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志强
父亲有很多发小,有权者,有名者,有钱者,多达20余人。与发小比起来,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厂员工。
据父亲说,他小时候与这些发小关系好得不得了。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父亲水性好,年年夏天都到河里捉鱼,捉到鱼,就跟发小分享,发小吃鱼肉,他嚼鱼骨头。家里有了余粮,父亲还送到那些揭不开锅的发小家里。哪个发小要考大学了,父亲就钻到山里捉山鸡、掏鸟蛋、逮兔子,送给发小补身体……
早些年,母亲时常劝父亲:“你的发小们那么厉害,随便拉出一位,稍稍接济咱家一把,咱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
父亲只是笑笑,把母亲的话当作耳旁风。时日一久,母亲开始数落父亲:“你就会吹牛,那些发小们,谁会把你这个穷光蛋看在眼里呢?”
平日里,父亲一有时间便到发小家里,探望他们的父母。谁家父母生病了,父亲总是陪着上医院。谁家需要种地,父亲第一个过去。
和发小的父母唠嗑时,有老人握着父亲的手说:“你们这帮娃子,光着屁股长大的。现在,进城的进城,出国的出国,只有你一个守着村子,守着我们。你要遇到啥事解决不了,就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要是鼻孔朝天耍架子,我敲烂他们的脑瓜子……”
春节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刻,他的发小们从五湖四海赶回老家过年。父亲和发小们天天聚在一块,喝酒、唠嗑、爬山,徜徉在当年的街巷里,漫步在老戏台前,快活得很,像是回到了童年。
那年,我参加高考,总分仅超出一本线一分,填报志愿成了大难题。很多和我同样境况的同学纷纷托人找关系,想报一个好学校。我知道省教育厅的李厅长是父亲的“铁杆发小”,父亲为他家做了很多事。所以,我想让父亲找这位发小帮忙。
谁知,父亲却坚决不干,理由是:“一切靠自己,考不上就补习一年。想当年,我那些发小考大学,从没求过人,全靠自个儿。”
因为父亲有很多了不得的发小,且感情非常铁,无数人主动和父亲攀关系、套近乎,请父亲吃饭,甚至给父亲送来好烟好酒。求父亲办事的人越来越多。父亲自然晓得他们的意图,毫不犹豫拒绝一切宴请,二话不说退回全部烟酒。理由是:“你们瞧瞧我住的房子,摸摸我骑的老爷车,像我这样的条件和层次,发小们早把我忘记啦。”辦事者再三寻思,不得不相信父亲的话,最后提着礼物走了。
每当把送礼者打发走,父亲总是如释重负:“我不能让发小们犯错误,如果他们犯错误,坚决不能从我这里开口子。”父亲的做法,使得发小们感动万分。
有一天,父亲病了,做了一个手术,住进了省城医院。那阵子,他的发小们几乎全来了。几个身居高位的领导太忙,过不来,也相继打来电话,或者让家属过来探望。发小们围着父亲,握着父亲的手,陪着父亲聊天,亲自下厨做父亲爱吃的饭菜,给父亲讲童年的趣事……
见父亲的病房狭窄逼仄,光线阴暗,空气不流通,暖气也不足,发小们找到医院领导,恳请他们在条件允许时给父亲换一间病房。
岂料,父亲却坚决不同意。父亲说:“医院患者来自全省各地,病房这么紧张,我坚决不能搞特殊化。”发小无奈,只得作罢。
有了发小们的陪伴,父亲恢复得很快,开心不已,又很过意不去。他对发小们说:“你们时间很紧,都回去工作吧。”
发小们不走,父亲瞪大眼睛,眼里淌着泪,擂起拳头轰他们走。发小们也淌着泪,一帮五六十岁的老男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群天真的小鸟。
送走了发小,父亲擦干泪,突然看着我问:“发小有用吗?”
我一怔,不知如何作答。父亲说:“人这一辈子,发小是最开始的朋友。发小之间的关系,是最纯最真的关系。我不想让这层关系蒙上一层灰。”
“你倒是这么想,可那些发小们未必这么想吧?”我有些不大相信父亲的话。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发小们也是这么想的!因为,这么多的发小,不论当官的还是下海的,没出一个贪官,没出一个奸商,没有一个蹲号子,他们都是干净的,就这么简单。”
这一回,母亲没有数落父亲。
(王殿芝荐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37°女人》 图/杜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