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加,藏族,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鲁院文学院第27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出版有个人专著长篇叙事诗集《天子·格萨尔》,长篇叙事散文集《第二朵莲花》,散文集《天牧》《刻之魂》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美文》《民族文学》《星星》《贡嘎山》《甘孜报》《四川经济日报》等。
问神人
从出生开始,宿命就与寻找神的水源有关。
在邦扎草的边界上,垒起石头,接纳神的咒语。这是祖先的训诫,从寒冷的冬季开始,就从未有过逃离的想法。
清苦是从一头紫色的野牦牛开始的。穿越凋敝的初春,每一根毛发都是命,拴在问神人的脖颈上。
它献出火与刀子,用一根腿骨,就完成了问神人一生的途径——在越来越高的路上,寻找最低的日光。
我从远方来,迎接我马鞭的,是发抖的风站在她的额首。
初见的情景是这样的:一个名叫花吉的少女站在暮归的羊群中,皴裂的脸颊上有夕阳落下的秘密,雪白雪白的红。她大喊着我的名字,告诉我来自问神先祖的红头绳,已缠绕她的处子之身多年,在无数场大雪过后,她将睡在我身边。
问神的先祖有无数的子嗣,她是其中一个。
她说她爱我,她说她终将属于我。
神也是这样嘱咐的吗?我问她。
那个夜晚,星子从帐篷的天窗落下来,我在她的子宫深处,找到大雪依附高原的理由。她的每一滴落红,都像是神历经的苦难,在星光中吃吃地笑出声来。
我在她那大片的雪原里苏醒过来的时候,牦牛和马匹也同时苏醒,只有那日光迟迟不肯抬起头,照耀我们问神途中的爱情。
无论哪一天,我从不敢忘记启明星的位置。
她将指引我找到源头的活水。花吉是神的犒赏,她也是。
同时接受加持的,还有石头、草、劲风和泥土。
我在石头上写下真言,草、劲风和泥土都属于花吉。花吉的骨盆里,是我终生的种子和问神的风声。
我和她再一次在一处清洁的水源地安顿下来的时候,天空又一次下起了大雪。
花吉站在飞舞的雪花中,弯曲的腰背上,刚好升起一座雪山,有祥瑞的图景。
我在帐门里哭出声来,那哭声,像护送先祖归去的家神颂经的声音。
我 们
我们是世代啜饮圣乳的人。在浑浊的江河里,找到清净的源头——那是雪与雨的一生。
我们在大雪天出生,第一眼空旷,第二眼就是全部。
糌粑、酥油、坨坨肉。我的腰间有刀子,骨骼因此显得锋利。你的腰间有银色的腰带,那是被遮起来的彩虹,藏进我的刀鞘。
我们无比熟悉的,是炉塘里熊熊燃烧的干燥的牛粪饼,带着青草旺盛的气息,煮沸一锅又一锅的清茶。
我们在任何无风的角落睡觉,也在大风击节而歌的任何地方不断长大。
与牛与马与羊,与万物,同等享有拥抱与亲吻的权利。也同等享有问神的血脉。
当我爱上你,或者你已经睡在我身边。我们的故事不为人知,没有人会因此否定神祇。
是的,你额头上的米拉,是我送给你的。当你的山歌调子响起,我就是你的骑士,在你黝黑的马背上,开辟粉红的疆土。
你说你是我的。我说:不。我们用相爱的方式问神,总有一个人,会先行寻见神踪。
草场从来不问规则。我们终日骑马放牛牧羊。任四季为草场命名,任百花与风雨用不同的体温呼喊我们的名字。
当每一天的夕阳被山峦隐去,我们不远不近地坐在炉塘两边,手持念珠,借一截咒语隐藏是夜全部羞涩的对白。
我们从不惧怕星子会偷听我们的秘密。只有帐篷外面看门狗的叫声,会让我们离开对方的身子。
我们是问神人。从不过问神的模样,也从不过问神在何处。
无论是问神的先祖创造了神,还是神创造了问神的先祖。我和你唯一会做的,就是用问神的魂轻轻地相愛着。
也许我在山腰偷取日光的时候,你正在河滩用并不清洁的河水梳洗你并不清洁的头发。但我能看得见你,你也能看得见我。
也许神就在我们中间,刚削平了一座雪山。
问神的我们终将离不开这高山大野。任河流一直流向远方,我们从未见过远方的模样,也不相信,神在远方。
我们终将老去,但从未失信于神。
疑 问
最先踏上问神路的,未必会第一个抵达神殿。
在最靠近神的地方,每一种命,都具备神的属性。
花吉,我们这一生,有很多事情都是为神做的。比如香火与歌舞,繁衍与爱。在每一个日夜,我们都有祷告的本能和卑微的梦。
神让我们爱了,我们就爱了。神让我们沉默,我们便不再说话。
我们的衣物、床榻、走过的路和过着的日子,都经由神的交待而变得理所应当。
花吉,我们都相信,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山川、日月、水和氧气,粮食和霜雪,都来自神的赐予。
所以,我们一生最长最好听的山歌调子,只属于神。
当我们唱起这首山歌时,神是大地、是江河、是强健的牦牛和马匹,是郁郁的牧草在湛蓝的天空下头顶一片白云,是跳舞的黎明与黄昏,是万物,是全部。
这首山歌,你会,我也会。但我们从未真正学过。
这就是我们问神人的宿命。
我们终生都在学习赞美的字根,站在大半生都是荒芜的草原上,顶礼飞雪和寒冰。把一切苦难都视为神的爱意,用后人的衣裳塑起金身,跪下去,低于一只昆虫。
是的,我们从不曾高于昆虫。
花吉,当我们开始用爱人这个称谓时,草场里的牧草,已经开始泛黄了。
是夜,星子透亮。我们的星子总是透亮的。
当你再次在炉塘里点燃干燥的牛粪饼,我就在你挤奶的指尖,看到了神晶莹的乳汁,喂养着黑色的长夜。
花吉,我敢怀疑远方,但从不敢怀疑问神的路。你也和我一样吗?在这冰冻而潮湿的草原上。
幸运的是,我们总是被光照耀着,我们的眼睛总能看到对方。
那是我们行走的长明灯,照在薄薄的雪片上。
雪片驮着牦牛,在我们生与死的地方,一圈一圈地走,一刻也没有停歇下来。
家
花吉,该怎样定义我们的家呢?一群牦牛,一块草甸,一只古旧的马鞍,或者只是一只右衽曳地的袍袖?
又或者是康巴腔调里纵横的野性,手心捧拾经卷的悲悯?
我和你都是听着经声长大的孩子,在羊皮袄缝制的襁褓中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一次又一次覆盖了荒凉的神踪。
我们从未认真思考过,该把什么地方,称作我们的家。
智者说故乡。我和你的身子都不曾远离,魂也没有。我们没有归的理由。
我们只承认爱。说,是的,是我的,是我们的。当我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颊上,是正午的阳光,金灿灿的。
然后我们会说出更多金灿灿的话:白花马蔺、紫丁杜鹃、小叶鸡肉参、紫花碎米荠、兰石草、高山繡线菊……古柏、青松、羞涩的杨柳与顶礼神祇白色的石头,那么安静地生长在瓦蓝色的云天下,像我们一样。
再细致一些,我们会说,总有河流将草原的曲线描画得更加迷人,像我们整个的童年。一半是万物平静的寺院,一半是策马奔腾的盛会。
花吉,你和我都如此凡俗。你和我都只看得见一张床、一扇可以随时开启或者关闭的门,一根拴牛套马的绳索,一只看门或者牧羊的狗,一柱又一柱不知为谁点燃但从来不敢迟疑的香。哪怕一段共同吟颂的经文里并没有属于我们的前世今生。
我们愿意把这些称之为家。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落脚的位置并为此感到幸福。
可令我不安的是,这大雪总是连天飘舞,每一寸土地看上去都那么寒冷。神没有告诉我们,在寒冷的深处,哪里正盛开百花。
你告诉我,问神的人不一定要问神。来,抱抱我。抱着我,任何寒冷的地方都将不再寒冷。
所以我紧紧地抱住了你。我的花吉,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了问神的路上,人踪渺渺。
也许他们都回家了吧!
我们再次骑马前行。并排着不说话。
像从故乡走进了家,又像是从家走进了故乡。
事实上,更多人正说着流浪的我们,在岿然不动的神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