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平
1
在我们老家,方圆二三十里地的人家,大多曾听说过刘家岭刘一刀的名字,而且还有不少人就曾去过刘一刀家。
刘家岭只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要是没有刘一刀一家存在,除了走亲戚的,恐怕不会有什么外人会来这里的。
刘一刀并非武林人士,而是一名民间医生。他也并非包治百病,他所擅长的,只有一种——肿毒。我们老家将疖子、脓包之类的病症,统称为肿毒。这个称谓很形象,肿毒的表象特征,就是浮肿起来的。严重的,在额头上、脖子上甚至太阳穴等处,肿得像个小山包。平地上隆起个小山包,你说吓人不吓人;另外,肿毒的内在特征是里面积聚着不少有毒的脓液。这些有毒的东西蕴藏于内,像发酵了一般,越积越多,越长越大,痛得人彻夜难眠。可这些地方又都是人体的敏感处,一般人不敢随便去动,担心有什么不良后果。
夏秋燥热季节,是肿毒的高发期。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众多患者到刘一刀家里登门造访。刘一刀没有什么专门的诊室,他家的客厅被他兼作诊室。
听老人家说,刘一刀的医术是祖传的手艺,他爷他爹以前也是专门治肿毒的。刘一刀有兄弟两人,他排行老二,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兄妹三人年龄相近,中间相隔也就一年左右。按照以往的规矩,这祖传的医术,是要传给老大的,轮不到刘一刀继承父亲的衣钵。刘一刀的哥哥恢复高考那年考上了大学,有了铁饭碗,自然不需要这治肿毒的手艺;但刘一刀和妹妹随后没能考上铁饭碗。那时,农村的小孩要想考上中专、大学是很难的,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点都不夸张。后来,刘一刀的妹妹随着第一波打工潮,去了沿海。本来一个女娃,而且是老小,那就犹如掌上明珠,爹娘是看得很重的。但刘一刀的妹妹出去打工,走得很坚决,她本来想学爹的医术,但看到爹坚决不同意,一气之下就走了。也不能说爹娘看得她不重,爹只是说必须秉持祖上传男不传女的祖训,除了这一样,其他什么都可以依她。刘一刀的妹妹走后,刘一刀的娘与爹闹了好一阵别扭。
事实上,女儿去了千里之外,刘一刀的爹心里也不好过,只是他不敢违背祖传的规矩。
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
刘一刀的爹想,要是传给了女娃,那出嫁之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啦,这祖传的手艺不也就成了别人家的吗?那是万万不能的事情!
刘一刀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导致腿脚不方便,他就是想去外面闯,也没法闯,读完书后,只好选择呆在家里。为了让刘一刀日后生活有依靠,他爹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地把手艺传给了他。那时候,刘一刀的爹根本没有把治疗肿毒视为医术,只是当作了一门谋生的手艺。
刘一刀家祖传治疗肿毒有一个基本的步骤,首先是用刀划开肿毒,然后用手挤压出里面的脓液,直至挤出“脓头”。“脓头”隐藏于脓液之中。与浑浊的粘稠的脓液相比,“脓头”显得圆圆的,白白的,而且有一点点硬,有点类似于子弹头。刘一刀说,治疗肿毒必须把“脓头”挤压出来,否则过后还会复发,因为“脓头”就是祸害的源头;最后一步,刘一刀再敷上祖传自制的“秘药”。
之所以称之为“秘药”,也就是秘而不宣,药物全部碾压成了粉末状,外人根本无法知晓是哪几种中草药组成的。顽固的肿毒,后面还需要换上几次“秘药”才能痊愈。虽然每次换的药粉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大不同。前面敷上的药粉,其作用是把肿毒里面的脓液导流出来。只有把脓液导流干净,才能确保好得彻底。肿毒的脓液导流出来后,都会留下一个大小不一的口子,而后面敷上的药粉,就是为了封口愈合之用。因此,这两种药粉绝对不能用反了,否则就会坏事。
听说附近不少诊所的医生,都很想研究刘一刀家“秘药”的方子,好以此招揽生意。曾经就有人暗中尾随刘一刀的父亲去县城药铺采购中药,但没想到刘一刀的父亲似乎知道有人跟踪,他根本不在一家药铺采购,而是先后进了五六家药铺,每家药铺都只买一两味药,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也曾有人派家人去刘一刀家治疗肿毒,待回家后,撕下敷上的药粉仔细研究,想参透刘一刀家“秘药”的成分,但终因无法从粉末状的药粉中分辨出究竟,只好作罢。这就更增添了刘一刀家祖传秘方的神秘性和吸引力。一传十,十传百,刘一刀家治疗肿毒自然成了独家生意。患了肿毒的,只要听说过刘一刀的,都会不辞路远找上门来……
2
拐子拐,一肚怪。
说到刘一刀时,人们总忍不住說到这句俗话。
这句俗话,本来是说腿脚残疾之人,往往满肚子琢磨人算计人的想法,多含贬义。但用在刘一刀身上,人们都是褒扬之意。
别看刘一刀虽然个子较为矮小,腿脚还不方便,但他的脑瓜子非常灵活。没用两三年,就把他爹的本事全学到家了。又过了几年,他爹基本不出场了,而且经常去省城大儿子家住,一住就是很长一段日子。
刘一刀的爹,人们背地里都称他刘一手。
早先去找刘一刀的爹治过肿毒,后来又带家人去找刘一刀治过肿毒的人说,刘一刀比他爹的本事还过硬。刘一刀的本事过硬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治疗肿毒一般就是一刀,不用出第二刀,这样就无形之中减轻了患者的痛苦;二是经他治疗后,好得快。在乡亲们看来,痛苦少、好得快就是硬道理,就是好本事。日子久了,附近人都背地里议论,哪有师傅不如徒弟的?刘一刀的爹肯定是想患者多上几次门。多上几次门,就得多提几次礼品。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刘一刀家里一般是不缺荤腥的……有比较就有鉴别,渐渐地,人们弄明白了其中的诀窍,于是给刘一刀的爹取了个刘一手(留一手)的绰号。虽然背后称呼刘一手,但见了面,人们还是恭恭敬敬地称呼刘医师。其实,刘一刀比刘一手治疗效果好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刘一手纯纯正正的用的是传统中医疗法,刘一刀还增加了一手,除了外用药,每回都会给患者几粒罗红霉素药丸或阿莫西林胶囊,让患者内服。在刘一刀看来,肿毒肯定是一种炎症,吃些消炎药应该不会错的,所以他就在祖传的基础上,还稍微配合上了西药。
外人只知道刘一刀比他爹刘一手治疗肿毒厉害,但并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曾经因此发生过激烈的争执,这也是刘一手后来决心退隐到城里大儿子家帮着带孙子的重要原因。
刘一刀得到刘一手的真传后,刘一手就让刘一刀动手治疗患者。
刘一刀配药时,总是把药物配得很适量。一般的肿毒,只需后面再来换两次药就行,即一贴导流的,一贴愈合的。
待患者一走,刘一手就说刘一刀不该这么做,说要是这么干,他早年怎么能养活一大家人?怎么能养大你们兄妹仨?怎么能供你们兄妹仨都读完高中?怎么能让一大家人的生活在村里村外都跑在前面?
刘一刀就给爹讲上学期间学过的道理,医生要讲医德,不能为了多赚钱,就慢慢地拖延患者,不顾患者的痛苦……把刘一手气得两三天没起床。
但气归气,刘一手过后静下心来想想,觉得儿子的做法还是对的,毕竟赚钱也要赚得心安理得。事实上,祖上传这手艺下来,也讲到了要讲德行,只是在那个解决温饱问题为先的年代,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他不得不逐渐学会了留一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每回送走患者,总免不了心中有愧啊!
3
找刘一刀治肿毒的人,还沿袭着老传统,一般都会提着家里积攒的鸡蛋,到集镇上剁上一斤肉,或者买上一两样糕点,不会空手上门的,就像正月里给长辈拜年和走亲戚一样。在乡亲们看来,治病,首先得尊重人家医生,要有礼数的。当然,刘一刀是不会在乎患者提了多少礼物上门。即使家里穷,没钱买礼物上门的,他也照治不误。
刘一刀因为腿脚的原因,到二十五岁才结婚。而那时在乡下,男子一般二十岁就会找老婆。刘一刀虽然结婚较晚,不过,他的老婆荷花长得很漂亮,这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听说,荷花就曾是他治过的患者。
荷花是刘家岭邻村牛家山的。牛家山与刘家岭只隔着一座不高的山,翻过这座山就到了。牛家山与刘家岭的境况差不多,山村,人多地少,村里大多数人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荷花兄妹四个,荷花老大。荷花小的时候,负责看护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稍大上学后,荷花就跟着爹娘干农活。十七岁那年的初夏,荷花后脑勺下面的颈窝窝里长了一个肿毒,但因家里穷,拖了好久没有治疗,越拖越大,越拖越痛,最后痛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钻心地痛。爹娘没办法,只好空着双手厚着脸皮把荷花送到了刘一刀家里。刘一刀看到后,让荷花坐下,二话没说,把早就藏在手心里的刀对着荷花头上的肿毒迅疾一划,然后挤压脓液,最后敷上“秘药”,一气呵成。荷花只感觉颈窝窝处刺痛了一下,还没醒悟过来,就听刘一刀说,好了,过两天再来换药。说来也怪,经刘一刀一番动作后,荷花明显感觉后脑勺处轻松多了,再也没有那种死去活来的痛了。
轮走时,荷花的娘怯怯地问多少钱,刘一刀说十块。荷花的娘从裤袋里翻了半天,也只翻出了不到五块的零钱。
刘一刀说,就这样,不用再翻了,并叮嘱荷花过两天一定要来换药,而且比一般人至少要多换一次药。这个肿毒长在了一个穴位上,从后面正对着嘴巴,这叫“对口毒”。再晚来几天,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说得荷花的爹娘心悬悬的,好像刚从鬼门关把女儿拉了回来。
荷花的爹娘千恩万谢后,带着荷花回家了。后来,又上刘一刀家换了三回药。每次上门,仍然只是空着手,自然又少不了一番千恩万谢……
荷花的肿毒好干净后,就跟爹娘提出要做刘一刀的老婆。
荷花的爹娘对女儿说,刘一刀德行是好,但可惜是残疾人啊,论长相,哪里配得上你?而且比你要大上八九岁!
荷花说,只要德行好,对我好就行。更何况去了他家,不愁没饭吃,不愁日子过不下去。
虽然是个女孩,但荷花认准的事,就总是认认真真地要干好。每天去田畈地里干活,说好了做哪些,荷花干到天黑也得干完了才回家。荷花的爹娘知道女儿性子犟,看到女儿铁了心要跟刘一刀,他们俩只好反着托媒人传信给刘一刀,哪知刘一刀一开始并不同意。
开刀,换药,再换药,刘一刀前后见过荷花四次,近距离看到过荷花的长相,他知道荷花长得漂亮。但也正是因为荷花长得漂亮,刘一刀担心荷花要嫁给他只是出于报恩,只是一时脑门子发热,待热度退了,就会后悔的,到时要是离婚或者红杏出墙就不好了。
荷花没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刘一刀既没上门认亲更没敲锣打鼓迎她上门的情况下,只身来到了刘一刀家。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一开始,荷花就在刘一刀家帮着做家务,后来还帮着碾药粉。两三个月下来,刘一刀也看到了荷花的耐心和决心。
立秋过后,天气依然非常闷热。老人们都说,这是秋老虎。晚上,荷花洗完澡,就帮着刘一刀碾药粉。看着洗澡之后的荷花,两只已经发育的奶宛如含苞待放的莲花,随着身体的摆动而跟着晃个不停,暗红色的奶头若隐若现,刘一刀终于没忍住,与荷花靠在了一起……
为了给荷花一个交代,刘一刀按照当地传統礼仪,补办了相关礼数。刘一刀先把荷花送回了牛家山,次日就托人去荷花家说媒,过了几天又上门认亲,紧接着选了个黄道吉日迎娶荷花。过程虽然非常简短,但该走的流程都走了。看到女儿秤砣一样铁了心要跟刘一刀,更何况两人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荷花的爹娘也没啥好说的,就随了女儿,一切从简。
4
刘家岭的人都说,别看刘一刀有残疾,但他有福气,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而且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比他父亲刘一手有福气多了。
刘一手长得不赖,但当年他娶刘一刀的娘时,却没有刘一刀结婚这么轻松。托媒人说好后,接着就正式上门拿“看礼”(即现在说的彩礼)认亲。刘一刀的娘家里人都猜想刘一手家很富实,端午节、中秋节都要刘一手家送礼送重些;临到结婚那天,还要刘一手家补了两百元衣裳钱,否则就不发新娘出门。
刘一手二十岁时,附近不少人给他说媒,他也先后看过五六个姑娘。其实,他最中意的并不是刘一刀的娘,他相中的是村外集镇上诊所杜医生的女儿。杜医生的女儿水灵灵的,镇上的女孩子又会打扮,刘一手看过一眼就动心了。据媒人反馈,杜医生的女儿包括全家也对刘一手很满意。
待媒人走后,刘一手的爹沉思一番,对刘一手说,找老婆,不能光看漂亮,不能找个花瓶,放在家里做摆设。咱们家里有着祖传的手艺,不愁吃不愁穿的,只要找个会持家会生娃的。咱们要忙着对付上门看病的,所以女人一定要身体结实,做家务要是把好手。更何况,一个医生的女儿,谁知道她家有没有存心眼,打咱们家祖传秘方的主意?一旦咱们的祖传秘方被别人知道了,那咱们治疗肿毒还能是独家生意,还能有远远近近这么多人找着上门吗?刘一手的爹一向对家人管教严厉,刘一手也觉得爹的分析不无道理,于是就找了刘一刀的娘,一个没上过一天学校门的女人,家里人也全是种田的。拿刘一手爹的话来说,这样的人家,老实,牢靠,不用整天担心啥。
从小看着爷爷教育爹,刘一手头脑深处嵌刻着他家祖传秘方的重要性。他知道,正是因为祖上传下来的秘方,他家的日子才从没有为吃穿用发过愁。因此,老婆娶进门后,刘一手分工明确,老婆负责打理一家人的生活,上田地,做家务,患者上门不需要她靠边。上街采购药材,称药配药碾药,老婆一概不要过问。除了农忙“双抢”几天,刘一手平时从来不去田畈地里。
刘一手的老婆任劳任怨一辈子,也没有对刘一手表达过怨言,除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思想,她还知道娘家穷,娘家的兄弟少不了需要刘一手的帮衬。
刘一手的老婆后来得了乳腺癌,不到五十岁就走了。临死之前,她对刘一刀说了一番话:“嫁到你家几十年,给你生了三个娃,一门心思全在这个家里头,可是你一直在防着我哦!你想想,你用得着防我吗?我一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我娘家也都是老实人,没人会想着你家的祖传秘方啊!但你始终这样防着,就是把我当成了外人啊!”
刘一手的老婆说着说着,两行浊泪从已经无神的眼眶里溢出来,流到没有血色满是皱纹的脸上……
刘一手听着听着,情不自禁满脸戚然。
刘一刀和荷花守在一旁,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5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有着荷花服侍的日子,刘一刀平静的日子里萦绕着家的温馨。刘一刀曾经略带忧郁的脸上,也完全舒展开了。荷花一心一意全在这个家里,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绕着刘一刀而展开,天一亮就起来做早饭,吃过早饭就去门前的池塘里洗衣服,晾晒衣服后再去田畈地里收拾整理,顺便采摘些蔬菜回家做中饭,每天的日子总是过得满满当当的。每年端午节前几天和中秋节前几天,荷花还陪着刘一刀去县城采购一批中药。有空闲的时候,荷花还在客厅看着刘一刀给人治病,并顺手接过手术刀或递上纱布什么的……
村里人都说,刘一刀把荷花真正当成了家里人,没留一点心眼。刘一刀的娘就没这么好命,刘一手给人治病时,始终不让她呆在一旁,更不要说让她去陪着采购中药制作“秘药”。
荷花的肚子也很争气,先后为刘一刀生下了女儿和儿子。怀孕的时候,荷花不紧张,紧张的是刘一刀。不过,刘一刀的紧张是藏在心里的,他很担心孩子出生后跟他一样会有残疾,好在两个小孩出生后都很健康。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刘一刀给人治病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这笑,是从心底洋溢到脸上的,患者见了,似乎疼痛也减轻了几份。
每回上街回来,荷花都会顺带着买些糖果回来,拿给儿女吃时,也分给围在门前的小孩。
每天傍晚,村里的大人小孩都习惯聚在刘一刀门前,天南海北地聊着。
每年农忙时,看到刘一刀干活不方便,村里人都会抽空帮上荷花一把。
6
从祖上下来,刘一刀家给人治疗肿毒都是在家坐诊,从不上门给人治疗。
有一次,乡卫生院院长来到刘一刀家,要刘一刀去趟县城,说县卫生局张局长脖子上长了肿毒。
刘一刀说,我们家从来不上门治疗肿毒,更何况我的腿脚还不方便。
乡卫生院院长就说,腿脚不方便没关系,张局长可以派司机上门来接你。
刘一刀说,那也不成哦,去了县城,来回就是一天啊!每天都有人上门来看肿毒,我要是走了,他们不就白跑一趟就得多痛一天吗?张局长反正有车方便,还是你让张局长的司机送他过来吧。
乡卫生院院长面露不悦,局长请你去给他看病,就是看得起你,这还是我在局长面前大力推荐的你。无论如何,你得去一趟县城,局长的肿毒可耽误不得!
刘一刀也不高兴了,局长的肿毒耽误不得,其他人的肿毒就可耽误得?在我眼里,让我治肿毒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局长不局长的!
你要这么说,那就是不识抬举,你不要后悔!乡卫生院院长丢下一句话,气忿忿地走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县卫生局医政股就来了人,让刘一刀拿行医执照出来。
刘一刀说,我家治肿毒上百年,祖上一直是这么下来的,从来没有办过什么执照。
没有行医执照就不能行医,那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那我们就得查封你们这里!县卫生局医政股股长一边说,一边吩咐手下查扣刘一刀家里与行医有关的器械和药物。
你们要查就查吧,我可以不给人家治肿毒,但这是我们家,你们总不可能封了不让我们住吧!刘一刀坐在厅堂,喝着自己的茶。
一边的两三名患者和家属却不干了,“你们不能这么胡来!你们要是拿走了刘醫师的东西,那他怎么给我们治疗呀?刘医师祖上就是这么一直下来的,旧社会都允许刘医师家这么看病,如今是新社会人民政府了,还能不让他给我们老百姓看病?你们这是当的什么官呀?”
听说来了人要收缴刘一刀家的东西,刘家岭村里不少人也从田畈地里赶来了,把医政股的人围了起来,并抢下刘一刀的东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医政股的人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因担心争执和拉扯中出事,刘一刀劝村里人和患者家属不用管了,随他们怎么查。
看着阵势不对,最后,医政股股长只让手下带走了几盒罗红霉素药丸和阿莫西里胶囊,说刘一刀即使要算也只能算个中医,没有行医执照,就不能开西药。
乡卫生院院长和县卫生局医政股股长把刘一刀的情况告诉张局长后,不但没得到张局长的表扬,还挨了狠狠一顿批,“谁叫你们这么干的?当初我说上门去,你说不用下乡,让刘一刀来县城就行。刘一刀不肯来也没关系,你告诉我一声,我坐个车下去,也很方便。你们倒好,竟然背着我去查刘一刀。你们知道吗,这是打击报复!”
看到两个下属红着脸不作声,张局长又歪着脖子说:“人家刘一刀是祖传的医术,用的是祖传秘方,这就是本事。你们看看,我这脖子上的东西这么多天了,县医院的医师就只知道输液消炎,但依然没什么效果,依然痛得难受……我们得尊重民间有本事的人,更何况,我们自己也都是医师出身!”
第二天,张局长按照传统习惯,剁了两斤猪肉,上了刘一刀家。本来他已经做好了看刘一刀脸色的准备,但没想到刘一刀好像前两天根本没有发生不愉快一样,微笑着让张局长坐下,一边说着“我来看看”,紧接着就划破了张局长脖子上的肿毒,张局长连手术刀都没看到刘一刀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只是感觉到脖子上刺痛了一下。
“你这肿毒之所以痛得厉害,是因为压在了颈筋上。所以你的脖子无法动弹,只要一动,就会跟着痛。现在没事了,待我把里面的脓液挤出来,就轻松多了。”刘一刀一边说,一边挤压着脓液,荷花在一旁用酒盅接着。没多久,黄黄的浓浓的带着血丝的脓液,就盛满了一个小酒盅,“你看看,这么多的脓液积聚在里面,肯定会痛啊!现在应该感觉好多了吧!”
张局长试着轻轻地活动脖子,果然没那么痛了,“祖传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张局长后来又上门换了两次药,好得非常快,禁不住连声称赞刘一刀。
张局长痊愈后,吩咐局里按照规定和程序给刘一刀办理了乡村医生证书和行医执照,并亲自送上了门。
7
每天,刘一刀还是在家,给上门的患者治疗肿毒。
荷花则整天家里家外的忙碌着。遇上老公正给患者治疗,只要有空闲,荷花就在一旁拿着酒盅接着脓液,或者递上棉签和纱布,晚上就帮着老公碾药粉。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在刘一刀看来,能这么平静安稳地过日子,就是一种福气。儿女也慢慢长大了,转眼就成小大人啦,都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
随着外出打工、经商的人越来越多,刘家岭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几个老人和小孩,多数小孩跟随父母去了集镇、县城甚至更远的大城市上学。
渐渐地,刘一刀的生意也没从前那么忙了。
闲下来的时候,刘一刀就想着给荷花减点轻。以前劈柴都是荷花劈的,看着荷花额头上、脸颊上淌下来的汗水,刘一刀心里很是舍不得。
夏日的黄昏,荷花去了田畈里里,看到没啥事,刘一刀换下长裤,穿着短裤,拿着斧头,在门前场地上劈起柴来。虽然劈得很吃力,但看着一块块被劈开的柴火,他感觉很开心。
劈着劈着,斧头没能把一截木头劈下去,木头反而把斧头反弹到了刘一刀的大腿上,顿时鲜血直流。
刘一刀赶紧进屋,打开药罐,将止血药粉敷在伤口上,并用纱布、绷带包扎妥当。
荷花回家,看到刘一刀坐在竹椅上,大腿上绑着白纱布,就急切地追问究竟。
刘一刀忍着痛说:“没事,被斧头划了下,已经敷上药了。”
荷花让刘一刀连夜去乡卫生院看看,刘一刀说:“不用麻烦了。你看,血早已止住了。”刘一刀想,只要止住了血,伤口会慢慢好起来的。
然而,三天之后,刘一刀给自己换药的时候,却发现伤口处已经开始溃烂化脓了,而且伤口处似乎牵扯着周边的经络,比前两天还要痛。
刘一刀又按照治疗肿毒的法子,给伤口处敷上了导流脓液的药粉。谁知过了几天解开查看,伤口处腐烂得更厉害了,而且大腿明显肿得厉害。
看着痛得满头大汗的老公,荷花什么也没说,拨打了120。
县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刘一刀得了破伤风。
已经退休的张局长,听说刘一刀来县城住院了,专门到了医院,找到院长和医生,叮嘱一定要尽力救治刘一刀。
医生会诊分析,根源就在于那把几十年的斧头。被这样严重锈蚀的斧头砍破了皮肤,就得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及时注射破伤风疫苗。而刘一刀不但错过了注射疫苗的机会,而且拖延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已经恶化成了败血症……
刘一刀临死前,荷花把儿子和女儿都叫到了病床前,异常虚落的刘一刀还不忘叮嘱儿女:“高考,就报医学院,不能像爹这样,只懂一样啊!”
8
离开老家之后,时不时地,我会给留守老家的娘打电话。本意是问问娘的身体和生活情况,但聊着聊着,娘就会聊起四乡八邻的一些事。
2003年盛夏的一天晚上,我给娘打电话,没聊几句,娘就说到了刘一刀去世的事。
“还只四十二岁,真是可惜了!”娘叹着气说。
我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声。小时候,娘就带过我去刘一刀家,请刘一手治我额头上的肿毒。我的額头上,至今还有那时肿毒留下的痕迹。后来,我也带过我的小孩上过刘一刀家,请刘一刀给我小孩治疗头上的肿毒。
我问娘,刘一刀走了,他老婆和小孩怎么办?
“这么多年,刘一刀家积攒了一些钱。跟着刘一刀这么多年了,荷花早已学会了治肿毒。有人上门,荷花就给人治。”
“荷花不识字呀,那她怎么配药呢?”
“刘一刀也早把秘药的方子传给了儿子和女儿。”娘说,“幸亏这样,不然这么好的手艺就失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