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亦或是脚下

2020-06-03 09:24赵兴国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白尾巴爷爷

赵兴国

1

变身为一团会飞的空气,到远方去,是我一个很陈旧且持久的想法。

尽管现在,这个想法已经褪去了先前的青涩和稚嫩。然而,它似乎在和我一路同行的过程中,成为我的一根“尾巴”,它连接着我的骨骼和血脉。它带我离开我立足的脚下,一路飞升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它带我穿越时间的维度,把过去已经有了结尾的故事,再次进行编辑;要么,把现在还没有开始的计划,预谋一个完美的收官。它还能帮我收拾那些悲欣交集的心情,替我擦拭鲜血淋漓的伤口,使之渐渐变得寡淡如水,最终尘埃落定在记忆中,坦然成为书箱底部一本泛黄的日记。

2

我曾经有过很多此类的“尾巴”。

比如说,儿时希望变身为集市上炸油条摊主家的孩子,可以天天吃香喷喷的油条;比如说,懵懂少年时,希望我爹是一位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传授我绝世武功,把隔壁班里的那个“傻李新”打得跪地叫爹,指着他鼻子质问他,还敢不敢下课脱我裤子;比如说,情窦初开时,祈愿路上遇到一位绝色女孩,对我一见钟情,并且这个女孩的爸爸,还是校长或者班主任;比如说,前些年买房时,盼着能花两块钱买一张彩票,中一个亿。最终,这陪我一路走来的诸多“尾巴”中硕果仅存的,只有这根“变身空气”的尾巴。

我在记忆的深处,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好些个日子,最终确定,这根尾巴的起点,和碌碡爷爷,还有一个清晨,一辆“大白顶”汽车有关。

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冬日的清晨,碌碡爷爷不仅活着,并且壮实;我现在居住的楼宇还是一片荒地,并且距离市区可以用遥远来形容;我也还是一个农村里的小孩儿,和爹娘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土老百姓。

我想要到远方去。

当我吸溜着清鼻涕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碌碡爷爷的时候,他正用锈迹斑斑的破锨头,把大蝌蚪一样的羊粪蛋儿,一粒粒铲进粪筐里,像是捡拾散落在麦场上的粮食粒子。刚刚,一辆我们称之为“大白顶”的石油勘探工程车,在我们身边呼啸而去,消失在路的尽头,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中,留下一屁股“油臭”味。如今的孩子们,应该不知道,在那时候,“大白顶”所代表的,有夏天的汽水,有冬天的棉袄,还有喷香的油条和小伙伴面前的趾高气扬。

碌碡爷爷对我的想法很不以为然,依旧慢条斯理地捡拾着,幽幽地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有吃饽饽就肉的,就有嫌糠不够要饭的,半块窝头能让他高兴地蹦高。金銮殿里的皇上,成天大鱼大肉,晚上照样愁得睡不着觉。碌碡爷爷和我说,他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热热地吃一碗炝锅面,再打上两个荷包蛋,碗口上,油漂子忽悠忽悠的。

造物主给每一个生命体默认的设置里面,活下去,是最最基本的。面对严峻的存活环境,身为万物之灵的人,开动智慧的大脑,面对死亡的魔爪,向世界攫取各种食材,拼死抵抗。吃“观音土”,是碌碡爷爷听他爷爷说的;吃树皮,是母亲亲口对我说的;我曾吃过的,是“滚菜团子”。

应该是受了碌碡爷爷的影响,直到现在,“美味”这个词在我脑际闪过的时候,后面拖拽的还有一碗炝锅面。最最难以下咽的,依旧是苦兮兮的野菜。尽管如今野菜又“回光返照”似的,成了餐桌上的新宠。

3

一个想法,一旦在某个生命个体的思维土壤里埋身下去,一缕风,一丝雨,都有可能把它唤醒。素日里那些看似突发的奇想,其实早就有个缘起,在那里等着缘灭罢了。反之亦然。

变身空气,离开脚下的这块土地,到远方去,远方能带给我什么呢?从羡慕,到羞愧,再到耻辱,需要走过多少路程呢?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在我十九岁那年,如两记重拳,砸在我的胸口上。尽管在时光反复的清洗之下,有些模糊,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我旅程的一个拐点。

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大年初五,正是我第二年复课上“高五”的年假里。我到同村的新力叔家串门,临近中午的时候,新力叔说,要不咱们喝点酒吧。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喝酒,在偏远贫困的农村,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家里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才会炒菜喝酒。主家担心在客人面前丢人现眼,会把躲在门口扳着门框看着桌上的菜肴啃手指的半大孩子,都赶出去。在贫穷的泥潭里,保持尊严,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母亲把存放鸡蛋的小茅囤,藏在炕头被窝后面。打那个年月过来的孩子,哪一个没有偷嘴吃的经历呢?尤其对于上顿咸菜下顿咸菜,正在长身体的年轻人来说,借着喝酒,再吃一点酒肴,多沾一点荤腥油水,是体内生长的基因细胞迫切的需求。

或许新力叔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罢了。然而这话一出口,在他家院子里,便被他娘夹七夹八地数落了一通,尽管我心里还燃烧着炽热的火,可我能确认,美好的愿望幾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了。我只是没有想到,接下来,走出大门的我,隔着院墙,会差一点被一句话击倒。

“以后少和他近乎,都那么大个子的人,复了两年课,听说不是打篮球,就是戳台球,一点成色也不长,还想喝酒,我才不伺候这戳狗牙没出息的东西呢。”

“戳狗牙”是老家方言称呼乞丐的说法,在我高傲的心里,此前,是从来没有把自己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联系到一起的。直到很多年之后,风里雨里,我也算经历过许多的事情,算得上刻骨铭心的,也不少。可这句话,在现在看来,应该是刻得最深的。虽然说,被后来的年月磨去我尖利的棱角,可每每想起,心里还是会透出一股极深的隐隐之痛。

在那一刻,我又捡拾起儿时“大白顶”汽车的向往,决定逃离了,逃离脚下的庄稼地,到远方去。因为远方,不仅有香喷喷的“炝锅面”,还有尊严。

4

是距离产生美,还是钢筋混凝土构筑的都市丛林,缺少泥土的温度呢?

从乡村逃离到都市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黎明时,鸡鸣的声音;没有感受南风拂过面颊的清爽,没有嗅到霜降时节晨雾的味道,没有数着星星沉沉睡去了。而今,我面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路,如同纺线的母亲手中的棉条,在纺锤撕破空气的嗡嗡声里,抽出无穷无尽的丝线,向远方的地平线延伸,又延伸,一如我这一路走来的嘈杂。

猜你喜欢
大白尾巴爷爷
冬爷爷
站着吃
爷爷说
了不起的大白鸭
谁的尾巴最奇妙
比尾巴
瞧,它的尾巴会表达!
大白诞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