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主“蚩尤”探究

2020-06-03 13:06张海涛
唐都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东平蚩尤战神

张海涛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1)

在先秦时期的军事祭祀体系中,齐国祭祀系统较之其他六国最独特之处,便是对“兵主蚩尤”的祭祀。《史记·封禅书》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对于与炎黄齐名的“蚩尤”及相关文化的研究,从古至今不可胜数。但是对于形成于战国中后期齐国“八神”祭祀系统(1)齐国“八神”为“天主”“地主”“蚩尤”“阴主”“阳主”“月主”“日主”“时主”。据张华松先生的研究,“八主”系统形成于战国中后期,这种看法大致符合历史事实。参见张华松《八主析论》,载于《管子学刊》1995年第2期。,亦即明显带有齐地军事文化烙印的“兵主蚩尤”的研究,却少有人关注。笔者不自揣度,辄书所见,从“兵主蚩尤”的几个方面加以考述,以求教于方家。

一、战神的文化人类学涵义

泰勒在研究万物有灵观时指出:“原始社会设置了这样一些神,或者以特殊的职责来加强自己那些公认的神,或者将这些职能妄加到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所想象出的那一般神的人物身上。”[1]战神无疑是出于战争的需要而被塑造出来的,泰勒曾举易洛魁人的战神阿列斯科夫、印第安人的太阳神、智利阿劳干人的彼尔兰等例子说明,中国则举关帝为例子。然而事实上在中国,比关帝更早的——蚩尤则早已作为战神被广泛崇拜。

中国的战神最早出现在何时?论者或以“蚩尤”为例子,或以传说中“刑天”“玄女”为例(2)参见李申《宗教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页;颜建真《战神的更替:玄女代替蚩尤》,载于《天府新论》2007年第5期;龚维英《无头战神刑天考辨》,载于《云南社会科学》1986年第1期。,一个共同的特点是把“战神”当作人神来看,事实上战神未必就是人神,也可为自然神,印第安人的战神是太阳,智利阿劳干人的战神是雷神,维特契洛波赫特是四季神等等,在中国少数民族也有证明,如纳西族的战神“高本”本是森林之神[2]25,锡伯族的罗刹汗本是河神[2]27,在中国原始社会及商周社会,亦有可能出现把自然神赋予特殊的职责。从目前的文献来看,大约春秋以前尚不见以自然神和人神作为战神的铁定史实,而蚩尤的出现,显然反映了战神从自然崇拜到人神崇拜的转变(3)当然,作为另一种见解,蚩尤也有可能是氏族名,因为善于征战而被后世尊为战神,如彝族传说中的战神和武力之神“糯”(或译作“诺”),就本是一个善战尚武的氏族。参见王继超、陈光明《彝族源流》第1册,贵州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178页。。

二、文献中的蚩尤形象与时间、地域关系

蚩尤的形象在先秦文献中并不固定,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域有所差异。

在可认定为西周的文献《逸周书·尝麦解》篇中,蚩尤的形象是作为黄帝的对立面——反面形象出现,“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以甲兵释怒,用大正顺天思序,纪于大帝,用名之曰绝辔之野”。这里显然把涿鹿之战的原因归责于蚩尤,而战争后言“顺天思序,纪于大帝”,又说明黄帝维护了“天”的正常秩序。在稍晚一些的文献《尚书·吕刑》当中,言辞更加激烈,“王曰:‘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可见,在西周正统观念中,蚩尤完全是以负面形象出现的。

《国语·楚语》曰:“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蚩尤曾是九黎的君长(4)东汉高诱说:“蚩尤,九黎民之君,始兵也。”马融云:“(蚩尤)少昊之末,九黎君名。”参见《战国策·秦策一》注,《经典释文·吕刑》所引马融语。徐旭生说“东汉的学者全说蚩尤是九黎的君长,其说应有所本。”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增订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1页。,此段记载并非描写蚩尤作乱,然而对于蚩尤后世氏族,仍然贯以“乱德”的罪名,显示在春秋时期时人的议论中,蚩尤与其氏族九黎的形象并没有变化。

春秋及以前蚩尤均被视为黄帝的对立面,因此在正统国家宗教秩序和祀典中,盖无祭祀蚩尤之事,在这时期的文献中没有出现军事活动祭祀蚩尤的情况不难理解。从“蚩尤”二字亦可得出这种结论,“蚩”是贬义词,《说文》释为“虫也”;《六书正讹》曰:“凡无知者,皆以蚩名之”。而“‘尤’为部落名。尤又作由,意为农。”[3]蚩尤大概是华夏族所传下来的贬称,未必部落本叫“蚩尤”。

进入战国,蚩尤形象发生了很大变化,概括起来有三:一是继承西周传统的儒家文献中,蚩尤仍以负面形象出现。如《大戴礼记·用兵》云:“公曰:‘蚩尤作兵与?’子曰:‘否!蚩尤庶人之贪者也,及利无义,不顾厥亲,以丧厥身。蚩尤惛欲而无厌者也,何器之能作?’”二是三晋的文献中,蚩尤已较中性,如《韩非子·十过》曰:“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三是在齐国、楚国、秦国等地的文献中,虽对于蚩尤仍然有否定的记载,如《十大经·五正》《十大经·正乱》等(5)《十大经》大概是战国中期的作品,亦是黄老之学肇始,蚩尤形象是“反义逆时”“反义伓(倍)宗”。《十大经·正乱》篇记载黄帝与蚩尤作战准备、交战、获胜、为民立禁的过程,通篇谴责蚩尤的罪行。,但蚩尤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文字亦多,黄帝有时反而成为反面角色。据齐地文献《管子》载:

(黄帝)修教十年,而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是岁相兼者诸侯九,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雍狐之戟芮戈,是岁相兼者诸侯十二。(《地数》)

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五行》)

二篇所记载黄帝、蚩尤之事自不能当作可信史实,但其反映的蚩尤形象,无疑是正面的。《地数》记载齐桓公与管子谈矿产资源的开发,以蚩尤为例,盖对蚩尤兼国之举较为赞同。《五行》则直接把蚩尤看作贤臣。二篇大概都是战国中后期的作品,可以看出至战国时期齐国蚩尤形象所发生的变化。

在楚地文献中,《山海经》记载蚩尤神话传说,已少带褒贬色彩,此外亦有正面的记载,如《庄子·盗跖》:

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

又如《鹖冠子·世兵》所载:

道有度数,故神明可交也,物有相胜,故水火可用也,东西南北,故形名可信也。五帝在前,三王在后,上德已衰矣,兵知俱起。黄帝百战,蚩尤七十二,尧伐有唐,禹服有苗,天不变其常。

《庄子·盗跖》是战国末期道家作品[4],为楚人所作的可能性很大,篇中黄帝成为失德的侵略者,蚩尤成为受害者。《鹖冠子》曾一度疑为伪书,然在马王堆帛书出土《黄帝四经》后,这种质疑少了很多,其大体为战国末期或者稍晚所作。鹖冠子为楚人,篇中蚩尤与黄帝、尧、禹等圣王均为同类人物,未有等差。

秦地文献的记载如:

又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胜者为长。(《吕氏春秋·荡兵》)

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吕氏春秋·明理》)

劳曰:昔者蚩尤卜铸五兵而攴占赤□(《王家台秦简·归藏》)

《明理》与《归藏》对蚩尤无明显的偏好,但是《荡兵》却有为蚩尤辩护之义,篇中“蚩尤作兵”与“黄、炎故用水火矣”并称,又言“五帝固相与争矣”,与《鹖冠子·世兵》观点极为相似。

齐地、楚地、秦地文献所载蚩尤形象多有相似之处,可能与三者皆属东夷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6)蚩尤是东夷之神,这是学界的一般看法。齐国的旧地本为东夷文化的发源地。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太公望,东海上人。”《吕氏春秋·本味》言“太公望,东夷之士”,太公望似本东夷之人,齐国初期也并未革除旧俗,而是“因其俗,简其礼”。齐国文化包含浓重的东夷文化因素。郭沫若、胡厚宣诸人认为楚国源于东夷。参见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260—265页;胡厚宣《楚民族源起于东方考》,载于北京大学潜社《史学丛刊》1934年第1期。这种看法虽非定论,但楚国文化深受东夷文化影响是确信无疑的,如学者对《九歌》研究发现其中存在许多东夷文化因素。参见李炳海《〈楚辞·九歌〉的东夷文化基因》,载于《中国社会科学》1991年第4期。秦国与东夷文化也存在密切关系,或起源于东夷,如王玉哲先生所归纳秦为东夷之族的三条证据:卵生神话、秦祖少皞以及嬴姓多在东方,秦国无疑与东夷也有密切关系。参见王玉哲《秦人的族源及迁涉路线》,载于《历史研究》1991年第3期。。此外,文献中蚩尤形象转变主要出现于战国中后期,这一时期道家、法家等对三皇五帝的评价往往加以颠覆,诸如“禅让”“五帝贤愚”等问题他们都有不同看法,蚩尤形象的改变也离不开这一历史背景。再者,战国中后期诸国兼并战争日渐频繁,各国都希望战胜敌国,因而特别注重兵器的发明改进,蚩尤作为“兵主”的出现也与此有关。最后,战国时期随着手工业分工日益细密,出现一系列各种手工业器物的发明人及相应的神谱体系。如《世本·作篇》《吕氏春秋·君守》《吕氏春秋·勿躬》诸篇记载了庖牺氏作瑟、伏羲臣芒氏作罗、后益作占岁、史皇作图、化狄作舟、夏鲧作城、胡曹做衣、奚仲作车、高元作室、宿沙卫煮盐、仪狄作酒、赤冀作臼等等,“蚩尤作兵”及其成为“兵主”亦即兵器之神,即此运动的产物。

三、齐国祭祀蚩尤“东平陆监乡”解析

齐地祭祀蚩尤可能出现很早,但是作为齐国正统的祭祀或与蚩尤形象翻转的时间不会差别太大。且田齐本属黄帝一脉(7)齐威王所作《齐侯因镦》记载田齐世系,“唯正六月癸未,陈侯因曰:皇考孝武(桓)公恭哉!大慕(谟)克成。其惟因扬皇考,邵(昭)綀(緟)高祖黄啻(帝),侎嗣(桓)、文,朝昏(问)诸侯,合(答)扬厥德。诸侯寅荐吉金,用作孝武(桓)公祭器镦,以登以尝,保有齐邦,世万子孙永为典用”,其中记载田齐之高祖黄帝。童书业说:“高祖,远祖也。是黄帝确为有虞氏后陈氏之远祖。”参见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页。,若非战争频繁,似不至于祭祀其祖先的对立方。齐祭祀蚩尤于“东平陆监乡”,何以祭蚩尤于此?按照《史记索隐》引《皇览》的说法:“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似言因为蚩尤墓葬的缘故,故而祭祀于东平陆监乡。张华松先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于蚩尤冢前祭祀战神蚩尤应该说是情理中的事,然而问题是传说中的蚩尤冢几乎遍布整个华北平原,东平陆县监乡的蚩尤冢何以声名独著,成为祠兵主蚩尤的固定场所呢?考虑其中原因除了今汶阳地处蚩尤部族活动的中心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便是夷人及其后裔齐人心理安全的需要。……今汶阳所在的泰山西南地区,夏商时代正处在夷夏防线上,春秋战国时期,又是齐国的西南边陲。夷人、齐人在抵御中原华夏民族和晋、楚、秦诸强的长期艰苦斗争中,需要自己的先祖战神蚩尤的庇护和鼓舞,于是他们便选定在东平陆县监乡的蚩尤冢前主祠兵主了。[5]

张先生的这些看法无疑有一定的道理,一是《皇览》与战国时代相距甚远,其记载可信度自是有疑问;二是蚩尤冢分布甚多,何以独独选定东平陆监乡?令人困惑。张先生认为选定东平陆监乡有两个原因:一是蚩尤部族的活动中心区在汶阳;二是泰山西南地区是夏商以来的夷夏防线和齐国边陲地区抵御前线。这些看法虽有道理,但也有些问题,根据《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记载,“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大皞与有济之祀”,任、宿、须句、颛臾都是太皞的后人,因而四国祭祀太皞。据《左传》杜注,“任,今任城县”,在今山东济宁县内;“宿,东平无盐县”,在今山东东平县内;“须句,在东平须昌县西北”,在今东平县东南;“颛臾,在泰山南武阳县东北”,即今山东费县内。泰山西南、汶水一带无疑是太皞的故地,四国也因此祭祀太皞。传说蚩尤是“九黎”的首领,九黎的区域,根据徐旭生的看法,“我们觉得自郓城到濬县虽属跨越两省,可是相去并不很远。这些全是蚩尤的领土。”[6]蚩尤自有可能曾占据太皞部族的地方,但蚩尤的中心区域显然不在此,蚩尤与太皞亦属不同的部族,春秋四国也不祭祀蚩尤。且《逸周书·尝麦解》中所载黄帝与蚩尤大战的“涿鹿”“中冀”大约在河北中部、南部一带,盖蚩尤一族的活动区域在河南北部、河北北部及与山东交界处,说蚩尤活动区域中心在汶阳实属牵强。若以族源而论,在东平陆监乡祭祀太皞更适合。显然族源不是祭祀于此的主要原因。

张先生认为“汶阳所在的泰山西南地区,夏商时代正处在夷夏防线上”,亦可商榷。如夏代的“夷夏”之争,见于史籍者主要有三段大事[7]:第一段是《尚书·甘誓》所载夏启与有扈氏的“甘”之战。而属于东夷族的有扈氏班固定为扶风鄠县,“甘”在陕西户县。顾颉刚先生认为有扈氏在郑州北原阳一带,“甘”在今洛阳西南[8]。显然作战区域并不在泰山西南一带。第二段是以《左传·襄公四年》为主所载后羿代夏及少康复国之事,所涉及的战争和地名如下:“昔夏后氏之方衰也,后羿迁于穷石……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豷……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后羿从“”迁到“穷石”,又可称为后羿进攻夏后氏的路线。“”旧注均释为河南濮阳县一带,而“穷石”盖在洛阳市一带,显是后羿从北至南,攻占了河南北部的区域。“斟灌氏”在河南范县,“斟寻氏”或认为在偃师县,或认为在豫鲁交界。“过”或疑为山东掖县,或认为在太康东南。“戈”依郑注在“宋郑之间”。夷夏之间并没有楚河汉界般分明的区域,各部族多有杂居,而争斗中心似以河南北部及河南山东交界处。第三段则是汤放桀。商族盖起源于东夷,关于汤灭夏的经过,王玉哲先生有详细考证:“商汤的用兵次序,大概是首先收拾夏的一些与国,所谓‘汤一征,自葛始’,接着灭掉韦、顾和昆吾。葛在河南宁陵,韦在今河南的滑县,顾在今黄河北岸的原武、原阳一带。昆吾在今河南濮阳县。可见汤出兵,灭葛、灭韦、灭顾、灭昆吾,最后才西征攻夏桀”[9]。

由上以观,汤放桀亦是从北向南,夷夏争斗中心绝不在泰山以南区域。至于商代,泰山以南地区本在商王朝的统治范围内,更不能谈为“夷夏防线”了(8)商人或起源于东夷,说商有“夷夏防线”似不合适。商族起源于何地虽众说纷纭,但商族历次迁都的路线,都在黄河两岸不远的地带,这些区域应是商人的统治核心区,而商人迁都之一的“奄”是泰山西南的核心区域,也就是今天的曲阜,离东平陆监乡甚近,这一区域的战争所见甚少,自无布置防线的可能。。

张先生认为祭祀东平陆监乡与春秋战国以来的诸侯斗争有关系,是正确的,但是说的有些空泛。终春秋时期,东平陆监乡在鲁国的统治区域内(9)东平陆在西周春秋时期为厥国所在,《汉书·地理志》东平国东平陆条下,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古厥国,今厥亭也。”今留存《厥子尊》等器。厥国或为鲁国所灭,据《元和郡县图志》《读史方舆纪要》记载东平陆在春秋时期为鲁“中都”,孔子所宰。参见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上)河南道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3页;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三)山东四,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558页。“监乡”窃疑为春秋的“阚”,《史记索隐》云:“监音阚”,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一)即把阚地作为监的别称。参见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一),中华地图学社1975年版,第43—44页。《春秋经》十一年:“(鲁桓)公会宋公会于阚”,杜注:“鲁地,东平须昌县东南。”至昭公时仍为鲁国地名,昭公三十二年,《左传》《公羊传》《榖梁传》皆记载了昭公取“阚”之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引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云:“是时昭公失国,取阚以自封,疑阚为鲁邑,非邾邑也。”所说为是。,自不会是齐国边陲。

齐国何时夺取鲁国中都,文献并没有确切记载。《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与《史记·六国年表》皆记载了齐康公时“鲁败我平陆”之事,《史记集解》徐广曰:“东平平陆”,中都即东平陆县,可知在齐康公之前鲁国中都已经落入齐人之手。但监乡在平陆西南,鲁国欲攻平陆,未知齐国是否已经占领监乡,应是齐人夺取鲁国中都后改名为平陆。之后齐威王与赵王曾会平陆(10)《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威王二十三年,与赵王会平陆。”,孟子在齐宣王时也曾到过平陆(11)《孟子·公孙丑章句下》:“孟子之平陆”,赵岐注:“齐下邑也。”《孟子·告子章句下》:“(孟子)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平陆在战国多数时间处于齐国的疆域范围内。太史公虽言“其祀莫知起时”,然而平陆至战国初期才纳入齐国版图,而蚩尤形象翻转也在战国中后期,我们推测齐国祭蚩尤在东平陆监乡亦应是战国中后期之事。

平陆位于齐鲁交界,南有鲁宋楚,西有魏秦,且与秦之陶相距甚近,北有赵,处于齐国西边防线的中心位置,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平陆又为齐国大城,为齐国军事要塞,被称为齐国“三齐”(12)《史记·项羽本纪》:“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齐北王田安,并王三齐。”《史记正义》引《三齐记》云:“右即墨、中临淄,左平陆。”“五都”(13)齐有五都的记载,散见于《孟子》《战国策》《史记》诸书,五都具体为何虽有争议,但平陆为五都之一争议甚少。可参看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0页注1;钱林书《战国齐五都考》,《历史地理》第五辑,第117—118页。之一,常常为诸国所攻击甚至占领,文献可见至少有三次:最早时期为宋国所侵占,疑即宋王偃时伐齐五城而得之(14)《史记·宋微子世家》:“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战国策·齐策四》:“苏秦自燕至齐,……对曰:‘夫约然与秦为帝,而天下独尊秦而轻齐;齐释帝,则天下爱齐而憎秦;伐赵不如伐宋之利……有阴、平陆,则梁门不启。’”《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亦有记载,误“苏秦”为“苏代”。,其后齐闵王听取苏秦建议,灭掉宋国,重新夺回平陆,但很快又被燕国夺取(15)《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了齐国除“聊、莒、即墨”外皆被燕国所占领的史实。《史记·燕召公世家》:“齐城之不下者,独唯聊、莒、即墨,其余皆属燕,六岁。”。而之后齐襄王立,复齐失地(16)《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迎襄王于莒,入临淄。齐故地尽复入齐。”。齐国之后大概又失去了平陆,《韩非子·有度》所载:“魏安釐王攻赵救燕,取地河东,攻近陶魏之地,加兵于齐,私平陆之都。”可见,平陆在战国中后期被反复争夺,几易其手。监地在平陆西南,夺得平陆也必然夺得监地。

祭祀蚩尤于平陆,大概与战国中后期齐国面临的国际形势以及平陆的特殊位置有关。为何不在平陆城内祭祀而于城外监地祭祀,大约祭祀蚩尤是僭越祀五帝于郊的礼制,齐国也在平陆南郊监地祭祀。

四、秦始皇、刘邦祭蚩尤

齐国祭祀蚩尤方法已无从考证,秦始皇祭祀蚩尤方法则有所记载。《史记·封禅书》:“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损益,珪币杂疑焉。”秦始皇祭祀蚩尤用一牢,祠祀人员包括巫、祝,亦用珪币。

刘邦初起事时,也祭祀蚩尤。《史记·高祖本纪》载:“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封禅书》作“祭蚩尤”,盖不同表达方法。《汉书·郊祀志》因之:“及高祖祷丰、枌榆社,侚沛,为沛公,则祀蚩尤,衅鼓旗。”定天下后,亦立蚩尤祠,《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皆载:“令祝立蚩尤之祠于长安”,汉代民间亦多见蚩尤崇拜[10]。

秦始皇、刘邦推崇蚩尤,盖与秦楚二地与东夷的关系及秦楚文化有关。二者祭祀方法也不尽相同。值得注意的是,蚩尤并非秦国的战神,而是秦始皇东游齐国后,遵循齐文化而祭祀蚩尤,而刘邦初起事就祭祀黄帝、蚩尤,显然是把蚩尤当作战神来看待的。由于沛地与平陆相距不是太远,疑受齐文化影响。

五、蚩尤避兵

辟兵、避兵,指的是辟除、弭止兵戎的伤害[11]。“是春秋战国战争频繁,时人为了躲避战争伤害而产生的一种军事禳辟术。”[12]辟兵种类繁多,战国时期便有时日辟兵、道术辟兵、图像辟兵等[13],流行于战国两汉的太一辟兵便是这一思想的产物。同样,在后世文献,常常会见到“蚩尤避兵”的记载,如敦煌文书P.2661《诸杂略得要抄子一本》云:

(四纵五横图)凡人欲急,不择日,出大门画地,五纵六横,一云四纵五横,禹为治道,蚩尤壁(避)兵,五(吾)周行天下,为祸殃呵吾者死,流吾者亡,急急如律令。讫之,可画过而去,物(勿)回头。

这里记载的是一种“出邦门”的巫术,与秦简《日书》所载出行仪式极为相似[14],应是先秦时期巫术仪式的延续。“禹为治道”之类的记载在先秦简帛中多见,但“蚩尤避兵”之说却似在汉代才出现,文献中唯见《太平御览》卷354引《东观汉记》“诏令赐邓遵金蚩尤辟兵钩一”之载。除敦煌文书外,“蚩尤辟兵”多见于唐以后的道经,如《北斗治法武威经》:

禹步,咒曰:“四纵五横,六甲六丁,禹王治道,蚩尤辟兵,遍行天下,曲戈反复。所有一切虎狼贼盗凶恶等,并赴吾魁罡之下,无动无作。急急如律令。”

又如《景祐遁甲符应经》“行千里法”的记载:

经曰:夫欲行千里,咒曰:六甲九章,天圆地方。四时五行,日月精光。禹前治道,蚩尤避兵。苍龙扶毂,白虎扶衡。荧惑前引,辟除不祥。北斗诛伐,去除凶殃。五神从我,周游四方。当我者死,向我者亡。左右社稷,寇贼伏匿,行者有喜,留者有福。五神护佑,所求者得。急急如律令。

又《太上六壬明鉴符阴经》“欲行千里之法”记载与《景祐遁甲符应经》仅有个别文字不同,亦有“蚩尤避兵”的记载。“是书成书时间应在宋元之际”[15],其文应是袭自《景祐遁甲符应经》。

后世蚩尤与避兵的联系,当是源于先秦蚩尤被视为兵主、武器发明者,后人遂将蚩尤作为战神崇拜,“相信他的神灵可以消弭战乱和建立军功”[16],进而又认为其神灵亦可辟兵并加以祭祀。

战国时期,战争四起,诸国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神灵体系,以期在战争中压倒对方。齐国“兵主蚩尤”便是齐国军祭体系中颇为精彩的一环,与其他诸国多有不同[17]。这方面我们研究得还不够,笔者抛砖引玉,希望能对“兵主蚩尤”有更广度和深度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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