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目前提倡整本阅读古典名著,—线教师想出许多操作方法,收效似乎不彰,主要原因是,满足于追随作品情节,学生主体处于被动接受状态。学生的主体性一般是自发的,在经典作品面前处于被动状态,或者说是处于沉睡状态,教师的任务是将其唤醒,提升起来。化被动为主动,最好的方法就是带着问题推进阅读深度。前辈权威对《三国演义》种种否定性的评价是尖锐的,如“歪曲历史”,又如“丑化曹操”,再如“照搬史料”“艺术想象力匮乏”,等等。带着这些问题进行艰苦的具体分析,或者说与文本的封闭性搏斗,拿出自己的观念来与作品对话,与权威争辩,学生的主体性才可能从白发上升到自觉,被动阅读才可能变为主动探讨。没有问题的冲击性,学习共同体也好,自主合作探究也好,都很难把学生的主体性提到自觉、白发的高度。
一、“奇才决定论”的主题
易中天教授品三国,品|Ln了一个热潮,他是从历史学者的角度来品评的。历史讲究的是真实,材料是真的,就有价值;材料是假的,就没有价值。这个问题并不是他的发明,早在清代,章学诚就说《三国演义》“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丙辰杂记》)。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说,“杂虚辞复,易滋混淆”。这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易中夭因此说《三国演义》的虚构“丑化”了曹操,就离谱儿了。颇为吊诡的,第一个把《三国演义》提拔到正统中国文学史的胡适,批评《三国演义》没有文学想象力,只是把《三国志》等的素材凑合了一下,没有多大文学价值;《三国演义》的作者不过是一“陋儒”,没有文学创造才华。
易中天的问题不难回答,历史求真,文学求美,各有价值,这个问题比较肤浅。比较深刻的是胡适的问题,如果没有想象力,那的确可以没有审美价值。但是,要回答胡适的问题,似乎也不难。
从经验上就不难反驳。如果《三国演义》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为什么五六百年来,绝大多数的历史传奇都为群众所淡忘,如《隋唐演义》《大明英烈传》等,独有《三国演义》艺术魅力不减,不但在中国,而且在朝鲜、日本、越南家喻户晓?就是在T业化时代,一些典故仍旧活在我们口头上:“三顾茅庐”“借东风”“舌战群儒”“挥泪斩马谡”“空城计”“大意失荆州”“走麦城”“既生瑜,何生亮”“赤膊上阵”“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话说曹操,曹操就到”等。这就雄辩地说明了《国演义》文学生命的不朽。
从结构上说,《三国演义》的想象力在中国雄冠一时。其主要素材《三国志》原本就是魏、蜀、吴三个国家三本书,四百多人的传记各白独立,跨度近百年。作者们把分散的传记与《世说新语》、元杂剧、民间宗教传说中的相关故事融会贯通,结构为情节有序的长篇小说,塑造LI_I内涵深厚的人物群像,这样的才华不但在中国,就是在当时的欧美,亦可谓无出其右者。现代文学一百年,还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在历史视野和艺术概括力方面与其并肩。胡适的批评完全是把无序的素材混同于艺术想象的有机化了。
从人物塑造上说,《三国演义》总共写了1191人,其中武将436人,文官451人,皇族、后妃、宦官128人,黄巾起义者和少数民族67人,三教九流109人。此外还有几名女性,如貂蝉、孙夫人等,连同没有名字的共60多人。这么多人物在原始素材中是一盘散沙。《三国演义》正是凭着超人的想象力,将之統一为史诗式的英雄谱系,其最核心者,如评点家毛宗岗所说,以曹操、诸葛亮和关公为“三绝”,其实人物性格鲜明的远不止此,周瑜就是第四绝。至少还有吕布、魏延、刘备、张飞、鲁肃、杨修、袁绍、祢衡、孔融、司马懿、吉平、陈宫等,这样的历史英雄谱系长卷空前绝后。其身份虽为军阀,然而《三国演义》刻画出来的却是人的才智和勇力的争雄,精神风貌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旨虽同而隋各异,志相异而才相重,义重于生死,命悬于家国,精神高下不计成败利钝,青史之名全在智慧武功。作者以空前的气魄,将纷纭的人物以小说的规范作有序安排:以曹操集团的勃兴为核心,此前有袁绍集团的没落,后有刘备集团的崛起、孙权集团的巩固和扩张,四者为顶层情节;众多战将、谋士错综复杂的纠结,为中层情节;每一中层均为顶层情节之果,又成为更为纷纭的从属情节之因,情节层层递进,旁逸斜出。必胜之武,优劣倏忽转化,察敌之谋,胜负瞬息意外。人隋网络交织,千头万绪,云谲波诡,云蒸霞蔚,万涂竞萌。底层又百川归海,回归到顶层,归结为曹操及其子系—统天下的结局。
就思想说,亦非“陋儒”二字可以蔽之。固然有刘家王朝正统观念,对刘备之褒扬有加,亦不回避其动辄流泪之虚伪作态;对曹操之奸每有强调,然亦不回避其豪爽大度,这些者是鲁迅早就指出的。此外如孙权之少年用兵,诸将之视死女如归,皆有史家笔法,寓褒贬于叙述之中。
在主题上,突破了王朝正统。这是一部军政治事小说,写武装夺取政权。写打仗大致有两种模式。第一种打法,两军对垒,三五千人马,摇旗呐喊,好像啦啦队。只让两个大将出阵,大将打赢了,几千人马哄一下就冲过去;大将输了,几千人马哄一下就溃退。大将的武功决定一切。第二种打法,全靠计谋,不管兵力多么悬殊,一个妙计就能打赢。把粮草一断,袁绍就完蛋;把水源一断,马谡就完蛋。战争的胜负,取决于奇才奇谋。曹操八十万人马渡江,中了连环计、反间计,全盘皆输。刘备屡战屡败,五易其主,四失妻子,用了一个诸葛亮,就从败中崛起。决定一切的不是一般的才能,而是奇才。《三国演义》不是像胡适说的那样只有陋儒陈腐思想,而是有自己的主题—一奇才决定论,奇才的特点乃是奇谋,决定战争的胜负。只要有一二奇谋,哪怕后来就不见了,可是人物个性还是很突出,如徐庶、庞统。“奇才决定论”“奇谋决定论”,可以说是《三国演义》的主题。“陋儒”如王朗,与孔明这样的奇才对阵,还没有开仗,就被孔明念了一篇声讨的散文气死了。
二、曹操形象的深度奥秘
在所有这些人物中,最为成功、最为丰富、最富精神深度的是曹操。可以说,彻底揭示曹操形象的深度奥秘,是解读《三国演义》伟大艺术的钥匙。
《三国演义》并不完全是丑化曹操,以开头而言,就是通过虚构、想象把曹操打出常轨,让他的心理从正面向反面转化.并揭示其转化的心理原因。
开头把曹操美化了一番。《三国志》中,本来是董卓提拔他,他觉得董卓没有前途,逃掉了。而《三国演义》却把他写成一个奋不顾身的义士,热血青年,带刀行刺董卓,不料踩点不实,董卓在镜子中看到了。曹操非常机智,说得了一把宝刀,要献给他老人家,于是董卓被蒙混。正巧,董卓在此前送他一匹好马,他就骑马逃掉了。这是第一番美化曹操。董卓悬赏捉拿。他在中牟县被捕。《三国演义》写曹操慷慨激昂:祖宗世食汉禄,不思报国,与禽兽何异?……今事不成,乃天意也。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时的曹操不愧是一条硬汉子。面临死亡,摆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姿态。这是第二番美化曹操。没有想到审判他的陈官反而“感其忠义”,亲释其缚。他刚烈的精神居然能感动审判他的人,放弃官场前程,和他一起亡命天涯。这是第三番美化曹操。
后来曹操到父亲的结义兄弟吕伯奢家借宿。吕伯奢热情招待,出去打酒。曹操就想:“此人非吾至亲,此去可疑。”听到有人在说:“缚起来再杀,怎么样?”他想这帮家伙原来是要杀他,就拔出剑来,不问男女,一连杀死八口。杀到厨房里,发现一头猪被捆在那里,显然是准备杀来招待他的。之后曹操甚至把买酒回来的吕伯奢也杀了,因为怕他会报仇。
这些都是《三国演义》的想象:曹操从一个舍生取义的志士,变成了一个血腥的屠夫。原因是什么呢?心理不健康:多疑。这正是《三国演义》的深刻之处:坏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由英雄变来的。罗贯中抓住多疑,把它作为曹操的性格核心,让它来推动情节发展。
更为深刻的是,罗贯中揭示曹操式的多疑,其特点是极端化的狠毒。一般地说,怀疑之为怀疑,特点是不确定,有多种可能性,不一定是善意,但也不一定是极端的恶意。曹操怀疑对方可能有恶意,就不是一般的恶意,而是最极端的要他命的恶意。
最深刻的是,曹操明知错杀了好人一家以后,不但不悔恨,反而干脆把吕伯奢本人也杀了。为了保全自己,错杀了,野蛮了,血腥了,再以更错、更野蛮、更血腥来保全自己。极端的多疑发展到极端的罪恶,曹操的性格就有了特有的恶性循环逻辑。最为深邃而又精彩的是,原始素材中曹操错杀了吕伯奢,说的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还是白言自语,就事论事,而在这里变成“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这是公开的宣言,成为他对待一切人、一切事的原则,理直气壮,坦然自得。这样的无耻,才令人战栗。
可以想象,在《三国演义》的写作过程中,这完全是神来之笔,灵感突发。这种情况,是艺术达到高度成功才会遇到的。这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后来成为历史的名言。把一个复杂人物的性格逻辑集中到一句话,概括为一句格言,成为曹操丰富而复杂的性格核心,又成为家喻户晓的日常话语,成为一种精神现象的共同名称,这是艺术高度成功的表现。在《三国演义》中,达到这样水平的话语不一而足,如周瑜的“既生瑜,何生亮”,如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的“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堪有一比。哈姆莱特的故事也是历史的虚构,同样是想象的伟大胜利。
曹操的这种多疑完全是《三国演义》的创造。其实,袁绍也多疑,但是艺術上不如曹操,关键在于作者把多疑作为性格核心贯穿到了曹操的一生。在最为关键的赤壁之战中,他由于多疑,让孔明于大雾之中“借”走了十万支箭。其实,在史料中,原本是孙权的事,孙权偷窥曹操水军,船侧被曹军乱箭射着,有倾侧之虞,权乃命船反转,令另一侧着箭,乃得平衡离去。事情发生在赤壁之战以后八年。在《三国志平话》中则是周瑜的事,周瑜军船被射,乃命张布幔以承箭。得箭之后,命军士高呼谢箭。到了《三国演义》中,增加了诸葛亮料准三日之后大雾,鸣鼓进军。曹操疑其有诈,乃令以箭射往阵脚。遂致诸葛亮的大获全胜。在赤壁之战的紧要关头,又中了反间计,怀疑水军将领蔡瑁、张允背叛,将之斩首。在即将水战前夕,将水军将领处死,临阵换将已经是兵家大忌,何况斩将?
罗贯中的艺术家魄力还在于,不但充分虚构了曹操赤壁败于多疑,而且在晚年又死于多疑。他得了头疾,请来名医华佗医治,华佗说可以用开颅的手术治之,曹操怀疑其害己,乃使其冤死于狱中,导致华佗医术大部分失传。其实历史并不完全是这样,而是华佗白恃其能,作为行政官员,被视为医者,属于“百T”,不得其志,乃以其妻病为由,请假怠T。曹操对之并非主观多疑,而是派人前往探视,如属实则赏,不实则罚。结果是华佗怠工,被罚入狱,死于狱中。《三国演义》省去华佗怠T,曹操纯粹出于多疑,导致自己死亡。
纷纭无序的史料,经过如此这般的天才虚构,不但使得曹操的性格深邃化了,而且以之将纷纭无序的历史情节贯通为一体,成为《三国演义》情节发展之主干。
这样的人,无耻,且不知耻。这样的人应该是十分可鄙的,可恨的,但就是易中天也坦然承认,他读《三国演义》,觉得曹操虽然是个奸雄,却还可爱。我们读《三国演义》也很着迷,津津有味。对这样一个人,寡廉鲜耻的人,恶人,坏人,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享受着阅读的快感,赞叹这个艺术形象的精彩,一次阅读还可能留下终生的艺术享受的记忆。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曹操却是一个很丰富、很深刻的人物,是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为什么呢?因为作者把丑恶人物的内心,他的生存状态,他隐秘的自我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人,不但是恶的,而且是丑的。我们说无私则无畏,在曹操那里却是无耻则无畏。读者之所以读得津津有味,就是惊异于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丑得很自豪,恶得很滋润。丑恶得没有丑恶的感觉,恶心得没有恶心的感觉,这叫作“审丑”。这不是曹操一个人偶然的、孤立的精神病态,而是让我们想起了许多类似的人,这是人性中的一种黑暗。在《三国演义》以前甚至以后,还没有一个作家把人性的这种邪恶表现得这样深邃。阅读曹操是一种集审美、审丑、审恶于—体的令人惊叹的精彩体验。
《三国演义》不但让读者看到这样的丑恶,而且潜在地引导着读者阅读这样的心理奇观,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让曹操的行为逻辑与读者的良知背道而驰,这在文艺心理学上叫作“情感逆行”,就是一味与读者的情感作对,让读者的良知受到打击,感到诧异、愤怒、痛苦。这就转化为艺术的享受,洞察人性黑暗,是一种痛快,结合着痛感和快感。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将其叫作“净化”,或者用音译叫作“卡塔西斯”,有人把它翻译成“宣泄”,我看把它理解成“洗礼”也可以。
懂得了這一点,才可能理解曹操形象的三昧。但是光有这些还不足以解释几百年来读者欣赏《三国演义》的全部原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作者的虚构不同于一般的虚构,不是诗的想象和虚构,而是小说的虚构。小说不同于诗歌,在诗歌中,人物可以心心相印,但是在小说中,如果是心心相印,就没有性格可言了。故小说中,相亲、相近的人物往往心心相错。曹操杀吕伯奢,本来在史料上是一个人于的,如果仅仅是曹操与吕伯奢对立,也未尝不可,但是罗贯中却把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宫拉了进来,为什么?第一,没有陈宫的眼睛看曹操,就没有人斥责其“大不义也”。第二,曹操也没有对象说出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名言。本来极端佩服他的人,对他拉开心理的错位,错位的幅度越大,人物越有个性。第三,后来陈宫甚至想杀了他,但是又没有杀。如果杀了,就不是错位,而是敌对了。从小说艺术来说,错位的幅度递进到完全敌对的程度,人物个性就递减了。同样,曹操中了反间计,也是错位幅度很大。当中夹着一个蒋于,如果蔡瑁、张允真的是通敌,那曹操就是正确处理,蒋干立功,三者之间没有错位。但是,蔡张二人并未通敌,蒋干盗书,曹操明察秋毫,那就没有戏,而现在蒋干上当,而且是上了老同学的当,这是一重错位;蔡张二人并非通敌,曹操出于多疑,仅凭一纸书信,就把二人斩了,曹操与蔡张二人之间错位,蒋干以为立功,实际上造成了大损害,造成第三重错位。最后,如果罗贯中写华佗本来就想害死曹操,曹操将之杀害,则是曹操的英明;但是按罗贯中的写法,华佗本来有可能救活曹操,而曹操将之害死,完全f}{于多疑,让多疑贯穿曹操的整个生命,完成性格上的高度统一。可能罗贯中觉得这样还不够酣畅,在曹操死后,又虚构了司马懿因为多疑而中了诸葛亮的空城计,为多疑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尾声。
这样的艺术奥秘是潜在的,关键是不要满足于把自己当作读者,被动地接受文本,而是把自己当作作者,不但看作者这样写了,还要分析出作者为什么没有那样写,才能真正洞察《三国演义》的伟大艺术。一味被动接受,不管用多少花样,都可能是隔靴搔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