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的心灵之语

2020-05-30 12:53赵志伟
语文建设·上 2020年4期
关键词:文学语言漫话王老师

赵志伟

去年十一月,亦师亦友的王尚文老师给我寄来他的新作《漫话文学语言》。两个月过去了,我基本上读完了这本书,觉得收获不小。在这个新名词不断涌现、标题党独领风骚的时代,王老师用了这样一个差不多“落伍”的书名,可以看出他的坚守。我特别赞同他那两句印在封面上的话:

文学是我们心灵的教科书,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学习语言的最佳范本。

王老师的这本书就是阐述这两点的,而且说得清楚、细致、明白,让人看得懂。听起来,“漫话”和“笔记”都有自由随意的意思,但是王老师的文章不论长短,从谋篇布局到遣词造句都很严谨,体现了他对语言的敏感,与当前那些洋洋洒洒动辄上万字甚至几十万字的长篇大论,或者为年轻人指点迷津的大作相比,大异其趣。我认为王老师不是那种不通国学而专门杜撰新名词的语文专家或者是其他行业来客串的语文专家,他是货真价实的语文教育专家,所以他的书值得推荐。我觉得他的这本著作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漫话”中有系统

本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是《漫话文学语言》,下编是《文学语言笔记》。上编共十五篇,还有两篇附录。说是“漫话”,其实各篇之间是相互联系的。十五篇文章分别谈了十五个与文学语言有关的问题。例如第一、二篇,从“似乎”“如”两个词语f}{发,谈文学语言用词需要精确细致,写人物传记与小说之不同。第三篇《文学:文字组合的艺术》从总体上谈文学之所以感人,不仅仅需要人物故事的生动,还需要语言文字的精确动人,包括描写、记叙、议论。从第四篇到第九篇,分別谈文学语言的继承、借鉴与创新的关系,文学语言的情感性,文学语言之间的相互关系;文学语言的风格,包括阳刚和阴柔、平实与灵动、柔婉与刚健。接下来的三篇是谈阅读文学作品应当注意的问题:见仁见智的理解(《“看蒙娜丽莎看”》),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本色与变形》),要选经典读(《开卷有益?未必!》。上卷的最后三篇谈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对联、绝句、《史记》篇目解读。附录的两篇也不是多余的,一篇是通过评论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来讨论非文学作品的文学价值,另一篇是论说文之“美”的问题,我觉得对语文教师备课特别有用。

这些文章分开读是一篇篇随笔或者论文,合起来就是一本有系统的文学阅读指导书。这包含了一位老教授一辈子的读书写作经验。例如他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而短暂的人生用于读书的时间更短暂了。就文学阅读而言,必须首先讲究书的质量,而非数量,宁可读一本精品,也不要去翻百十本不好的、不太好的、次好的甚至比较好的作品,因为真正决定你精神高度的是经典的优秀的作品。”(书中第117页)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至少我是非常同意王老师的意见的。现在的书那么多,如果不加选择,就会读书汗漫,不知所归。当然,这需要我们放出眼光去选精品,不然会把“斌玞”当成“连城璧”。上编里的这些文章都比较长,为了便于读者理解主旨,对文章内容有个大概了解,作者在每一篇的开头都写了百来字的“提要”。在这些文章里,作者经常会把所谈的问题与语文教学联系起来。因此,语文教师还可以把它们作为一篇篇教案来读。不同的人可以从中获得不同的收益。这本书令我想起傅庚生的《文学欣赏举隅》。当然,傅著主要讨论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而且用的是文言,但是就“高人说法”这一点来说,两本书用意是相同的。

二、自由中有严谨

与上编不同,下编《文学语言笔记》是一些随笔式的文章,共有十九篇.多数是短文章。写的是作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或听歌曲、看戏曲过程中遇到、想到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有大有小,所以文章有长有短。如谈散文中表现人物的语气、神情描写,评论文章的题目、结尾,谈对联,谈歌曲等,都不离语言问题,而且往往是别人不注意的那些地方。行文风格保持中国人特有的一种“笔记体形式”,或长或短,或引述或评点,自由活泼,有感而发,言尽而止,读起来使人兴味盎然。例如《(同学少年都不贱)片谈》,谈的是张爱玲小说中的一个题目,这本是杜甫《秋兴》八首其三中的一句“同学少年多不贱”,张爱玲为什么要易“多”为“都”呢?王老师先说杜诗整首诗的意思,然后分析:

把其中“同学少年多不贱”一句独立出来,就可以有多种新的解释,譬如对往日同学少年不是责怪,而是羡慕,或是调侃,或是自豪,甚至可能是忌妒,等等;但是有一点似可肯定,“不贱”说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自己呢,是少数不“不贱”者之一。(张爱玲)易“多”为“都”,就变成了不“不贱”者只“我”一人,这就增加了“我”茕茕孑立的孤独味道。(书中第183页)

如果懂得这一点,对读出张爱玲这部小说的内涵,理解她的人生,是很有帮助的。接着文章就以这部小说中的一些细节描写来证实这个判断,使读者对张爱玲的作品有更深刻的理解。

对于传统篇目,王老师也往往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发现问题。例如对朱自清(包括郁达夫)的一些散文,在语文教学参考书中,绝大部分都是一些人云亦云的溢美之词。在《朱白清的优势不在设比》和《朱白清的优势在白描》两篇笔记里,王老师把朱白清的两类风格文章进行了分析对比,我特别同意他的这段话:“我总觉得《荷塘月色》《歌声》《绿》《匆匆》《春》等篇似乎用力过了一点,多少有点雕琢的痕迹,不如《背影》《给亡妇》《飘零》等清新素朴自然。”好像叶圣陶先生也有类似的意见。但是叶老是朱白清的老友,搁在一个后辈说IL这个意见来,则是要有勇气的。譬如我虽然也一直有类似的感觉,在课堂上讲过,但是没有勇气写出来,因为自己读得不够仔细,怕说错。当然,王老师用词是非常考究的,他对前人提出不同意见,不是像有些名家那样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向读者做一个宣判,定一个性质(如今流行的一些做派),而是尽量用一些商榷的语气,使人容易接受。“似乎用力过了一点”“多少有点”,用了这两句,就使文章严谨了很多,语气缓和了不少,也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似乎似乎不起眼,但有时还真少不了它。”(书中第4页)

所谓“文心之细细如丝”,这些地方正是语文教师应该学习的,这些地方在全书各篇中也随处都可以找到。

我觉得这种写作风格可以作为教师写作的范本,尤其王老师积累写作素材的方法值得我们学习。元好问有句云:“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读书有得、听歌有感,无不可以成为自己的写作素材,有收获即写下来,积累起来就是作品,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如今大学生、研究生和有些语文教师的文章多论文腔、八股式,或是新名词迭出,或是说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为评职称、评奖而写,可谓“书到用时方恨少”。王老师这本书可治这种毛病。

三、细小中见宏大

所谓“细小”,只是说似乎文章所谈都是一些词语、句子、写作手法等细小的问题。所谓“宏大”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作者所谈的问题是文学阅读、语文教学的本质问题,这些问题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来说一点也不小;二是指文章涉及面广量大。

关于“细小”,前面已经谈过。这里说说“宏大”。为什么文学教育和语文教学问题是一个大问题呢?过去,我和王老师一起参与编写《新语文》读本时,我们有过一个宗旨:通过立言来立人。这个提法是符合新课标精神的。全世界文明国家的母语教材都是首先选用优秀的文学教材,包括白己国家和外国的优秀作品。因为通过优秀的文学教材可以学到的不仅仅是语言,而且是文化,特别是祖国的文化传统,所以《漫话》这本书开宗明义就是:“‘语文是‘语言与‘文学的复合。文学是我们心灵的教科书,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学习语言的最佳范本。”我曾经对自己的研究生说:“如果你们不爱好文学,那就不要做语文教师,那一定做不好。”读过王老师这本书,更坚定了我的看法。王老师从年轻时就是一个文学的“痴迷者”,从一个中师毕业生到考入杭州大学,他开始读古今中外的名著。无论发生什么,他对阅读“可以说几乎是废寝忘食,几近疯狂……每当孤独寂寥之际,常常是文学来温暖我的灵魂”。(书中第4页,《白序》)所以他说:“我虽然没有成为作家和文学家,对文学的热爱却一直在心中燃烧。”(书中第5页,同上)这不仅仅是王老师的夫子白道,也说出不少经历过各种磨难的读书人的共同心声,包括像我这样的后辈。因此当我读到这段话时,几乎要落泪。王老师从年轻直到退休,一直读书不断,笔耕不辍,《语感论》《语文教育学导论》等著作就是这样一本本写出来的。他退休以后还坚持写格律诗,补少年时代的课,网青年时代的梦。

积累多了,发而为文,白然能够左右逢源,涉笔成趣。粗粗数了一下,本书谈到的古今中外作家作品有很多,有苏俄的、欧美的、拉美的,更有中国的。从体裁看,有小说、散文、戏曲、诗词、楹联等文学方面的作品,也有历史、哲学、艺术、音乐等方面的。从罗素、巴赫金、伽达默尔、杜拉斯到傅雷、王小波等人的作品,在他笔下都可以进行评点,中国传统文学更不在话下。所谓“于书无所不读,凡物皆有可观”,王老师庶几近之。他的这些功夫是怎么来的?清人毛奇龄说得好:“动笔一次,展卷一回,则典故纯熟,终身不忘。日积月累,白然博洽。”…

四、平实中含深刻

虽然本书涉及的面很广,一些问题谈得很深,但是语言却很平实,没有套话、大话、废话,我前面提到的“大异其趣”,就是这个意思。每一篇文章都像一位老师在和你聊天,你听不懂,他就给你举例子说明,没有训诫,没有高深的理论,更没有时髦的口号。只是把一个一个问题放在你面前和你讨论,做到“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矣”。例如《对联:二行格律诗》所谈的对仗问题是很专业的知识,但是他处理得很好,将古诗、近体诗、现代自由诗、译诗放在一起谈,可以使不懂的人看得懂,这是十分不容易的,颇有张中行、启功、邓云乡等几位老先生的风格。胡适之先生所谓:“讲演要深入浅出,作文须卑之无甚高论。”要做到实在是不容易的,一要宅心仁厚,时髦话叫有“读者意识”,须知现在的学界还有不少“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的大作呢;二要有驾轻就熟的能耐。王老师就具备这两点。为什么说关于对联的问题是一个深刻的问题呢?陈寅恪先生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提出了它的语文教育价值,但是在强调“继承传统文化”的今天,似乎还没有真正引起重视。我们只要想一想,中国蒙学传统中的“对对子”从来都是一项重要的功课,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五、余话

我从2000年在广州编《新语文》读本时认识王老师,至今已经二十年了。我想到赵翼的两句诗:“窗下犹勤三寸管,镜中暗换十年人。”[2]只是“十年”要换成“廿年”。二十年来,王老师的“三寸之管”一直握在手中。当年在一起讨论文稿时,同人对他与商友敬老师做事的风格,各有一句评语:商是“举重若轻”,以形容商老师的快速有效;王是“举轻若重”,以表扬他的认真细致。我认为,无论哪一种都是我们不容易做到的。尤其王老师那种一字一句都不放过的风格,很像叶圣陶、朱白清那一代人,是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的。因此,去年十一月,我把《漫话文学语言》一书的书影放到微信“朋友圈”,并且加了一句话“名师是怎样炼成的”,得到不少学生和朋友的赞同。《马太福音》里有一个名词叫“燃灯者”,意为通过燃烧白己来照亮别人。我觉得这个比喻比“蜡烛”好,因为灯要燃烧就需要不断加油,不至于烧尽自己。王尚文老师就是一个语文教育的“燃灯者”,这本書是他的心语,他通过文字告诉年轻的语文教师应该如何读书、做学问。对于现在的语文教师来说,进修是一个必要科目。许多年轻教师参加各类上课比赛,这当然是重要的。但是,我以为:所有的教育最重要的是自我教育自我进修,而最有效便捷的自我进修就是读书写作。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体会,不敢用来要求别人。

参考文献

[]]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1984:248

[2]赵翼画士顾生为我写照[M]/欧北集·卷五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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