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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19世纪以来,一批来华德国人将他们视域中的中国用文字记录下来。依据史料和文本分析可知,近代来华德国人对中国的认识,一方面呈现出中国传统的稳定性和持久性特征,另一方面则在小范围内建构了在欧洲现代观念影响下特殊的现代中国。近代来华德国人对中国的认知是一定时空和历史语境的产物,在华亲历时代巨变的德国人对中国的认识更为深刻立体,处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近代中国呈现出特殊的时代性特征。
关键词:传统; 现代; 近代来华德国人; 中国观
中图分类号: K103 文献标识码: A DOI:10.13411/j.cnki.sxsx.2020.02.013
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Views on China of Germans Coming to China in Modern Times
WEN Xin
(Department of German, 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Xian 710128, China)
Abstract: Since the 19th century some Germans have come to China and made a record of China from their own vision. According to the historical data and text analysis, their concept of China shows on the one hand, the stability and persistenc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raditional China, on the other hand, it constructs a special “modern” China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odern European concepts on a small scale. The concept of China of Germans coming to China in modern times is a special product of time, space and historical context. Germans who have personally experienced the dramatically changed China could have a deeper and more stereoscopic understanding of China. The modern China, where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coexist, presented speci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ra.
Key words: tradition; modernity; Germans coming to China in modern times; views on China
一、引言
德国与中国总是在历史中不断相遇。从模糊的契丹概念、中世纪旅行者“童话般东方”的异国情调,到17、18八世纪由耶稣会士创造的辉煌天朝形象,德意志人在19世纪之前关于中国的知识几乎都是通过其他欧洲人的报道在欧洲内部的传递而获得的。马可波罗为中世纪欧洲人描绘了一个伟大而神奇的东方国度,激发了数百年间欧洲人对中国的想象和向往,为东西方之间最为真实的交往创造了真实和信任。对远东的地理考察和人文发现不仅为欧洲人创造了物质财富,同时也作为欧洲人认识世界和自我的重要经验来源,对欧洲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另一方面,从中国自身出发关注异域视角下的中国观念及其历史变迁,在强调多元文明互动交融以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当下也显得尤为重要。
19世纪之后,在地理知识和时代背景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德意志旅行者、商人和外交使节等来到中国,以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和视角,通过切身体验直接观察、认知和思考中国以及中德关系的未来。近代来华德国人一方面为欧洲带去关于中国的较为真实的一手信息,一方面也在思考应该如何理解和面对两种异质文化之间越来越频繁的互动和越来越密切的关系,部分来华德国人还将自己的在华经历和思考记录下来,以游记、日记、回忆录、工作报告等形式留存。近代来华德国人所记录的中国涵盖社会生活的各方面内容,视域广阔视角独特,其中的一些文本记录也可作为对中国现有历史文献的另一种异域视角的特殊补充,成為研究中国近代史和中德关系史的重要史料[1]。在“千年未遇之大变局”的十九世纪中,近代资本主义对外扩张进程使东方与西方之间产生了愈发频繁的交流和交往, 中国不再是孤立闭锁的天朝上国,在工业革命的时代呼唤下逐渐融入世界新格局。同时,缘起于资本主义和现代文明的现代性(modernity)观念和时代特征也影响着近代来华德国人对中国的认知,使其呈现出明显的现代性和文明变迁特征,传统与现代基本构成了这些真正具有中国经验的德国人对中国认识的两大要素。
二、传统观念:停滞的中国
在时代和现实的变迁中,18世纪末期的中国已逐渐成为与耶稣会士时代宣扬的理想社会极端背离的对立面,尤其是马戛尔尼使团的到访更为欧洲传递了极其负面的中国形象。19世纪来华德国人几乎都会通过各种视角介绍和评论中国的停滞和衰败,不过在19世纪前三十年中,这种批判的声音尚且微弱,只有少数的旅行报告描述过中国及其保守的态度:“在这个国家,人们对所有事物的卓越和完美深信不疑,任何涉及改变的提议会被嘲笑,甚至被视为应受惩罚。”[2]150从历史发展、生存状态、人性、宗教等角度考察,停滞的中国几乎完全成为鸦片战争之后来华德国人的核心中国观。19世纪中期来华德国人戈尔茨(Karl Graf von G rtz,1822-1885)认为中国人的民族特征是僵化和谨慎,他们不仅与世界其他地区保持距离,自身也变得软弱无力。中国历史的永久性和连续性形成了历史发展的瘫痪和停滞。[3]71德国人不仅认为中国的历史发展陷入停滞,也将这一思想用来解释中国社会和人类学问题,即“中国现存社会状况的古老形态”[4]VI,“中国人不是天生的斗士,也许这个民族过于古老,影响越来越弱。这点毋庸置疑。”[5]92
19世纪欧洲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发展,而与此相对的中国的日益贫困则引发越来越多的关注:“中国一定时期内的人口增长高于粮食生产,1830年起贸易顺差也处于不利境地,特别是由于鸦片进口增加导致的通货膨胀,同时自然灾害频发,这些都降低了19世纪中国人的生活水平。”[6]21令绝大多数德国人感到剧烈冲击的是中国现实生活中的异国情调和陌生感,中国人的生活贫穷而单调,无论在东海岸、沙漠地带、内陆中心抑或西部地区,中国的城市设施、房屋设计、人性特征、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家居布置、生活方式和口味几乎都是一致的。[7]934中国的饮食文化更让德国人感到陌生和矛盾,这些产生于19世纪的认识几乎成为延续至今的中国饮食刻板印象。19世纪中期来华的东亚远征团易北河号船长维尔纳(Reinhold Werner,1825-1909)说,中国人经常把似乎根本不属于餐桌的东西放上台面,各种各样以海胆、鱿鱼、鱼翅、鸽子蛋和海产品为食材的菜品令德国人厌恶。维尔纳多次参加中式宴会,并将一切的品尝过程视作英勇的壮举:“那东西的味道太糟,根本不可食用。”[8]236德国人普遍认为,中国的食物与德国无可比拟,中国食物有什么营养?“猪是中国人最常食用和最为喜爱的肉类,全国各地的牛都很少进入市场。温顺的鸭子是家禽中的首选,你能在店铺看见数百只活鸭被宰杀、熏制、油炸。……狗、猫和老鼠也难以幸免,特别是挂在肉店中被剥皮的老鼠,溜光的白色身体看起来非常开胃。”[8]239
对德国人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也引发了许多关注,马匹、骡子和驴子是中国常见的畜力,在蒙古建有大型驴子饲养基地,向全国输送。在中国北方常见并已经推广至中亚地区的代步工具是一种两轮车。[9]155德国商人施利曼(Heinrich Schliemann)如此描述两轮车:“两轮车是中国唯一的允许在城市道路状况和主要陆路状况下使用的交通工具。它的顶棚是由蓝色棉布覆盖的拱形。这种车太短而不能躺下,也不能高到足以用欧洲的方式乘坐,对任何欧洲人来说都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如果中国人没有同样的感受,只能说是我错了,或者是他们的神经系统质量特别好。”[10]18对二轮车知之甚少的地区主要是山东和广东,那儿的人们主要使用手推车运送旅客和行李。在较为平缓的山区和缺乏水路的西北各省,轿子是常见的交通工具,但通常是供满族官员和尊贵的女士使用。据19世纪末驻华外交官福兰阁(Otto Franke,1863-1946)回忆录记载,骡车和轿子两样交通工具都有缺陷,因此很多人宁可步行,尽管在漆黑之处只能依靠佣人在前面提灯。[11]49在蒸汽动力以及电力投入交通运输之后,德国的交通工具也因此以非凡的速度发展,只有最为便捷的水路船舶才能使德国旅行者满意,这与当时中国落后的交通工具再次形成巨大反差。
对德国人来说,中国人在建筑方面只取得了很小的进步,这种缺乏创造精神的单调主要是中国人自满和顽固的后果。中国城市仍然按照旧模式规划,街道狭窄脏乱。[12]209-210对中国城市居住区域场景的描述也与衰落的主题紧密联系在一起,“北京的宽阔街道大多由大理石块铺设,大理石板覆盖着排水沟。现在,一切都在腐烂,寺庙非常破败,满族高官的府邸与各省的衙门也没什么区别。”[13]年德国人眼中的厦门满是狭窄、弯曲和肮脏的街道,又小又黑又破的商店,以及随处可见的拥挤人群,令人非常不快。对当时的大多数德国人来说,中国人保守而懦弱,缺乏清洁和卫生的概念:“所有的黄褐色皮肤的中国人肮脏,衣衫褴褛。”[13]205整个中国人的性格并不值得称赞:他们最宝贵的美德是对行动的热爱,以及对长辈和上级的无条件服从。[2]171“当你看到数百万中国人时,你就会意识到个人的生命在这里没有价值。”[14]195中国从内在精神思想和外在社会发展等各方面表现出停滞,利林费尔德(Lilienfeld A.)认为中国人的习惯与古代保持相同,对于时尚和潮流他们一无所知。他们的服饰、饮食甚至是喜剧形式都与一千年前基本相同。[15]142
在来华德国人眼中,“文化”是一个相对概念,目前中国文化类似于英国或意大利文艺复兴时的水平,与欧洲现代自然科学和技术相比,中国文化有着悲惨的印象,中国僵化的文化是一种“半文化”。黑格尔的中国历史停滞论深深影响了19世纪欧洲人对中国的认识,“我们的好朋友,中国人,完全有理由为他们的古老文化而骄傲;我也崇拜中国文化,但它并不总是适合我。” [16]79在中国停留期间,许多德国人都对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形成了宽容、自由的印象,中国人占统治地位的宗教信仰不是纯粹的佛教,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儒释道并存。我们能够从文献资料发现许多关于中国人宗教宽容的记录。维尔纳甚至认为中国拥有完全的宗教自由。他强调,儒家、道教、佛教和喇嘛教在中国和平相处并存。[8]145然而,许多德国人根本无法理解中国的这种宗教形态,他们坚信中国人信仰自己古老宗教的时候,会长期保持较低的发展程度,只有信仰基督教才能使中国人摆脱现在的状态。世纪之交经常出现在德国的“黄祸”口号则很少出现于当时来华德国人的筆下,但在19世纪最后30年间,来华德国人都深知“黄祸”一词背后与中国停滞相关的含义。如果中国人突然达到了与高度发展的教育和精神力量相匹配的智力水平,那么他们将凭借巨大的人数征服世界。然而,现在中国人与欧洲人的交往似乎仅限于交换茶叶和丝绸。以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33-1905)为代表的这些来华德国人与德国经济界和公众的想法一致,认为中国经济潜力的发展和巨大的人口数量将对西方构成威胁。与此同时,这些观念也暗示了当时西方教育和精神力量的优越性,传统中国的绝对停滞形象是欧洲中心主义和极端狭隘观念的历史产物。
三、寻找中国的现代性可能
历史发展明显走向进步清楚地反映了19世纪的现代主义,尽管并不清楚进步的方向,但人们首先肯定进步。自19世纪70年代以来,现代性的具体目标才变得清晰,人们将物质和精神变革联系起来,确定了它们各自的定义。现代的定义来源于西方,帮助中国操作和实现现代的也是西方,中国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欧洲扩张和西方中心主义的时代漩涡,这意味着中国首先需要从西方获取经济的现代成就,也包括吸纳西方技术、文化和宗教的文明成果。自1840年起,与停滞的中国相平行的现代主题愈来愈多地出现在来华德国人的视域中,这一重要转变是由德国的逐步现代化,以及鸦片战争后中欧政治格局的发展而带来的。早在1856年,普鲁士人格罗贝便就鸦片战争对中国的划时代意义进行过阐述:“被世界围观的中国似乎正在酝酿新的重要事件。与英国几乎无条件的战争创造了新格局,天国成为了与世界其他国家的相对面。中国再也不能让自己保持孤立,再也无法抗拒世界进步带来的影响。”现代性问题也成为西方之中国形象研究的核心概念。[17]105
创造物质现代中国的关键是欧洲工业革命和机器生产所创造的一切新事物,铁路、蒸汽机、煤矿、商贸和社会化大生产。蒸汽船和铁路将使得整个中国开放,西方的思想和影响将渗透至中国。李希霍芬坚信:“汽船和铁路将开放整个国家,西方的思想和行动将渗透到中国。在我看来,开发煤矿是令这个四亿人口的帝国发生物质和精神转变的第一步。”李希霍芬也是极少数持有明确的现代中国概念的来华德国人。在欧洲现代力量的引领下,中国将走向现代,然而无论我们多么相信我们的胜利优势,中国人热情拥抱并谦卑地欢迎进入他们海岸的陌生人的时代还没有到来。[18]14由于德国人对中国经济机遇的兴趣,同时也是出于对激烈竞争下德国经济发展前景的关注,来华德国人将经济与中国的现代发展相结合。“我们应该与英国人竞争,打开拥有3.6亿消费者的中国市场,与中国、日本和暹罗签订贸易合同。如果使用得当,这将为我们的贸易政策的未来提供最好的机遇。”[8]215德国人认为,与欧洲的贸易和经济关系能够帮助中国摆脱困境,实现互利共赢。因此,大力发展中德经贸和经济关系成为德国人开发巨大的中国市场的希望。普鲁士新教传教士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在1830年代的记录中强调中国经济为欧洲带来的新机遇,他笔下的天津港“贸易范围非常广泛,每年有超过500艘商船从中国南方和暹罗等地驶入天津。河面上覆盖着船只,即便在利物浦也很难看到如此繁忙的海上贸易。……没有其他中国港口的贸易如天津港一般富有成效。……天津对外国贸易公司来说是一个完美的港口。……因为天津占据很多贸易优势,它必须得到欧洲商人的关注。”[19]107尽管早期来华德国人并不明确中国现代化的具体情形,但作为历史的亲历者,他们能够清楚地意识到中国走向现代的总体发展方向。
19世纪40年代已有普鲁士商人通过个人形式或政府派出来华寻找商贸机会,考察与中国开展商贸关系的艰难程度,如礼和洋行创始人卡洛维茨(Richard von Carlowitz,1817—1886)以及格罗贝。在德意志逐步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1861年普鲁士东亚远征考察团的活动对评估中德商贸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发展商业被视为帮助中国摆脱停滞不前现状,以及为中西方创造利益的工具。作为重要的经济因素,中国的运河和河流系统也得到了来华德国人的重视,然而,与整个国家发展停滞随之而来的是运河的衰败,只有通过引入西方现代方法才能带来预期效益。德国人尤为强调鐵路网络的建设,“只有整个中国如新时代预计的那样被铁路穿越时,中国的工业才能发展到难以想象的规模。”中国香港和上海作为较早开放的地区,其经济发展成果尤为受到德国人的关注,当然也包括其他正在发展的城市,例如汉口:“一旦中国人接受了我们现代文明的成就,即机器制造的知识,以及通过铁路建设更好地利用这个伟大帝国拥有的丰富自然宝藏和财富,汉口很可能轻松跃居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和贸易城市之一。”[20]2
近代中国基督教处于批判和现代的矛盾中。十九世纪中后期大多数来华德国人过分夸大基督教的重要性,即便没有传教使命的德国人也将宗教与现代使命结合在一起,“我们必须帮助中国人,而毫无疑问我们文化最深层的力量和根基在于基督教。”[21]2经济合作、中国国内政治状况、德国在华参与、国际竞争和传教构成了促进中国参与现代进程、实现各方利益的综合关系体。大多数来华德国人认为中国的现代进程应该从经济层面入手,极少涉及中国国内的政治社会或外交政策,他们不会密切关注中国的政治局势和政策,对此既没有兴趣也无法理解。19世纪最后三十年间,传统与现代两种中国发展特征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来华德国人视域中。世纪之交以来,来华德国人对争取德国在华经济利益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激进,这与德国迫切需要寻找一个东亚殖民中心的急切愿望相一致,尤其是德国获得胶州殖民地后,来华德国人转而重点关注胶州的经济形势,甚至无视中国其他地区的发展状况。
四、传统与现代的碰撞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的“轴心时代”理论认为,大航海时期之后的世界可能会再次出现一个新的轴心期,东方与西方、亚洲与欧洲、中国与德国,在这一历史的时空语境下相互作用,紧密联结在一起。在对社会历史和全球史的整体研究过程中,人类逐渐产生了理解异质文化的需求。从18世纪下半页开始,世界史和全球史已经在某些历史思考的领域确立产生根本转变的重要要素。大量的开端,尤其是哥廷根的历史学家盖特(Johann Christoph Gattere,1795-1799)和施勒策尔(August Ludwig von Schl zer,1735-1809)是很好的例证,19世纪德国历史学家兰克也在历史编撰的顶峰及后期认识到异质文化参与近代历史研究的重要意义。近代来华德国人对中国的认识一方面呈现出中国传统的稳定性和持久性特征,另一方面则在小范围内建构了在欧洲现代观念影响下的特殊现代中国。对欧洲人来说,中国自近代早期以来就具有持久的稳定性和文明程度,这种永久性在资本主义飞速发展的19世纪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传统和稳定会逐渐走向停滞,其实停滞本身并不消极,只是与欧洲不断加速的现代化动态进程相比,中国的停滞越来越显著,最后成为真正的衰落。18世纪和19世纪初期的欧洲人也没有明显意识到这种衰败,是欧洲自身内部的现代化构建了欧洲人对异域的评判尺度。德国现代化进程和帝国主义的发展影响了来华德国人对中国停滞衰败的认知和评估,德国人对中国的认知从17、18世纪对异国情调的敬仰,到19世纪初期温和的批判,最后发展为世纪之交对中国的激烈批评和帝国主义倾向。
大多数德国人认为,中国与欧洲社会发展的本质不同在于,中国缺乏现代和前瞻性的发展,国家倾向于保护现存的成就,这是中国一直以来稳定的重要因素。思想上的保守主义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停滞:“中国政府不愿发展科学,因为国家宪法会随着人民的思想启蒙而动摇。中国重视通过农业、瓷器和丝绸这样的技能发展增加了国家和政府的财富和收入。因此,尽管中华帝国的统治者多次发生更迭,但皇朝的宪法却从未改变,目的就是让中国人习惯服从和奴役,保持持续和稳定的社会结构,阻断任何形式的创新精神。”[2]148在严格模仿祖先和先辈的过程中,中国人得到了拯救,过去的经典必须保持绝对神圣,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它切断了所有创新和进步以及所有令人信服的思想和创造性的行为;中国人总是回归自己,他们的国家、社会和宗教生活都建立在最遥远的过去的基础上,并向世界提供了一种稳定的景象。
近代来华德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不仅限于停滞不前,也表明了与衰败相对的、较为积极的现代中国形象及其可能性。与中国停滞衰败的整体基调相比,德国人视域中的现代中国并未形成较大系统和规模,但代表了少数德国人在中国追寻现代发展的初步构想和实践,尽管这一部分与德国政府的殖民扩张计划密切相关。1870-1871年左右,在东亚建立一个德国海军基地的想法逐渐成形。1864年,人类学家阿道夫·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1826-1905)从上海途经北京前往蒙古边境,集中处理了一系列与获得东亚海军基地相关的问题,并与德国地理协会成员共同完成了《德国在东亚的利益》一文。只要中国通过铁路和电报受到欧洲时代精神的影响,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销售市场,数量庞大的中国人将成为消费者,铁路、蒸汽机、电力等新的机器工业主义从根本上将中国卷入世界市场,改变了东西方所有人的生活。来华德国人认识到,中国将伴随现代化而出现新的经济和社会结构调整,而中国政府和官员对此种发展持反对态度。旅行者埃勒斯(Otto Ehrenfried Ehlers,1855-1895)认为中国政府抵制修建铁路的原因是担心唤醒“社会问题的幽灵,因为数百万中国人依靠运输而生。”[22]213这些现代化项目的实施无论如何都意味着对中国现存衰败倒退的终结,因此必须需要强大的力量来应对中国的抵抗。德国记者沃尔夫(Eugen Wolf,1850-1912)认为只有一种能够实现在中国修建铁路的方法:“说德语!只有来自上层的巨大压力,才能够使欧洲财团成功。正如俄国所做的那样,打压总理衙门在铁路修建方面的特许权。”[23]64中国人的土葬习俗对近代交通建设产生重大影响,施利曼也注意到这一问题:“因为中国各地都有这样用来丧葬的山丘,人们就不难理解,在这些地区修建铁路是毫无可能的。不论选取哪条曲线,都会扰乱祖先的平静,违反神圣的习俗。仅仅出于这个原因,任何在中国修建铁路线的企图都将不可避免地导致一场普遍的革命。”[10]48而这便是西方视域下近代中国传统与现代特征交织的焦点与矛盾所在。
20世纪初来华的德国摄影师柏士曼(Ernst Boerschmann,1873-1949)深刻反思了传统与现代意义上的中国:“中国人深刻的自然意识和艺术需要经历多少时间才與他们的自然、宗教和统一文化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形成这种在我们个人主义和分裂的现代时期如此奇妙的独立结构。然而,面对欧洲进步的优势力量,中国人的这种独特性逐渐减少,被涌入而来的西方军队和精神超越。我们将从中国人那里得到什么内在的财富?我们将会带给中国人什么外在的东西?”[24]202这或许是传统与现代并存发展的中国对西方存在的参照和对世界的意义。
五、结语
传统意义上的停滞与新兴的现代性可能构成了近代来华德国人中国观的两大要素,今天人们可能已经很难看到的某些令人震惊的傲慢语调和使命感的文字表述频繁出现于德国人笔下,在这一点上,文化自明以及对异文化的尊重显得尤为重要。近代来华德国人对中国的认知是一定时空和历史语境的特殊产物,在扩张与征服成为时代主题的19世纪,在华亲历时代巨变的德国人也对中国有了更为深刻和立体的认识,自我意识与期待视野在来华德国人与中国的历史相遇中发挥了基础性作用。德国当代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1945-)认为,在阐释学视域下所有的理解都是一种源自远方的理解。[25]如果存在对话和距离感,外国人与中国人可以更好地理解彼此,而理解已经在诠释,中国与德国之间遥远的地理距离与文化差异也可以成为互相理解和诠释的前提。
直至今日,现代性依然是世界社会经济和发展政策的核心特征,其基础是只有采用西方模式才能促进繁荣和发展。然而,当下的现代性不等于西方性,西方化不能完全概括新时代下的现代性发展特征,尤其是有中国这样一个古老而新兴的东方大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参与。在近代特殊的历史语境中,我们能够通过近代来华德国人的视角来回顾德国人对中国的认知和批评,对自我意识的思考,以及他们对中国现代性和未来发展的寻找与期待,在历史和全球化的语境下继续探索东西方文明互动和发展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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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叶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