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慧 韩升
摘要:新冠肺炎疫情引起了国民的存在焦虑感、社交恐惧感和社会恐慌感等消極心态。相较于病毒传播而言,国民危机感和恐慌感蔓延产生的信任危机更具有灾难性,这种信任危机主要表现为人际信任危机、社会信任危机、价值认同危机等。面对重大疫情带来的巨大冲击,我们需要的是成熟健康的国民心态,每一位国民都要具有担当有为的公共精神、理性平的他者意识和命运与共的共同体情怀。透过这次疫情引起的社会恐慌,我们需要警惕当前社会公共生活存在的问题,并通过建构交往理性、进行公共阐释、保卫生活世界等路径为健康国民心态营造开放、包容、节制的生存境遇,从而消解现代社会生活存在的精神恐慌和信任危机,通达自我与他者、自我与社会和谐共在的理想境界。
关键词:新冠肺炎;国民心态;信任危机;共同体意识;公共生活
始于2019年12月的新冠肺炎疫情既是对我国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的重大考验,也是对身处崛起新时代的我国国民心态是否健康与成熟的全面检验。新年伊始,疫魔以强劲的态势席卷神州大地,让人谈之色变、闻之恐慌。这场重大疫情引起的社会恐慌与公共焦虑,给身处经济社会转型中的国民带来了强烈的心理冲击,如何调适国民心态使其更理性平和、积极健康地对待疫情事件和自我安全问题,考量的是正在崛起的中国所拥有的精神文化资源和所能建构的社会公共生活。结合新冠肺炎疫情引发的社会恐慌这一现实问题,反思现代社会发展中的自我—他者—社会关系,积极建构一种与大国崛起相称的健康国民心态至关重要。
一、重大疫情引发国民心理恐慌的社会语境分析
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对正处于现代化转型中的中国社会构成了巨大冲击。在此,尤其需要全面检视与社会现代化相伴而生的国民心态问题。面对高速流动的社会和日益扩大的人际交往,我们正在遭遇越来越突出的生存陌生化问题。按照现代社会学的观点来看,现代人不可避免地生活在陌生人构成的社会环境之中,“我”与素未相识的“陌生人”交往本身就存在着伦理风险。结合新冠肺炎疫情来看,重大疫情与陌生人社会的碰撞引起的社会恐慌与国民不安,很大程度上与当前陌生人社会内在的流动性特质有关。
第一,陌生人社会的高速流动性造成国民的存在焦虑感。流动是陌生人社会的永恒主题。“在后现代社会,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在移动,不管是身体的还是思想的,不管是目前的还是未来的,也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①。这种流动包括地理位置和社会境遇的变化。现代生活打破了熟人社会流动范围和频率的有限性与固定性,流动性作为现代生活的主题正推动着个体或群体实现境内或跨境流动。陌生人社会境遇中流动的无序性冲破了过去稳定有序性的伦理纲常,人们在日趋简单化的生存逻辑的驱动下处于永不停歇的奔波忙碌之中。社会流动的加快使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遭遇生活的他者,即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在鲍曼笔下,作为外来者,陌生人的进入或停留意味着将一种新的异质因素和不稳定性导入特定地域空间中,他们难以预料的冲动所带来的威胁将对我们的生活秩序造成破坏。“现在我们处在一个永远变动的世界里,焦虑凝聚成为惧怕陌生者,它充斥在全部日常生活中,充斥在人类现状的每一个方面和角落”②,以致于陌生者成为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潜在威胁者。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在流动范围广、规模大的春节期间,人口在地域流动过程中面临着疫情传播的风险。每个人在这场浩大的流动中都可能成为病毒携带者,这就使人们开始逃避无从捉摸的陌生人,并视他们为危险的人群。流动性创造的这个开放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加大了传染风险,病毒因这种流动的分散性在人群中加快扩散而难以控制。
可见,陌生人社会的高速流动性或人之无根的流散性糅合着新冠病毒的隐匿性与极强传染性,使疫情以一种裂变的速度蔓延开来。疫情放大了自我存在的社会效应,原本孤单的个体关联着处在社会关系中的每一位他者,任何一个不加控制的点在流动中都会迅速扩张成一个巨大的面。这种情况下,人人自危的不安全感便笼罩了整个社会,本就脆弱的现代人的心灵遭遇了重大安全事件的强烈冲击。新冠肺炎疫情让人们感受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多变的世界中,在一个严重的、没有希望的、不稳定的危险的状况下,这一不稳定渗透进了个体生活的所有方面。”③ 目前,通过国家强制力量改变社会的流动形态阻断了疫情传播,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的不安全感。然而,当热闹的流动被禁止时,当熙熙攘攘的普遍交往被定格时,居家隔离的憋闷感与自我虚无感便与日俱增,人们对未知的未来充满迷惘,越来越多的人试图通过“怀旧的乌托邦”情感寻找一份寄托和慰藉。一旦陌生人社会造就的原子化个体找不到精神归依和往日的情怀,油然而生的无助感便会生发出不知何为的存在焦虑感。
第二,陌生人社会的交往不确定性引发国民的社交恐惧感。陌生人社会的流动性本身就意味着社会交往的普遍化,交往的普遍性与不确定性是陌生人社会的重要表征。在这场席卷全国的疫情传播中,现代社会关联的普遍性以及交往的不确定性使人们陷入了较为严重的社会恐慌与危机之中。这种不确定性在疫情中主要表现在,处在潜伏期且具有传染性的新冠肺炎患者在旅途中或公共场所遇到的陌生人难以被迅速找出来并及时隔离。在这种模式下,即使人人居家也会进行各种自我臆想,因为在茫茫人海中我们不知道曾经接触过谁。人们怀疑接触对象和所处环境的安全性,呈现一种“草木皆兵”的自我焦虑状态。在交往的不确定性中,人变得缺乏思考并失去理性,变得渺小和脆弱。人们出行、购物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口罩背后掩藏着紧张焦虑的面孔,每一个人与自我以外的他者保持敌对般的距离,并衍生出一种脱离自我控制范围的恐惧。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陌生人社会是缺少传统熟人社会的伦理支撑的。即使交往的物理空间一再被压缩,但人与人之间依然保留着不可弥合的心理距离,看似相互缠绕的人际关系背后隐藏的是个体之间日趋扩大的心理鸿沟。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更多的是在法律所提供的大框架内随机发生的,这种社会交往所内含的存在感和自我实现感是相对匮乏的。在这一思想脉络下,现代人被困在一个难以捉摸的、社会互动相对缺乏的世界中。尤其是在重大疫情发生的情况下表现得格外突出和明显,疫情使自我逐渐游离于大众之外,体尝着敏感的“局外人”的紧张情绪,弥漫着一种无以言状的不安。人们面对重大疫情的反应是,刻意从共同体的纽带中分离出来,却又陷入了孤立彷徨但又渴望回归的纠结。因此,当前的社交恐惧问题其实是陌生人社会人们生存境遇的一种基本表现而已。
第三,陌生人社会的网络舆情加剧国民的社会恐慌感。网络新媒体是当前社会信息传播、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的主要媒介。人类活动日益从地方性场景中脱离出来,交往主体进入超越具体场域束缚并跨越时空限制的虚拟化的想象世界。这种交往不需要交往主体面对面的“在场”,而是通过媒体符号实现交往主体不在场的“缺场交往”。鲍曼曾生动地描述过大众传媒对个体想象力的严重影响,他认为“屏幕上无所不在的、强有力的、‘比现实更加现实的图像,除了为使活生生的现实更加如意而制定激励标准外,还定下了现实的标准和现实评价的标准”④。在鲍曼看来,人们常常身不由己地聚集在大众传媒制造的幻影中,与自身期望混杂起来改变自身的行为。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也表达了同样的隐忧,他认为人甘愿沦为媒体的附庸,在这个娱乐的虚拟世界里,曾经的理性、秩序、逻辑性,逐渐转变为脱离语境、肤浅、丧失理性并自我沉沦。于是,过度的信息倾倒所带来的无意识的麻木和不思考的态度,使那些往日有头脑的思想者在消息洪流中难免成为“乌合之众”,结果便是感性放逐代替了理性思考、个体需求掩盖了事实真相。
疫情期间,每天新媒体上的信息铺天盖地,数字化成为一种认识论,人们通过不断变化的数字、不断更新的文章建构起对疫情的认知。由百到千、由千到万不仅仅是数字符号的跃动,更代表着疫情现实状况的恶化,这些增长的数值加剧了人们的焦虑。此次重大疫情由于关乎每一个人的生存和生命安全,因而普遍引起了人们内心的恐慌不安,人们试图抓住网络信息的稻草观测疫情变化趋势以寻求未来生活的方向。人们对信息的依赖为谣言的滋生与扩散提供了土壤,一些网民正是利用人们对疫情的敏感度和关注度传播荒诞无稽的言论,通过虚拟、煽情等手段将主观性内容随意包装成合理性、合法性的观点,让谣言披着真相的外衣大行其道,结果扭曲了疫情传播的真实性。这势必会扰乱公众认知,使人们无法确知真相,甚至在真相真正出场的时候依然带着怀疑的眼光,即使辟谣信息与谣言交锋博弈,也难以稳定公众躁动不安的心。人们似乎更愿意相信谣言中的虚假陈述,权威机构的辟谣反而遭遇了“集体无意识”的无视甚至排斥。在网络环境中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信息的模糊性增加了信息的吸引力和关注度,公众难以证实信息是否准确,在错误的或被夸张的信息支配下更容易产生风险认知和恐惧心理。因此,网络新媒体扩大了陌生人社会中人们的交往范围,谣言传播场域的扩张带来的是集体恐慌和社会失控感,由此所造成的舆情危机成为疫情背后的次生灾难。一种健康积极的社会公共生活更期待的是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责任。
二、隐藏于国民恐慌心态中的信任危机
重大疫情引发的国民恐慌心态反映了经济社会剧烈转型进程中所出现的社会信任问题。信任是现代社会得以维系的重要因素,体现的是一个社会发展的文明和成熟程度。而信任危机的发生则意味着社会公共生活领域中存在着一定的风险,意味着和谐稳定的社会交往关系的建构尚有较大的问题。所谓信任危机就是指道德准则和规范不被人遵守而使彼此之间缺乏共同的道德联系和约束,彼此都无法相信对方的真诚和忠诚,导致出现非零和博弈的“囚徒困境”。疫情易于滋生信任危机,因为每个人在生死存亡面前都深刻地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演绎着拒斥外界并高扬自我的人生百态。相较于病毒传播而言,危机感与恐慌感蔓延产生的信任危机更具有灾难性。结合这场疫情引发的社会恐慌来看,这种信任危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人际信任危机。在这场疫情中,人的原子化生存模式在封闭、隔离、怀疑的状态下愈加明显。个体筑起自我茧房并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外界的一切,例如,对湖北人员的“污名化”处理,将自己的不满情绪用一些过激的言语宣泄到湖北人身上,湖北人“被辞职”、“被劝退”、“被拒绝”的事情时有发生,将湖北和病毒划等号,甚至将代表湖北人身份的证件作为确诊书等等。这些令人寒心的拒斥行为集中展示了人际关系的冷漠与疏离。又例如,一些确诊病人隐瞒病情和故意传播,产生了更悲观的信任赤字。疫情暴露了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原子化个体组成的群体因没有共同的道德背景和道德权威而成为彼此的“道德异乡人”。这种状态下所形成的“大规模的社会无法成为这样一个共同体:人们在其中找到道德生活的充分意义,理解真正的团结,或超越无内容的个体主义的紊乱性”⑤,这也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难以建立起真正的信任。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带来的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困局,导致自我与他者的紧张与对立,割裂了自我与他者的命运共在关系。
疫情中人們人为地隔绝外界存在只是信任危机的浅层表现,更深层意义上的危机是人的心理疏离和关系隔膜。信任的对立面不仅仅是不信任,而更多的是自我的焦虑和孤独。人际信任危机一旦出现,随之而来的便是人的交往意愿减弱、交往冲突增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淡薄且关系冷漠。于是,自我与他者不再构成意义世界,而是充满怨恨情绪,机械地把他者抛至自己的对立面,在冷漠之下不自觉地怀有敌意。人对人的根本不信任“摧毁了一切团契共同体,最终把人们之间的一切联结纽带引向了外在的法律契约和利益结合”⑥。这种纯粹契约性和法律性的冰冷关系往往建构起一个冷漠、陌生的世界,“初级群体中的那种亲密关系弱化了,依赖于这种关系的道德秩序慢慢地解体了”⑦。当人不再乐于关注他者时,他的目光就转移到自我身上。人以绝对纯粹的自我主体性宣告着自我存在的独一无二,越是高扬自我主体性的存在就越是陷入缺失主体性的怀疑、焦虑之中。于是,人变得脆弱和孤独,成为缺乏人情味的“单向度的人”,个体的封闭使他处于“生存的孤立”状态,这种遮蔽精神共在的人情冷漠和灵魂孤独才是疫情最为可怕之处。
第二,社会信任危机。社会关系的共在性是人的社会性的生存论根源,社会以及整个社会关系对人的自我构成极其重要。人与社会的和谐信任关系与人的主观幸福感和安全感息息相关。流动的现代社会由于“陌生人”的存在消解了彼此行为相互监督的可能性与道德制约性,也就会缺乏促进信任的压力,难以确定他人对信任的坚守或防范他人对信任的背叛。进一步而言,每一位社会个体都有自己的精致盘算,他们自身的行为选择都遵循着不同的价值标准和价值取向,在彼此交往过程中无法实现行为的预期,这种难以预料性在不断消解着社会信任的基础。触目惊心的是,在这次全体国民关注的重大公共安全事件中,有些生产生活物资的恶意涨价以及在利益驱动下生产销售假冒伪劣防疫物品等行为破坏了市场规则和社会秩序。日趋强大的资本逻辑更有力地支配着一些人的道义情感,让资本的收益率远远高于经济的增长率和劳动的回报率,资本拜物逻辑的膨胀在这些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利欲熏心的牟利行为与疫情防控所需要的公共关怀格格不入。另外,在疫情应对过程中,防疫的形式主义、权要主义思想仍然存在,空有其表、毫无内容的表面化工程也在消耗着国民的信心和耐心,责任主体的危机回应能力不强也加剧了广大社会公众的不满情绪。
可以说,防疫过程中的某些失范行为将人们抛入无法预知的“风险社会”,加速了社会信任危机的蔓延,失去安全感和归属感的国民逐渐与社会疏离。无论是盲目抢购双黄连还是社会出逃等行为,背后隐藏的都是对社会的信任迷失。人们不确定社会系统管制的有效性,进而构筑起人人自卫的高墙。个体面对社会遭遇碰壁后,只能退回到自我封闭的孤岛。这将会剥离社会的公共性本质,使完整的公共空间变得分散,造成现代人的一种无家可归状态。疫情恐慌引起的社会信任危机导致个体与社会相互抵触,威胁着社会的安全和稳定。可以说,社会信任危机造成了个体社会关系网络的破坏,使公众失去了正常的社会交往中获得的情感支撑和安全保障,也随之丧失了对公共事务的热情以及对社会的认同感。“集体意识的衰落无疑会使社会陷入道德真空状态,社会成员失去了社会的凝聚力,在意识领域内到处闲散游荡”⑧。
第三,价值认同危机。现代社会工具理性高奏凯歌,工具理性强制性地用技术结构塑造每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使世界成为“被管理的世界”。工具理性的盛行造就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机器世界,一个可用数学方法精确计算的世界。于是,工具理性在技术时代被无以复加地推崇,这种推崇甚至渗透扩展到自然界,自然界也仅仅成为被改造的客观对象,而忽略了“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⑨。贪婪的人类对自然——人之生命本源——过度享受式地入侵,通过对象化方式把自然的“自在之物”变为“为我之物”。遗憾的是,破坏自然必然性王国运行秩序的结果是给人类自身带来了致命一击。面对工具理性的僭越和日益物化的世界,人们惊恐地发现人彻底成为万物的尺度,人们拿起技术的武器向自然宣战。然而,最终人类的征服魔爪伸向了人类自己。
工具理性掺杂着功利主义、实用主义造成人们对科学精神的误解,科学精神作为人的价值追求而面临被遮蔽的无奈。科技的伦理危机和自然灾难被无限放大,对科学技术失去信心使人们对工具理性的失望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盲目的科学价值怀疑在很大程度上消退了人们对科技的崇高赞美,将科技这一无辜因素推向被讨伐的境遇。人们口中的科技变得离经叛道,新冠肺炎疫情的一切恶果被归咎于科技发展,这与一直以来倡导的价值理性与技术理性的相容相合背道而驰。这种对科学精神的认同危机无疑是片面和肤浅的。我们应该认识到,造成人与自然对立的不是科技的高歌猛进,是科技背后人性的贪婪,是人类在无穷无尽的欲望驱使下不加节制的索取。科学精神的衰退会直接导致社会进步的停滞,与科学精神的疏离给人带来的价值危机值得人类反思,而重视科学精神并将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相结合才是人类通往真善美之路的明智选择。
三、重大疫情中成熟稳健国民心态的内涵
新冠肺炎疫情的发生使我们对大国崛起过程中应有的健康国民心态有了更为清醒、自觉和理性的认识。国民心态是一个国家的国民在日常生活中特别是面对重大危机事件或者突发事件时所普遍呈现的认知倾向、情绪体验和价值诉求。衡量大国真正崛起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国民要普遍拥有成熟稳健的心态。结合这次疫情来看,成熟稳健的国民心态意味着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面前,每一位国民都应表现出积极的家国情怀、公共精神和责任担当。
第一,担当有为的公共精神是成熟稳健国民心态的基本内核。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⑩ 人的社会性是人的公共性意识生成的存在论前提。人的公共性以及社会关系的公共性意味着在实践交往中达到推己及人的生活状态,人与人之间彼此信任、相互依赖,人与社会洋溢出更浓厚的情感。在这里,公共性承担着找寻国民热情、厚植交往热忱的社会使命,能够使人在与他人、社会的共在中获得由自我封闭走向开放的公共品格。马克思认为:“人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并且正是他的特殊性使他成为一个个体,成为一个现实的、单个的社会存在物,同样,它也是总体,观念的总体,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会的自为的主体存在,正如他在现实中既作为对社会存在的直观和现实享受而存在,又作为人的生命表现的总体而存在一样。”{11} 借助于马克思促进人与社会和解的哲学智慧来培育成熟稳健的国民心态,有助于打破社会信任危机以及人与社会对立的困局,通达人与人和谐共在的积极社会发展状态。当前,重大疫情的发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公共生活的冷漠和公共精神的衰落,重建人的公共关怀是塑造国民心态的必然要求。在疫情中,每一位国民在公共理性交往中都要赋予彼此更多的宽容和理解。无论是对基层工作者还是对社区志愿者都要多一些尊重和配合,要努力消解人對公共领域的怀疑和敌视,在温情脉脉的整体性的社会存在中实现自我与他者的和谐交往、相融共生。面对重大疫情带来的冲击,要以担当有为的参与心态应对突如其来的生活困境,不再纠结于公共秩序的失落和市场经济的落寞,不再怀疑地审视这个外部世界和内在精神生活。担当有为的心态代表一种敢为人先的情怀,彰显着抗击疫情中的神圣使命和英雄本色。健康的国民心态要求每一个社会生活中的真实个体都超越“单向度的人”的狭隘人格,积极融入现实公共生活中,以功成必定有我的时代担当和公共关怀肩负起对他人、对社会的公共责任。
第二,理性平和的他者意识是成熟稳健国民心态的重要支撑。从公共哲学的角度来看,公共性意味着本真意义上的自我与他者富有成长性的社会交往,这种自我与他者的理性平和关系是成熟稳健国民心态得以形成的信念支撑。新冠肺炎疫情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以及茫然无所归依的孤独境遇,在疫情防控中建立起自我与他者的交互责任伦理是破解社会公共危机的密钥。我们需要在陌生人之间培养起对他者的德性责任、生死关怀和伦理关切,使社会生活主体通过对他人的关怀和负责形成共生关系。在疫情中保持理性平和的他者意识意味着坚决摒弃对立思维、零和思维等非理性的思维方式,以理性、积极、健康的心态谋求自我与他者的包容性和谐关系。这种平和心态带有责任意识的意蕴,正如马克思所指出:“所有道德规范中,责任是一个人的道德信念与社会的道德要求结合得最紧密的,也是包含的道德理性和道德强制力最多的。”{12} 因此,面对突如其来的公共生活难题,以责任伦理构思公共生活能够为共在状态中自我与他者的共处提供清晰的思路。当前,每一个人都应该按照纯粹的交互责任理念追求一种互为存在前提的认同方式,实现最理想意义上的人的社会性联合。“我们需要在面对多元他者的过程中,在陌生人关系中找回自己作为‘责任者的角色,以开放和未来的视域打开自己伦理关切的世界,担当起我们彼此作为陌生人的责任”{13}。要看到,“为他者”的道德责任同时也是“为自己”的积极负责,这种理性平和的他者意识使自我与他人的相遇变得不再令人恐慌而是充满期待,彰显的是自我与他者普遍在场的建设性的成长关系。一个具有成熟稳健心态的人必定能担负起其应担负的公共使命,从“我负责任”的伦理付出中收获“他负责任”的伦理回报,公共责任的伦理体系由此才能不断生成与发展。
第三,命运与共的共同体情怀是成熟稳健国民心态的最终旨归。公共性精神以及自我与他者的成长性关系意味着生成一种普遍的基于共同命运的共生意识,即成熟的国民心态需要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情怀。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即崇尚和合精神,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蕴含的“大同世界”、“天下为公”思想深刻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气质与品格。传承优秀文化基因,当下我们依然需要“协和万邦”的命运共同体意识。具体而言,要把霍布斯笔下人对人就像狼对狼一样的自然存在状态转化为现代社会应有的主体间性承认模式,积极推进不同社会主体之间的对话、交流与合作,克服陌生人社会对他者盲目排斥的缺陷,凝聚起个体对共同体的强烈认同感和归属感。这种共同体意识彰显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伦理依存,充分展现了同担风险、共担责任、协力同行的现代社会应有的公共价值旨归。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大冲击,每一个人都要积极塑造和谐共在的社会公共价值,为战胜疫情承担自己的责任,贡献自己的力量。马克思揭开了人类普遍交往的神秘面纱:“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14}。在这个意义上,现代风险社会是一个世界风险社会。面对此次疫情,习近平一直强调,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战胜关乎各国人民安危的疫病,团结合作是最有力的武器。中国医疗团队对其他国家的援助,彰显的是中国人民的世界胸怀。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场全人类的战役,每个国家、民族都不是置身事外的“看客”,而应以祸福相依的同胞心态对待这场人类灾难。要触摸“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人类温情,涵养共同抗击疫情风险的凝聚力,从人类命运共同体蕴藏的生死相依的伦理精神中还原世界应有的效度与温度。
四、在现代公共生活的建构中塑造成熟的国民心态
新冠肺炎疫情以一种创伤性悲情冲击了当下中国的社會公共生活,构成了我们当前理性思考在公共生活中塑造国民心态的支点和参照。公共生活是塑造国民心态的重要根基,公共生活的落寞可能会导致这样一种场景:个体自我构建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内在心灵越来越找不到安置意愿和情感的处所。失去公共生活的个体“内心的安稳丧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朦胧期待带来的晕眩感、‘秘密的烦躁、‘起始于现代生活之忙乱和刺激的‘无力的紧迫感”{15},这也正是此次疫情中人们心理恐慌的现代性根源。因此,透过疫情来反观现代社会公共生活就会发现,人们之间交往压力与日俱增并不可避免地陷入社会交往困境之中,使国民心灵孤独无依并找不到栖居的处所。然而,人的社会存在性决定了人对社会公共生活的归依。因此,应在公共理性引导下,通过构建现代公共生活,塑造积极的国民心态。
第一,建构交往理性,实现有效互动,培养相互认同的情感。透过新冠肺炎疫情可以发现,个体疏离社会公共生活的同时也承受着强烈的孤独恐惧感。“只有那种与其他人类紧密关联的共同体,以及同他们相一致的行动和生活,才能带来拯救”{16}。因此,交往理性是救赎孤独自我并消解人与人之间内心屏障的具有现代价值的人际互动根本准则,它关联了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意在通过对话或沟通产生更多的理解、信任和共识。交往行为作为一种建构性的人际互动能够克服交往异化和交往霸权,达到相互承认的和谐共在。这种联合“在本质上是向异质者开放的社会结合方式。它不是限于内部和睦的共存共荣,而是相互承认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们之自由活动和参与的机会,积极地建立起相互关系的一种社会结合”{17}。公共生活不是由封闭的原子化个体之间的分散联结所达成的,而是基于良性的群体交往的意义空间和行动领域。这也意味着在公共生活中,分散的个体如果缺乏交往互动,只能形成“机械的团结”,独立个体的机械捆绑预示着无家可归的结局,而真正的“有机团结”是个体在他者承认的基础上赋予自我意识以客观有效性,也就是一种主体间性的承认关系。
面对公共危机,构建交往理性是培养国民公共心态的实践导向,这种交往理性涵盖了对疫情工作者的敬仰、对陌生者的尊重、对自然秩序的敬畏等等。一旦实现了从盲目排斥向交往理性的转变,就能为疫情中的国民心态提供自我修复的机会。良性的互动交往创设出一种愉悦的情感体验,在情感体验中培养人们相互认同的情感,而认同的情感是健康国民心态的内在力量。进一步看,正是主体之间有了积极的互动和认同,人才真正具有自我主体性和社会存在性,在互动和认同的基础上才能孕育出个体的相互肯认、情感依赖以及彼此忠诚。新冠肺炎疫情在很大程度上对我们的交往理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重塑交往理性、实现有效互动正是破解疫情期间人们的心理恐慌以及公共生活难题的关键所在。
第二,促成公共阐释,力求视域融合,塑造彼此理解的心态。阐释带有公共性特征,它的生成和存在是人类相互理解和交流的需要,公共阐释以主体间的语言交往形式开辟了自我与他人和谐互动的人文场域。在公共阐释所要达成的沟通理解中,将避免自说自话的尴尬,破除伪善和谎言的虚假阐释造成的没有秩序的混沌状态。阐释离不开语言媒介,公共生活的合法化只有基于以语言为媒介的交往行动才成为可能。这就要求实现公共阐释在公共领域中的视域融合,也就是需要人们把意见和看法置于自身的思维范畴和公共处境中,而不是置于胡乱揣摩与猜测中。公共阐释通过语言的真实性获取真挚的信任,从而激发个体从私人领域走向公共领域的愿望。在这场重大疫情中,人们对公共舆论透明性的渴望落空后,转而对公共阐释产生了更多不解和失望,人们开始闭塞自我视听并陷入自我臆想之中。
因此,共享的阐释空间缺位带给人的失魂落魄彰显了这样一个道理,公共阐释不是任意的,它具有理性、澄明性、公度性、建构性、超越性和反思性等特征。{18} “身处公共领域的阐释者在公开场合能够基于合乎理性的理由而阐发那种能够获得理性个体的合理承认与普遍接受的公共意见”{19},用本真的话语超越和拯救现代性的疫情危机。本真话语代表了一种理性和客观,旨在于重大疫情中竭力寻求一种事实真相。具体而言,要真实有效地披露疫情风险信息,及时对疫情虚假报道进行澄清,保障社会公众知情权。阐释者要以一种情景主义立场言说疫情真相,让公众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在理性的事实面前促成公众的真正理解。人们在“了解之同情”的理解心态以及确定性的安全感中生发感知和理解他人世界的愿望,由此才能达成感同身受的交互关系。
第三,保卫生活世界,体悟生命本真,通达开放包容的自觉。生活世界是生存意义充盈的整个社会个体组成的命运共同体场域,它与漂泊于不再具有意义的虚空当中的个体原子组成的支离破碎的人为社会空间格格不入。我们所要保护的生活世界,是以自我生产、社会交往、精神建构等内容解释自我与他者共在的“生活的全部”,它批判形式性永恒的东西的虚幻本质,以群体的联合力量弥补个体活动的无能为力,为整体性心灵提供一个栖息之所。具体而言,在疫情防控工作中,保卫生活世界就是引导个体正视恐惧、焦虑并感悟生命的意义,通达生存自觉,就是对生存困境展开批判性反思,对生命本真展开人文关怀。它从根本上保护以自然生命为依托的社会成员作为主体进行交互活动的生存境域,旨在使人成为人自身的本质而不是抽象的主体规定。从根本上化解人的精神恐慌和信任危机,就要复归马克思所说的“现实的个人”的存在意义,切入个体的主体性意义层面并在普遍联系的视域结构中把握自我与他者的发生性关联。
突发的新冠肺炎疫情让人们警醒,生活世界不是狭隘的虚无个体快乐崇拜的庇护之地,亦不是物化个体的集散中心。生活世界是开放包容的世界,在开放包容中彰显个体生命力。在这里,人不再囿于生活世界殖民化的束缚,而是跳出牢笼,与他者和世界打交道,消融陌生人世界的疏离与隔阂,剥离遮蔽生命存在的主体异质化和自我封闭的外衣。向着他者视域开放的终极意义在于扩大自身视域。要看到,向他者视域的开放集中表达了国民的开放包容心态,开放包容内涵着对同胞、异乡人以及一切生命的包容,它没有身份等级、本土他乡之分。在包容世界中的自由交往和個性追求,远非一种空洞飘渺的“乌托邦”生存幻想,而是建立在自我与他者真实交往关系基础上的生活实然和生命本真。
概而言之,新冠肺炎疫情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看清了社会公共生活存在的问题与不足;同时,新冠肺炎疫情又是一把尺子,丈量了人性的现实高度,也刻度了人际交往的边界与空间,彰显了现代社会公共生活重塑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在灾难中不断成长的现代人,不能将这场疫情仅仅视为一种单纯的身体疾患和生命罹难,更要看到后疫情时期我们应有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思维习惯、价值理念以及对于未来社会公共生活重塑的合理期待。正在崛起的中国处于民族复兴的关键时期,成熟稳健的国民心态塑造是大国形象、大国力量、大国担当、大国作为的重要基石,而这恰恰需要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清醒而明确地意识到自我与他者、社会、国家、民族之间休戚与共的命运关联,并为之付出积极、笃定、审慎的实践行动。
注释:
①② [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性及其缺憾》,郇建立等译,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9页。
③④ [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12、129页。
⑤ [美]H·T·恩格尔哈特:《生命伦理学基础》,范瑞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6页。
⑥ [德]舍勒:《价值的颠覆》,罗悌伦、林克、曹卫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61页。
⑦ R. E. Park, The City: Suggestion for Investigation of Human Behavior in the Urban Environment, in R. Sennet (ed.), Clasic Esays on the Culture of Cities, New York: Appleton-Century-Crofts, 1969, pp.91-130.
⑧ 李汉林、渠敬东:《中国单位组织变迁过程中的失范效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
⑨ 庄周:《庄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5页。
⑩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5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页。
{13} 刘静:《我们为什么彼此负有义务?——陌生人伦理的规范性来源及其当代建构》,《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14}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6页。
{15}{16} [英]戴维·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齐美尔、克拉考尔和本雅明作品中的现代性理论》,卢晖林等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95、147页。
{17} [日]尾关周二:《共生的理想——现代交往与共生、共同的思想》,卡崇道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页。
{18} 张江:《公共阐释论纲》,《学术研究》2017年第6期。
{19} 李义天:《公共阐释、公共理性与公共时间》,《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6期。
作者简介:刘晓慧,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山东济南,250100;韩升,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济南,250100。
(责任编辑 刘龙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