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生日也“浪漫”

周桐淦

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数据显示，这次援鄂抗疫的医护人员涉及除湖北之外30个省（市、自治区）的4.2万人，其中，江苏参战人员最后的准确数字是3101名，遥居全国第一。3000多人赴外省参战，历时两月有余。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们如何度过呢？这不，仅战地生日，我的采访本上就留下不止10人的记载。

陶连珊——暖暖的“馒头生日宴”

陶连珊今年的生日过得有点意外，意外得有点震撼。

50岁的陶连珊是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呼吸科的护士长，1月23日（腊月二十九）下班前，院部送来通知，江苏组建援鄂医疗队，指定二附院呼吸科派一名護师出任护士长，随时准备出征。陶连珊定神一想，科里高级职称的护师本就不多，又有几位安排了春节长假休息，自己是护士长，又是正高职称，通知就在自己手上，事情紧急，容不得再与助手们商量，也来不及征求家人意见，立即把自己的名字报了上去。

1月25日，大年初一，陶连珊来到了武汉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出任江苏省第一医疗队护士长。陶连珊说，她的名字原来叫“年三”，大年初三生的。生她的时候，父亲49岁，母亲45岁，父母亲一直想要个儿子，她是第12个孩子，那时候生活条件、医疗条件都很差，12个姐妹中，活着的，她是第3个，父母一看又是个丫头，连名字都懒得动脑筋取了，年初三生的，就叫“年三”吧。所以，她在家从小就是个多余的角色，不受待见，也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过生日”这等奢华的事情。今年陶连珊50岁，原计划大年初三正式庆祝一次生日，丈夫和女儿已经向亲友发出了盛情邀请，但应召援鄂，大年初一，陶连珊含泪和女儿、和丈夫拥别。年初三晚上，她到驻地餐厅自助用餐（武汉封城后，年初五开始禁止堂食）时，同院重症科的孙立群主任等在那里。孙立群约好了一干姐妹，每人手拿一只小馒头，把陶连珊围了起来，她领唱生日歌。当时武汉所有商店都停止了营业，不仅买不到蛋糕、蜡烛，最初几天的晚餐，尽管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餐盘里能够提供的也只能是稀饭、馒头和简单的小菜。所以，孙立群策划了这起别具震撼力的馒头生日宴。这一角响起的生日歌引起了全餐厅的注意，当明白了原委之后，餐厅内用餐的70多位医疗队员，全都举起了手中的小馒头，男女混声，一遍遍纵情高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当天晚上，陶连珊回到房间后激情难抑，把自己30多年的愿望和理想倾吐在纸上，向队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陶连珊申请入党的理由很真诚。出征时，个别年轻人难免存在害怕的心理。孙立群让大家进舱（重症病房）时不要紧张，胆大心细，讲科学，讲程序，遇到问题就来找她，她是党员，会走在大家的前面。年初三晚上，拿着小馒头的孙立群走在大家前面，把陶连珊一把拥到了怀里。陶连珊决心向党员妹子孙立群看齐，在大家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也要走到前面。

陶连珊说到做到，病员核酸检测时，采集咽拭子危险性最高，她为年轻护士示范。患者中老人和孩子的穿刺最难，只要她在，不是她上就是她在耐心指导。在77位从各地临时聚集而来的男女护士面前，她是姐姐、是阿姨、是妈妈、更是一位超级出色的护士长。2月19日，陶连珊在武汉抗疫前线，在鲜红的党旗下，庄严举起了右手。陶连珊举手宣誓的照片，微信传给正读大学四年级的女儿，女儿在第一时间发来90后孩子的深情赞美：

“这个世界如果有天使，她一定是妈妈现在的模样！”

刘云——从来没有这样“小资”过

刘云娇小、干练、沉着，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坚毅、坚定、还有坚强。这位博士后院长，汶川地震时，担任过江苏省支援四川的最后一支医疗队队长，至今还与当年被救的伤残者保持着联系。她是省人医分管疫情防控的副院长，1月17日上岗后连轴运转，2月12日又接指令，“一夜成军”，领兵204人，组成江苏省人民医院医疗队直接驰援武汉。刘云带兵有方，面对队伍中80%以上的80后、90后，省人医队的队旗、队歌、队徽一应俱全，驻地的微电视、微广播、微信群办得风生水起。休息时间，跳绳、踢毽子、街舞、哑铃操等各类文体活动让年轻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兴趣落点。但是，刘云治军讲究铁律，关键问题毫不含糊。譬如，传染病区的“三区两通道”问题，即医护人员进舱前穿脱防护服的三个阶段、三个步骤，其三道程序的分隔，马虎不得，疏漏不得。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接触性或暴露性感染。所以，进舱前穿脱防护服的培训和考核是异常严格的。一位原是普通病区的护士开始不以为然，在穿脱的36道程序中老是发生顺序上的颠倒，观摩考核的刘云急了，一把将这位嘻嘻哈哈的女孩拉到考场中央，大声训斥，说她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医疗队到武汉是来救命的，怎能不珍惜自己，先丢了自己的小命。刘云说，出征时我就向组织保证了，怎么带你们出来的，还要怎么把你们带回去，完完整整地把你们交给你们的爸爸妈妈……女孩吓得直哭，这段视频后来在参战的江苏军团广泛流传。

这样的“黑脸”将军，应该与浪漫无缘，可是，刘云偏偏“小女人”了一回。3月14日，按工作安排，刘云要去武汉市第一医院进舱检查，临行前，她将医疗队负责总务的王永红大姐叫到一边，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想特殊一次，让王永红与酒店联系，按南京习俗，晚餐给自己下一小碗面条，卧一只荷包蛋，不要向队员们透露任何信息（抗疫期间，医疗队一日三顿全是盒餐）。当天下午，江苏医疗队武汉总队部的张群也给王永红打来电话，询问当天刘云的去向。张群是省人医健康管理中心主任，此次应召担任江苏援鄂前方指挥部武汉总队部的物资协调工作，在医院内，她和刘云属于闺密级友情，当然知道刘云的生日。张群想要在刘云下班前赶到省人医医疗队的驻地。

于是，3月14日下午6点左右，特别时期、特殊背景下的武汉新世界酒店大厅，特具浪漫意味的一幕出现了。刚从医院下班回来的刘云一进大门，大厅的灯全灭了，电梯口点亮了生日蜡烛，远处传来生日歌的旋律，张群、王永红等3人，分别手捧鲜花、蛋糕和响着生日歌的手机，从电梯口向大门方向款款走来……素与眼泪无缘的“铁娘子”刘云瞬间泪奔，与3位战场好姐妹相拥在一起。灯光亮起，歌声响起，武汉封城之后一直寂寞着的酒店大厅，终于出现了一次难得见到的沸腾。

刘云说，她真的与眼泪无缘，但这一次是情不自禁。她说她看到那一束鲜花、闻到缕缕花香的时候，情绪失控了。本来，医院里见到花束的频率是很高的，有时甚至有点嫌烦。但这次在武汉的医院里，闻不到看望患者的花香，也见不着送别亲人的花束，真不知张群她们的鲜花和蛋糕从哪儿变戏法弄出来的。回到房间的时候，刘云的眼泪又一次忍不住流了下来。房间门一开，地上铺满了孩子们送来的生日贺卡，全部是手工制作的，有的是彩纸上的一句话，有的是彩纸上全科室人员姓名组成的“心”形图案，最有创意的是把桔子皮剪成花瓣，一针一针缝在巧克力盒的背面。一针一线都是情啊……所以，刘云说她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小资”过，下班回到房间，第一件事就是给那束花洒点水。有花瓣掉下来了，她聚拢后摊在桌上，想把五颜六色的花瓣晾干后收集起来，放到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内，带回南京，陈列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记住这一段情谊，珍藏这一段经历。但是，非常可惜，晾晒着的花瓣，被服务员以为是废弃物品收拾掉了。刘云讲述这一段的时候，非常惋惜，非常怀念，这真是一段难忘的浪漫记忆。

鲁翔——铭记黄石的大爱

鲁翔的生日是过了以后才引起人们注意的。

鲁翔是江苏援鄂前方指挥部副总指挥、驻黄石医疗队总指挥。来湖北前，他是南京医科大学副校长、南医大附属逸夫医院院长。他的履历中，省人医副院长、南医大二附院院长、援疆、援藏、援非等一连串打赢的硬仗、恶仗，无不是用踏踏实实的态度赢得的。

鲁翔是“快闪”一样被推上武汉战疫主战场的，2月10日下午下班前，省卫健委电召谈话，宣布省政府领导刚批准的决定，遣其领兵出战黄石，完成国务院“一省包一市”的战疫任务。当晚，湖北省黄石市委、市政府领导，相关条口负责人不断来电，建立联系、通报疫情、提出请求、渴待救援，鲁翔彻夜难眠。

2月11日一早，他从住地江宁径直赶至省政府大院，接受省领导的指示。大约在上午十点半，鲁翔随省卫健委谭颖主任回到省卫健委大楼，与赴黄石指挥部的6位成员商量和请示战前的一应事宜。下午两点，在南京禄口机场，总指挥鲁翔才与他的316名（后又增加到376名）将士第一次见面，晚上十点，救援黄石的各支医疗队基本进入了指定的阵地。

黄石当时的疫情发展非常特殊，市委书记董卫民2月9日在湖北的相关会议上这样介绍，黄石、武汉相距87公里，武汉封城前两地人员互动交流密集，节日前武汉向黄石的输入型病例、节日间黄石的家庭聚集型病例和公共场所交叉感染型病例，混杂一起，致使黄石的确诊病例高位运行，逼近千例，疑似病例超过了1000例。情况严重的阳新县，一个龙港镇就有确诊病例40例。所以，江苏援鄂医疗队和其他方面人员3101人，武汉分布有2500多人，但前线指挥部一直镇守在医疗队员只有376人的黄石。鲁翔当然深知此中缘由，他说，到黄石的前一个月，食不甘味，睡不安宁。指挥部的大屏上，鲁翔绘有一幅标志各种数字和变化的“军用地图”，医疗队进驻黄石的时候，正是各种数字向上猛蹿的时候。各医疗队2月14日开始接收病员，15日起，单单是黄石市区，死亡病例就上升到每日4人，连续3天，居高不下，鲁翔说，那些时日一天三餐，一顿不少，但就是想不起来吃了什么、是什么滋味。指挥部每天开会分析疫情，指挥组成员分头下沉一线重要岗位，指挥前移，救治前移，想尽一切办法，阻击新冠病毒的蔓延和发展。江苏医疗队在黄石第一次试用康复者血浆救治危重病人;首例使用托珠单抗药物，首次施用ECMO（人工肺）……经过20多天的艰苦奋战，这些“首次”和“第一”取得了成果，“军用地图”上各种颜色的箭头和标线开始转折下滑了。总指挥鲁翔这才松下一口气来，他对外界披露，自己的60岁生日，也已经随着图表上各项曲线的下滑，“滑”了过去。

鲁翔在黄石战疫一线悄然度过自己60岁生日的信息，是和江苏医疗队救援黄石取得决定性胜利、第一批队员准备撤回的消息一道披露的。江苏医疗队来到黄石一个多月，新冠肺炎重症治愈率达到65.1%，医疗队到来之后的新增病人治愈率超过了96%，高出同类医疗队一截。黄石的死亡率为3.74%，远低于武汉和湖北的其他地区。江苏医疗队在黄石的一个多月，黄石市中山小学六年级学生苏欣妍，也关注了医疗队的信息一个多月。医疗队要回撤了，她在家坐不住了，医疗队叔叔阿姨一个多月的桩桩事迹，深深感动了这位黄石的小学生，她取出自己今年春节的500元压岁钱，求爸爸妈妈为她订一只最大最大的蛋糕，她要给江苏医疗队送去，为医疗队的阿姨叔叔送行，也为鲁翔伯伯补贺60岁生日。

这只蛋糕很大，售价480元。3月18日下午5点，小欣妍和爸爸抬着蛋糕放到自家车上，送到了医疗队驻地磁湖酒店。非常时期，未经预约批准，值班武警不让来客随便进入，医疗队也有纪律，不接受礼品赠送。小欣妍只能说清原委，留下自己早己写好的一封信和蛋糕，带着遗憾、带着希望离开了酒店。

小欣妍信中有这样一些朴实无华的句子：

“亲爱的鲁伯伯、江苏医疗队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你们好！你们的到来，让我们在突然而至的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今天是你们支援我们的第45天（小欣妍从1月25日第一批江苏医疗队到达武汉起算），也是你们离开家人的第45天。从你们到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关注着有关你们的新闻和报道，不断被你们的画面温暖着、感动着……黄石即将没有病人了，我很开心！但是，我们好了，你们也要离开了，蛋糕可以寄托庆祝和送别的心意，我用压岁钱买来了蛋糕，感谢你们！感谢你们逆行到我的家乡，感谢你们为黄石拼过命……”

回家的路上，苏欣妍的手表电话响了，她按下接听键，电话中传来亲切的声音：“是小欣妍吗？我是鲁翔伯伯，你的蛋糕和信我收到了，谢谢你！你现在能来磁湖吗？我到酒店门口等你！”小欣妍激动得眼泪直掉，忙叫爸爸停车、掉头，再向磁湖酒店方向驶来。

小欣妍跳下车来的时候，磁湖酒店的门口已经等着一群叽叽喳喳的白衣哥哥、白衣姐姐了，鲁翔伯伯和大家一起，先把苏欣妍带进队员餐厅自助晚餐，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欣妍，医疗队在晚饭后有个活动，邀请欣妍一道参加。晚饭过后，欣妍已经没有了刚见面时的生怯，蹦跳着跟随护士姐姐来到了江苏省援鄂前方指挥部会议大厅，小欣妍的大蛋糕醒目地放置在大厅前方的一侧，迎面墙壁上，带锤子镰刀图案的党旗和江苏省医疗队的队旗并排挂着，两面大旗鲜红鲜红。原来，医疗队有两位姐姐今天要在这里举行“火线入党”宣誓，鲁翔晚饭前见到刚刚送来的苏欣妍的信和蛋糕后，立即回电邀请小欣妍带着蛋糕参加晚上的活动。鲁翔拉着小欣妍坐在自己的身边，并在发言中介绍了这只蛋糕的来历，勉勵大家从这只蛋糕中看到人间的友善、友情和友爱，看到祖国的明天、未来和希望。鲁翔说，3月18日应该成为我们大家的第二个不平凡的生日，让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爱党、爱国、爱岗，爱亲、爱友、爱己，为同一个伟大的梦想和目标努力学习、努力奋斗！苏欣妍第一次经历如此场面，虽然很激动，但很大方，在鲁翔伯伯的鼓励下，也上台发言，说自己六年级了，今年要小考，考初中，6年后要高考，考大学，6年后的目标是考医科大学。鲁翔插话：“6年后，鲁伯伯在南京医科大学等你！”

果真如此，这就是一场最富诗意的生日聚会了！

（作者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扬子晚报社副总编）

责任编辑：陈伟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