何有效依托社会各界的协同参与,最大限度地尊重作为风险受众的社会成员的知情权,并保障资源的多元、有效调配,乃是国家政权进行自我调适时需直面的问题,此问题将直接影响到日常生活中社会成员对应对危机的参与和对危机的妥善治理。在新型冠状病毒扩散之时,社会各界依托微信、微博等自媒体对疫情高发地区的支援便见证了协同化的行动,这是国家主导的多元协同开始得到重视的体现。
在转向多元协同话语的过程中,国家政权还需面对一个较为突出的问题,那便是合理定位网络技术的实践效能。如习近平所言,“网络空间不是‘法外之地,网络空间同现实社会一样,既要提倡自由,也要保持秩序”{12}。网络对社会场景的渗透最终将影响到日常生活中的社会成员,亦将使社会成员对社会问题治理的参与日益依赖网络载体。自媒体对危机信息的有效传递将会成为公共危机治理实践的先导,然而对应的困境乃是网络空间存在无序化的可能性,网络投机行为往往会成为公共危机治理实践的破坏性因素。如何合理定位网络空间的治理功效,核心问题仍然在于国家政权的权威性在多元力量整合中的作用。国家政权通过网络途径动员社会力量与防范造谣传谣等失当化的网络行为乃是并行不悖的两个方面,共同作用于公共危机治理的实践探索。
(三)核心:常态化的风险防控
风险防控意识乃是公共危机治理话语体系的核心内容,这源于场景与权力维度对治理实践的深刻影响。异质、复杂的社会场景样态,使传统的科层化管理日益暴露出自身的局限。21世纪以来,国家政权“自上而下”的治理传统与应对“自下而上”社会诉求的信息化、法治化调适并存。来自场景与权力维度的变化与21世纪以来诸多突发的社会问题相伴相生,其表明了这样的一个逻辑,那便是伴随着公共危机治理的凸显,风险自身已成为一个日益高频化的语词,且风险的防控亦逐渐成为公共危机治理实践常态化的主题。这是因为在现代社会场景中,风险孕育于社会成员日益复杂化的重组活动,且在网络的变革与科层管理的单一化等要素的交织中逐渐扩散,可能在某一环节转换为具有普遍影响的公共危机。故而公共危机治理的实践转型,无法回避对风险的认知。
常态化的风险防控意识的生成乃是基于21世纪以来现实场景中危机的发生和公共危机治理的实践过程。21世纪以来,公共危机的发生推动了常态化的风险防控意识的产生。回顾既往案例,公共危机往往源自社会成员活动重组中的某种突发性问题,而此类突发性问题则是由社会场景中一定的潜在的风险要素所诱发。如对生态资源的过分索取、缺乏生态标准的某类项目的实施或是社会成员缺乏卫生标准的规模性聚集,均会积聚风险要素。自2003年“非典”以来,社会转型中的诸多潜在问题均以某种风险的概念或是可能诱发公共危机的因素进入国家与社会治理的视野。历次社会问题的发生使公共危机治理的实践逐渐聚焦于对风险因素的事先防控。
长期以来,风险防控意识的常态化与危机发生的不可控仍然存在明显的张力。其主要源于信息掌握程度与社会场景重组逻辑的不对称。尽管近年来在制止网络谣言、整治环境污染、查处假冒伪劣等层面均逐渐形成了常态化的实践机制,然而其无法囊括社会场景中复杂重组的全部内容。对部分必要的防控风险知识的匮乏,往往会导致潜在的风险爆发,并转换为现实社会问题,进而形成普遍的公共危机。如,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传播过程中,对病毒的隐秘性、病毒的传播特点、病毒的确切来源等问题的认知仍然非常有限,且地方政府在疫情初期的治理举措亦被认作是缺乏应有信息、缺乏有效应对机制的表现。故而21世纪以来突发问题的重复性出现印证着公共危机治理话语转向的长期性与反复性。
结语:三维形塑与良善治理
基于以上论述我们认为,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并非孤立的概念,而是依托国家政权的整合与调适、围绕危机对生活世界的渗透与影响开展的治理实践,并在围绕生活世界的实践探索中力图实现迈向共生的话语转向。在此视域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等问题不应被纯粹地理解为某种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亦不应以其突发性而被当作某一孤立的事件,其与“非典”和21世纪其他各类社会问题一样,均植根于现代社会场景的加速变革中,印证着国家政权法治化、信息化的转型。公共危机对生活世界的渗透与重塑,则使植根于生活世界的话语转向成为可能。换言之,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既是总体化的概念,又可从不同的层面进行解读,以诠释其生成机理与演进逻辑。场景、权力和话语的交互作用,共同形塑了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的内涵。由此可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其一,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需与场景变革相契合,属于反思性的治理过程。21世纪以来,社会各领域的问题均有在一定条件下转换为危机的潜在风险,“迫使我们寻找不同方式来处理这种不确定性”{13}。这是因为现代社会场景本身具有自我消解、自我重组的特质,即自反式的重组叠加。现代社会场景加速化的重组,使场景中的一切社会要素都被卷入复杂性、不确定性的变革过程中,故而潜在风险的滋生不可避免。在此过程中,公共危机的治理实践需反思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社会活动的无限加速是否应一味理解为必要的过程或是积极的现象。二是对网络空间的盲目依赖是否会与危机的延伸相互缠绕,加剧自然生态问题的内在性、人为性。三是危机的加剧是否宣告了单一化科层管理的终结,科层要素在场景变革中是否因其静态的特点而面临滞后化的危机。
其二,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无法割裂长期在场的国家政权。国家政权作为整合社会诉求的权力主体,其不应孤立于现代社会的场景变革,而应基于场景的变革实现自我的调适。国家政权对社会问题的治理乃是基于特定社会场景而产生,亦应在场景的变革中接受适应性的考量。“自上而下”地调查基层实情、动员与整合全社会力量乃是新中国国家治理的传统,改革开放尤其是21世纪以来场景的断裂式变化使“自下而上”的社会诉求日益凸显。如何对孕育危机的社会活动进行规范,如何对加剧危机的网络空间进行刚性化的治理是国家治理应对社会转型与信息技术革命需考量的问题,更是公共危机治理的题中之义。其核心问题在于如何实现法治化与信息化的成功调适,以平衡社会表达与权力整合之间的张力。
其三,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将以共生、包容作为话语转变的方向。其核心要义是放弃既往寄托于单一化科层管理的思维方式,转向国家政权主导下的共生式格局。公共危机对日常生活具有重构的效能,而日常生活的重构则又是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实践的归宿。在日常生活的重构中,社会成员萌发了关注技术的公共福利、寻求治理之道的价值理念。问题在于,国家政权将如何为社会的日常生活提供权威的规范与资源的支持,以保障作为风险受众的社会成员有序化、协同化地参与治理的过程,在实践中形成对国家政权的价值认同。故而对公共危机的良善治理并非局限于公共危机本身,而是对社会场景变革、国家政权适应性与话语体系转向的全局性把握。通过三重维度的辨证,新时代公共危机治理将以其独特的内涵印证国家与社会治理的沿革与创新。
注释:
①Ulrich Beck, Anthony Giddens and Scott Lash, Reflexive Modernization: Politics, Tradition and Aesthetics in the Modern Social Order, London: Polity Press, 1997, p.119.
②⑨ Anthony Giddens, 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0, p.21, p.156.
③ Benjamin Noys, Malign Velocities: Acceleration & Capitalism, Winchester, UK: Zero Books, 2014, p.1.
④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45次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20年4月。
⑤ Braden Allenby, Daniel Sarewitz, The Techno-Human Condition,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11, p.24.
⑥ 贝克、邓正来、沈国麟:《风险社会与中国——与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对话》,《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
⑦ 亓光、徐金梅:《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总体性探析——基于“关系性论题”的视角》,《探索》2019年第2期。
⑧ 《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6页。
⑩ Anthony Giddens,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 p.142.
{11} Louis Meuleman, Public Management and the Met-agovernance of Hierarchies, Networks and Markets: The Feasibility of Designing and Managing Governance Style Combinations, London: Physica-Verlag Heidelberg, 2008, p.1.
{12} 《習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2016年版)》,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页。
{13} Anthony Giddens, Runaway World: How Globalization is Reshaping Our Lives, London: Profile Books Ltd, 2002, p.99.
作者简介:徐亚清,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江苏南京,210023;于水,南京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210095。
(责任编辑 刘龙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