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城记

阿英

1

城内三千户，城外八百家，刚好铺开湘西银质的月色。

八街九巷，被历史叩响的卵石，早已点化为星辰。

碧花潭倒影里，古栈道在搬运岁月。

老司城，坐拥八百年的厚重火候，把自己铸成了一尊神秘湘西的恢弘钟鼎。

2

老司城的时光，窖藏在温凉洞里。

浩瀚光阴，护佑着溪州铜柱。这酉水之畔的定海神针，以八面盟誓文字，抵挡四野来风，把王庭在烽烟里浣洗的羽箭，抚植成人间稼穑。

护佑着彭氏宗祠。三十余级石阶上，尚假寐着万历年间一缕线装的风。牌位复刻旺脉，石鼓借一袭祥云，唤出族谱里的宫商。

护佑着翼南牌坊。火焰葫芦渡引一场刀兵的凯旋。子孙永享，三门四柱为流水的冠冕摩顶。土家族八部大王，以猎猎豪气，催熟八叶真火，煨暖苍生的来路与归途。

护佑着祖师殿。一进一进纵深的殿堂，是重重叠叠的陡峭历史。殿阁飞檐悬挂星宿，陶砖青瓦似被玉皇阁诵经声所炼就，梁枋用墨绘编织慈悲。

护佑着灵溪河。千载水纹，亮如苗银，蜿蜒出土司王朝的脉脉指纹。水声抚摸古墓的斑驳镌雕，抚摸静默的残墙断基——城池的骨骼依旧坚硬。

也护佑着整个大湘西的传说。没有文字，就把传说煅打在银器上，琢刻在傩面中，镌凿在照壁里，穿挑在苗绣间。还傩愿、毛古斯是更生动的竹木简。星宿迁徙，拂不去土司文化印刻在大地上的胎记。

3

俱往矣。天地不改玄黄之色。

飨尽九朝风雨的老司城，已将时光酿成了醉倒全世界的醇酒。

来到千年古树下的人，仰首接住落叶般的谣曲。

电子屏里，历史似乎须臾未曾离去。龙凤大旗席卷镂空的纪年，梯玛与法器合体，红法衣遮住多少沧桑。

摆手堂乐声乍起，激越悠长，令五溪流水跌落尘寰。

三眼铜和牛角号，把光阴的每一页卷册，锤磨成孤本的银衣片。

围成一圈而歌而蹈，精壮男子扎红绸，以疾如骤雨的鼓点，擂响武陵山区蓬勃的心跳。

4

乘舟楫，渡至老城，酒意愈浓。

水声清越，弹拨简帛里的旖旎南宋。

仿佛有微醺的土司，身披一场西风，重现于灵溪河岸，拂动草木，摆放星辰，在月色最亮的那晚饮马。

骠骑千万匹，忽而化作群山，以归朝之势，在时光里奔突。

那一刻，銅钟长鸣，夕辉如金箔，泼洒出盛世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