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耀民
1
婆母的房子上落满了雪,红砖墙壁上也飘有雪,房顶上密密的茅草顶着雪,唯一没有落雪的是,镶嵌在红砖水泥中的石碑。
石碑上有婆母的照片,婆母还是那么安详、慈和地笑着。这么多年,不管这里是下雨,还是下雪,都是这么微笑着,似乎人间的风雨霜雪,她已看惯,不在乎,或者觉得有太阳笑着是一天,没太阳笑着也是一天。每次看着婆母的笑,就觉得日子是甜的。此时是深冬,周围的柿子树、核桃树、板栗树都光秃秃的,只有她门前的六棵柏树苍绿丰茂,十五年过去了,早已高大伟岸,给婆母以庇护,使她在这山边不显得孤单。偶尔,空旷的田野上,会有乌鸦“呱呱”的叫声,苍凉地划过婆母的领地。看着这绿意昂扬的柏树,我想,婆母也许不会害怕吧。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婆母知道我们会赶回来。婆母想啊,就是下大雪,山里不通车,我们也会想办法回来的呀。因为婆母只有我爱人这一个儿子,今天我们是来接婆母回家过年的。爱人,我,还有我们的儿子,给她烧纸。爱人说:“妈,您跟我们回家过年,我们来接您了。”儿子说:“奶奶,您别走丢了,要走在我的前面,就像我小时候走在您前面一样。”婆母的新住地离家虽然不远,但是她生前不知道她会住在这里,她没有来过。那年婆母生病了,治不好,那么年轻,才五十三岁,我们都瞒着她,都不忍心说那个“死”字。她也留恋着家,留戀着我们,也不愿说出“死后怎样”的话。第一年我们来接她回家过年时,爱人走一步,对她说一步,哪儿是坎,哪儿是坡,哪儿需要拐弯。十五年了,婆母应该记住了,可如今婆母也是近七十岁的人了,记忆力也差些了,又都是雪,爱人边走边叮嘱:“妈,有雪,路不好走,您走慢点儿。”记得我小时候,我母亲说,死去的亲人回家会有记号,比如说下雪,雪地里会有一条雪痕。今天原野满满的雪,我希望婆母能让我们知道她跟我们一起回家了。
接过世的亲人回家过年的,还有孩子的太爷爷、太奶奶,两位老人都安葬在老屋的后山上,相隔不远,只是山高。还有后婆母的丈夫陈叔,后婆母跟我们一个村庄,陈叔也葬得不远。后婆母有两个孩子,女儿出嫁了,儿子、儿媳长年在外地打工,过年大多在那里。后婆母说,老陈没进过大城市,儿子打工的家也没去过,那么多房子,老陈是寻不去的。怕后婆母伤心,年年我们都接陈叔到我们家过年。
其实我想,即便陈叔去过他儿子打工的家,即便陈叔穿过人流、车流,走过蜘蛛网似的路线,城里,所有的人,都活在没日没夜的灯光和噪音里,是不可能感觉到一个有知觉的魂灵的到来的。
2
亡人的魂灵活在乡间。
亡人的魂灵,在乡间,称为鬼魂。
有人,就有鬼魂。
乡间,安静,简单,地盘大,不拥挤,鬼魂有自由的空间。
在乡间,鬼魂与人,同一片土地,同一个山坡,同一块场地,相处是和谐的。在我们大山,人家房屋,不是左边,就是右边;不是前面,就是后面,或远,或近,总会有安葬的亲人或村人。天天,还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山的墓房也是散落在山山坳坳,行走大山,路边、田头、山间,随时可见。山民生活在鬼魂间,自然而然,没有恐惧感。
在乡间,两个世界——阳界、阴界,在村子里人眼里,是平等的。两个世界的人,背靠泥土,喜怒哀乐,是一样的。对每一座墓房都是敬畏的,就连一个夭折的孩儿的墓房,也没有谁会随意夷为平地。那种天然的慈悲,在这墓房前掩饰不了。不论亲人死去多久,都会馨享到人情的温热。就是昔日有怨结,昔人已在石碑下,也如风飘散,归为零。
在乡间,所有的鬼魂都是善良的,又在地狱里修炼,心变得更软。即便偶尔“亲热”一下久别的家人,家里长者禀告一下,烧(捎)点儿纸钱,就好了。那年我儿子中考,清明节没有回老家祭奠他奶奶,暑假回去,坐下不一会儿,突然发高烧,脸烧得红彤彤的。他后奶奶说,莫是你奶奶“亲热”你了。于是就去“占卜”,把三支筷子立在瓷碗中间,念着死去的亲人,念到谁,筷子站住了,就是谁。不一会儿,他后奶奶说,是他奶奶“亲热”他了,“稀罕”了他。我们去祭奠了,儿子的烧就退了。
现在城里,有人生病了,吃药打针不见效,也用“占卜”,看是谁“惹”的,然后烧烧纸,送送这个亲人,病情就好转。这个做法被称为“迷信”,我倒以为有一定的科学依据。人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阴阳两不见,但是,和自己的家庭并没有疏远。而生病的人呢?没有生病时,忙这忙那,压根想不起死去的亲人,躺下了,什么事,什么人,都想起来了。那么久,都没有给亲人烧张纸,这时烧几张纸,心里踏实了,病也就轻些了。说被鬼魂缚住,是冤枉鬼魂了,是人忘恩了,忘本了,自己缚住了自己。
鬼魂不会惹事,对人是友善的。怎么不是呢?就是有事相求,也是以“托梦”的方式,连“托梦”给的人,也有选择。“托梦”相求的事,也是活着的人没有办周全,比如没有烧(捎)“灵屋子”,在那个世界的亲人就没有房子住,就会梦到亲人老是躲在人家屋檐下,或者到处流浪。
即便有人被鬼魂伤害了,也是自个儿的原因。小时候,在我们村子里就发生过,某人在夜间走山路,一夜没回家,等到村人寻到时,那人被架在刺架上,鼻子嘴里都是土。人们就说被鬼拉去的。人们就会告诫不做善事、心眼坏的人:“别做亏心事,当心被鬼拉去。”这个说法,长大后读书多了,才知道那人是患了“夜游症”或者一时精神失常,鼻子耳朵里的土,是自己塞的;被架到刺架上,也是自己爬上去的,与鬼魂没有一点儿关系。
也有人说被“厉鬼”吓着的事。事实上,是人做了昧良心的事情,才幻觉到“厉鬼”,才验了那句“我死后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咒语。若心跟明月似的,跟青莲似的,跟清泉似的,哪会遇到什么“厉鬼”呢?像我父亲,开了个小商铺,八十二岁了还在做,有时他担心菜籽过季节了,卖不完,就到农户去卖。我给他打电话,叮嘱他不要走夜路,太阳落山前就要回家。他总是笑呵呵地说:“没事,遇到鬼了我给他块馍馍吃。”因为他出门,后母总是给他做油馍馍带着。“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俗语,应该是对鬼魂不良声誉的最大安慰吧。我想起汪曾祺的散文《跑警报》里的语句:“跑警报大都没有准地点,漫山遍野。但人也有习惯性,跑惯了哪里,愿意上哪里。大多是找一个坟头,这样可以靠靠。”读着这样的语句,心里对鬼魂又是怎样的情感呢?
其实,在乡间,人们对鬼魂是心存敬畏的,心存感念的,并不害怕。小时候,我们村子里很多人家堂屋中央的条桌上供的有先人的灵牌。我家的堂屋正中枣红色的条桌上供着的灵牌,依次是太祖父、曾祖父和高祖父以及家族中其他的先人们。每当逢年过节,全家在祖父的带领下,向人们跪拜、叩头、献祭。献祭的礼物,也就是平常食品,我记得有时是几个馒头,有时是几个鲜桃,中秋夜就是一盘红枣和自家做的桂花月饼。祖父说,不是先人们要吃什么好的,是要你们记住他们,不要忘了本。四时平常,也会敬献先人们。譬如,麦子收回家了,磨了新面,蒸了馍,要首先请先人们尝新。桃子熟了,摘最红最大的,放在先人们面前,先人们吃了,我们才会吃。这个风俗习惯在我家,沿袭多年,就像祭拜天地一样重要。祖母和母亲常常对我们说,是先人们在保佑着我们,为我们添福,你们要记得先人。
我们生活在人间,有时身心被挤压得窒息,甚至身陷泥沼,无助的我们,会本能地在心里默默地呼告:“娘亲啊,保佑我!”这时,在天堂的娘亲,也会给与我们信心和力量,就像安泰躺在大地上,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得力量一样。
害怕鬼魂的人,都是心虚的人,就像王熙凤在大观园里,看到一条毛狗,以为是长毛鬼,吓去了魂魄。
3
在我老家,一年中,有两次鬼魂的节日,一次是清明节,一次是中元节,村人都依礼而行,祭祀求福。
春分过后的清明节,大山深处也已温煦,天空显得清朗、辽阔,樱花、梨花、杏花,一拨一拨地开着,向阳的桃花打着骨朵儿,“犹抱琵琶半遮面”,似乎一夜春风,就笑红满面。这时,春雷在村庄一阵一阵响过,农事一片繁忙,耕田犁地的甩鞭声,成天清脆地响着,农人没有踏青访花的雅兴。但是,再忙,清明节不会忘,家里的长者会用木炭条把日期写在墙壁上,提醒自己;会抽空到集市上,选购五色纸,自己做清明吊子。我的父亲就会做很精致的清明吊子。父亲做的最多的是一个大灯笼下面连着一串小灯笼,大灯笼顶上立着一只唱歌的画眉,灯笼是红色,画眉嘴是黄色,眼睛是蓝色,羽毛是绿色,灯笼下面还有紫色的流苏。那画眉活像我家道场边枣树上晨曦时给父亲唱歌的画眉,父亲说是母亲在和他说话哩。父亲八十二岁了,乡镇上也早有从城里进来的清明吊子,可是父亲还是年年坚持自己做。每年清明节,我在城里挑选的清明吊子,总没有父亲做的好。我们村子里不是正清明那天上清明,村子里人说,正清明那天,鬼神们都去开清明大会,会收不到礼物。因此,村子里都是提前祭奠、献礼,好让那个世界里的亲人骄傲地举着清明吊子去赴他们的春天盛会。这个习惯沿袭到现在。我居住城市多年,我一直遵循故乡的规矩,回老家上清明,都是清明节前一个周末回去的。
跟清明节相比,村庄的中元节似乎要从容些。立秋过后的中元节,在这高寒山区,暑热已消散,清风爽爽。此时,苞谷还没有成熟,农事还不是很忙。中元节要上灯,村人也是买回纸自己做,有寿桃灯、菊花灯、鲤鱼灯……在灯罩里安放一截蜡烛,也有点一盏清油灯的。我的母亲过世时四十八岁,是农历九月初四,第二年清明节、中元节,父亲给母亲都做了灯,父亲给母亲做的灯,这么多年都是一样的,都是寿桃灯。父亲也总是用墨水瓶和棉花做一盏清油灯,安放在灯罩里。中元节上灯时间是当天接近黄昏时。太阳完全落山了,家人在长者的带领下,带着祭奠的食品,捧着灯,和要烧的“包袱”。“包袱”里有冥钱,有冥衣,中元节后,天渐渐冷了,要给那边的人烧(捎)去棉衣了。人们的衣着也素淡,连红头绳都不允许扎,也不准说不吉利的话,神情在暮色里显得庄严、凝重。最后一抹光滑到高山背后了,大人们点燃灯,做最后的祭拜后离开。此时,村庄东坡西岭,山坳山脊,次第亮起了红红的灯,星星点点,一抹温馨把那个世界的孤寂都消散了。
听父亲说,过去中元节有钱人家会请巫师乐工跳端公舞,奉祀天地鬼神,祈祥纳福。他说跳端公舞场面盛大,很热闹,全村的人都去看,跟庙会一样,还持续几天。父亲八十二岁了,看端公舞还是很小的时候,“破四旧”后,端公舞就没人跳了。现今家乡的端公舞已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我们村庄张家的后代,秉承祖传,宝藏着一把长号,长号音色低婉,在中元节,张家第三代传人会吹一会儿。晚风中,巫音袅袅,若泣若诉,令人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4
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就忙年了。
先是杀年猪,杀年猪时,要留一块上好的肉,除夕时好敬神、祭祖。然后要淘洗麦子,磨面粉,蒸馍饃,还要赶集市置办年货。随着年味的加浓,也会给孤寂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烧(捎)去更多的钱,让他们也把年货办得丰盛些。临近除夕,会再次上山,接他们回家过年。
除夕到了,吃年夜饭了,隆隆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巍峨的高山,似乎也在颤动。在我们没有入席前,公公和爱人首先请先人们入席先吃。按照年长的顺序,一一就坐,等他们吃好后,我们才入席。这个仪式除夕和初一,是必须的。以后就随便些,十五元宵节后就送他们回去了。当然,我们已去世的亲人穿越泥土,从另一个世界来到我们家,和我们一起欢度新年,是那样的自然,没有一点儿别扭和不适。而这,在城市的家里是没有的。高耸入云的房屋,接不着地气,哪有这般的舒坦、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