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宝玉
立 冬
连续阴雨,风并未增减,但愈来愈冷。
一些印象开始凝固,矫捷的兔子定格在雨幕上,化成无数的点。一只猫头鹰的啼鸣被冷箭射穿,鲜血淋漓。立冬的初夜,村庄变革处于量变的末梢,也许,天明就会产生质变。一切易主。
故乡似乎已经没有文字可书写了,苍白的历史,老掉牙的传说,关于吃食的话题,实在乏味极了。
这也是我写诗的原因。
我是很少写冬的,回避着萧瑟的词语。我曾产生放肆的想法,或幻想,赤身裸体在夜色下的田野里奔行,最好刮着北风,下着小雨。我不会感觉冷,我的体内奔腾着一条长江,它凶猛,撞击着两岸高山,闯出一条通往大海的河道。当然,这是我对立冬最好的表达。
我是二十八岁才结婚的,在乡下,这算晚婚。
我的新娘是个长相一般、学识一般的普通女孩,不过她与我很般配,她容忍我的放荡,像容忍一头发癫的老牛,用皮鞭轻轻抽打我的臀部。我很享受被她虐待。
她是我的天使。在以后的冬夜里,我的内心不再寒冷。
她是愿意和我身体交融的。
这样我们两个人就成了一个人。
小 雪
她的名字叫小雪,有一对丰满的乳房。
我常在起伏的绵山里奔波,渴了,爬在溪边喝一口溪水,甘甜清冽,有着奶汁的味道;饿了,顺手采摘一枚野果,馥郁芳香,有着奶汁的味道。
这个时节,往往是不会下雪的。
她时而会有意向我暴露她洁白的胴体,在暗夜里发出光芒,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我是男人,我懂的。
有一段时间,我放弃了写诗,白天,我和她一起下地干活,晚上我在她的身上耕种。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灰暗,竟有了光明的奔头。
始终是惬意的。她温柔的触摸令我坚硬,我在她的体内肆无忌惮地闯荡,她的呻吟是夜莺的歌声,久久地在我的森林里回荡。
毕竟,这个时节偶尔也会下雪的。
下雪的夜晚,我是一床被子,一夜都盖在她的身上。这样她不会冷。
大 雪
皑皑会唱歌,歌声里是有陷阱的。用一把谷子就能捕到麻雀,它们真傻。
我试图喂养麻雀,它们后来都绝食死了。
留下足迹的野兔等我去觅寻,它们把家安在荒废的坟丘里,理智告诉我,扒人家的祖坟,会遭天谴的。
我停下来抽根烟,青烟袅袅,他们会认为这是给他们烧钱吗。真可笑。
村庄再一次可爱起来,像一个娃娃,被紧紧包裹。但倘真去掀开襁褓,它的脸又是苍老的。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往往最令人心痛。
其实,这段时间并不冷。
阳光照在雪上,眩晕的光彩刺得眼睛生疼。我低着头行走,尽量不去看天。雪之下,是我熟悉的土地,此刻都在沉睡。我的脚步要轻一点,万一吵醒了它,它会永久地失眠。
我是祖父的孙子,祖父就躺在大地的深处。我的脚步要轻一点,这是有根由的。他劳累的一生终于可以了结了,作为一个孝顺的孙子,我必须这么做。
大地的慈爱包容一切。
在不久的将来,雪融化成水,浸淫泥土。那些干涩的生命将获得濡养,同样,它也将润泽祖父干渴的肺腑。
雪是容不得污染的,那样的话,我们对不起我们的祖宗。
冬 至
来了,就好。请不要进我的家门,你去流浪吧。大地是属于你的。
家是属于平庸的人的。
是没有铁链捆缚我的双足的,在寒冷的大地上行走,我是自由的。但我恐惧着这样的自由,我需要被管束。恶的灵念被村规紧紧地收拢在祖宗祠堂里,那儿森严肃穆,不容一丝微笑。族人们正在进行一场年终祭祀,长门大爷嘴里念念有词,向祖宗交代着什么。
两根大葱插在猪鼻子里,像象。
那更是一种气象,万千祝福里交给祖宗们实现。现实中的人们只一味地造孽着,至于幻梦的平和,那是祖宗和神灵安排的事情。
我随着众人进入和退出,没有人发现我心怀异志。当然,也没人把心中的异志告诉我,大家都把自己裹得很紧。
密不透风的墙垒了一道又一道,有人说那是防贼的。
是的,进了冬月,村间的蟊贼多了起来。有的人家丢了羊,或猪,或一穴子麦子被贼们偷走了。可恨的贼啊。
恓惶的故事,处处躁动不安的因子。冬至的村庄暴露了它很多弱点。
我喝了几杯酒,头很晕。
一颗陌生的星星伏在她的身上和她交媾了一夜。
小 寒
犹记得1986年的小寒,很冷。冻断了傻二哥的无名指。
我一时冲动点燃了一垛麦秸,至今,被杨哥看做仇敌,四处诋毁我。
1986年的小寒真冷。
火光照亮了半截村庄,有的人挑来一桶水来灭火,有的人躲在被窝里。后来,大家都感觉火灭不了啦,伸出双手,烤烤,然后都回家睡了。
第二日的清晨,那儿一片狼藉。
一场异姓大战在酝酿,起初的争论毫无效果,最后打架的由头被人们忘记了。打就打呗。有几个愣头青见了红,挺在地上,干出气。
是族长制止了这场武斗。人们多少有了战斗的勇气,而异常团结。在无聊的冬日里,这算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虽然女人们和孩子们吓得浑身瑟瑟,但看惯了尘世的老人们却站在一旁指手画脚,或高呼,或谩骂。
人活着就是争一口气。
大 寒
我肚内的翻滚是一只羊引起的。终于我加入了歹人的行列,是我的口欲引起的。
我接到千里之外二叔的来信,上海很好。我打算去。再一次离开村庄,离开土地。
池塘里结了冰,泥泞的路也被冻得像石块一样坚硬,我是大清早起床离开的,她还在暖和的被窝里,枕头上却也结了冰。
村庄容不下我了。我也容不下村庄一直的怯懦。
這样的排斥从我出生之日起就已经注定。经年之后,我不得不相信命运。
然后,顺从命运的安排,不再徒劳挣扎。
这样,我获得了尘世的幸福。
我必须坦白,我不是偷偷地离开。这条路是光明正大的,我准备和每一个碰到的人握手言别。但我一路走去,没有一个人和我迎面相遇。我真怕,他们会在我离开后说我是畏罪潜逃。不是,我是光明正大地离开。
往大了说,是去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