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徒
19世纪60年代初的中国。
咸丰帝在内忧外患中撒手归天,刚登基的同治帝还是娃娃,为清帝国掌舵的是个女人——慈禧太后。
此时,帝国东南“平叛”到了最关键时刻。在太平天国天京城下,湘军和太平军都表现出了悍不畏死的决绝!
战争往往是越到最后,越显得血腥无比,而恰恰在此时,一场席卷东南数省的大瘟疫蔓延开来。
于是,天意人事交织,两支杀红眼的军队,在瘟疫时期相逢,短兵相接。
曾国藩历尽艰辛,为清王朝平定了太平天国,受封一等勇毅侯,是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
在家中曾国藩是老大,曾国荃是三弟,在兄弟姐妹中曾国荃排行老九,所以军中尊称其为九帅。
打仗亲兄弟。咸丰六年(1856年),老大在江西湖口惨败,老九立即招募3000兵勇驰援。第二年攻破江西吉安,曾国荃部因此被称为吉字营,是湘军精锐和嫡系。
咸丰十年(1860年),江南发生瘟疫,瘟疫在同治元年(1862年)达到高潮。
这一年,曾国荃带领湘军围攻金陵。
作为湘军主帅,曾国藩“忧灼愤郁,寸心如焚”,在家书中他忧心忡忡:“沅(曾国荃)、霆(鲍超)两军病疫,迄未稍愈。宁国各属军民,死亡相继,道殣相望……臭秽之气中人,十病八九,诚宇宙之大劫,军行之奇苦也!”“病殁乃是天意”“鲍春霆至芜湖养病”。
湘军悍将鲍超也染病休养,种种无奈,令曾国藩觉得,是“是天意不欲遽克金陵”。
最让曾国藩伤心欲绝的是,“季弟溘逝,哀恸曷极”,亲弟弟曾贞干在金陵营中染疫去世。
之前在安庆三河曾家已失去曾国华,这次又折了一个,曾国藩看着金陵城下领军的曾国荃,满眼都是不放心和心疼!
此时太平军为打破湘军对天京的封锁,在忠王李秀成带领下,结集了20多万大军力攻曾国荃雨花台大营。
由于兵力相差悬殊,援兵无着,曾国藩万般无奈:“军中多病,忧灼实深,只有斋心默祷,无他法也!”。
曾国藩之所以把主攻金陵的任务交给了弟弟,是因为曾国荃曾打过一次预演式的安庆之战。
1860年5月,曾国荃在重镇安庆对战太平军英王陈玉成。
双方战斗之激烈、残酷,超过了湘军以往任何战斗。曾国荃采取挖壕筑垒的战略,实行长围久困,因此得了个“曾铁桶”的外号。
1861年9月,湘军用炸药轰倒城墙,安庆城破。
安庆城内16000余饿得拿不动刀枪的太平军官兵投降,随后全部被杀,加上之前鲍超的霆字营连摧太平军集贤关内外十八垒,杀伤无数。
安庆之战杀戮之血腥,让曾国荃自己心中都产生了无尽恐惧,也为自己赢得了个“曾剃头”的匪号。
1862年年5月31日,湘军推进到天京城南门外,在雨花台扎下营寨。“曾铁桶”沿用一惯的铁桶战略,在天京城外深挖壕沟,广筑防御工事。
瘟疫就是此时蔓延到了军中。
虽然湘军减员严重,天京城中同样因大疫而战力大减。天王洪秀全连下严令,催促在上海苦战的李秀成立即回援天京。
当李秀成率领号称20万的13个王所属太平军,蜂拥围攻曾国荃雨花台大营时,曾国荃深知自己输不起!
对曾国荃来说,要么击溃李秀成,进一步拿下金陵;要么输了所有,搭上曾家兄弟功名身家。
此时的曾九帅由“曾铁桶”变成了“真拼命”!
在曾国藩一份奏折中可以看出当时战场的激烈:
“苦守力战,时阅四十六日,以寡御众,出死入生,卒能挽回危机,保全大局。”“万弩齐发,排炮雷轰,踊跃争先,呼声动地。”“曾国荃所受洋枪子伤左颊,子出之处,虽未收口,右唇子入之处,业已结痂。”
右唇入,左颊出,是个洞穿伤。这应是当时这场大战的第一手资料。
这46天不仅是曾国荃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曾国藩最煎熬的时刻。
他在大营一日三惊,连续几天吃不下饭,睡不著觉,“忧灼愤郁,寸心如焚。”
他只能在家书中鼓励弟弟:“不带勇则已,带勇则死于金陵,犹不失为志士!”
46天血战,李秀成围攻曾国荃雨花台军营无果,最终无奈只得撤围。
解围天京失败!
后来人们总是很纳闷,李秀成身为太平军一代名将,统兵20多万,怎么就奈何不了“曾铁桶”区区3万不到的湘军呢?
其实李秀成自己也郁闷,虽然军中瘟疫横行,但双方情况都是一样。
只能说,大家都在拼命,那拼的就真是命运了!
不久,洪秀全又责令李秀成离京出战,想牵动天京城外湘军离开。但在湖北、安徽转战一圈,效果不佳,反而兵员损耗严重。
据记载,最后李秀成突破曾国荃铁桶般的包围圈,进城时,所带兵力已不到1.5万人。
金陵城成为了太平军最后的堡垒。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 22岁的安徽人李鸿章进京赶考,按照当时规矩,他找到了与父亲李文安同榜进士的曾国藩。
据说曾国藩对李鸿章的才学颇为欣赏,可惜这一年李鸿章没考上。两年后李鸿章终于被点为二甲第13名,在此后的京官生涯里,他始终尊曾国藩为老师。
同治三年(1864年),李鸿章顺风顺水,随着常州被拿下,江南也就只剩金陵没有收复,但那不是他的事了。
此时的金陵,在曾九帅的团团包围中。
两年来,“曾铁桶”名不虚传,将金陵围得真如铁桶一般。
经过雨花台46天的血战后,曾国荃不急了,他知道,虽然李鸿章在苏南打得有声有色,但攻下金陵,才是首功。
曾国藩也写信劝他不要太拼命。“苏州先复,金陵尚遥遥无期,弟切不必焦急。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此次军务,如克武汉、九江、安庆,积劳者即是成名之人,在天意已算十分公道,然而不可恃也。吾兄弟但在积劳二字上着力,成名二字则不必问及,享福二字则更不必问矣!”
一派风淡云轻。
但朝廷的想法显然与曾家兄弟不同。这两年李鸿章的淮军已成为一支不容轻忽的力量,朝廷觉得,这未尝不是牵制曾国藩湘军的一支力量。
同时,朝廷觉得曾家这对兄弟进度似乎有点慢了。
慈禧以同治皇帝的名义发来急电:金陵城大而坚,围攻不易。诚恐各营将士号令不一,心志难齐,曾国藩能否亲往督办?
什么意思?把李鸿章、左宗棠调来合击吧?如果觉得大家号令不一,就由你曾国藩亲自出面调停,成不成?
速战速决,省得夜长梦多!
按说淮军收复苏锡常,苏南大局已定,会攻金陵顺理成章,如由淮军首先破城,那首功谁不想要?
这是个天大的诱惑,也是朝廷放下的一个香饵。
可问题是,曾家兄弟这两年在干什么?金陵城外,兄弟伙一死一伤,湘军子弟损失惨重,这一切都是了为什么?
眼看大功告成,让大家来会攻?换谁也不乐意。
大家都知道攻克金陵是曾国荃最大的心愿,不为这个首功,九帅何至于这么拼?
曾国藩明白兄弟的意思,朝廷的意思他更明白。但他身为主帅,不好说什么,只期盼作为学生的李鸿章“你懂的”。
李鸿章果然是懂的:朝廷这个香饵不能吞,也不好吞!
他立即写信给曾国荃表态:虽然屡次有命令让我军去会剿金陵,但九帅您辛苦两年了,只剩最后这临门一脚,我哪敢动这个心思啊?!
曾国藩不动声色,将朝廷命令发给李鸿章:赶紧过来吧,朝廷让你合击金陵啊!
很快,他等到了李鸿章义正辞严的回电:苏锡常是已拿下了,可部队也疲劳了,要休整啊。何况正值盛夏,洋枪洋炮容易发热,洋枪连发三四次就通红的,再打就会炸裂的。
太后你老人家看到了?我调不动李鸿章啊。曾国藩“很委屈”,向朝廷诉说自己的无奈。
蒙谁呢,老太后什么没见过?慈禧随即又以同治皇帝名义直接命令李鸿章:现在金陵功在垂成,发捻蓄意东趋,迟恐制动全局,李鸿章岂能坐视,著即迅调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会合曾国荃围师相机进取……
李鸿章又回电朝廷:部队休整了,战士恢复了,但战况变了!左宗棠浙江不稳,现在去金陵,后方不稳当啊。
慈禧明白,李鸿章如此拖拉,是因为他不想得罪曾家兄弟。
据说李鸿章幕僚曾有私下议论:“湘军百战之绩,眼见大功垂成,怎甘拱手让人?淮军如去天京,湘淮必有一战。”
“湘淮必有一战”倒是未必,但李鸿章这种姿态,还是让曾国藩颇欣慰,曾老师也替兄弟领了这个情。
曾国藩上奏折:李鸿章平时一直是不错的,这次会攻金陵之所以慢了些,一方面是他谦虚,让功给我兄弟,另一方面,如果他来金陵,再防务江苏,那么浙江湖州那边剿匪确立就吃力了,这也是实在情形。皇上不用急,马上秋天了,李鸿章肯定可以亲自带兵来金陵会攻的,到时候湖州说不定平定了,浙江后方稳定,同时天一凉,淮军的枪炮也不会打得发红炸裂了。
看了老师这个奏章,李鸿章一定面含微笑吧?
与此同时,曾九帅更是心急如焚,加紧攻城。然而任他使出浑身解数,云梯攻城,在朝阳、 神策、金川门外挖掘地道……天京城就是岿然不动,到底是朱元璋打下的基础太好了。
一边曾国荃攻城苦,另一边李鸿章软磨硬泡支应朝廷其实也很辛苦。
曾国藩为学生敲边鼓,在奏折中以退为进:“不知者,以为臣兄弟贪独得之美名,忌同列之分功,尤非臣兄弟平日报国区区之意。合无吁恳天恩,饬催李鸿章速赴金陵,不必待七月暑退以后,亦不必待攻克湖州之时。金陵早破一日,天下之人心早安一日。”
面对李鸿章说要稳浙江的说辞,慈禧也不再含糊,明令“浙江的事放一放,即刻可启程援助金陵!”
这样明确的指令,李鸿章确实不好办了,于是报告朝廷,刘铭传带着15000人,已出发前往金陵去会攻了。
事实上,李鸿章这招仍是拖字诀,他在奏折上委婉解释,因天气炎热,军士容易生病,同时运输工具不足,就算立即出发,也不能保证很快能到金陵。
糊弄朝廷总不是长久之计,李鸿章又不想得罪曾家兄弟,确实挺难。
幸好,此时传来了攻克金陵的捷报!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除了朝廷上慈禧及一班满清王公。
谁都想不到,压垮太平天国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是朝廷慈禧对李鸿章的严旨。
据说当曾国荃得到李鸿章派刘铭传会攻的信时,是真急了,他将信给将士传阅,满怀悲愤:“他人至矣,艰苦两年以与人邪!”
手下的将领们此时也都明白,自雨花台一战后,围困天京城的时日也已经快有两年之久,眼看即将攻破,這上好的蛋糕岂能容他人之嘴?这激起了曾国荃所有手下的斗志。
于是众将皆曰:“愿尽死力。”
第二天,同治三年(1864年)7月19日,湘军悍将李臣典点燃了埋在太平门城墙下的3万斤火药:
“但闻地中隐隐若雷声,约一点钟之久。忽闻霹雳砰訇,如天崩地圻之声。墙垣二十馀丈随烟直上……”
很神奇,围攻了两年的金陵城,就这么被攻破了!
曾国藩发自肺腑地感激李鸿章,在给曾国荃的家书中说:“观少荃屡次奏辞信函,似始终不欲来攻金陵,若深知弟军之千辛万苦,不欲分此垂成之功者,诚能如此存心,则过人远矣!”
据传,当李鸿章后来到金陵,曾国藩亲自迎接,一见面便拉着李鸿章的手:“金陵一战,愚兄弟薄面,都靠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