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昨晚做梦又梦到父亲,他古古怪怪还是那么年轻,铁锈色保尔柯查金式的套头运动衣,下边却是三接头,一脸笑,教人发毛。早上醒来净过头脸坐下吃早餐,对我老婆讲说此事,她嘻嘻笑,说三哥我要祝你成功,我说做梦还有成功不成功,分明屁话。老婆咽下一口咖啡,说,地下老爷子永远四十九,按岁数此刻该他叫你小哥的,我说这下闻到臭味了,真是屁话。老婆眯了眼,面包皮不要那么乱扔好不好,收好放外边窗台喂鸟,又说,我这话,要你爸做你小弟,顶多也只能算是乱伦。便又笑起。
父亲活着的时候,某一日,用他那小刀修他的象牙烟嘴,把我和老大老二统统叫来,木壳子收音机正播放着什么,也不关,嘰哩哇啦“社会主义好,”过一会儿,叽哩哇啦“夹着尾巴逃跑了。”父亲也不嫌吵,对我们兄弟几个开说,父亲说话总是有些腔调不正,当年的日本翻译我想差不多就这范儿。若说话正腔正调就不是我父亲,父亲说,人活着,没别的,八字法:柴米油盐,琴棋书画,你们都要好好记牢,去吧。这就完了,没了下文。但我们兄弟几个都习惯父亲这腔调。再一次,父亲又叫我们过去,这回收音机闭了嘴,屋里倒是静,满地铺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是,金银满地刺目刺眼,看久了两眼俱是黑的。父亲对我们几个说,我给你们留下的东西不少,吃不了也花不完,
所以你们长大了,一是不许入党,二是不许做官,要靠本事吃饭,去吧。这便又是一次。这便是他的与世事的格格不入,那个年月,没人敢这么说道,他偏这么说,这是他的好,亦是他的不好,其实是他的苦海,一语入苦海。哪如热一壶好黄酒,闲坐闲吃,花生米剥剥。
还有,父亲某一日忽然高兴,把我们兄弟几个叫过去,净过手,
铺了薄毡,从小袋中轻轻排出他的商周古玉来,父亲的古玉是一品一袋,然后一是一二是二地说起,而我的两个兄长偏偏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走神了,惟我听得进去,摸摸可以摸的,不可以摸的我知道那是不可摸,便禁住手不动。再后来几次,父亲不再叫我的两个兄长,是太上老君教猴子样只叫我近前,细细教导我什么是生坑什么是熟坑,再细细教导什么沁什么沁,什么是里沁外皮,为什么玉是温的玉髓是凉的,这凉温原是给眼睛看的,与手无关。还有什么什么千年古玉变秋葵,等等等等一一记在心上到后来并不需要捧着本讲玉的书横眉竖眼乱读。
父亲去世,先是昏迷几天,汤水不进,浑身僵着,惟手指有动静,时时摸索床边。这天忽然睁开眼睛要说话,家里好一阵惊喜慌张,天上一时像是又有了九个太阳。乡下阿姨急忙端来早悄悄备在一边的滚烫鸡汤,一层油在上边浮着,倒像是没得一点点热汽,她想要蹭过来,却又给吓在那里,因为父亲叽哩哇啦,细听已不是中国话,而是日语,母亲懂那么一点点家长里短的日本话头,却又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不像平时,和父亲吵起架来好像日语也挺溜。在那一刹间,父亲便是一个日本鬼子。我的父亲,从小生在日本,一直长到十八岁,然后就来到了山西最北边的这个小城。这个小城紧挨喝酒不顾命的内蒙,街上常见醉了的蒙人,大脸小眼塌鼻子,皮袍大襟每每有一块地方黑亮如铁,手里尚提着个酒瓶东撞西撞,更常见的是驮煤骆驼在街上慢慢踱过,过去拉骆驼,一个人领袖七八驮,或十来驮,骆驼不说头,而是驮,一驮两驮。骆驼比人高得多,踱得很慢,慢慢穿过黄草披纷的城门洞,慢慢穿过城外一静如梦的庄稼地,慢慢踱远了。骆驼的个头要比人高许多,人在骆驼跟前统统都是矮人国。小的时候,常听外边有人喊:“过骆驼喽!”接着就听到“叮当叮当”乱响,骆驼的铁铃铛可真大,翻过来可以做马桶。一过骆驼,大人小孩都跑出去看,看骆驼从门前过,总是七八驮十来驮,又总是来驮煤的,骆驼拉的屎是一球一球的,很小,骆驼那么大个儿,但拉的屎却要比骡子啊马啊都小,这真是怪事。我们院子里,有个姓李的厨子外号就叫骆驼,这个老李的个子可是太高了,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所以他说话走路办事总是弯着点腰,两只胳膊总是朝前耷拉着,疑似猿类而分明又不是,他总是不怎么说话,也没见他笑过,总是好像跟谁在生气,人们在背后都叫他“李骆驼”。我父亲有一次笑着说老李要是骆驼也只能是只单峰骆驼。我直到现在都没见过单峰骆驼,我们那地方没有单峰骆驼。来我们小城驮煤的都是双峰。夏天来的时候,用给我们家做饭的乡下阿姨的话说:“骆驼可受老罪了!”天那么热,骆驼身上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毛片,说掉不掉,说不掉像是又要掉,就那么在身上捂着。有年冬天,阿姨给我们絮棉裤,用的就是驼绒,驼绒很暖和,现在穿驼绒棉裤的人不多了,也不见有什么地方卖驼绒,过去每到快要到冬天的时候就有人从草地那边过来卖驼绒,不论斤,论包,一包多少钱,买一包,够全家的了,驼绒好像是只能做棉裤,没人用来做棉袄,剩下的,可以做驼绒褥子。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我们那个小城已经没过过骆驼了。
在满汉全席里,驼峰是一道美味,但怎么个好,说不来,真正吃到那么一口还是在哈尔滨,每人一小碗,被描眉画眼浑身亮片的女招待扭着奉上来,碗里是说肥不肥说瘦不瘦的那么几块,且甚是软烂,看相像是有点不大正经,正想入非非时,我旁边人猛啜一口,分明被烫,又不便吐出,只仰脸大张嘴“弗弗弗弗,弗弗弗弗,”如此好一会儿才咽下,喘过,把腰身平过,方对我说,好东西,这家伙全是海绵体,所以好吃。他如此言说,我越发没了胃口,憋了笑,想想,海绵体自己身上原也是有的,只是不在背上长,且日日只被夹在隐密处,足见其珍贵。一桌人便嘻嘻笑起,说海绵体的事,好一阵。忽然又没了声,都拿定了心思把脸伏在碗上对付碗里的那海绵体。
再说骆驼,那次在科尔泌草原骑了一回,感觉像是吃错了药,骑前骆驼会趴下来,倒是乖顺,人上去,骆驼便即刻起身,公骆驼是先起前边两条腿,母骆驼是先起后边那两条,无论公母,骆驼起身都是大颠波,胆小的会被吓破胆,骆驼不用快跑,一旦慢跑起来也是大风大浪,蒙人在旁边连说几声“气紧介紧,气紧介紧,”,但哪里会骑紧夹紧,两条腿早已不听使唤,除了担心裆下物件被颠坏,还要时时担心自己别被颠下来,一下子从骆驼上飞出去并不是什么好事,心里那个紧张又怕给旁边的细眼高颧骨美女看到,还得装着逼,但装逼也不易,也只有骑在骆驼身上时才会明白没事最好不要骑骆驼,这便也算是人生大开悟,也可以放在别的事体上,此处不必明说。又据说骆驼身上多阴虱,钻到裆处一旦安下家来,痒起来不是几年的事,边走边伸手在那地方抓来抓去也许会进看守所。又忽然记起我的父亲有一次从外边带回来好大一块骆驼肉,血腥刺鼻,像刚杀了人大卸了八块。骆驼肉很粗,不那么好吃,但父亲非要吃饺子,放好多大葱,味道还是铁腥。父亲是别出心裁的人。作为他的儿子,我也时时别出心裁。我做臭豆腐馅儿的饺子,放切碎的马蹄再放一点点肉然后再放搅碎的臭豆腐,有人闻了就跑。我乐得一个人享用,此饺子恰好与烧酒成双捉对。管它杏花桃花。
从我出生,自然是天天都要吃饭,而在记忆里和父亲同桌吃吃喝喝却难得有几次,平时父亲总是坐在他的那张桌前,必有酒,菜肴是一两个,最多也就三盘,但样样齐整,汁水却只是酱汤,酱汤里又从来都是裙带菜加豆腐,从没变过样。酒照例要烫好,也就是一个白瓷酒嗉子坐在一个白瓷的缸子里,桌上花生米,被父亲弗地一吹又弗地一吹,三五粒下一口酒,梅老板四平调就是这个板式。四平调地吃着,忽然筷子“砰”地一声响人已离开桌,父亲又去拍一盘黄瓜,拍好,蒜味扑起来,满屋子都是蒜臭,父亲先拨一半给我们,另一半他去下酒。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只在另一张圆桌上吃,那张圆桌很低,只被叫做地桌,被漆成蛋黄颜色,那年搬家要扔掉它,忽然想起小时家里的风光种种,让人好不悲伤,几乎落泪,又想起父亲也在这张桌上和我们吃过饭,脸上便一凉一凉,胸口那地方跟着紧。说同桌吃饭,也只有过年过节,父亲才会和我们一起,父亲只活到四十九岁,去世时浑身是伤,浅红深紫,额上横着来那么一下又是海昌蓝,是紫药水涂过了头。父亲额上的伤口像是给什么劈了一下,至今不明不白。父亲四十九岁去世时,眉眼猛看像三十才出头,自是帅气。高鼻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两眼里满满都是男人的那种妩媚,所以总是招逗的女人们前后左右跟他转。后来见他一张十七八岁时的照片,样子时髦到像是我心目中的小流氓,烫发头,且别有发卡,是一排英文字母。那时我小,倒宁愿想他像个日本浪人,头顶剃光一块,远看像顶了半个鸡蛋壳,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样,让我只觉是自己百般对不起他,怎么会像了母亲,细眼矮鼻。
父亲对新鲜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比如,有肥皂可以洗衣,他却偏偏要买来碎纷纷的皂片给自己找麻烦,皂片很不好用,要在水里事先化好,比如贺年卡,他觉得好玩就买很多,对折的那种,只要一打开,里边高闪闪的小屋子小人就马上立起来,是亮蓝金紫。又比如,他喜欢电动玩具,可以遥控的那种,他就买回来,说是给我那残废弟弟买来开心,其实是他自己在那里开心,现在想想,我的父亲其实直到去世也还是个跳来跳去的年轻人。他喝酒从不会慢饮慢酌,是快酒,不出声,一口半杯,年轻人的做派,他吃菜,也不出声,若我们吃饭挟菜弄出大动静,他会猛然说,“喝喝,喝喝,喝喝,”我们便左右掉着脸你看我我看你的笑,一时都禁了声,知道吃饭出声是不被容许的。或某日他来了兴趣,围着炉子烤小鱼,那种烂银子般的小白条,到老也只会那么大,成篓地买来,用盐腌过烘干收起,吃时再略略一烤。父亲像是特别喜欢用这种小鱼下酒,父亲烤小鱼,会给我们每人几条,像招待客人,吃啊吃啊好吃。父亲抽烟丝,用什么烟斗我却记不起来了,只记他用象牙烟嘴抽烟卷,老旧的黄铜打火机真是好看,只须用手指轻轻一衔,幽蓝的火苗即刻跳出来。
父亲对我的影响是无法说,比如,那年去白河小镇在小卖铺忽然看到了瓶装的那种刷牙粉,现在谁还用牙粉?现在恐怕走遍中国也买不到瓶装牙粉,瓶装牙粉竟然让我激动,虽然放在那里也许几十年了都没人买,上面落满了灰尘。我把那十多瓶一下子都买了下来。我说这个好,给张三一瓶,我说这个好,又给李四一瓶,我说这个牙粉实在是好,又一瓶牙粉已经塞到王二麻子手里。现在还剩一瓶放在我卫生间的格子上,也不用,供着看,每每拉屎的时候蹲在那里鼻酸,想起父亲用这种牙粉擦有机玻璃纪念章的事,忽然间只觉天地玄黄。
那年我七岁,做了一件事,就是认真学习抽烟,院里的孩子们说抽烟就可以长出胡子,这对我绝对是一种诱惑,父亲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那种大丽菊长得可真高,刚浇过肥水,真臭,我就蹲在下边抽从父亲那里拿来的烟,忽然,有一只手把我一下子从花丛里拎了出来,那只大手可真有力,是父亲,我年轻的父亲。为此,我写过这样一首诗:
七支香烟
我对花朵硕大的大丽菊 从小就心存感激
那时候 我常常可以躲到它们那里 蹲下 没人会发现我在那里
父亲的大丽菊 总是一种一片 其中真是有很多空隙
大丽菊 虽然我的情人 把它叫做馒头花 真是土气
因为它开花硕大 有时候 会大到让人害怕
红色 粉色 白色 和紫色 花瓣都整齐得出奇
那年我七岁 对我来说 那是一次探险经历
但我既没登山也没出海
我用我的嘴 还有鼻子 肺当然还有喉咙
去对付那支 父亲的哈德门牌香烟
香烟的滋味并不好 眼睛那地方感到火烧火燎
我蹲在大丽菊花丛里 父亲的大丽菊 严严把我遮蔽
香烟的滋味并不好 喉咙那地方也感到火烧火燎
我蹲在大丽菊的花丛里 准备像父亲那样把它一丝不剩吸到身体里
是谁把我一把提起 又轻轻放下 是我的父亲,他怎么能那么英俊
我蹲在高高的花丛里 父亲怎么发现了我 我恨那只猫 它为什么总是探头探脑
接下来 父亲让我原地不动他笑迷迷,把七支香煙放到了我手里
你把它一次抽掉 事情就此一笔勾销 否则我要 父亲的手已经举高
父亲在收拾他的大丽菊 他把干枯的枝叶和花朵一一摘掉
我继续蹲在那里 父亲的香烟真是无趣
我继续蹲在那里 父亲的香烟真是无趣
啊呀 我的父亲,香烟真正是无趣
才抽完两支父亲的香烟 我只觉天旋地转
时光如箭,从此 我与香烟无缘
我的父亲 你好
父亲的大丽菊 你好
那个夏天的中午太热 但是夏天你好
我现在去看望父亲 他在坟墓里那地方没有大丽菊
每次 我都会并排给父亲点上七支香烟并向他致敬
我的父亲 你好
父亲的教育方法接近古怪,所以我至今不会抽烟。
父亲古怪,但实际上是可爱,比如,冬天下雪,飞飞扬扬,雪里且有雪柱子在空中搅来搅去,小号龙卷风的那个意思,这个雪不能说小。父亲脱光了膀子只一冲,人已经定在雪地上,在用雪搓身子。老三老二老大,他这么喊,把我们也都给喊出去,让我们用雪搓脸和手,雪其实是热的,这种感觉只有用雪搓脸和手的时候才会知道,若干年后我冬泳,在跳进结冰的水里的一刹间浑身像是被针扎,但只须一会儿,周身便热起。去年冬天的雪不小,看着雪,忽然又想起父亲,遂停了写小说,脱了衣服,赤膊定在阳台上,雪搓棉扯絮一般飞飞扬扬,我只觉脸上凉凉的两条,父亲想让我当个画家,想不到我却做了作家。靠文字挣不了几个银子,养家糊口还得靠卖画,忽然就又想开,在心里对父亲说,写小说作画二者混搭起来才好,才让能日子过的花红叶绿。
父亲有很多酒友,风高雪猛,团坐在一起喝酒,大家忽然只觉对方是弟兄。父亲的朋友多,但其实他很孤独,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带我去滑冰,我坐在那里看他在冰面上滑来滑去,父亲的花样刀是从日本带回来的,厚牛皮鞋,下边的冰刀不是亮晶晶镀镍的那种,而像是涂了一层银粉,用现在的话是亚光。父亲在冰上可以滑许多花样,可以把身子一拧猛地在原地转起圈来,胳膊把自己抱紧尔后再慢慢把胳膊放开扬起,而且越转越快,像芭蕾。后来我穿着这双花样刀冰鞋穿行于速滑的队伍里有说不出的滑稽,但我的速度绝不会慢下来。那时我才十一二岁,直到在冰场上看到了一场凶杀,虽然那个被捅了几刀的人并没有死,在雪地上留一道血迹,血迹在雪地上只是发黑,倒像是泼了一道墨。我不再去冰场,是因为父亲给我找了画画儿的老师,给我的哥找了弹琴的师傅,他希望他的儿子做艺术家,这样一来我们就都有了事做。我的工笔老师名叫朱可梅,我跟他学画,是从帮着裁纸,磨墨,兑颜色拉纸开始,朱先生脾气可真大,有一次骂人,出口竟然是这样的粗话,“你懂个鸡巴!鸡巴!”是骂工会刘主席,工会刘主席要他画正月十五的灯笼,不知怎么又说画得不好。朱先生最喜欢的画家是齐白石,不怎么喜欢王雪涛,他说吴昌硕太灰,任伯年笔好但少意境。徐渭是个疯子,容易让人学坏。八大的鸟是漫画,总是在那里瞪人也不好,八大出身虽富贵画却不富贵。而朱先生说他自己画了一辈子都没着落,我不知道朱先生要着落到什么地方去?朱先生画紫藤的老杆用一种笔,画紫藤的花又是一种笔,朱先生用大笔画很细的线,很小的叶片,而落款却是用小衣纹,小笔写大字,写两三个字,墨就没了,再蘸墨再写,朱先生的题款总是浓浓淡淡直至枯干,很好看。朱先生画画儿,养花养草,没事拉京胡,一边拉嘴一边跟上动。忽然他不拉了,过来看我,小声说:“这地方交待清,这些叶子是这根上的呢还是那一根上的?画画儿别复笔,别描,一描就臭了”“写字不能描,画画也不能描。”后来,我已经大了,但还是经常去朱先生那里看他画画儿,朱先生坐着,我站着,我们师生之间没有对坐的习惯,也不敢,是执弟子礼。我给朱先生磨墨兑颜色。我磨的墨,朱先生用的时候总是说:“合适”。朱先生教学生画画,从来没什么理论。朱先生说,“屁!中国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我画你看,比任何理论都好,理论是什么?理论是没事在那里嚼蛆!”又说:“赵佶就不画素描!”又说“学中国画就要先学会磨墨兑颜色裁纸。”
后来,我去大学美术系上课也是从来不讲,只画,画一幅或两幅,学生围在一边看,画完,学生就临这张,便是一课。在课堂示范的那画到最后,往往是哪个学生漂亮顺眼便钤了章送她。画的时候,有时犯嘴痒,自己便先说起来。我对学生们说“我画你们看,比任何理论都好,理论算个什么?算个……”这么一说我忽然想笑,想起我的老师朱先生来了。学生们在旁边已是一片小笑。我还禁不住声,又小声说:“妈的,别笑,理论算个蛆。”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我那年轻的父亲,一次我画虾子,也是烦了,十节八节地画个不休,父亲忽然断喝一声,怒起眉眼,虾子是那样长吗?便画给我看,说虾子再大也只是七节。父亲下笔一画吓我一跳,竟是笔墨俱佳。父亲去世多年,他那三十多岁的模样也跟了我多年,父亲竟没让我看到他老的样子,这亦是人生一苦。但千宝贝万宝贝现在我还留着他三样东西,一个核桃木小匾,上边不知是谁的字:菊香书屋,另一个是木盖锅底端砚,木盖上刻一枝梅,我知道那是他的手艺亦填了石绿。那一枝梅端端在那木盖上开了五十有二年。还有一件是牛皮的印盒,可以穿在裤带上,亦是日本货。有一阵子我把它穿在自己的裤带上,里边放了我的一方闲章,白芙蓉石,明透几乎近冻,直想让人咬它一口,上边浅浅刻四字:好色之徒。这闲章时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钤在我的花鸟画上,后来忽一日打开牛皮印盒取出此章给冯其庸老先生看,冯先生只觑一眼,直接一句话,不好。
父亲去世多年,惟有这个牛皮印盒跟着我,有时摸摸,长方一块硬在腰眼上,只觉后边还跟了一个人,虽是父亲,却比我年轻。
多少年过去,但又好像时光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父亲的双筒猎枪,父亲的侦探小说,父亲的象牙烟嘴,父亲的皮夹克,父亲的花样刀冰鞋,林林总总都不知去向,等想起,一切都已无影无踪,一如满天彩云顷刻之间随风散尽。在我的感觉里,父亲总是在和我躲迷藏,他突然出现又总都是在梦里,他每次出现又总是那么年轻。我明白我现在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但我与他不同是不喜欢侦破小说,家里的侦破小说太多,只要书店里有家里必定有,恰好我是有什么偏不吃什么的主儿,什么书都肯看,就是不喜欢侦破小说。记得父亲有一次不知道是说谁,太他妈蠢,都是因为他不看侦破小说!记得父亲说此话时外边正在下大雨,猛地一个大雷,焦脆响亮。吓得父亲扶着桌子忙一蹲,若再打一个响雷,人或早已在桌下。那一次在学校,我给学生示范作画,放大笔画芭蕉,外边的雨只是铺天盖地,天上云如泼一万斛墨,正画到趣处,忽然一个雷,是劈,直直劈下,焦脆响亮,直把人七魂六魄惊散需重新组合才是,我两腿且只一软,手扶画案便是一蹲,只想下一个雷会不会落我头上,旁边的几个女生马上花枝乱颤腰肢扭起,笑着说想不到王老师这般胆小,做模特是不可能了。我心里却在说,我可真是我父亲的儿子,色色样样怎么都和他一个樣。
在学校上课,课后每每学生请酒,虽不醉亦是七七八八话多,学美术的女孩什么没见过,忽然某日某女生先连干三杯,因我有话在先,只说你要连喝三杯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见那女生连喝三杯脸上桃花杏花胭脂西洋红一丝都没有,便知她好酒量。见她款款把酒杯放下倒问我,刚才的话算不算数?我只以为一幅画便是结局,倒想不到她竟然不要画,且两眼含笑又不说要什么,大家便继续喝酒。下午天快黑,一个电话打过来,便是此女,先问酒是否喝多,然后是笑,说王老师说话要算话,画就不要了,只需给我和xxx当一回模特。电话这边的我登时酒醒,喝口茶舒展了舌头把话说过去,也只是虚虚的没什么力气:全模还是半模?对面又是笑,且是两个人的二重笑。片刻,电话那边只说我们穷学生也请不起什么模特,王老师输此一回,劳烦一次当然全模。我再喝口水,重新舒展了舌头再把话送过去,这次不但是虚,且做贼心虚了几分:当真全脱吗?那边却又没了话,是窃窃地笑,而不是吃吃发声。只这笑声,让我突然胆子又归到原位,这回说话不虚了,舌头也听了使唤:我怕什么,全脱就全脱。遂定了日子去做模特。这女生,我后来只叫她小林。我可真是我父亲的儿子。也是那次,示范画一幅梅,小林真是面目姣好,大三学生的风情无法细说,梅画好,周围层层叠叠起一圈儿叫好,真是一如春水涟漪。虽众人喊好,而那画我却偏偏只给了小林,叫收拿我印章包的王马飞给小林盖章,一个不行,再盖一个。王马飞一边钤印一边唠叨,什么叫好花入眼,这就是好花入眼,入眼。我把声音调到最小,对王马飞说,一切经历,对我来说都是财富,一切经历,对我来说都是财富,一切经历,对我来说都是财富。王马飞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看着我两眼笑起,不再说什么。
至今,早上一起来的写字画画是我那年轻的父亲给我规定好了的。每天早上起来,先吃饭,下碗“殿前榨面”,再打颗鸡蛋在里边,或吃馒头,来点咸菜或来点油炸小虾皮,或者在馒头上抹些花生酱,但更多的时候是桂林豆腐乳。茶是必需的,自己吃早餐,不妨花样多些,忽一日早餐想念牛油果,便面包牛油果。但不变的主题是臭豆腐馒头,如果不出门,竟然一大早就肯吃大蒜。安顿好这些,再净过嘴脸,然后才是坐下来画画儿,每每是必先画一只工笔虫子,蜻蜓、蚂蚱、胡蜂、土狗、螳螂、蛐蛐、乃至蜘蛛苍蝇。或是一张山水,山水费时,画一画就必须张起,王八看绿豆样坐在那里看半天取下再画,然后再张起再王八看绿豆,然后再画,这便是日课,几十年这样下来,然后还要写几幅字,现时写字也只往丑里写,写字这滥事,先是要往好了写,写成一朵花,谁看了谁爱,但好看的花都一样,不好看的花才各是各的本色。先往好了写,之后是再往丑里写,这丑便是花落果结,画家写字与书家不同,是要字与自己的画合,颜真卿柳公权好,把他们的字题在你的画上好不好,倒让人想起俞振飞与梅老板搭戏,每场下来梅老板都气紧,因为掌声都冲着俞老板来,梅老板终也有动气的时候,他对俞说是看你的戏还是看我的戏?俞振飞遂一揖而别。画家写字,不是要字好,是要字与自己的画合,一如娶老婆,只脸上好是万般的不可以,此语一出,如帖微上,想必一时会点赞无际。
吃完早餐,净过嘴脸,画过写过,把字与画张在壁上细看一回,自己心里便知公母,书画之道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画只能偶遇,比艳遇都难上十分。这与写小说同理,好的小说也需一头撞到,也一如艳遇,完全无法事先安排。写完画完,然后,才是一天的正经事——坐下来鼓捣小说,在心里,画画儿真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惟有写短篇小说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像是个艺术家,只是用电脑写作时这种感觉被大大打了折扣。当年写作,惟有纸笔,各种故事七红六绿都是从纸上种出来,说纸说笔,我神经兮兮,是十分的挑剔,人人都用的各种稿纸里边我只挑那种淡灰格子的,比如,青年出版社的那种大稿纸,可以让你在上边大肆修改,八十年代作家写作,简直是无一例外,几乎全部靠写,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一次大学的讲座上,是八月,桂花还没得开,蝉发狠地叫,正热得紧,也许是热昏了头,忽有人站起傻傻提问:您的第一部长篇,三十多万字,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抄?我马上呵呵呵呵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难道可以两个字两个字抄吗?人们还不知道电脑为何物的八十年代,对作家而言真是个辛苦的年代,是,一定要写,是情同耕种,一如老农侍候土地,时间耗到才会有收获,爬在那里,把背拱起,眼睛近视的,脸几乎贴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我的第一部长篇《乱世蝴蝶》,最后一遍抄完,右手的手掌上留下了厚厚的茧。好多年后,才慢慢退去。说作家的写作是个体力活,可以说一点点都不夸张。用陕西某人话说,是“没有身体,吃架不住!”作家有写死的,从古到今,不在少数!而现在的写作就相对轻松的多。但我还是怀念八十年代,当然我也喜欢电脑,现在我也离不开电脑。这个时代几乎没人不受电脑左右,你去银行取钱,有时候一连去几次,银行的人会用同样的话鹦鹉给你“电脑出问题了,取汇款不能办!”但是你要存钱,可以!可以可以可以!这是个让人有许多说不完的烦恼的时代,如果电脑一出毛病,作家的烦恼就更大,走出来,走进去,抓耳搔腮。我不大懂电脑,说来好笑,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索性在电脑前上它一柱子香,惟愿电脑在新的一年里不要给我找麻烦,不要写一万,再一开机丢五千!朋友看了,唏哈唏哈抚掌大笑,你怎么不再给它供几个饺子?你怎么不再给它供盘水果?你怎么不再给它供一杯水酒?朋友一路说来,声音忽然调小,要我附耳过去,我却躲,他偏要近过来,我再躲,他又近过来,满嘴酒气,定心一听,原是一句淡话:你怎么不给它找个小姐按摩。我说你这话也值得这么神神道道?你这话放微信上连家常素菜都不是。
忽然就又想到我年轻的父亲,不知他那边有没有手機?如果有,试想发几个荤段子逗逗他,看他是什么反应?但以他的脾性,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热壶好酒,花生米弗地一吹又弗地一吹,说,这个比手
撕乌贼鱼干好的好。
我的父亲,我那总是在梦里出没的年轻的父亲,铁锈色保尔·柯察金套头运动衣,三接头皮鞋,我好有范儿的父亲,你混搭的好!但他最好的作品是我,亦是混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