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斌原,叶苑秀,张 卫,林 玛
自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社会大众普遍表现出焦虑、抑郁、恐慌、忧虑、疑病等心理反应。如何帮助人们调整情绪、更好地应对心理危机,成为心理学界当前最关心的课题。
心理学家Gerald Caplan较早对心理危机进行了系统论述,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保持一种自己内心的稳定状态,使自身与环境平衡和协调,当重大社会问题或应激事件发生使个体感到难以应付时,平衡就会被打破,正常生活方式受到干扰,内心的紧张不断积蓄,继而出现无所适从甚至思维和行为紊乱,就会进入心理危机状态[1]。灾难心理学的研究表明,无论是个体还是公众,面对自然灾难在不同的阶段都具有不同的心理和行为反应特点,因此,在不同阶段要制订不同的心理干预策略和内容。有研究总结了自然灾难发生时人们心理反应的不同阶段[2]。第一,急性应激阶段:一般在灾难发生后1—2天内,人们普遍会出现震惊、麻木、焦虑、担忧、恐惧、罪恶感和悲伤等负性情绪。在此阶段,受灾人群可能陷入无法控制、惊慌失措的心理失衡状态,一般不会向他人求助。这一阶段的心理援助重点在于稳定情绪、消除焦虑和恐惧,提供以心理支持和陪伴为主的心理服务,此时加强对受灾人群进行身心症状的评估至关重要。第二,慢性应激阶段:一般在灾后第2天至3个月内,根据受灾人群的创伤暴露程度,其心理症状可能会呈现出不同的特点。灾难幸存者往往会出现闪回、过度敏感等症状,情绪上以不安、恐惧、悲伤、无助、愤怒、罪恶感为主要特征;有家人或好友遇难的人群会出现悲痛、内疚或自责等情绪;受灾害波及的人群会出现不安、恐惧、无助等情绪。受灾人群在慢性应激阶段往往有较强的求助动机,因此这一阶段是心理援助的关键期,应以情绪疏导和心理教育为主,处理各种情绪,寻找资源解决问题。第三,心理康复阶段(也被称为心理恢复重建阶段):一般在灾后3个月至几年的时间内。对大多数人来说,灾难造成的直接影响已经不太明显,相应的应激症状也随着时间有所减缓,生活慢慢进入正轨;但部分人可能会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症状、抑郁或焦虑障碍等。这一阶段心理援助的重点在于加强对精神障碍的识别、评估和治疗,对心理困扰进行持续关注,预防症状恶化。
重大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会对人们的心理行为产生重要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在事件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发展变化。情绪问题是民众面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时最突出的体验和感受,常见的表现有恐慌、焦虑、疑病、抑郁和强迫等心理症状反应[3]。高文斌等参考卫生部通报的SARS疫情数据将疫情发展划分为高发期、下降期和消退期,研究发现SARS疫情期间心理热线求助最多的是情绪问题;随着时间进程和疫情缓和,人们对SARS本身的关注减少,对现实生活问题的关注度不断升高[4]。有研究通过对2003年4月至6月北京SARS心理援助热线中1 743人次的求助电话进行分析,将SARS疫情期间民众的心态变化总结为恐慌期、烦闷期和恢复期[5]。恐慌期为热线开通后的第1—2周,求助者普遍处于焦虑、紧张和恐慌的情绪状态中,容易出现抢购、疑病等非理性行为。烦闷期为第3—4周,民众处于应对危机的稳定或问题解决阶段,恐慌情绪逐渐平缓,烦闷情绪开始凸显。由于正常的学习生活和工作节奏被扰乱,疫情何时结束又难以预期,民众心理上容易形成不确定感或不安全感,诱发抑郁、焦虑和烦躁等情绪;由于被限制出入、无法出门,民众的烦闷情绪加剧。第5周开始进入恢复期,随着疫情的逐渐好转以及学习、工作和生活节奏的逐步恢复,民众心态趋向正常,心理热线的求助量也随之减少。
总结以往针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群体心理反应的研究不难发现,以往研究大多集中于SARS疫情等事件,研究结果主要源于对疫情期间心理援助热线的数据分析或某地区某个时间段内的心理健康状况调查,缺乏对民众在疫情不同阶段的心理反应进行持续监测和追踪分析的研究。民众面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心理危机,其中情绪问题最为突出,随着时间进程和政府部门的干预,人们将逐渐从公共卫生事件带来的心理危机中恢复,这是以往众多研究的共识[2-7]。然而,民众的心理症状反应在疫情的不同时期呈现怎样的变化特征?时间进程在民众心理症状逐步减轻的过程中起多大的作用?关于这些问题的研究还非常缺乏。面对SARS、新冠肺炎等重大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要准确把握和分析事件中民众的心理危机反应及其特点,对民众在疫情不同阶段的心理变化进行动态监控和追踪分析,才能为政府和有关部门提供民众心理变化趋势和风险特点等重要信息,以便其根据不同阶段的心理特点针对性地采取不同的心理干预手段,构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心理危机干预模式[6]。这次新冠肺炎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发生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对全国民众造成的心理冲击是十分巨大的。因此,对新冠肺炎疫情下民众的心理反应进行持续性监测,不仅能及时掌握民众的心理变化,使心理干预措施更有针对性,而且有助于构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社会心理预警系统,有利于政府部门决策和提升其在疫情时期的应对能力。
本研究针对民众在新冠肺炎疫情不同时期的心理症状反应,主要探索以下两个问题:第一,面对疫情,民众的心理症状呈现出怎样的总体特征?第二,随着疫情的发展,民众的心理症状在不同阶段呈现出怎样的时间进程特点?
综合国内外对突发性公共事件下群体心理反应的研究发现,国内外学者基本上都是采用一些通用的心理学量表,其中国内大多数研究所选用的是心理健康症状量表SCL-90[7]。近年来的研究也发现,SCL-90量表的使用范围极广,在过去40年有关中国不同群体心理健康状况变迁的43项研究中,有30多项采用了SCL-90量表,测量的对象主要包括大中学生、教师、医护人员、农民工和军人等群体[8]。基于普适性和操作性等方面的考虑,本研究采用SCL-90量表对民众在疫情期间的心理症状反应进行持续监测。
所有被试均来自华南师范大学“心晴热线”的求助者,自愿通过网络(微信端或网络页面端)完成心理评估。“心晴热线”由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联合心理咨询研究中心、广东省心理学会于2020年1月29日正式通过媒体(微信、网络、报纸和电视)面向公众开放,服务团队由200多名临床心理学教师、中小学心理教师和在读心理学专业研究生组成,免费向全国民众提供在线心理症状评估、电话咨询和网络心理辅导等心理援助服务。求助者通过网络或电话求助时,均先自愿进行免费在线心理症状评估,热线志愿者会根据评估结果为求助者提供不同形式的心理援助服务。
本研究选取自2020年1月29日至3月3日期间求助者完成的6 278人次的有效数据。其中,男性占36.8%,女性占63.2%,平均年龄为21.42岁(标准差为8.23);大学生占26.7%,中学生占46.2%,个体户/临时工作者占3.6%,公务员占0.58%,离退休人员占0.1%,企事业单位人员占10.4%,医务人员占0.8%,其他占11.62%;未婚占86.1%,已婚占13.1%,离异/分居/丧偶占0.8%;自身无新冠肺炎症状占92.9%,有疑似症状占1.6%,其他情况占5.5%;所在社区有人感染新冠肺炎占16.5%,无人感染新冠肺炎占83.5%;亲友有人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占0.5%,有疑似症状占0.5%,无人感染占88.1%,不知道情况占10.9%。
本研究还选取了“个体心理危机的实时监测干预项目组”[9]在2018—2019年对163 641名被试进行的心理健康症状测试的数据作为参照水平。该数据是项目组为了解个体心理健康状况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的心理健康调查中的一部分,均通过计算机测评系统在高校、中小学和企事业单位统一施测获取。为更好地反映民众心理健康症状的时效性,本研究选取2018—2019年的部分数据作为参照值,与本研究获取的数据进行对比分析。该参照数据的被试平均年龄为20.15岁(标准差为2.36),其中男生占51.7%;2018年占70.9%,2019年占29.1%;大学生占35.2%,中学生占43.5%,企事业单位人员占14.0%,其他占7.3%。
采用心理健康症状自评量表(SCL-90,Symptom Checklist 90)进行评估。SCL-90由Derogatis等在1973年编制,后被编译并引入国内,广泛用于精神卫生和心理健康领域[10-11]。SCL-90量表共有90个题目,涉及生活习惯、人际关系、饮食睡眠以及感觉、情感、思维、意识、行为等方面的心理症状学内容。采用李克特量表1(“不是全部”)到5(“非常”)级计分。SCL-90量表包括躯体化、强迫、人际关系敏感、抑郁、焦虑、敌对、偏执、精神症状以及恐怖9个因子。基于本次研究数据,SCL-90量表9个因子的内部一致性信度系数依次为0.96、0.89、0.87、0.88、0.93、0.86、0.80、0.82、0.86。
采用SPSS 20.0进行数据处理和分析。
1.疫情期间民众心理症状的整体状况
将疫情期间民众心理健康症状各维度平均得分与2018—2019年的数据参照值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发现疫情期间民众心理健康症状各因子平均得分均显著高于参照值(见表1)。这说明,在新冠肺炎期间,民众的各项心理健康症状指标都显著高于疫情发生前的参照水平,疫情对民众心理健康症状的各个方面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从图1可以比较直观地看到疫情对民众心理健康症状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抑郁、焦虑、敌对、恐怖、人际关系敏感等方面尤其突出。
表1 疫情期间民众的心理症状反应
注:*p<0.05,**p<0.01,***p<0.001;下同。
图1 民众在疫情期间的心理症状反应
2.民众心理症状反应的性别差异
表2 疫情期间民众心理健康症状的性别差异
对疫情期间所有样本心理健康症状各因子得分的性别差异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发现,女性求助者在各因子上的平均分均显著高于男性求助者。
3.所在社区有人感染对民众心理症状的影响
表3 所在社区有人感染对民众心理症状的影响
对疫情期间所在社区有人和无人感染的求助者人群的心理健康症状各因子得分进行独立样本t检验,结果发现,社区有人感染的求助者在各因子上的平均分均显著高于社区无人感染的求助者。
4.自身身体状况对民众心理症状反应的影响
表4 自身身体状况对民众心理症状反应的影响
对不同身体状况求助者的心理健康症状各因子得分进行方差分析,结果发现不同身体状况组别在各因子上的平均分均有统计学的显著性差异(p<0.001)。方差分析的事后两两比较发现,差异主要存在于有新冠肺炎疑似症状的求助者与无症状、其他两组之间,有新冠肺炎疑似症状的求助者在各因子上的平均分均显著高于另外两组求助者。
1.民众在不同监测天数的心理症状变化特征
为考察疫情期间民众心理健康症状每天的变化特点,分别对每天心理援助热线求助者的SCL-90总分和各因子得分进行分析。由表5和图2、图3可以发现,在疫情期间进行心理症状监测的35天里,虽然民众的SCL-90总分和各因子均值有所波动,但整体上呈现随时间推移不断下降的趋势。由图2可见,在疫情监测的前18天,民众的心理症状反应明显高于疫情发生前的参照水平;在疫情监测的第5周,民众的心理症状总分已逐渐趋近参照水平。
表5 疫情期间民众心理症状的总体与各因子变化特征
图2 疫情期间民众心理健康症状总分变化趋势图
图3 疫情期间民众在不同日期的心理症状变化趋势
为更直观地了解疫情期间民众的哪些心理症状反应最为突出,笔者绘制了民众SCL-90各因子得分在不同监测时间的变化曲线(见图3)。由图3可知,抑郁、强迫和人际关系敏感3个因子始终是疫情期间民众表现最为突出的心理症状,监测期间民众在这3个因子上的平均得分始终是最高的;焦虑症状在监测初期(第1—12天)表现非常突出,但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疫情的逐步控制,民众的焦虑水平逐渐降低;恐怖和敌对症状得分在监测期间相对其他心理症状一直居于中间水平,总体呈现下降趋势,相对而言,恐怖症状得分在监测后期(第18天之后)有更大幅度的下降。此外,民众的躯体化、偏执、精神症状得分在疫情监测期间一直处于较低水平。
2.民众心理症状在疫情发展不同阶段的时间进程特征
为直观反映疫情不同时间进程与民众心理症状反应间的关系,分别对心理健康症状9个因子得分与周期时间进程的散点图进行了分析,结果发现SCL-90量表9个因子的平均分均呈现为线性下降模式。图4和图5分别以焦虑和抑郁这两个疫情期间民众表现突出的心理症状反应为例进行呈现。
图4 焦虑因子随不同周期变化的散点图 图5 抑郁因子随不同周期变化的散点图
因子Rr2躯体化-0.154∗∗0.02强迫-0.139∗∗0.02人际关系敏感-0.128∗∗0.02抑郁-0.148∗∗0.02焦虑-0.168∗∗0.03敌对-0.104∗∗0.01恐怖-0.150∗∗0.02偏执思维-0.112∗∗0.01精神症状-0.128∗∗0.02
对疫情发展的周期与SCL-90 各因子均分进行相关分析发现(见表6),SCL-90 量表各因子平均分与周期呈显著负相关(p<0.01),这表明随着时间进程求助者的各因子平均分呈现线性下降趋势;每周的时间进程可解释心理症状9个因子各自平均得分下降变化1%—3%的差异(见表6中的r2),其中时间进程对焦虑症状反应的方差解释率最高,达3%。
表7 疫情期间民众心理症状反应随周期的变化量
由表7可见,在疫情期间进行心理症状监测的第1周至第5周,民众心理症状SCL-90量表各因子平均得分均呈现下降趋势(M变化均为负值),分别降低了0.24—0.40分,平均下降范围(即效果量d)在0.34—0.50个标准差之间,下降了(即表7中的r2)3%—6%不等。根据Cohen对效果量大小的描述,效果量d≥0.8时为大效应,0.8>d≥0.5时为中效应,0.5>d≥0.2时为小效应[12]。从表7可以看出,焦虑因子属于中效应,躯体化、恐怖等其他8个因子属于小效应。这说明疫情期间民众心理症状反应在5周时间内逐渐减弱,但变化速度较为缓慢。其中,焦虑症状变化最大,其平均分从第1周到第5周下降了6%,每周的时间进程在这个下降变化过程中起3%的解释作用(见表6),说明这5周以来民众的焦虑情绪在9个心理症状反应中变化得最快;躯体化、恐怖、抑郁和强迫症状各自的平均分从第1周到第5周分别下降了6%、5%、4%和5%;敌对情绪在这5周间变化最小,其平均分仅下降了3%,时间在敌对情绪变化过程中仅起1%的解释作用,说明由疫情引发的敌对情绪随时间推移变化最慢。
3.民众在疫情不同阶段的阳性症状检出率
表8 疫情不同周期民众心理症状的阳性检出率
参考以往研究的做法[14-16],将SCL-90任一因子均分大于或等于2作为呈现阳性症状的标准,计算疫情期间求助者在SCL-90各因子上的阳性症状检出率,并与疫情前的参照值进行比较。结果显示(见表8):(1)SCL-90所有9个因子的阳性症状检出率在5周内均呈现下降趋势,不同疫情周期SCL-90各因子的阳性症状检出率有显著差异(p均小于0.001),其中在第3周呈现出较大的下降幅度;(2)疫情初期(第1周)9个因子按照阳性症状检出率由高到低依次为强迫、人际关系敏感、抑郁、焦虑、敌对、恐怖、偏执思维、精神症状、躯体化,其中强迫、人际关系敏感和抑郁3个因子的阳性症状检出率在疫情的5周内均表现突出,躯体化症状的阳性症状检出率在5周内一直最低;(3)除疫情第3—5周的强迫症状因子外,疫情期间SCL-90其他因子的阳性症状检出率均高于2018—2019年的参照值。
重大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对民众的心理影响具有共发性和传染性,共同的体验容易引起人们的心理共鸣,消极情绪会相互“传染”。研究结果显示,疫情期间民众的心理症状无论是总分、各因子均分还是阳性检出率,均显著高于2018—2019年民众的平均水平,这充分说明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对民众的心理影响是十分巨大和全面的。本研究结果还显示,女性、所在社区有人感染、自身有疑似症状等群体的心理症状各因子平均分均显著高于其他群体。以往的研究也有同样的结果,例如在SARS疫情中,女性表现出更高的风险认知水平、更强的心理求助动机,心理健康水平显著低于男性[17]。因此,心理学专业机构在开展疫情心理援助工作时应对这些群体重点关注。
1.每周时间进程在心理症状减轻变化中起1%—3%的解释作用
虽然以往有研究分析过SARS等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对民众心理行为反应的阶段性特征,但此类研究多是从特定时间点的数据中得出结果,纵向整体趋势的研究非常缺乏,更鲜有研究通过持续的观测数据来分析时间进程对民众心理症状反应的影响。面对突发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在各级政府和有关团体的强力干预之下,民众的心理反应过程会持续多久?时间进程在这一过程中起多大的作用?这是本研究着重关注和探讨的问题。本研究通过对2020年1月29日起5周疫情期间的6 278名求助者进行心理健康症状在线评估发现,疫情期间民众心理症状反应9个方面的得分均随时间推移呈缓慢下降趋势,各因子得分与时间进程均呈显著负相关;在监测的5周内各因子均值下降了3%—6%,平均下降范围(效果量d)在0.34—0.50个标准差之间,每周的时间进程在民众心理症状反应的下降趋势中起1%—3%的解释作用,除焦虑症状属中效应外,抑郁、强迫等其他8个症状均属于小效应。本研究通过量化证据,具体揭示了时间进程在心理症状反应变化趋势中的解释作用。
2.心理症状反应的变化特征:焦虑反应变化最大,抑郁、强迫和人际关系敏感症状最突出
焦虑症状在疫情期间变化最大,具体表现为:(1)在持续5周的监测中焦虑症状得分下降最多(效果量d=0.50,r2=0.06,属中效应,时间进程可解释焦虑反应减轻3%的差异);(2)焦虑因子的阳性症状检出率从第1周的39.2%,到第5周的26.7%,下降幅度达12.5%,在SCL-90的9个因子中下降幅度最大;(3)焦虑症状是前两周表现最突出的心理症状之一,特别是在监测的第1天、第6天和10天,在后两周中焦虑症状明显减轻(见图3)。在SCL-90量表中,焦虑症状指内心烦躁、紧张不安、神经过敏和由此带来的心跳加速等身体现象;疫情期间的焦虑症状主要表现为,民众面对新冠肺炎疫情的传染性和弥散性,生发对自身及家人健康的不确定感,担心疫情可能会给自己或家人带来生命威胁,但又感到无法控制和防范,由此产生的紧张不安、恐慌忧虑等情绪体验。焦虑情绪明显受疫情期间重要新闻事件的影响,例如:2月1日(监测的第4天)的新闻事件“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突破1万例”和2月7日(监测的第10天)的新闻事件“钻石公主号邮轮41名乘客确诊感染新冠肺炎”,与此两日民众的焦虑症状得分明显上升高度相关;2月11日(监测的第14天)的新闻事件“新冠肺炎新增确诊病例在全国出现下降”则与当日焦虑症状和其他症状得分大幅下降相关。
抑郁、强迫和人际关系敏感是民众在疫情期间表现最突出的心理症状反应。在持续5周的监测中,无论是每天的各因子均分(见图3),还是每周的阳性症状检出率(见表9),强迫、抑郁和人际关系敏感这3个因子得分都是最高的;在5周内抑郁和人际关系敏感两个因子的平均得分均下降了4%,强迫症状的平均分下降了5%,3个因子的效果量d在0.40—0.43个标准差之间,时间进程可解释这3个因子症状减轻变化中2%的差异,属小效应。在SCL-90量表中,抑郁主要以苦闷的情绪和心境为代表性症状,以生活兴趣减退、动力缺乏、活力丧失、悲观失望等为特征;疫情期间民众的抑郁情绪主要表现为持久的情绪低落、悲观失望,由于长期被居家隔离、无法外出,原有聚餐、旅游或工作学习计划被取消或打乱而产生的苦闷感、孤独感和自责等消极情绪,以及面对疫情无法在短期内得到有效控制等新闻消息时产生的不确定感、不安全感和绝望感。强迫症状主要指那些明知没有必要但又无法摆脱的无意义的想法、冲动和行为;疫情期间民众的强迫症状主要表现为担心病毒传染而反复洗手、频繁测量体温,担心从外界或与他人接触感染病毒而害怕触摸门把手、电梯按键、自动扶梯扶手等常见生活场所用品,反复清洁或消毒物品,反复查看与疫情相关的新闻信息而无法停止、无法安心做其他事情,记忆力和决断能力变差等。人际关系敏感主要指人际交往中个人的不自在与自卑感、人际交流中的心神不安与消极期待等;疫情期间的人际关系敏感主要表现为,由于新冠病毒的高传染性和不确定性,民众感到生活充满危险,对身边的人群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神经过敏、反应过激,不敢出门、回避社交,来自疫区的人群可能还会强烈感受到周围人的恐慌、不友好甚至歧视,觉得不被理解和接纳。
恐怖和敌对症状在监测期间相对其他心理症状一直居于中间水平,其得分总体呈现下降趋势。在SCL-90量表中,恐怖症状主要指对出门旅行、人群或公共场所、交通工具等特定对象产生的恐惧心理,以及一些社交恐惧的症状;敌对症状主要表现为厌烦的感受,有时难以宽容地看待自己和他人,情绪容易激动甚至暴躁,容易与别人发生争执等。有研究显示,SARS疫情期间北京大学生呈现阳性症状检出率最高的是敌对症状[17]。本研究结果显示,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敌对症状的阳性症状检出率(因子得分大于或等于2)在24.6%—35.0%之间,在SCL-90量表9个因子中处于中间水平;阳性症状检出率最高的是强迫症状(34.3%—44.1%)和人际关系敏感(33.9%—41.7%)(详见表9)。敌对症状在5周的监测时间里变化最小,其平均分仅下降了3%,每周的时间进程在敌对情绪减弱过程中仅起1%的解释作用,说明由疫情引起的敌对情绪随时间推移变化最慢;这可能是由于新冠肺炎病毒在产生、传播和治疗等方面仍有许多不确定性,人们无法确定在人际交往中对方的安全性,因此不仅在身体上保持距离,也在心理上保持一定距离。
3.重大突发性公共事件后的心理恢复需要长效机制
尽管在疫情心理症状监测的5周期间焦虑症状减轻最多,但其平均分仅下降了6%,每周的时间进程对焦虑症状变化的方差解释率为3%,属中效应;其他因子平均分下降了3%—5%,方差解释率为1%—2%,属小效应。以往研究发现,“年代”在1986—2010年大学生心理健康症状9个因子得分的下降变化中起1%—13%的解释作用[12],在1998—2015年贫困大学生的SCL-90各因子得分缓慢下降中起1%—7%的解释作用[13],“年代”在大学生心理健康水平变化过程中的作用属小效应或中效应。综合来看,无论是以每年还是每周为单位的时间进程,在人们心理健康症状反应变化趋势中的作用都仅属于小效应或中效应。
这提示我们,在面对类似新冠肺炎疫情如此严重的全球性突发公共事件时,就算是在各级政府部门强有力的积极干预之下,疫情造成的心理影响仍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恢复。以往有研究发现,虽然多数美国民众并没有受到“9.11”恐怖袭击事件的直接威胁,但该事件已成为美国人的集体创伤记忆,对全美国民众的心理都造成了深远的影响[18];汶川地震八个月后受灾儿童仍表现出严重、全面和普遍的心理行为问题[19],两年后仍有67.7%的重灾区丧失子女者和17.1%的受灾民众表现出创伤后应激症状[20];SARS疫情一年后有38.8%的SARS患者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中50.7%的患者有重复体验症状、40.3%有恐惧症状和回避态度[21]。这些研究结果都提示我们,重大突发性公共事件之后的心理恢复需要长效机制。
根据心理危机发展的综合模型[22],以往研究认为个体的心理危机发展一般会经历三个阶段。第一,危机前阶段:个人应用惯用的问题解决应对方式维持自身与环境间的心理平衡。第二,危机的产生阶段:当事人面对困难无法应对时出现情绪症状,由于当事人往往不能耐受极端的应激事件和自身的心理脆弱性,故容易出现情绪崩溃或心理失衡。第三,危机后的恢复阶段:危机事件解除后,个体的心理状态可能恢复到危机前的功能水平;也有可能当事人掌握了应付问题的新技能,心理素质得到提升,处于高功能水平;另外一种可能是当事人适应不良,心理状态未能恢复到危机前的功能水平。但是,关于危机的产生阶段人们的心理症状反应会具体经历怎样的变化,目前还十分缺乏进一步的证据。
综合上述分析和研究数据,本研究推断疫情下民众的心理危机反应可能会经历恐慌期、防御期、适应期和恢复期四个阶段。
恐慌期约为本研究监测前的一周和本研究监测的第1—2周,也就是从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和广东、浙江等多省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起至2月11日。划分原因在于:在本研究心理症状反应监测的第14天,人们的心理症状反应变化很大,具体表现为焦虑和恐怖情绪均大幅度减弱,自第3周起SCL-90各因子的平均得分与阳性症状检出率也出现较明显的下降(见图3、表5、表8)。恐慌期最突出的心理反应是由疫情的高度传染性和不确定性带来的焦虑、恐慌、抑郁、强迫、人际关系敏感等心理症状。SARS疫情期间,北京民众的心理危机反应被划分为恐慌期、烦闷期和恢复期,恐慌期在心理援助热线开通的第1—2周,此时民众情绪以焦虑、紧张和恐慌等为主,容易出现抢购、疑病等非理性行为[4]。在SARS疫情中,恐慌是民众急性应激反应中最重要的内容[23]。而本研究关于此次疫情的数据显示,大约在1月23日至2月11日期间,民众的恐慌、焦虑等情绪最为突出。
新冠肺炎病毒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同时由其疫情造成的社会恐慌也具有传染性,甚至在非疫区也会形成一定程度的社会恐慌。当疫情发生时,个体的生命或财产受到威胁,容易出现紧张、焦虑、不安全等负性情绪,继而发生抢购、盲目就医、疯狂逃离疫区等非理性行为,成为恐慌感染者;恐慌感染者通过各种夸大化的感受、语言和行为将恐慌信息扩散出去,恐慌易感者无法对信息作出快速判断,会尝试与更多人进行信息交换来求证,从而加速了恐慌信息的传播;其他处于潜伏期的民众此时容易受周围恐慌感染者的影响,形成从众心理,转化成恐慌感染者,同时也成为新的恐慌传播者。在这个恐慌传播循环过程中,信息的缺失、不透明、夸大都会加剧恐慌情绪的蔓延,在趋同效应下加速恐慌情绪的传播,恐慌由个体间的相互传染升级为群体间的相互传播,范围进一步扩大。但是,如果人们对疫情有充分的知识储备,对官方的信息发布具有信任,能够有效控制自身的恐惧情绪,就能对恐慌产生“心理免疫力”。在恐慌免疫者的积极影响下,更多的正面信息和积极乐观的态度就会使群体间的恐慌情绪慢慢平复,从而进入群体性的恐慌衰减阶段。有学者从社会学角度提出,人们的恐慌是在突发情况下对社会舆论和周边环境极度缺乏信任感和安全感的一种心理行为反应,本质上是一种社会信任危机[24]。因此,在恐慌期政府部门应及时发声,有规律地发布权威疫情信息。维护政府部门的公信力,是保障社会心态、防止恐慌蔓延的定海神针。
防御期应是在本研究监测的第3—4周(武汉封城后的第4—5周),最突出的特征为焦虑不再是主导情绪,民众表现出由居家隔离等现实压力导致的抑郁、强迫、人际关系敏感等症状。随着各级政府的干预措施出台,疫情明显得到控制,新增病例减少、治愈病例明显增加,媒体信息更加及时、公开和透明,人们的恐慌心理逐渐减弱,焦虑感大幅降低从而不再是主导情绪。在新冠疫情期间,多地普遍采用严厉的封闭式管理方法对小区、村庄等进行防护,民众也自觉地进行居家隔离,尽可能地减少外出。在此阶段,民众的抑郁、强迫、人际关系敏感等心理反应,更多是由居家隔离、长期不能外出、正常工作学习和生活节奏被打乱等因素引起的负面情绪反应。最近的一项回顾性研究对24个有关SARS、埃博拉、H1N1流感、中东呼吸综合症等疫情的研究数据进行分析后发现[25],由疫情导致的长期隔离会使人们产生对感染病毒的恐惧、抑郁、愤怒、无聊等情绪症状,隔离期间人们还需要面对物资供应不足、信息不充分、经济损失和被污名歧视等现实压力,隔离给民众带来的心理影响可能是普遍和较长期的。向被隔离人群充分说明疫情发展情况、被隔离原因和隔离持续时间,在隔离期提供有意义的替代性活动以及食物、水和医疗用品等必要物资,可有效降低隔离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影响[25]。
适应期约始于本研究监测的第5周(武汉封城后的第6周),要搞清楚何时进入恢复期以及民众在恢复期的心理症状反应有何发展变化,仍需进一步的研究数据。2月24日起,随着全国多地相继调整应急响应等级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或三级,各地民众逐渐进入复工复学阶段。在本研究监测的第5周末,民众的心理症状反应总分已接近疫情前的参照水平,但SCL-90除强迫症状外的8个因子均分和阳性症状检出率仍高于疫情前平均水平。在适应期,民众已逐渐适应由疫情带来的各种生活变化,开始积极面对和处理各种累积的现实问题,但由于疫情仍未结束,工作、学习、生活尚未完全恢复正常,仍需一定的时间才能进入恢复期。
本文采用心理健康症状量表(SCL-90),对2020年1月29日至3月3日期间在疫情心理援助热线平台求助的6 278名求助者进行研究,主要有以下四点发现。
(1)疫情期间民众心理症状的各因子均分和阳性症状检出率均显著高于疫情前的参照值;女性、所在社区有人感染、自身有疑似症状等群体的心理症状得分均显著高于其他群体。
(2)随着疫情时间的推移,民众各项心理症状均分呈线性缓慢下降趋势,5周监测时间内,SCL-90量表9个因子的均分分别减少了0.24—0.40分,下降了3%—6%,效果量d在0.34—0.50个标准差之间,每周的时间进程在心理症状减轻变化中起1%—3%的解释作用。
(3)在民众的心理症状反应变化中,焦虑症状变化最大,效果量属中效应,时间进程可解释焦虑反应减轻3%的差异,阳性症状检出率降幅达12.5%;抑郁、强迫和人际关系敏感症状在各阶段中表现最突出;敌对症状变化最小,效果量属小效应,时间进程可解释敌对情绪反应减轻1%的差异。
(4)民众在疫情期间的心理应激反应可能会经历恐慌期、防御期、适应期和恢复期四个阶段。恐慌期最突出的心理症状反应是直接由疫情引起的焦虑、抑郁、强迫、人际关系敏感等;防御期的心理症状反应主要表现为由居家隔离等现实压力引起的抑郁、人际关系敏感、强迫等,民众焦虑感大幅下降;适应期民众逐渐适应疫情带来的生活变化,并开始积极面对和处理各种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