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洁
人大概在两种状态下,会思考关于快乐的命题:一是快乐将逝,想要把快乐留住的时候;二是已然处于不快乐的状态时。我开始思考“快乐是什么”时,处于后者。
我的第一篇小说是在上初二时写的,写的是在班上受排挤被孤立的女主角,在一趟江南之旅中领悟如何保持快乐。在那段时间里,写它几乎是我全部的精神寄托。
在我从小经历的数次孤立中,初二那年的集体孤立最难忍。大概是因为人成长到一定程度,懂得的事越多,感知力越强,便知道有些事只能忍耐,承受力却没有强到一定程度。小学时的两次被孤立,一次被我以转学为契机而逃避,另一次被我以毕业为契机而逃避。到初二那次时,我知道无处可逃,连向家长诉说都不能,只好自己找了一处想象中的避难之处。每当白天看到同学的冷脸或遇到一些过分的事时,自己便会分出一个“灵魂”悬在半空旁观,肉身是难过的,精神却是欣慰的——今天要写的故事又有新的素材了。小说里女主角在学校的那段经历,取材于我真实的遭遇。“任何经历对于作家来说都是财富”,这句话在当时切切实实地安抚着那个每天都不知如何度过的我。
被孤立是因何而起的?在我的记忆中原因有点复杂。既有女生小团体背后的造谣传话,也有同桌男孩带头的恶语相向。同桌男孩父母双亡,姑姑是学校颇有资历的老师。因为我成绩好,班主任为了照顾他,强行把我和好友分开,安排我和他做同桌。于是,我和同桌男孩从一开始就不太对付。我觉得他姑姑以权谋私,班主任慷他人之慨;而他本来就不稀罕与我做同桌。
同桌男孩的生活费靠他姑姑资助,但他常常将生活费用在其他地方,比如买游戏机和名牌衣服。班上的男生知道他能拿出钱,在他们想要买一个“阿迪达斯”牌的足球时,准备让他出大头。他姑姑知道这件事后,严厉地批评了他,买足球的事也就不了了之,这让那群踢足球的男生气急败坏。因为我也是教师子弟,同桌男孩便臆测是我泄露了消息,于是我迎来的是整个班级最有影响力的一群男生的语言和行为暴力。而想要讨好他们的女生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在背后造谣生事,以使我更符合一个告密者和搬弄是非者的形象。
长大后想起来,初二被孤立的那段时间缓慢又难挨,我每天起床后都不知道日子该如何继续。但我在自己被孤立之后没多久,反而有了更要好的朋友。
原来和我同桌的那个女孩,不是和我最要好的,只是我们排队时站在一起,成绩也接近,互相欣赏。但论私交,我和另一帮女孩更好,她们长得漂亮,和男生关系好,在班上呼风唤雨,处于权力中心。但这些女孩,在男生们孤立我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和我形同陌路。而那个女孩却在别人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时候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
女孩的绰号叫洋芋。说起来也巧,她当时的好朋友,绰号叫鲍鱼,是和我同校不同班的小学同学。和她们玩得好的还有一个绰号叫小古董的女孩,她们组成的小团体充满善意地逐渐接受了我。那大概是我初次在稳固的四人团体中得到安全感,这里没有猜忌,没有钩心斗角,没有领头人,只有平等的交往和相互保护。在这样的相处模式中,我和洋芋把鲍鱼和小古董的学习成绩一起带进了年级前十名。
班主任对此很高兴,她把这当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证明加以表扬。班上孤立同学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她,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一种敲打。同样被拿来当作“人以群分”证明的还有几个男生,他们不擅运动,也不怎么讨女生喜欢,平素行为古怪,但他们的成绩也排在年级前十名。
成绩常年在年级排第一名的我,以前是不太会和这几个成绩好但性情古怪的男生搭话的,更不要说向他们请教问题了。但对于有些男孩气的洋芋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遇到不懂的问题,便带着我们去问,我渐渐和他们熟起来,觉得他们不是古怪,而是聪明。而且他们在讲题时毫无保留,电路图、立体几何、化学公式等,他们追求的比书本上的知识更多,比老师要求的更多。他们讲题时的感觉,像武侠小说中的见招拆招,让我感受到了一种遇强则强的快乐。这是我之前从未感受过的。熟悉之后,他们还会“斗题”,指定一本辅导书,比谁一晚上做得多。那段时间,晚上回去画电路图画到深夜是快乐的,白天向别人请教问题是快乐的,被别人请教问题是快乐的,在楼道里大喊是快乐的,下课有人陪也是快乐的。虽然之前和我交好的那些女生对我说话时还是阴阳怪气的,同桌男孩也还是在别人来问我问题时黑着脸,但那段时间我在精神上感受到了一种昂扬向上的快乐。
学习的快感,精神上交锋的满足,和我旗鼓相当的对手,互相帮助的朋友,在我幼稚的小说里没写到的结局,生活都给了我。
同桌男孩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件事并不是我告密的,我不太清楚,迟来的示好举动是,在他们传阅2000年欧洲杯集锦册子时,他往我眼前推了一下,而我则是从这本册子开始喜欢上迈克尔·欧文的。没有道歉,也没有帮我向他足球队的朋友解释,他只是坐在我旁边时不再黑着脸,有时会没话找话说。
不过我也不太在意了,我对现状已经非常满意。洋芋也是足球迷,我们几个在课间也会讨论足球。我对足球也用上了学习的劲头,放学按时回家看晚上6点的体育新闻,周末去图书馆借《足球周刊》补相关知识,再加上乐于向人请教,我很快不再是伪球迷,喜欢足球喜欢得热血沸腾。
迷上足球成为我和踢足球的那群男孩和好的契机,我是真的没想到。在他们眼里,我和同桌男孩仍然是死敌,虽然他已经会问我某道题目怎么做,我也会顺势问他足球杂志上那些不懂的名詞。在足球队队长邀请我去看他们的比赛时,我在惊讶之余还傲娇了一把,说作业做不完。不知怎么的,队长男孩从这时起就对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尊敬。他说是因为我的坚持及我作为好学生身上所具备的坚忍和耐力打动了他。
在男孩们终于凑钱买到一个新足球时,他们在上面分别签下自己喜欢的球星的名字,一格写一个名字,最后留了一格给我,让我写上欧文的名字。我知道这场从足球开始的孤立,又以足球结束了。
中考前的优秀班干部选举,我几乎得了全票。这次投票对于我来说意义良多。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花团锦簇地毕业了。
上学时的快乐,其实非常简单,有一个合得来的同桌,有几个下课时可以陪伴的朋友,不用生活在恶意中,对于我来说便满足了。
但被孤立的次数多了,心中总有一些惶恐,觉得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某种轮回。开始和结束都格外相似,被孤立通常是在进入一个集体不久后发生的,孤立我的集体,在熟悉我之后,又会重现温情的面貌。被孤立的痛苦并不是归咎于某一个具体的人就能消除的,但友情的快乐,是能从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获得的。这是我通过丰富的被孤立的经验所得出的结论。
高一上学期时,我差点儿又一次经历我熟悉的恶意事件。我们班同学在分校住校,圣诞节那天下起了大雪,大家放了假,在外面打雪仗。同一寝室的8个男生,突然围攻没有参战的我,用捏得特别硬的雪球,连续砸了我5分钟。我心里倒不是特别愤怒,只是很认命地想:又来了,熟悉的经历又来了,我将再次经历一段难熬的时间,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事情并没有按我熟悉的剧情发展。在我决定默默接受的时候,那个寝室的室长在第二天课间时跑来向我道歉。后来一打听,我才知道是和我不太熟的一个女生当天就跑去找了那个室长,质问他为什么欺负人,所以才有了他后来的道歉。在我以为是命运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不是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在受害人身上找原因的道理,没有什么不能反抗的规则。
我被孤立的命运,终于在高中时被改变了。也是在上高中时,我认识了之后友谊保持了10年以上的朋友,有他们在身边,我慢慢消除了被孤立的恐惧。
成年之后,不快乐的来源其实更多,独自在外的日子过得比少年时代艰难。但在我心里,再苦也苦不过少年时代,那样寂寞无助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了,那样惶恐而不知尽头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了。因为,即使再遇到那样的事,我也不是那时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