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珈瑄
摘 要: 在《會饮篇》中由六个人对Eros的本性进行了追问。但其中Eros大多以希腊神话人物的形式而显现,从而导致自身的本性被遮蔽。因此,为了揭示关于Eros自身的思想,就需对神话进行去蔽来追问Eros自身存在的特性。前五个人直接将Eros预设为爱神进行了赞颂,但实际上他们分别是从时间与精神、肉体与精神、人的完整性、事物的对立统一以及古希腊城邦的最高美德等角度,对爱自身进行了探讨。而柏拉图则通过对前五个人的赞词的否定,揭示出Eros不是神,而是包含了“爱的使者”和“爱欲”两重含义。其中,“爱欲”是Eros本性的规定。它隐喻在“爱的使者”这一神话人物之中,是一种追求永远拥有美好的东西的欲望。而“美的理式”作为美的最高形态,是爱欲所追求的对象,并需要通过一个从性爱到理式之爱的上升的过程才能实现。但爱欲的最终目的,是在于通过“美的理式”来实现自身的不朽。在此Eros的规定也在柏拉图与前五人的区分中得以显明。
关键词: 柏拉图;爱欲;Eros;爱的规定;区分
中图分类号: B502.232;B83|02 文献标识码: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0.02.006
在《会饮篇》的六篇赞词中,Eros大多是以希腊神话的形式而显现。但就Eros本性而言,一方面,它由神话故事显明自身,另一方面,其自身也为神话的故事性而被遮蔽。因此,为了揭示Eros自身的思想,就需对神话进行去蔽,追问Eros其自身存在的特性。①
一、何谓Eros?
“Eros”一词源自于古希腊语“ερωξ”②,它指一切强烈的欲望。“Eros”作为欲望,具有欲望的本性。就欲望自身而言,一方面,它表现为自身的渴求和满足,另一方面,在“Eros”表现为欲望的渴求和满足的同时,还表现为一种意向行为,即朝向某个人或物。人欲望某人某物,就是人要某个对象。这意味着,欲望不能通过欲望自身来满足,而是需要通过对象才能满足自身。
但Eros不仅仅是指一切强烈的欲望,它还特指“爱欲”。在古希腊时期,“Eros”既不是中世纪的上帝之爱,也与近代的友爱相区分,它是人对某个对象强烈的爱欲,尤其是对性爱对象的一种欲求。一方面它表现为对对象肉体上的欲求,另一方面也表现对对象精神上的欲求。当爱欲对对象的欲求超越了肉体时,性的部分将从爱欲中被剥离,从而升华为纯粹的精神欲求,如美德等。
不同于爱欲的语义,“Eros”一词在希腊神话中,还是“爱神”或“爱的使者”的专有名词,其形象也一直有所演变。在希腊神话中,爱神Eros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在荷马史诗中,Eros尚未化为精灵,只是表示求婚者强烈追求的一种渴望。在赫西奥德的《神谱》中,Eros是混沌的儿子,是最原始古老的神。随后又演变为女神阿弗洛狄特与战神阿瑞斯的儿子,其主要伴侣是波索斯和希美洛斯(欲求和渴求)。在亚历山大的诗歌中,他又演化为一个淘气的孩子。而在古代艺术作品中,Eros被描绘成长有翅膀的美少年。最后,到希腊化时代已演变成为一个婴儿。
Eros除了形象上的演变外,它的作用在历史上也有不同的规定。在宇宙生成的神话中,将黑夜和混沌区分开来,是生成为大地和万物的力量。在奥菲斯教派中,Eros是通过结合而产生不朽神族的神灵。在赫西奥德的《神谱》中,宙斯想从事创造时就变为Eros。而宇宙演化论中,恩培多克勒认为“爱”和阿弗洛狄特女神是结合对立、结合万物为一体的力量。自然哲学家通常将Eros的“性”的特点,当作婚姻和生育“第一推动者”[1]。
由此看来,“爱欲”和“爱神”③构成了“Eros”的两种基本含义。
二、《会饮篇》中前五个人所言说之爱的内涵
在《会饮篇》中,首先由前五个人对“爱的本性”进行了规定。事实上,这五个人对爱的言说包含了古希腊时期对“爱的本性”的普遍规定④。而柏拉图所说的爱是在否定前五个人的基础上才得以显明的。因此,为了说明柏拉图所言说的爱的本性,必须要对前五个人所指涉的爱的规定进行思考。
(一)斐德罗的观点:Eros是时间和精神的开端
Eros是最古老的神。“根据Hesiod记载,首先出生的是混沌,随后便有了地球和Eros。”[2]462Eros不仅没有父母,而且生于混沌。与此同时,Eros还是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神。
Eros会激发有情人天性中最好的品德。Eros作为最伟大的神,会给予人们最美好的事物。这个最美好的事物既不是金钱也不是名利,而是给予人们一个好的爱人。拥有一个好的爱人会使人们根据不同的行为产生不同的感觉。他们一方面会“对羞耻的行为产生羞耻感”,另一方面也会使人“对好的行为产生自豪感”[2]463。在爱情中,人们会对自己羞耻的行为,即懦弱、愚蠢这类行为而感到羞愧。对自己好的行为,即正义、勇敢等善的行为而感到自豪。这是因为,人们往往在所爱的人面前不仅不愿暴露自己不好的一面,还渴望在所爱的人眼中展现自己最完美的样子。这样一来,为了得到爱人的赞赏与敬佩,人们会变得如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那样勇敢。⑤而这种勇敢,不是后天培养的,而是本身就存在于其天性中,是爱情将它激发了出来。因此,Eros会激发有情人天性中好的品德,是人类的精神的开端。⑥
(二)鲍萨尼亚的观点:精神之爱与肉体之爱
与斐德罗不同,鲍萨尼亚认为在希腊神话中,Eros分为两种,即一个是“天上的Eros”,另一个是“人间的Eros”。为了确认哪一个Eros真正值得赞颂,鲍萨尼亚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区分。“天上的Eros”和“人间的Eros”因各自行为所产生的后果而相区分。就行为本身而言,它既没有好坏之分,也没有高贵与可耻之分。而将行为进行区分的标准,不在于它本身,而是在于这一行为所产生的结果是好的还是坏的。就Eros而言,也是如此。
这个关涉自身的某个对象不是其他的什么,而是Eros自身所缺乏的事物。因为只有缺乏和需要,才渴望朝它走去并拥有它。正如人缺乏和需要健康,就会渴望拥有健康。同时,人们不仅“希望此刻拥有已拥有的事物”,而且还希望“永远拥有已拥有的事物”。正如本来是健康的人,会希望一直健康。因此,Eros爱的对象是自身需要但缺乏的事物,并且它渴望永远拥有已拥有的。
在这样的意义上,Eros不是神。这是因为,一方面Eros爱自身所欠缺的事物,另一方面Eros又爱美B13。这意味着,Eros自身欠缺美,所以Eros是不美的,但又因为神是美的,而Eros不是美的,所以Eros也不是神,他是介于人神之间的爱的使者B14。
作为爱的使者,Eros使人具有一种规定性的欲望,即爱美的事物。爱欲作为一种特殊的爱,与其他的类型的爱相区分。它既不是对金钱的爱,也不是对哲学的爱,而是对美的爱。人之所以爱美,是因为“想让美永远成為自己的一部分”[2]489,从而使自己幸福。因此,Eros爱美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永远幸福。在柏拉图这里,善是幸福的最高形态,与美是同一的。因此,Eros既是对美的爱,也是对善的爱。
由此可见,Eros不是神,而是爱的使者。爱的使者因自身的出身和特性缺乏美,所以要去追求美。在这样的意义上,Eros赋予人的爱欲不是追求别的什么,而是去追求美,从而永远拥有幸福。因此,Eros就自身的本性而言,它就是追求美和善的爱欲。
(二)美的理式
Eros作为爱欲,欲求的是美和善。而在柏拉图思想中,“美的理式”是美的最高形态。因此,Eros最终所欲求的是“美的理式”。那么,何谓“美的理式”?
要追问这一问题,首先要说明柏拉图的核心思想——“理式”。“理式”一词源于希腊语“”B15。作为动词时指“看”,作为名词时指“型相”,但柏拉图的“看”不是一种肉眼的看,而是灵魂所具有的一种“看”,即洞见B16。这种洞见与一般意见和盲目相区分,它看到的是具体事物背后的普遍本质,而这个普遍本质就是“理式”。“理式”是精神性的实体,是万物是其所是的那个原因,是第一性的,需要理性来把握。而具体事物是第二性的,是“理式”的摹本,是人的感官可以直接把握的。在这样的意义上,美也是“美的理式”,“美的理式”是具体事物之所以美的那个原因。那么,“美的理式”具体有哪些特点呢?
第一,“它是永恒的,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2]493。“理式”存在于自身之中,是自在自为的。因此,“理式”的本身不会有所生灭和增减。而“美的理式”与“理式”具有相同的特性,因此,它也是永恒的。
第二,它是绝对的。它“既不是仅仅这点儿美或那点儿丑,也不是这会儿美过会儿又不美,或者这样看来美,那样看来又丑,或者在这里看起来美,在别处看起来又丑,仿佛对某些人说来美,对了另一些人说来又丑。”[2]493它既不会因人的不同、看待方式的不同而不美,也不会因时间的不同等其他因素而不美。“理式”是绝对的,不会因任何因素而变化。
第三,它是单一存在的。“美并非显现为一张面孔、一双手或身体上的某个地方的美,也不显现为某种说辞或某种知识的美,不呈现为任何在某个地方的东西,比如在某个生物、在地上、在天上或任何别处的东西。”[2]493美的理式不是内在于某物中的,而是与具体事物分离开来的。同时,也正是由于永恒的、绝对的“理式”不存在于某个具体的事物中,才能符合它与具体事物相分离的特性。因此,“美的理式”是单一的、自存自在的并且是永恒的、与自身为一的。
第四,具体的事物分有“理式”。“所有别的美的东西都不过以某种方式分有其美;美的东西生生灭灭,美本身却始终如是,丝毫不会因之有所损益。”[2]493具体事物的美是感性的,即人的感官可直接把握到的。而“美本身”,即“美的理式”是人凭感官不可直接把握到的。又因为“理式”是事物的本性的基础,所以“美的理式”是具体美的事物的本性依据。同时,具体的事物是因为分有了相关的“理式”才具有了它自身的性质。美也如此,只有具有一般性才有其特殊性。因此,美的事物本身是无法存在的,它只有分有了“美的理式”,它才是美的。反之,“美的理式”也不会因具体事物的生灭而产生变化。
由“美的理式”的四种特征可见,美的本身是具体美的事物之所以美的原因。它是纯粹的、绝对的、没有任何混杂的美。它既不会随着事物的生灭增减而变化,也不存在于某个具体事物中,它是永恒的,与自身为一的。因此,在柏拉图这里,作为永恒的“美的理式”是美的最高形态。而人则通过追求“美的理式”来获得永恒的幸福。
(三)爱“美的理式”
追求“美的理式”有一个由低到高的上升过程。这个过程是从爱感官可把握的具体的美,逐渐上升到爱智慧所洞见的“美本身”,即由肉体之爱上升到理式之爱。而这一过程也是从非永恒上升为永恒的过程。那么这个过程是如何显现的呢?
首先,爱美的形体。爱美的形体是追求美的最初形态。“一个人如果遵循正确的途径就必须献身于美的形体。首先,如果爱欲引导的正确的话,他会爱一个美的形体并在此产生美的观念;然后他应该意识到某个形体的美与其他形体的美是相同的,于是,他就要追求共同形式上的美。”[2]492一个美的形体和多个美的形体之间,虽然在感官上存在差异,如不同的相貌等,但一与多之间是有共性存在的,即形相上的美。因此,人不再只爱一个美的身体,而是爱一切美的身体,即爱一切身体形式美的共相。
其次,相比于爱形体的美,爱灵魂的美更有价值。“当遇见一个具有好的灵魂但形体不美的人,他依然爱上他,并渴望灵魂上交流。这不仅使他孕育智慧与美德,还会让它被促使去看到行为和法律的美。”[2]494此时,他在由爱肉体逐步转化为爱灵魂的美,并看到行为和法律的美。但行为和法律的美不再是形体意义上的美,而是关于德行的美,等同于“善”。这是因为,柏拉图认为“善的理式”是最终形态,在此处美善是同一的[3]。
再次,爱美的知识。在看到行为和法律的美之后,他会“看到一切关于美的知识”[2]492。美的知识不是感官可把握的,而需要理智把握。因此,需要用灵魂的眼睛去洞见,才能把握一切关于美的知识,并在灵魂中孕育出更多的知识与智慧。
最后,经过飞跃,会达到对“美的理式”的认识。与之前认识美的方式不同,认识“美的理式”不再是通过渐进的方式,而是必须经过跳跃才能达到。相比于各种美的形体、美的灵魂、美的知识的“多”,“美的理式”具有唯一性。它是永恒不变的终极实体,只能由理智所把握B17。因此,“美的理式”是由理智所认识。
由此可见,从爱“美的形体”到爱“美的理式”要经历一个由低到高的序列。在前后相随的两个层面中,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上升。爱“美的形体”是开端,这在于人在爱欲中会首先去找一个美的形体进行孕育。而爱“美的理式”是最终目的,这在于“美的理式”超越了感官可把握的多个具体事物,是美的最高形态。在这一过程中,人由爱感性的、非永恒的事物逐漸爱理性的、永恒的“理式”。其中身体和灵魂是作为孕育的工具而存在B18,“美的理式”才是爱欲的最终目的。
柏拉图对Eros的追问揭示了Eros的本性,即Eros是追求美和善的欲望。而“美的理式”作为Eros的最高形态,需要经历一个由低到高的过程才能获得。由此,柏拉图的爱与前五个人的爱相区分,是从性爱到理式的爱。
四、柏拉图与前五人之争
在揭示了六个人对“爱的本性”的追问后,Eros作为自身便得以显明。前五个人对“爱的本性”的规定,包含了古希腊时期对“爱的本性”的普遍规定。而柏拉图在此基础上以否定的方式,来使Eros自身真正的规定得以显明。那么,柏拉图是如何对前五个人的言说进行否定并且这一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呢?
首先,就Eros 在希腊神话中的意义而言,柏拉图否定了前五个人将Eros直接作为神来赞颂的预设。前五个人分别将Eros预设为最古老的神、天上的和人间的神、支配神与人的神、帮助人寻找到另一半从而回归完整的神、最美且具有最高美德的神。神就自身而言,意味着完满。它自身不仅是好的,而且还是美和善的。但柏拉图通过追问Eros的出身B19,认为Eros既不是具有真、善、美的神,也不是在丑、坏和无知中流转会死的凡夫,而是介于二者的精灵,即“爱的使者”。爱的使者的作用是代神立言,一方面他将“神的指令和对献祭的报酬”由上而下地传译和转达给人们;另一方面,人在献祭或梦中通过爱的使者由下而上地与神交往。在此,爱的使者与神、人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在这样的意义上,柏拉图对Eros自身作了一个新的规定,即Eros不是爱神,而是爱的使者。
其次,就Eros作为欲望而言,柏拉图也与前五个人相区分。
在斐德罗这里,Eros追求美德的目的与柏拉图的观点相区分。斐德罗认为Eros通过给予一个好的爱人来使人产生羞耻心,从而激发人对美德的追求。在这样的意义上,好的爱人的作用就在于激发本就存在于人的天性中的美德,而追求美德的目的是为了在爱人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在柏拉图这里,Eros是一种追求并渴望拥有好的事物的爱欲。这一爱欲以通过追求“美的理式”来永远获得幸福为目的。
同时,鲍萨尼亚与柏拉图对Eros的看法也不同。他们有相同之处,即认为Eros作为爱欲自身而言,它既对肉体之爱会产生欲求,对精神之爱也会产生欲求。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所欲求的最终目的不同。鲍萨尼亚认为欲求肉体之爱是为了追求纯粹的感官之爱,欲求精神之爱是为了培育智慧与美德。鲍萨尼亚之所以区分两种爱欲,是为了说明好的爱欲会引发好的行为,如爱智慧等。从而导向好的德行和结果,而人应该追求好的德行。
但柏拉图与鲍萨尼亚相区分,他认为爱欲之所以欲求肉体之爱和精神之爱,是因为都以不朽为目的。肉体之爱通过繁衍使生命延续来达到不朽,而精神之爱是通过对性爱到理式的爱的追求而达到永恒的不朽。在这个过程中,好的德行是所追求不朽的一个必经过程,但“美的理式”才是爱欲所追求最终对象B20。最后,人通过凝神静观“美的理式”使自身成为不朽。因此,柏拉图与鲍萨尼亚虽有相同之处,但所追求的最终对象不同。
在厄律克西马库那里,就Eros的作用而言,由于事物自身内部存在对立因素,好的Eros的作用是将事物由内部的对立因素进行引导,从而使事物由不和谐变为和谐B21。而柏拉图认为的Eros是作为一种内在驱力,它使人去追求美的事物。就结果而言,厄律克西马库认为“和谐”是最终的导向结果。和谐自身分为两种,一种是“和谐”的理式,它先于一切感性事物的存在,是自在自为的,也就是灵魂的和谐,另一种是存在于事物中的和谐,它与感性的事物相联结。而厄律克西马库所说的和谐是后者,即与感性事物相联结的和谐。而柏拉图追求“美的理式”的结果是前者,即最终通过灵魂对“美的理式”的直观来实现灵魂自身的和谐与永恒。
而阿里斯托芬与柏拉图所追求的对象和目的都不同。首先,Eros所追求的对象不同。在阿里斯托芬那里,Eros所追求的对象是原本属于自己的另一半。这个另一半既无关乎好,也无关乎坏。而柏拉图认为Eros所追求的对象是“好的但不一定属于自己”的事物。“有一种说法,认为那些寻求自己另外一半的人在恋爱。我们说法则不然,认为爱所奔赴的既不是一半,也不是全体,除非它是好的。”[2]488在这里,柏拉图否定的就是阿里斯托芬的说法。同时,阿里斯托芬追求的“这一半”具有独立性和特殊性B21。在这种独特性和特殊性中,既包含了所爱对象的好的特性,也包含了所爱对象不好的特性。而柏拉图则是只爱对象身上所具有的美和善。在柏拉图那里,“原则上被爱者就可以被同样具有这些品质的人所替代”[4]。这意味着,“一个人的可爱之处总是在于某些可解释的特征,那么对一个爱者来说,可能的被爱者就必定是一类而不是唯一的一个。”[4]其次,是目的的不同。阿里斯托芬的目的是通过追求属于自己的另一半,从而使自身回归完整,即以“从非完整回归完整”为最终的目的。这一目停留于爱情的层面,是爱情中彼此的完全融合。而柏拉图的目的与它相区分,即它是只追求好的,并渴望永远拥有好的和美的东西,其目的是实现最终的永恒B22。
而阿伽通作为柏拉图的被追问者,他有关Eros的赞词同样与柏拉图相区分。阿伽通认为,Eros自身是美的,并赋予人最高的美德。具有美德的人会有符合事物本质的好的行为和状态,Eros就是将这种符合本质的行为和状态给予人的给予者,而美德就是被给予物。相比于阿伽通,在柏拉图这里,美德是自身所缺乏并要去追求的对象。这意味着Eros是欠缺者,美德是欠缺物。在这样的意义上,Eros从给予者变为了欠缺者,而美德也从被给予物变为了所欠缺物。与此同时,节制、勇敢、正义、智慧四种美德不仅自身有一个由低到高的次序,而且还是美的德行的具体类别的体现。但在柏拉图这里,Eros最终欲求的是诸多类型背后的“一”,即理式。
五、结语
在以上对《会饮篇》中的爱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古希腊时期的爱被神话以及柏拉图的整体思想所规定。
前五个人直接将Eros预设为爱神,对Eros自身进行追问。斐德罗认为Eros是时间和精神的开端,而鲍萨尼亚不再是以历史和时间的角度对Eros进行分析,而是对它本身存在的两种对立的事物,即肉体之爱和精神之爱进行区分。厄律克西马库在鲍萨尼亚的基础上,对Eros的范围进一步扩大,认为爱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并从爱使和谐事物对立统一的角度进行了追问。与厄律克西马库不同,阿里斯托芬从人的完整性的角度进行了分析,认为爱是使人回归完整的欲望。最后,阿伽通从古希腊城邦的最高原则出发,认为爱赋予人最高的美德。
而柏拉图与前五个人相区分,他通过对阿伽通的“爱的本性”的追问,揭示出Eros不是神,而是爱的使者。与此同时,Eros作为爱欲,是追求永远拥有美好的东西的欲望。而通过对前五个人的否定,柏拉图认为“美的理式”是美的最高形态。因此,“美的理式”是爱的最终对象。而欲求“美的理式”的过程就是从性爱到理式之爱的上升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身体和灵魂只是以工具性的方式存在。在这样的意义上,柏拉图就是以神性为根据,去寻求万事万物背后永恒不变的精神实体。
《会饮篇》中柏拉图的爱在不断的追问中得以显明。一方面它被古希腊神话所规定,另一方面它也被古希腊的整体思想所规定,但它自身作为欲望的一种形态,始终有种驱力去追求永远拥有自身所欠缺的事物。而在柏拉图这里,就是通过拥有美自身,来实现自身的永恒,永远拥有幸福。此时,追求“美的理式”既是目的也是手段——这是因为,追求“美的理式”是爱欲的直接目的,但爱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通过“美的理式”来获得最终的不朽。
注释:
① 通过分析前人的研究成果可以发现,对Eros的研究主要存在以下几个问题:首先,被文本的故事性束缚,只对文章的故事进行了梳理和比较,而未揭示隐藏于其中的有关“Eros”的思想,以及不同思想之间的关联。其次,交叉学科式的研究(如研究“同性恋”等有关爱的心理学现象)超出了哲学美学的范畴,脱离了柏拉图思想自身。最后,将思想与文化、历史背景等内容混淆谈论,遮蔽了思想自身的纯粹性。
② 英文中译为“desire”。
③ 此处暂且用学界普遍的用法“爱神”来翻译,后文将会分析这一译法的不妥之处。
④ 在这一点上,学界有一种观点,即认为“前五个人都是柏拉图自己的观点”,但这一观点并未在柏拉图的整体思想中有所证明,因此本文更倾向于前五个人是对古希腊时期对“爱的本性”的普遍规定。
⑤ 荷马史诗是古希腊城邦宗教的最高圣典,其中的“英雄”是古希腊最高的英雄象征。
⑥ 学者刘小枫同样对斐德罗的赞颂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在斐德罗那里,爱欲既是政治美德(羞耻感和勇敢)的原因,也是政治美德的目的。也就说,他认为斐德罗用修辞学的技巧将爱欲和爱神放于最高的位置,来取代了政治的美德,以此来为同性恋辩护。但就从文本自身来看,只能证明爱欲能够激发人的美德,并不能推论出美德的目的就是爱欲。详情可参见刘小枫的《斐德罗的后现代修辞——柏拉图会饮中斐德罗颂扬爱情的论证》一文(《求是学刊》2012第2期)。
⑦ Eros自出生时就同时带有男性和女性的天然特性,因此他既爱男人也爱女人。具体参见刘小枫的《斐德罗的后现代修辞——柏拉图会饮中斐德罗颂扬爱情的论证》一文(《求是学刊》2012第2期)。
⑧ 因为 “天上的Eros”的血缘中没有女性,只有男性,所以她只爱男孩。
⑨ 以“追求美德”为最终目的是古希腊思想的典型形态。
⑩ 律克西马库分别从医学、音乐、四季、占卜四个方面进行了揭示。以医学为例,人的身体是既不好也不坏的。但在身体之内分别存在着健康的Eros和生病的Eros。因此,人的身体就处于两種对立之中。具有好的德行的医生,会运用好的医术使两种对立的Eros达到和谐。一方面,好的医生会“使好的情欲取代坏的情欲”,另一方面,“植入应该有但没有的情欲”。这样一来,身体内处于对立的因素就会达到和谐统一。
B11 又男又女的人。其中,男人是太阳的所生,女人是大地所生,有男有女的人是月亮所生。
B12 由阴阳人切开的人中,男人会喜欢女人,女人则喜欢男人,即异性恋。由原女人切开的女人只喜欢女人,即女同性恋。而有原男人切开的男人只喜欢男人,即男同性恋。
B13 Eros爱美是由的出身决定的。一个跟阿弗洛狄特有关,一个跟自己的出生有关。
B14 在国内的研究中,一般把Eros翻译为“爱神”,如刘小枫、王太庆、朱光潜等。古希腊时期的爱神是阿弗洛狄特,到了罗马时代爱神演变为维纳斯,是爱与美的象征。而Eros在古希腊时期是“爱的天使”或“爱的使者”。使者与神之间存在区别,前者是神和人之间的传达者,后者自身就是美善的象征。因此,Eros应译为“爱的使者”,而不是“爱神”。
B15 “”作為柏拉图思想的核心词汇,在学界有多种译法,如“理念”,再如陈康的《陈康:论希腊哲学》、汪子蒿的《希腊哲学史》、刘小枫的《〈斐多〉中的相》等将其译为“相”等。而在汉语中,“相”都与感官的东西相关,即通过感官的色、味、触等才能形成“相”。也就是说,“相”与物质世界相关。也正因为“相”是跟形、色等感官联系在一起的,而“美本身”、“美的理式”是脱离感官和感性世界的,所以柏拉图的思想正好是我们汉语所说的“无相”。因为,将“”译为“相”是不妥的。同时,由于“理念”的译法容易和黑格尔的“理念”相混淆,所以本文将“”此译为“理式”。
B16 洞见与意见和盲目相区分。盲目是什么也没看见,而意见是看到的只是事物的表象,或只是看到事物的表象。
B17 “实体”在古希腊语中指“理智的事物”,与“可感的事物相对”。
B18 谢菲尔德也同样认为“(a)只有通过获得某种智慧才能够满足对幸福的欲求;(b)就获得智慧而言,作为理解的对象的身体与灵魂,具有某种手段价值。”具体参见F.C.C.Sheffield. The Symposium and Platonic Ethics: Plato,Vlastos,and a Misguided Debate, in Phronesis 57.2,2012,p112.
B19 Eros是贫穷神和富饶神的后代。
B20 在这里美善是同一的,与前文一致。
B21 纳斯鲍姆认为阿里斯托芬的爱是爱属于自己的另一半,这个另一半具有独特性和特殊性,与柏拉图只爱美的理式相区分。针对这一观点后文将详细论述。参见M.C Nussbaum .The speech of Alcibiades: A reading of Symposium ,in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Cambridge,1986.
B22 关于爱的最终目和对象,学者们之间有不同的看法。学者弗拉斯托在The Individual as Object of Love in Plato一文中指出“理式”是爱所追求的对象。而学者樊黎则通过第俄提玛对所欲求事物的追问,反对弗拉斯托的观点,认为幸福(善)是爱欲所追求的最高的对象。但在柏拉图这里,第俄提玛在这里所说的善是一个统称,它既包含了人们追求善的最初形态,也包含了人们所追求的善的最终形态,而善的最高形态即“善的理式”。在这样的意义上,弗拉斯托的观点是正确的。但这里需要区分的是,善的理式作为所追求的最终对象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在《会饮篇》中,最终的目的是使自身得以永恒不朽,对理式的追求只是一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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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樊黎.爱与幸福:再论柏拉图解释史上的一桩公案[J].现代哲学,2018(3):70|76.
(责任编辑 文 格)
Desire as the Nature of Eros:
Debate between Plato and the First Five People in the Symposium
REN Jia|xuan
(School of Philosophy,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 China)
Abstract:In “The Symposium”, six people have questioned the nature of Eros. But Eros mostly appeared in the form of Greek mythological figures, so the nature of Eros itself was obscured. Therefore, in order to reveal the nature of Eros, it is necessary to uncover the myths to question the characteristic of Eros. Five people directly praised Eros as the god of love, but in fact they discussed love itself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ime and spirit, body and spirit, integrity of human, unity of opposites of things and the highest virtues of ancient Greek city|states. Plato denied the opinion of five people and revealed that Eros was not a god, but contained the two meanings of “a great spirit between god and mortal” and “desire”. Among them, “desire” is the nature of Eros. It is metaphorized in the mythical figure of Eros, which is a desire to pursue something good for ever. At the meantime, “the form of beauty”, as the highest beauty, is the object pursued by Eros. And the goal needs to be achieved through a process of rising from erotic love to the form of love. However, the ultimate goal of Eros is to achieve its own immortality through “the form of beauty”, the nature of Eros is revealed in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Plato and the first five people.
Key words:Plato; desire; Eros; the nature of love; distin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