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楷发微

2020-06-03 04:38葛承雍
月读 2020年4期
关键词:曹魏楷书书法艺术

葛承雍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书法神韵,但在每一个历史时代的初期,却往往受前代特定的政治功利、道德伦理的影响,受前代精神氛围、民俗风尚的浸染,继承着前代的文化基础和生活传统,逐渐才呈现出自己的特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曹魏时期的书法既有上下一贯的风采神韵,又有异于其前后时代的色泽笔调。

曹操、曹丕父子对书法非常重视。曹操尤为倾慕梁鹄的“八分体”,认为他的字比他老师师宜官雅劲,他破荆州刘表后,迫不及待地募求梁鹄,将其招致幕下并委以重任。曹魏宫中的题署,皆出梁鹄之手,曹操还将梁鹄的书法“悬著帐中,及以钉壁玩之”(《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卫恒《四体书势序》)。曹丕同他父亲一样酷爱书法,像当时著名书法家邯郸淳博学有才,工精各体,名著于时,曹丕称帝后,以他为博士给事中,厚加礼遇。当然,曹氏父子本人的书法水平也很高,梁代庾肩吾在他的《书品》中说:“魏帝笔墨雄赡。”唐代张怀瓘的《书断》也说:“武帝尤工章草,雄逸绝伦。”由于曹操的大力提倡和扶植,加之汉末书法的遗风余烈,使得曹魏时期的书法一时称盛,出现了邯郸淳、韦诞、梁鹄等著名书法家。曹魏统治时期对书法的垂青,与汉灵帝时用书法把知识分子引向脱离政治的道路大不相同。一方面,曹操因其出身而成为当时清议所鄙薄的人物,有些名士始终瞧不起他,所以曹操想利用书法来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另—方面,这也是曹魏集团招引名士文人、笼络知识分子的一种手段,将受压制和排挤的士人名流吸收到自己的帐下,“唯才是举,知人善任”,形成一个有力的智囊团。因此,虽然三国时期战乱不已,但书法艺术不仅没有中断或停滞,反而进一步成为官僚、士族和知识分子竞相标榜的一种风尚,苦学书法成了当时的社会现象。

从这个时期遗留下来的石刻,如《上尊号碑》《受禅碑》《孔羡碑》《黄初残碑》《曹真残碑》《十三字残碑》《胶东令王君断碑》《庐江太守范式碑》《王基断碑》等来看,其魄力雄浑,朴茂凝重,仍继承着汉碑中遒劲的神韵、奇纵超逸的风骨,虽不知书者的名氏,却足以证明曹魏时期书法艺术的发展。

在书体上,特别是在庄重严肃的碑刻上,魏初仍使用汉隶,后来,钟繇将流行于民间的简化的隶书笔法加以归纳,去掉明显的蚕头燕尾和左右波磔,而促进了楷书的形成和确立。楷书是象形文字向表意文字过渡的最后阶段,从西汉“章楷”滥觞到这时的正式出现,是书法艺术迈向成熟的决定性一步。虽然魏楷从结体到用笔都呈现出一种简淡古朴的雅拙感,在一定程度上还表现着过渡阶段的形体,但楷书方正,笔画平直,结构简省,点画轻便,具有比隸书更便于书写的特点,因而迅速得到普及。随着楷书的推广草、行体也相继经过章草、章行的过渡而定型。这样,楷、行、草三种书体逐渐成为魏晋南北朝书坛的主要书体,成为中国书法发展史上风格多样、各臻其妙的重要时期。

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三国鼎立时期,从文化发展来看,实以魏为主流。书法作为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然也以魏的规模最大,影响最深。地处四川的蜀汉保国尚无余力,更谈不上重视书法艺术了。只有能与曹魏抗衡的东吴,才稍有时间顾及文化的发展。这一方面是由于孙吴政权是靠世家大族的支持建立和发展的,而世家大族垄断着文化的事业;另一方面是经过汉末大动乱,南北知识分子在东吴汇聚,北方汉隶和南方篆体不仅融合,而且中原的真楷也传行于江南。像隶楷交融的《九真太守谷朗碑》,既有楷书横平竖直的匀称结构,又有隶书秀雅茂美的笔意,特别是完全以楷书人碑的《吴衡阳郡太守葛府君碑》,端庄工整,点画精密,是极有纪念意义的一座石碑,甚至有人说它是书法史上第一座用楷书书写的石碑。又如吴国天玺纪功篆书《天发神谶碑》,颇有盛名,传为皇象所书,它横折点竖笔画起笔均用方笔,横画两端都有棱角,是取法于隶书,竖画收笔多为悬针,是取象于倒薤,字体大而正方,以楚篆为体,以汉隶为用,这不正是南北文化交流融合的表现吗?诚然,魏国正始年间邯郸淳的《三体石经·尚书》《三体石经·左传》残文也并录古文、小篆、隶书,古文直画两端都尖锐,篆文直画末端也尖锐,都是取象于倒薤,特别是它集汉篆之大成,存八分楷则,体势呈纵势长方,舒展挺拔,雄浑古朴。随着曹魏势力由北向南延伸,北方的书法风格也日渐濡染南方人的观念,最终凝结成中国文化共同的心理结构。

在曹魏时期,作为体现个人修养和性格的方式,书法似乎更受知识分子的偏爱。汉字的形体结构固然有其自身的审美价值,但对文人士大夫来说,通过书写表达或感受人的性格、情感及生命韵律,才是书法艺术的美妙所在。因此,书法艺术从曹魏开始空前普及,特别是文人学士及官僚士大夫组成了推动书法走向高潮的主要力量,许多人作为天才的书法家而名垂书史,钟繇就是这一群体的代表人物。

钟繇是曹魏重臣,魏明帝时封为定陵侯,加授太傅衔,故世称“钟太傅”。他曾以东汉工于篆隶的曹喜、长于行书的刘德升、善于八分的蔡邕为师,又吸收了各家的长处为己所用,擅长隶、楷、行、草诸体,尤其是在楷书方面有着巨大成就。他冲破东汉以来隶书的规矩,以真楷的横、捺取代了藏锋、翻笔的隶书,又参以篆书、草书的圆转笔画,将隶书中方正平直、简省易写的成分集中起来,促进了真楷的定型。

钟繇《宣示表》

由于钟繇的真楷古雅绝妙,刚柔兼备,点画之间别有异趣,所以魏晋时代的书法家几乎没有不受他影响的。有人评价他的书法“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行间茂密,实亦难过”(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还有人称他“真书绝妙,乃过于师”,“秦汉以来,一人而已”(张怀璀《书断》)。尽管他的书法墨迹实物无存,但从后人临摹的作品来看,像《上尊号碑》的隶书“点如山颓,滴如雨骤,纤如丝毫,轻如云雾,去若鸣凤之游云汉,来若游女之入花林”(祝嘉《书学史》),体现了精湛的汉隶功夫。又像《贺捷表》反映了楷书初步确立的形态,结体扁方,笔画平直而无波势,略存二分隶意的拙朴,而八分的楷书则“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宣和书谱》)。其他如《宣示表》《荐季直表》《力命表》《墓田丙舍帖》等,皆高古纯朴,超妙入神,是书法艺术的瑰宝。当然,真楷不可能是钟繇_人独创的,但他在这种新书体的完善、推广上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不付出巨大的劳动创造力,是决然建立不起规矩法度的。史书记载他年轻时写书法,十六年足不出户,为得到蔡邕的《笔法》居然暗中令人盗开韦诞的墓室以获得;临死时,他对其子钟会说:“吾精思学书,学其用笔。若与人居,画地广数步,卧画被穿过表,如厕至于忘归,见万类皆画像之。”这样汇集天地万物之“类”而创出自然之“像”,排除了实物的简单形似,而抓住了“万类”之理和运动节奏,用高度抽象又高度象征的手法,用文字的结构形态反映自然精神的本质和人的认识精神的“内象”,从而使人的主体精神在书法实践中有了重要位置。正因为钟繇的刻苦实践精神与高度联想所含的“像”,使得他上能与汉代草圣张芝并称“钟张”,下能与晋代王羲之并称“钟王”,的确是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

与东汉后期相反,曹氏集团出于政治目的,大力禁断淫祀,破除谶纬迷信,以扩大其政权在庶族地主中的政治基础,因此提出了立碑之禁,唯朝廷有需要时始立,私人为之则属禁例。虽然当时违反禁令而私立碑者未绝,但碑刻数量较之东汉后期大大减少,这给后世研究书体变化带来了不便。但从《流沙坠简》中所收魏景元四年(263)简牍墨迹、魏甘露元年(256)《譬喻经》墨迹以及安徽亳州曹操宗族墓出土的大量砖文中行书、今草乃至狂草的书体来看,这时期楷、行、草三体同时流行,与丛帖(古今名帖汇编之称)中钟繇书法遗迹非常相似,这标志着书体变化已普及民间,蔚为大观。

曹魏时期出现的另一个新格局,是师承的风尚和书派的形成。由于汉代书法家并没有墨迹留名的习俗,所以后人临摹前人只能构成崇尚的关系;而在曹魏时期,师承关系成了一种社会风尚,不仅钟繇的行书师承刘德升,另一书法家胡昭也同出刘德升之门,只是“昭用笔肥重,不若繇之瘦劲,故昭卒于无闻,而繇独得以行书显”(《宣和书谱》)。又如邯郸淳师承曹喜篆书,名著于时;韦诞又师承邯郸淳,草书则师张伯英,龙威虎振,剑拔弩张;东吴皇象草书师承杜度,笔势沉着痛快,精深奇崛。这都极大提高了书法家的地位,使得其名流传,承嗣不绝。

当时在书法艺术上能与钟繇平分秋色的是卫觊,他好古文,鸟、篆、隶、草无所不善,书写的《受禅表》,鸱视虎顾,雄伟冠时;草书则体瘦而笔迹妙绝。曹魏之后爱好书法的文人名士,就各以钟、卫为宗,形成两家书派,一代接一代地师传下去。

自十六国大混乱到永嘉南渡以后,世家名门四处迁徙,有的避处北国,有的流亡江南。受业于卫觊的江琼、江统,以后又有崔悦、崔潜父子相继师承,遂使卫觊的书法流传于北方,并被尊为一时范式。而钟繇新体则随晋室南迁而南下,如王导怀藏着钟繇《宣示帖》过江,其他带钟书南来者也不乏其人,于是钟繇墨迹流传于江南,远胜于他在北方的影响。东晋的书法家大多受到钟法的影响。

钟、卫两家书派对后世的影响虽然不同,但书派之兴却滥觞于曹魏。南北书法风格和不同的审美情趣也是从曹魏开始的。北方的雄才大略,自然神韵;南方的闲适淡泊,清逸超远,都是人们当时内在感情的外在表现。正是由于文化土壤的不同,特别是在南北不同的政治环境下,书法世界展现出无限的丰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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