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博
她已经老了,我也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她,更没想过我会遇到人生中的第二春。上次我们见面,或者说是我看见她,是在2038年的世界哲学大会上,当时我想把她叫住,回想当年我对她的求而不得,但我知道那不太合适,我们已经是两个老人了。
仅仅过去两年,她更老了些。如果仅从外貌上来判断,别人会得出她要比我大得多的结论。她向我走来,在这沙滩上,我的身后就是一刻也不停地骚动的海潮。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来这里纯属是个偶然。在离开家乡之前的最后几天,我要到这里看看我熟悉的大海。
我记不清我们是如何聊起来的了。在沙滩上寒暄了一阵子后,她邀请我到家中坐一坐,说一说我们各自的生活。
她住在沿海的联排别墅小区中,她说,那是几年前离职时大学给她的房子。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任教的学校,她说,她已把太多的时间放在了教书上,还未给自己做过什么事。我告诉她,我依然在大学中教书,如今我要到美国去了,去美国教书。
年轻的时候,我多少次幻想她能够接受我的追求,并且让我走進她的家门。现在我60多岁了,这个梦想实现了,但是多多少少令人失望。
客厅里堆满了稿纸,一面墙上还挂着升降黑板,上面写满了粉笔字。我问她:你还在做研究吗?我一直没有听说她与什么人结婚,她至今是独身,要把剩下的生命全都交给数理逻辑。她点点头说,这是她未完成的项目,如今只能一个人做了。
我问是否能够帮得上什么忙。实际上,我清楚,我的方向是欧陆现象学,我什么也做不了。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于是就没有回答。在客厅里无言地兜了一圈后,她问我是否想要一起吃晚餐,可以到城里的餐厅去。
我们在客厅里聊了一阵子,渐渐忘记了时间,等到我们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海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在夏天,风往岸上吹的时候,环境格外潮湿。我们开车到了城里,我的车跟在她的后面,行驶在近郊的密林中,车灯把路照亮了,我总是想,如果她当年答应了我,那该多好。
在哲学的研究生院中,明显地划分出了两种人:学分析哲学的人和不学分析哲学的人。偶然之间,我见到她了,她和我来自同一座城市,这让我觉得是一个好兆头。我们这些现象学的学生,每天和学西马的人混在一起。在我的那些同学中,没有我心仪的女生。
我知道这很荒谬。我知道,她是我的地狱。我和她素不相识,生活没有任何交集。在她埋头于那些命题函项和逻辑推演的时候,我们终日在讨论一杯咖啡的哲学意义。有的时候,我能够在走廊里见到她,可是一如既往,我不知道说什么……
两个60多岁的人,走进了一家充满现代感的餐厅。她说她很熟悉这里,她告诉我,这里最适合的就是约会。她让我看看周围的那些顾客,几乎都是来约会的。我猜不透她的用意——她可能毫无用意。
等到坐下来之后,我问她:你在做什么项目?
她说,她正在创造一个必然的世界。
这是什么意思?我半开玩笑地问:难道你在造什么毁灭性的武器吗?
那天晚上,她跟我说了一个小时索尔·克里普克的可能世界,她说她以他为起点,试图用模态逻辑推演出一个必然世界的全貌。我说这怎么可能呢,没等她回答我,我就又问:你这是不是想要预测未来?她摇了摇头。
我觉得她一定是老了,整个的研究走向已经发生了可怖的偏差。但是我不便于说什么,只能听她说,听她述说她如何把已知的每个句子分析成运算的单元,然后得出一个个结论。听她讲这些东西,让我晕头转向。
我的本意是想问问当年她为什么执意拒绝我,是简单的毫无缘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但是我没有发问的机会,她关于世界的必然性的讲述一刻也没有停止。
末了,她邀请我明天再来,说可以给我展示一些她正在做的工作。
我再次问:我是否能够帮得上什么忙?她说:你来吧,仅仅是来,就是在帮助我了。
我在思考,是否应该捎些礼物?两手空空地去,总让我觉得不自在。我把车开进这座海边的别墅群,里面的道路曲曲折折。今天是个阴天,也是个大风天,海面上正在翻涌着浪花。在更远处,我看到了一处突入海面的山崖。
她给我开门了,我走了进去。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尽是欢快的表情。一个女人,一个业已衰老的女人,平日里只能守着偌大的房子,没有别人,周围除了写满符号的稿纸,几乎什么都没有。我这样想着,已经随她来到了客厅后的一间书房。
她将我带到写字桌前。上面摆着3台显示器,在旁边,3台主机被连接在一起。周遭很安静,我能够听到散热扇运行时发出的噪声。她告诉我说,所有的已经得到的单元都被她录进了电脑里,句子和短语都是用英文表示的,在启动程序后,每个命题都会被输入函项式里,最后它会告诉你在什么时候,什么为真。我问:你的意思是不是重新写了一个程序,她点点头。
我有些疑惑,问:这3台电脑足够用了吗?
她告诉我,只要成功,体量再大的超级计算机也不可能比得上它的运算速度。她说,在模拟的时候,把计算机的复杂逻辑判断通通归为简单的命题判断,每秒它就能够进行无限次运算——就像是在计算里运用虫洞,就像是飞跃。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我根本不能说什么。我问她:耗电量很大吧?她说:和正常的3台电脑无异。我倒吸了一口气,说:不过按你刚才的说法,你还没有成功吧。
她点点头。
我问:你为什么要纠结于创造那样一个必然的世界?你又不能实现它,你只能在电脑上读到它。她说,那是她的梦想,即使是仅仅读到那些句子,她也可以感受到那样一个完美的、没有逻辑矛盾的世界。
她又补充道,一些自然天气、物理規律等这样遵循逻辑的事,我们的世界和那个必然的世界是吻合的。
我想要改变话题,因为除了这种设想里的形而上学的美感,我实在不能领略什么。我心血来潮,问了一句:在那个世界里,年轻的你会答应年轻的我吗?
她原本要起身去厨房为我们准备些喝的,听到这句话,她的肩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这是一个无理取闹的问题。大学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经常到微机室里去,我奇怪:为什么一个哲学系的学生要钻研计算机?但我同样觉得,那是我的一个机会,我需要向她说明我对她的爱。
她去微机室有固定的时刻。我计算好了时间,独自前去,手里紧紧地抓着我为她写的一本诗。可是在门口,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正在和一个男人热吻。那个人是她的同学。我在记忆中寻找着证据,原来如此……原来我之前从未留意那个经常与她热烈地讨论问题的人。
这让我如何说呢。
在明知无望的情况下,我向她表白了我的爱意,事实验证了我的预测,我没有希望。但读硕士、博士——我都没有放弃过。毕业后,我申请了留校任教。在我做辅导员的第一天,我惊奇地发现,她成了我的同事。
那个男人大概是没有读博士,或者是去了别的地方。我和她因共事而交上朋友。我没有再尝试向她表达我的爱意,我几乎丧失了勇气。
后来她辗转到了别的地方。我与她保持时断时续的联系,我没有爱上过别人。
那无数个恐怖的巧合——是的,那个时候,我也幻想,会有一个必然的世界,人们在那里,一定可以免遭命运戏弄。
我讶异地笑着,因为我看到她从厨房里端来两杯葡萄酒。我说,我身子可不好,早就不喝酒了。她也笑着说:葡萄酒,少喝一点有益健康。
她似乎在装作没有听到刚才那个问题。可能是心理原因,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不自然的气氛。我收住了笑,重新提出了刚才的那个问题。我问她,在那个世界里,那件事是否会不同。
她也停住了,她摇摇头,她说程序还没有完全做完,不能计算时间跨度太大的事情。
我问:只30多年而已,算是时间跨度大吗?
她点了点头说:目前为止,只能是前后一周。
她不太想谈这个问题。我觉得我的确有些过分,所以我改口问她,现在是否能成功地计算出什么事,是我们的世界和必然世界相吻合的。
她说:成功过,尽管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尽管成功的次数很少、精确度也不高。我让她给我举个例子。她说,上周她就算出了一些结果,其中有“3天后的14点降雨为真”。她说她认认真真地等着,那天下午的那个时候,果真下雨了。
我说,这有可能是个巧合。
她摇摇头。
我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你这是不可能的。
她笑了,用双手搓了搓腿。
我说:,你为什么不计算一下,你是否能够完成这个工作。
她说还没有那个能力,但是会有的,正在变得越来越聪明。
我说:它正在害你,它让你变得越来越孤单。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她不可能完成她的工作。我劝说她放弃她的尝试,走出家门,面对外面那个风云变幻的世界,那里虽然充满了逻辑矛盾,但起码是真实的,是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
我没有说,请你面对我,面对我们以前那充满疑问的关系。当时她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强大的错觉,让我觉得我有希望和她在一起。如今,又是什么阻碍了她面对我。
我好久才憋出一句话: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后,我没有爱上别人,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也都是独自度过的。
她摇摇头,似乎有些着急,说:不,你不应该这样。
我说:他离开大学之后,我再也没看到你们在一起过,我以为那是你给我的暗示。
谁?她问。
你的男友,你那时的男友,我说。我这才意识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知道她有一个男友。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什么,似乎还有什么更为隐蔽的秘密——一个一直被她藏在心底的秘密。我注意到她的身子好像垮了下来。
我上前去扶住她,看着她已经衰老的脸颊,我依然能够回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我依然能够清楚地记得,那张质朴的面孔和高高的马尾辫。另一个必然的世界,我的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必然的世界,在那里,一切或许都不同。但是我并不相信它能够被我们认识。一种矛盾的激情使我心悸,我感觉喉咙处好像有一团火。
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我抱住她,在她的嘴唇上亲吻。中老年人身上的一种味道似乎在把我俩分开,但是我知道,那并不是不可抗力......
已经是晚上了,我正要离开。她说,她就不送我到小区门口了,她想去工作。我点点头,在门廊的阴影里,我透过窗子,看到她正倚在她的3台电脑上,轻轻地哭泣。
我给我的一个教人工智能的教授朋友打电话,说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请教他,我们约好了中午一起去吃饭。之后,我也给她打了个电话,可是没人接听,于是我就编辑了一条信息,问她,今天晚上,我是否还能去她家中做客。
我正在赴约的路上,由于是周末,去市中心的那条道上车辆很多。我正被堵在车流里,看着远处淡蓝色的天空。
一个必然的世界,那是个决定论的世界吗?我问自己。我突然觉得那是恐怖的。
不知为什么,听着广播里放着的歌曲,我悲从中来,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什么,有一种力量正在驱使我。我再也忍耐不住,疯狂地按起了喇叭,然后双黄线掉头,直直地往前冲去。我已经超速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一路把车开往海边,开往她居住的地方,开到她的小区。门岗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把道闸升起来,于是我一脚油门冲破了它。我把车停好,推开车门就急匆匆地闯进了她的家门。门没有锁。
我叫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应答。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客厅里,周遭的所有稿纸全都消失了,黑板也已经不在了。我没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但是当我低头时,那张纸已经在我的手里了。
一封信。
我成功了。开头四个大字。
他已经被完成了,一个他。祝贺我吧,不要伤心,我完成的是一项美好的事业。你想想,一个必然的世界,多么诱人啊。你曾经说,即使我能够看到那个世界,我也做不了什么。我没有告诉你,我最大的研究成果就是,当那个世界被计算出来后,一个完整的世界图式——还不等我们看到那些句子——就会覆盖我们各自的不完美的世界。
我不知道在那里,我和你是否相爱;我不知道在那里,我当初会不会遇见他;甚至我也无法说清楚,我会不会接触到这种哲学——或许一切都是不一样的。但是那毕竟不重要。无论我们经历了多少偶然,在覆盖之后,我们各自的世界就会并入必然中。那个时候,我们的意识也都融入到必然世界的物质逻辑算式里去了。
那是我的他。我和他相爱,他帮助我在大学时期就开始编写那套程序。在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我们把那个程序写完了。他因此生了重病。在他的最后时刻,我把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必然世界计算出来了:在那里,他什么事都没有。他走了,他独自一人被抛往了那个未知的必然世界,因为当我为自己计算时,程序失灵了,核心数据全都没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昨天,我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一种可怕的、单向作用的爱的力量,阻断了属于我的那些必然逻辑。那是你的爱。你希望我面对你。我告诉你,在他走了之后,我不止一次地动摇过,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抛掉烦恼,投入到现实的生活里,甚至是投入到你的爱中;你之所以会在沙滩上遇见我,是因为他算出了你的到来……可是我还是做不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让我觉得,我辜负了他做的一切。
我想出了办法,我必须把你也写进程序里,让你也随我进入必然的世界。之后,我就找到了核心数据,我完成了他;我必须去找他。原谅我,原谅我做的这个自私的选择,原谅我替你做的这个选择;原谅我,我对你不是没有爱,可是对他的爱,更强烈一些。
透过窗子我看到了无数风景,低头时,我发现并不存在什么信。这么说,我是在那个必然的世界里了。
我嗒然若失地走出了大门,迎面就碰到了三个人,是一家三口。那个男人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在他的家里。
那么在这个世界里,她不住在这里,她去找他了。
他想要把我扣留住,我和他们周旋开来,找准了机会开上了我的车,跑了。没有人跟在我的后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要面对的这个世界,到底与原来的世界有多大的不同。
我必然地把车停在了一片空地上,我必然地下了车,我必然地走上我看到过的、那座伸向海面的山崖,我必然地在那里停住了脚步,看着眼前必然是淡蓝色的大海,海潮必然地喧囂着,周遭的一切必然地沐浴在海风中。我没有选择,这里的一切人、物、事都没有选择。我们都失去了选择的权利。我们沉浸在必然中。
我在心里问:那么,如今她在哪里啊?
我必然地在心里给自己做了回答:她无处不在。
她是,我也是,如今,都是逻辑的一部分,可是她真神秘啊……海潮似乎平息了一些,面对这突然安静的大海,我明白,对于这不可说的她,我只能“选择”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