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非
李显达不再拥有孩子的视角,至少不会那么纯粹。但是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即便年龄早已跨越物理既定的范畴,仍然幻想自己拥有这样的功能。此时,李显达躺在床上,身体逐渐恢复了意识。他拾起被褥,提到下颌的位置,然后将双手放入。
昨夜下了一阵雨,空气湿漉漉的,而且微寒。现在雨停了,天色阴沉,仿佛即将进入下一个夜晚。李显达听见某处传来婴儿的啼哭,断断续续,似乎离自己的位置不远,甚至就在床板底下。他试着形容这个哭声:音色尖锐,类似人体的舌尖前塞擦音、擦音与齐、撮二呼组合发出的尖音,但是持续的时间更长一些。印象中,他曾听过这种凄厉的叫声,似乎是某个夜晚,在天光照不到的矮草垛中,时常传来婴儿的啼哭。那时,他试着拨开矮草垛,包括现在,他也想回到那个夜晚,拨开矮草垛,寻找哭声的源头。很难想象,矮草垛里面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卡尔维诺像他一样,尝试拨开这片矮草垛,看到一片由圣栎树排列而成的树林。有一个名叫柯希莫的少年,坐在树上搭建的房屋门口,凝视着底下的人。他穿着动物皮毛制作的衣物,表层的皮毛看上去枯黄、干涩,衣领上的几条已经侵犯到他的面部,嵌入几条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他的双眼。
这是《树上的男爵》的片段,李顯达认为小说运用的童话结构十分拙劣,尽管构造了一个超越现实、充满奇迹的世界,但是失去了孩子视角固有的不可知性,反而变成成年人依靠意识操控的玩具。李显达气愤地翻了身,重新预设自己拨开那片矮草垛后,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一片片叶子?细密的树枝交错在一起?枝头可能也有生物趴在上面,不过是一些轻盈的小虫,不足为奇。倒是有一本叫《一千零一夜》的童话故事集,很多人称赞该书还原了孩子的视角。其中,博尔赫斯对这部童话故事集大为感叹,却是出于对“一千零一”数字的无限进行深究,并非孩子的视角。
孩子的视角究竟是什么?李显达早先遇到过一个男孩,坐在房前的凳子上,扫视着行走的人。他看着男孩迷蒙的双眼,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在思考,于是走到男孩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男孩看向李显达,发现他双眼紧闭,却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由激动、愉悦、惊讶等多种元素编织在一起。男孩故意没有说话,仅仅点了点头。李显达欣喜地压低嗓音,说:“太好了!你就跟我说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如果哪里不记得了,可以跳过或者拒绝。”男孩仍然没有说话,显然陷入了沉思之中,李显达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等候,直至男孩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贴近,悄声说:“我一岁到四岁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眼前都是黑色的,但是五岁的时候发觉突然醒来。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的隐私。”说完,男孩睁开了双眼。李显达抚摸着他的头,失望地说道:“那只不过是你之前睡眠的时间太长了,然后逐渐缩短了而已。”李显达离开前,善意地对男孩道了声谢。但是男孩拦住了他,听上去十分不满,甚至带点愤怒:“等一下,作为交换,我也要问你一件事?”李显达转过身,若有所思地观察男孩的眼睛,表示许可。但是男孩没有接收到他的讯号,或者男孩还不明白眼神中细微的变化,逼迫般吼道:“你必须让我问你一件事,这不公平!”“我已经答应你了,你问吧。”李显达冷静地回复。男孩的怒火渐渐平息,又开始缄默,坐在凳子上不像是沉思,反而是在选择。李显达站在男孩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闭合,返回最初迷蒙的状态,不知心里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反应。男孩许久才开口道:“我不知道该问你什么,那你也跟我说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吧,为了公平,条件和你说的一样。”李显达原本可以拒绝回答。他心里怒骂男孩“愚蠢”,但是一股力量锁住他的身体,并使他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我的小时候?”李显达自言自语。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似乎成年之后,小时候的记忆就成了片段。他忽然感到十分愧疚,对于男孩,对于那双迷蒙的眼睛。当他睁开双眼,试图寻找男孩的时候,发现男孩正提着凳子,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眼前出现了一面镜子,是房间的门,玻璃的表面呈现茶色。李显达注视着镜面倒映的自己,身体比自己消瘦,也比自己矮小,与刚才的男孩相差无几。只是面相在暗色中显得愈加模糊。李显达一度怀疑,镜子对面根本不是自己,但也不应该是别人,毕竟还是个孩子。成年人的世界究竟还有没有孩子的视角?或者成年人的世界还有没有孩子的雏形?昆德拉对此表示否定。他列举了很多名家的作品,比如拉伯雷的《巨人传》、菲尔丁的《汤姆·琼斯》、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哈谢克的《好兵帅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小说似乎都缺少孩子的角色。司汤达的小说没有,巴尔扎克的小说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没有,哪怕歌德的诗歌也没有。李显达从这一系列小说中,挑出了《百年孤独》,尤其这部涉及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故事,遽然没有一个角色是以孩子的身份出现,或者有谁繁殖了下一代。因此,昆德拉申论,他们的生命没有得到延续,从而成为有限的个体。李显达这么想着,凄厉的啼哭不时阻断他的思绪,令他感到头疼。他准备起来关紧窗户,或然下楼寻找声音的源头。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凄厉的啼哭使他更加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也许这样,他才能对昆德拉的言论倍感崇敬的同时,也敢对他的部分言论尝试纠正。昆德拉认为,小说唯一的例外来自于卡夫卡的小说《失踪的人》,他让一个女佣怀了孩子,但是孩子并没有降生。李显达对昆德拉的“唯一”嗤之以鼻,除了那位写《树上的男爵》的卡尔维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有一个孩子叫阿廖沙,只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的年龄模糊化,将他的思想与宗教牵扯在一起,又成为成年人意识中操纵的玩偶,几乎与柯希莫的角色等同。不过这一次,李显达却找到了一处可以证明两者不同的地方:柯希莫最后在孤独中失去了生命,而阿廖沙变成了虚无主义下存在的个体。因此小说完结的时候,柯希莫不能存在,阿廖沙却可以。
李显达起身,向楼下走去,凄厉的啼哭削磨了原先的尖锐,像一只蝉在树上鸣叫,或者一只蛙在田地发声。但是当他回到楼上,凄厉的啼哭又塞满了整间屋子。李显达走进阳台,看着窗外平行的另一栋楼,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提起那栋楼,李显达从来都没有去过,尽管两栋楼之间有一条隐秘的小道,他也不敢轻易过去。只因为那栋楼住着一位老人。在李显达很小的时候,老人就住在那里(现在他并不知道老人是否健在)。他害怕那栋楼的老人,两栋楼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他害怕那栋楼的老人。李显达陷入沉思,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一个自己害怕的原因。他不知道老人叫什么,具体住在哪一个房间,时间一久,这栋楼的人全然换了新的面貌,也无从求证。但是,老人时常经过这栋楼。李显达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人的场景,是一个夜晚,母亲在外应酬,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同样是躺在床上,同样是一阵凄厉的啼哭,他听见了,于是下了楼。声音的源头显然不在这栋楼,是否从老人的那栋楼传来,当时的他不敢笃定,也不敢跨越这条界线,便站在他熟悉的家门前,逐次叩响了门。李显达忘记那天晚上,自己拜访了多少人,但还是只记得最后一个开门的人,是个年轻的胖男人,脸颊微红,细声细语地问道:“这不是李显达吗,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来找找。”李显达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意隐瞒真实的原因,可能是先前碰壁的经验,也可能有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总之,他听见胖男人对里面的人吼了一声:“肯定又出去应酬了。”然后转向自己,怜爱地说:“你先进来吧,等她回来接你。”房间里还有一个盘腿的胖女人,把他拉到跟前,热情地说了一些早已遗忘的话。走进房间的一瞬间,他又听见了凄厉的啼哭。那哭声如同一根长针,扎在李显达的各个部位,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那音色有点像胖女人的笑声,但是听着十分欢欣,并没有凄厉的悲伤。他排除了声音来自胖女人的可能性,于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李显达恢复听觉来自一阵敲门声,胖男人开了门,率先走进的就是那栋楼的老人,对着身后泪流满面的女人说:“他在这里。”那个女人是李显达的母亲。她迅速跑到李显达面前,抱住了他。李显达仔细辨别她的哭声,各项条件都符合凄厉的啼哭,但是缺少一种邈远感,便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好了,我走了。”老人走出房间,关上了门。不久,李显达和他的母亲也离开了。他努力回忆老人的声音,楼道的回音拓宽了她的基音,仿佛在房间内回旋,又仿佛在房间外游荡。老人毕竟上了年纪,声音喑哑,自然让人产生一种悲伤的感觉。李显达现在想来,仍然不明白封闭的空间是否能够极大程度地改变一个人的音色,只是老人说话的时候,他的确听到了哭声,和耳边嚎啕的女人的哭声大相径庭。可惜有很多东西已经被时间掩饰,包括老人关上门前,他应该挣脱女人的怀抱,向老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但是他害怕老人,房间里的人都知道。
可笑,非常可笑。李显达趴在窗户上,凄厉的啼哭在窗外荡然无存。他至少可以确认一点,成年人的世界无法容纳孩子的视角,即便存在,也只是碎片的部分;剩下的,只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力和意识填补其中。因此,卡尔维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根本不能复制一个纯粹的孩子,任何人都不可能实现。所以那群避开孩子视角的作家,在这个方面,比他们更加狡猾一些。在李显达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中,也有人另辟蹊径,——选择与卡尔维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的方式——放入孩子的视角。一位是阿根廷的科塔萨尔,另一位是中国的王小波。王小波的小说将孩子的视角大概融入了语言,于是每个人说起话来,往往使预定的身份产生错位。人体犹如孩子到成年人的一个生长过程,上半身是孩子,下半身是成年人,上、下半身之间是矛盾的界线。两者不断冲击,不断磨合,最终达到一种短暂的饱和状态,朝着平衡点浮动。李显达把这种感觉称作“无知”或者“无意识”,通过感知慢慢向外界获取,填充自己的空白,比如心里有一堵白色的墙,霎时涂成一堵红色的墙。但是王小波运用的孩子视角明显比李显达解构的更加高明,因为这堵墙紧接着涂成蓝色,再涂成绿色……永远在感知,也永远被遗忘。尽管如此,科塔萨尔对于孩子视角的运用比王小波更胜一筹。李显达不自觉向楼下望,水泥地面的水迹渐渐干涸,大门左侧有几道浅浅的白线,似乎是一个个方块的形状,不规则拼接在一起。科塔萨尔写过一本叫《跳房子》的书,自行设计了两种读法:要么按照顺序翻页,要么按照他事先做好的导读表“跳跃阅读”。当然,转述科塔萨尔本人的言论,他认为还可以发散出更多种有趣的读法,借助孩子秉持的观念,给各个章节之间连接新的逻辑,即使新的逻辑只适用于孩子的跳跃思维与超现实幻想,却达到了孩子参与跳房子游戏时的乐趣。马尔克斯多次对科塔萨尔流露出崇拜的神色,他说科塔萨尔在自己的语言和叙事风格中,像对孩子一样讲故事,李显达认为这是对他最好的评价,特别是叙事过程中展现出来的从容,就像孩子在面前把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糅杂在一起,然后毫无逻辑地编写成一个故事,显然马尔克斯并没有做到。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想,李显达经常把《跳房子》给家里做客的孩子展示,并向他们询问。有的孩子提前发现了导读表,与章节的数字一一对应,然后把书扔到一边;有的孩子对导读表产生怀疑,他们宁愿相信最原始的逻辑,也不敢轻易冒险,不久就可以看到他们皱起的眉头,一无所获;让李显达感到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个年级最小的孩子,他随手翻到某一页,然后又随手翻到另一页,动作大致重复了好几遍,也把书扔到一边。但是,当李显达问起书中的内容,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答道:“看懂了!”并且能够复述出大致情节。特别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复述的部分画面是李显达从来没有察觉的。
李显达走向书房,从书柜抽出《跳房子》,封面一共画着九个格子,和楼下的白线勾勒的形状大体类同。李显达的目光移向第一个格子,然后转移到第二个格子,一直到第九个停下。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临近白线的边缘,但不清楚下一步该移向哪一个位置。他望向前方,眼前又出现了一面镜子,是书柜的门窗,透明的玻璃倒映着一模一样的自己,在他的眼中十分清晰。镜子的另一面是否也有知觉?玻璃猝然黯淡、模糊,失去了原先的光泽。镜子里的人渐渐远离、缩小,面部模糊不清。它能感受到自己眼部的变化,跳入第一个格子中,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直到最后一个格子前,终于紧闭了。眼前的镜子又变成茶色,又变成一扇房门,一个男孩从里面走出,提着一张凳子,坐在房前,眄视着凝滞的李显达。李显达听见房间里回响婴儿啼哭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在男孩身后的房间。他准备重新形容这个声音,音色圆润,类似人体的舌面前塞擦音、擦音与齐、撮二呼组合发出的团音,唯独持续的时间是不变的。虽然听上去依旧凄厉、痛苦,但是又夹杂着异样的欢愉。仿佛回到那天晚上,胖女人的笑声和母亲的哭声混合在一起,演奏出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他走到男孩面前,歉疚地说:“你怎么出来了。”“我刚刚打开门,有两个人躺在我的房间里。”男孩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李显达痛苦得想要流泪,“他们同时看向我,然后对我笑了笑,我就把门关上,然后出来了。”李显达堵住男孩的嘴,神秘地问道:“你有没有听到婴儿哭泣的声音?”“我听见了!”男孩掰开一根手指,露出邪魅的笑容。“在哪里?”李显达惊喜地压低了嗓音,喘着粗气说道。“就在我的房间里躺着,我听见声音才去开门的。”说完,男孩指向大门左边的窗户,黑魆魆的。男孩向李显达解释,房间里的人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只能看到自己,但是李显达看到,窗户里有两张赤裸裸的脸在朝他微笑。这个笑容令他恐慌。他想起了那栋楼的老人,会不会是两个人中的一个,也许两个人都是。他尝试向男孩求助,但是男孩没有说话,提着凳子,给他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只是没有关门。
男孩没有关门。李显达打量大门开口的弧度,恰巧可以装下自己。他望不到大门深处的黑色,事实上,男孩进入房间后,没过多久,整间屋子都染上同窗户一样的颜色。那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夜晚,眼前是天光照不到的矮草垛,里面传来凄厉的啼哭。现在他终于拨开了这片矮草垛。卡尔维诺的圣栎树树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教堂、王小波的色彩斑斓的墙、科塔萨尔的方格子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拨开了这片矮草垛,婴儿的啼哭从未在他的耳边如此清晰。他敢笃定,哭声的源头就在里面,于是他轻轻拨开了。天光将杂乱的影子拉长,李显达发现里面有两只小猫正在做爱,并没有发现他。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合住叶丛,忍不住骂道:“妈的,原来是母猫叫春。”说完,他将手头一块坚硬的物品,向窗外扔出。婴儿的啼哭瞬间消失,而且伴随着受到惊吓地吼叫,以及树叶的震动。于是,李显达将手重新放入被褥,紧闭双眼。
许 非
1999年生于甘肃天水,现就读于苏州大学。浙江省作协会员,入选浙江省第七批“新荷计划人才库”。曾在《延河》《名作欣赏》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