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中的“地坛”意象之建构

2020-05-28 09:46王东旭
美与时代·下 2020年2期
关键词:意象建构

摘  要:意象之建构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在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中,作者对“地坛”意象的建构与该散文的体裁、写作时的心境有关;对“母亲”意象的建构其实是作者对自己情感的修复。不同的读者对“地坛”意象的解读也不尽相同,文字符号的系列组合只有经过读者的接受,该意象才能实现本身的价值。

关键词:我与地坛;意象;精神契合;情感修复;建构

《我与地坛》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篇经典之作,是史铁生的“灵魂自叙传,是他关于生命的独白”[1]159。其生命独白主要是通过“地坛”意象讲述出来的。“地坛”意象不仅包括祭坛,而且还包括地坛公园里的昆虫、树木、母亲、一对中年夫妇、一个唱歌的小伙子等一系列的意象,由此构成了一个以“地坛”为核心的意象群。学界对于《我与地坛》的评价,大都从史铁生的精神或心理历程、信仰探索等方面来研究,鲜有人从“地坛”意象之建构入手分析。笔者希望本文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回忆性散文与写作时的心境

《我与地坛》属于回忆性散文。史铁生回忆了15年来自己在地坛的所见、所闻、所思,也就是说并不是作者当时完完全全所经历的事情,它融入了作者创作该作品时的所感所悟。史铁生对15年来的往事进行选择提炼,立足写作时的心境对往事进行评说。对往事记忆的诉说是史铁生与朋友、自我的呢喃,是往事与当下的一次沟通,是当下对往事的一种反思。这样的沟通与反思是通过“地坛”这一意象实现的。

(一)自我与“地坛”的精神契合

史铁生的很多精神内核都与“地坛”意象的精神内核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契合,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的相遇,使史铁生用自己的心灵之笔描绘出它们在时光的风雨中不屈的傲姿。在这种重造过程中也是对自己足迹的一种追寻与认可,也就是在这样的回忆里,史铁生重新拥有了自我。

《我与地坛》初稿完成于1989年5月,“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走进了这个园子,也就是说史铁生于1974年来到地坛。史铁生是1972年失去双腿,在正值风华正茂“最狂妄的年龄上”瘫痪了,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工作、前途都远离他,理想躲避着他,一夜之间史铁生成了这个世界的弃儿。地坛原是明清两朝皇帝祭祀地神的场所,1907年光绪帝最后一次在此祭地。此后地坛便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开始衰落甚至被世人遗忘。当史铁生第一次走进园子里时,他看到的是“荒芜冷落”。地坛与史铁生的命运如此相似,很容易引起史铁生精神上的契合,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对此,史铁生认为这是“缘份”,缘份让他十五年来一直不曾离开那里。

“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史铁生在园子里看到了充满生命活力的昆虫,草叶上滚动的露水,于是启迪了他对生命的思考。史铁生在不甘屈服于命运中、在艰难坎坷中开始了新的征程,几年后用纸笔碰撞开了一条路。古园的“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这和史铁生的身残志坚相吻合。

“二十一岁、二十九岁、三十八岁,我三进三出友谊医院”(《我二十一岁那年》)。《我与地坛》于1990年定稿,也就是说从1974年到1990年期间,死神两次盯上了他,不过史铁生侥幸逃脱了死神的魔掌。但残疾的打击、病魔的折磨让史铁生一直没有停止对生死的思考。1986年他发表的《毒药》,无非就是说明了一个道理:“死并不是一件着急的事。”《我与地坛》中也贯穿着对死、活、写作的思考,虽然他明白“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但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徐晓就提到史铁生曾企图自杀[2]。随着史铁生1989年结婚,也就是他第三次进友谊医院的同年,终于找到了灵魂的伴侣,他由此获得了“平常心”。史铁生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中提道:“我一时忘记了死。还因为什么?还因为爱情的影子在隐约地晃动。……把一个绝望的生命引领出死谷。”爱情尽管姗姗来迟,但史铁生还是幸福的。爱情让史铁生过滤掉了早期生命中的某些痛苦体验,爱情让史铁生心胸开阔看淡了生死,爱情让史铁生对生命有了更深的领悟。处于写作时的那份心境,史铁生再看地坛中的四季变化时,便有了对人生命运复杂多变的种种感触;再听到唢呐声时感慨道“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这表明他对死亡的坦然和思索;在看到太阳既是夕阳,又是旭日时,联想到从人类整体来看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是永恒的,人与自然万物在精神上融为一体。

(二)自我在“地坛”中的观照与审视

在《我与地坛》所建构的意象群中,这些人物意象群是和史铁生在人生的轨迹上有着交叉点,或有着若即若离的相似性。他们彼此之间既相似又不同,相似让史铁生在建构这些意象时近距离观照它者与自我的不同,进而在它者中审视自我、感悟人生。

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母亲生前的生活轨迹是和“我”重合在一起,她是一位疼儿子而且理解儿子的母亲,她教给“我”怎么活的问题。地坛是教给“我”生的问题,“我”在审视自我時发现两者对自己同等重要,母亲与地坛合二为一。15年来每一个黄昏时分,都有一对夫妇风雨无阻来地坛散步,15年来他们由中年夫妻变成老夫老妻,但依然那么相知相守。那位优雅的女工程师,“我”揣测着她的身份想象着她的生活。对于长期缺失爱情的史铁生来说,这不正是“我”对爱情的美好愿望吗?那位爱唱歌的小伙子,“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一直很努力。他人是审视自己的一面镜子,通常会把自己投射到他人身上,再经过他人反观自己,进一步思考自己的生命历程。在1980—1990年,史铁生被批评界忽视后,在重大的文学活动上沦为“局外人”[3]。结合史铁生的事业道路,他从小伙子的身上明白自己也要坚持,“坚持就有希望”。从那位饮者身上史铁生产生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共鸣;从捕鸟的汉子身上史铁生学会了“盯住目标永不放弃”的道理;从那个屡败屡战的背运的长跑家身上史铁生容易感悟到了世有伯乐的重要性;那个美丽却弱智的姑娘是史铁生向世人暗示苦难的无常,那几个欺负姑娘的家伙则展示了人性的丑陋;弱智姑娘的哥哥则表明了亲情的真挚美好。

在地坛里来来往往的众人中,史铁生偏偏触及了这些给人留有深刻印象的人物意象的生活碎片,使他对生命也有了更透彻的感悟。爱情、事业、亲情他无不在思考着,由之前仅仅思考着地坛与“我”的关系扩大到了人与人的关系。在浩瀚的时间面前,容颜易逝、生命短暂,唯有个体的精神或能对抗时间。生命的偶然、命运的不公,或许智慧能引领我们到达救赎之路。

(三)托物言志的散文文体

《我与地坛》属于跨文体散文,是“典型的小说家的散文”[1]159。从史铁生三十岁时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到:他创作《我与地坛》的中间发表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等小说,他是以小说家的身份登上文坛的。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坛上出现了新写实小说思潮,注重对日常生活的描写,摒弃了传统现实主义中的强烈政治色彩,作者努力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受与体验。史铁生早期发表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被纳入到“反思文学”的范畴,这时的“反思文学”“寻根文学”等都处于低落状态。面对新的文学思潮,作为小说家的史铁生自然能敏锐地察觉到。但他并未完全遵循新写实小说的概念去写,而是结合自身的人生经历写出了散文《我与地坛》。运用小说笔法,文中的景物描写产生的意象群并不是简单起到情景交融、借景抒情的作用,还起到对情节发展的促进作用。第一节、第三节、第七节中的各种草木昆虫等意象是“我”对生命的思考逐步升华的过程。

作为回忆性散文,往事中的“我”与写作时的“我”在不同时空领域中分别具有其真实性,特别是情感表达的真实。笔者认为虚构的成分是不存在的。“散文的写实并非对生活机械的摹写,它也要运用剪裁、取舍、提炼和比喻、拟人、象征等方法,但这都要建立在描写真情实感基础上。”[4]203史铁生并不是纯客观地描写地坛,而是在写作中处处渗透着主观感情,使各种景物或人物带上强烈的主观色彩。史铁生将自己对人生的体验与感悟以托物言志的手法依托在“地坛”意象上。“地坛”象征着“我”的精神家园或人生;第一节中“寂静的光辉”“高歌中的雨燕”“孩子的脚印”“苍黑的古柏”“骤降的暴雨”“忽至的秋风”意象群,则象征了“我”倔强的心魂;第二节整体上运用了象征手法,母亲和地坛都是“我”生命中的引领者,地坛是“我”虚化的母亲,母亲是“我”心中永远的地坛;第三节中用种种事物类比四季,则象征了“我”对自身经历的种种感受,等等。

二、情感的修复

“母亲”是该文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承载了“我”对母亲刻骨铭心的记忆。“记忆不光是过去时间在我们脑里打下的印记;它是一个看护人,守护着那些对我们最深切的希望和最深切的恐惧、有意义的时刻。”[5]205《我与地坛》的第二节以“现在我才想到”为开头,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再现了青年时代那份似乎并不遥远却依旧清晰的忧伤和记忆,从而获得“我”对母亲的迟到的歉意。母亲把“我”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而“我”却全然不理母亲的感受,二者通过对比手法展开。母子之间没有正面的语言冲突,更多的是内心的较量。和母亲相处时“我”总是无言,母亲则是更加痛苦和惊恐,母亲在地坛找“我”时经过“我”身旁,“我”却偏偏不吱声……在“我”的回望中,布满了母亲对“我”满满的爱,但回响的声音还有“我”对母亲的怀念和歉意。

对母亲的怀念都是基于母亲已经去世,正因人不在了才更具有深切的怀念,才能更好起到情感修复的作用。史铁生的母亲1977年因“胃部大出血”[6]163去世,也就是在他残疾后的第五年,母亲才49岁。由于母亲的突然离开,“我们三个都被这突来的噩运吓傻了,十年中谁也不敢提起母亲一个字,不敢说她,不敢想她,连她的照片也收起来不敢看”(《记忆与印象1》)。母亲去世后的第12年,他再次用笔去触碰不敢轻易去碰的心弦。“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母亲已经不在了”,“我”表达着拥有母亲的渴望,可子欲养而亲不待。但他“没有写在妈妈病危的日子里,他怎样摇着车到药店和一个又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寻找可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牛黄安宫丸”[2]。或许史铁生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些,远远弥补不了自己曾给母亲带来的伤害。史铁生用文字来表达他今生无法补偿的遗憾和歉意,修复当初因自己的无知而对母亲造成的创伤。

对母亲的怀念与歉意的双层情感修复是在母爱这一受欢迎的话题下完成的。在这一话题的带动下,对母亲往事的追忆,成为作者缓解痛悔的最好方式,把曾经的无知与遗憾弥合,借助文字来“补偿”与“疗救”。“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我”走在园中母亲走过的道路上,寻找母亲的脚印,字里行间充满了“我”对母亲的愧疚。史铁生在题材的选择上并没有选择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而是“我”与母亲的冷战和现在的心情如同照片进行一张张重现。或许距离每个人的生活经历如此之近,“我”很容易得到读者的谅解从而达到补偿的目的。

在“母亲”这一意象中,它强调的是“修复型的母亲”,提出重建失去的岁月、弥补记忆中的空缺。对于自己的写作,使母亲骄傲这一动机占了很大的比重;对于母亲的早逝,“我”仿佛听到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对于自己曾经的倔强,“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在“我”的合理分析和诚意温情的流露中,沉浸在哀伤中的读者少了对“我”的指责。对情感的修复,史铁生借助其“母亲”意象常代表的母爱这一意思,将读者的关注转向“母亲使我的生命焕发生机”层面上,与此同时也修复了关于母爱的集体记忆,建构了读者对文字中呈现的“母亲”意象的认同。在母爱的作用下,读者容易放大母亲给予“我”生命的感悟方面,同时有意无意遮蔽或淡化“我”的情感修复。史铁生在事业上小有成就后,对母亲的怀念成为了一种合情合理的“救赎”,但实质上是为“我”的过错“松绑”,由此释放和缓解心理压力,“疗救”曾经的痛悔。

三、读者的“地坛”意象之建构

“地坛”意象之建构离不开读者对其解读,文字符号的系列组合只有经过读者的接受,该意象才能实现本身的价值。该文发表于1991年1月,同年读者尚文称该文:“这是它自己的家园。”[7]其后汪政、晓华也持同样的观点,并认为“地坛成了他的再生地”[8]。20世纪90年代,评论《我与地坛》的文章并不多,但上述两篇论文的观点却奠定了读者对“地坛”意象的象征認同。后来《我与地坛》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教师们在分析课文时普遍沿用“地坛是我的精神家园”的观点。

20世纪末,《我与地坛》被高校的当代文学史所关注;21世纪初,史铁生又先后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和鲁迅文学奖。研究《我与地坛》的人愈来愈多,他们对“地坛”意象的解读也不断增多。秦海英认为古园是史铁生命运的外化,它的终极所指是自然[9]。张银爽认为文中的“老人与孩子是死亡与生存的象征,地坛是生命的映像”[10]。丁秀花把史铁生作品中的意象分为人物意象、环境意象、生命意象等。《我与地坛》中的残疾小伙有生命与生存之意;荒废的古园意象是残疾但不颓废的精神象征;那个一直在努力却与梦想总有距离的长跑者象征了一种勇于追求、坚持追求、努力超越局限的精神;文中最后的舞蹈意象代表着个体的内秀;母亲意象不仅意味着关怀和爱抚,还意味着理解[11]。许德认为:“地坛是母亲般的灵魂憩园”,“地坛是时间的见证者,这个沉默不语的建筑凝固着时间,沉淀着永恒”,地坛里的景物言说着时间的长度,地坛里的人们是个体存在命运的暗示[12]。

程光炜站在时代背景上,对地坛理解为“精神纪念牌和广场”[13],学者李德南由《我之舞》的解读引向《我与地坛》,提出地坛是“世界”,“这一‘世界既为肉身性的‘我提供了切身的去处,也为精神性的‘我提供了得以自由冥想的空间”[14]。许姗姗认为地坛是“仪式的隐喻”[15]。韩玲玲把史铁生作品中的意象群分为色彩意象、生命意象、时空意象三类。她认为《我与地坛》中的小孩是人世轮回的信息,文中的时间意象代表的是“从未走出的梦境”[16]。

对于“地坛”意象的解读,这里只是选择了相对独特的观点进行梳理。这些观点从不同角度分析,组成了读者的“地坛”意象之建构,而随着社会时代的发展,笔者相信还会出现新的解读,这些都丰富了对“地坛”意象的研究。总之,“地坛”意象之建构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努力的结果。

参考文献:

[1]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3[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2]徐晓.我的朋友史铁生[J].中国作家,1988(2).

[3]张均.史铁生与当代文学史书写[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3):64-71.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5]罗洛·梅.人寻找自己[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6]史铁生.史铁生作品集:第3卷[M].北京:中國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7]尚文.读《我与地坛》[J].上海文学,1991(5).

[8]汪政,晓华.生存的感悟:史铁生《我与地坛》读解[J].名作欣赏,1993(3):68-79.

[9]秦海英.感悟生命和爱——读史铁生《我与地坛》(一、二节)[J].现代语文,2002(1):28.

[10]张银爽.心灵深处的生命图景——论史铁生散文中的意象[J].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06(3):31-34+39.

[11]丁秀花.史铁生创作的意象类型与心理动因[D].天津:天津师范大学,2006.

[12]许德.存在与时间——《我与地坛》主题简析[J].学语文,2007(2):13+22.

[13]程光炜.关于疾病的时代隐喻——重识史铁生[J].学术月刊,2013(7):113-121.

[14]李德南.走向生命的澄明之境——重读《我与地坛》及其周边文本[J].南方文坛,2016(4):103-110.

[15]许姗姗.仪式隐喻下忏悔的独语——解读史铁生散文中的地坛意象[J].语文建设,2018(2):36-38.

[16]韩玲玲.论史铁生作品中的意象化叙事[D].西安:西北大学,2018.

作者简介:王东旭,硕士,昆明理工大学津桥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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