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劳动公共性的批判性建构

2020-05-28 09:44陆自荣
求是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伦特公共性马克思

陆自荣

关键词:马克思;阿伦特;劳动;公共性

一、阿伦特劳动私人领域的界定及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批判

阿伦特是西方政治哲学公共性思想的开创人物,但其在《人之境况》等著作中,根据自己对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界定,最终把劳动归结为私人领域,并对马克思的劳动观进行了批判。在此,阿伦特认为,“私人”既意味着“被剥夺”,“被剥夺了从被他人看到和听到中产生的实在性;被剥夺了一种在一个共同事物世界的媒介下形成的,使人们彼此既联系又分离的‘客观关系;被剥夺了赢得某种比生命本身更长久的事物的机会”。①因此,私人的意味着他人的缺席,意味着无法显现,“他存在就如同不存在一样”,他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对他人产生影响,对他重要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无足轻重。阿伦特把劳动归结为私人领域,根据三个理由:一是劳动产品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劳动以及劳动者(或劳动动物)受制于必然性,劳动动物缺乏自由;二是劳动产品是消费品,消费品的非持久性和自然性决定劳动不属于公共领域;三是劳动或者劳动产品不依赖于他人存在,属于私人的,具有很强的个体生命意义,对他人而言不具有实质意义。劳动私人领域的判断和劳动市民社会领域的判断内在关联,特别是在阿伦特那里,公共领域属于政治领域,而劳动属于市民社会的经济领域。

阿伦特批判马克思的劳动观其实就是批判马克思劳动观的僭越。马克思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并一再強调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发展。这样,按照劳动私人领域的判断,马克思把劳动看作人实现自由的根源就是自相矛盾的。对此,阿伦特指出:“马克思对待劳动的态度(从而也是对待他思想的核心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混乱的。劳动既是‘自然所强加的永恒必然性,又是最人性的和最富生产性的人类活动。可是按照马克思的观点,革命的任务却不是解放劳动者阶级,而是把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只有取消劳动,‘自由王国才能代替‘必然王国。因为‘只有在被需求和外在效用所决定的劳动状态终结之处,自由王国才开始,在那里,‘直接肉体需要的统治就终止了。”①他认为,马克思在此出现了显著的自相矛盾,这种自相矛盾即使在二流作家那里也很少出现,而在马克思那里却构成其核心思想。接着,他写道:“事实是在他作品的所有阶段,他都把人定义为劳动动物,然后又从中导出一个社会,在那个社会里这种最伟大最人性的力量不再是必须的了。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令人沮丧的选择:是要生产性的奴役,还是要非生产性的自由。”②

阿伦特指责马克思劳动的自相矛盾其实也是劳动的必然与自由的矛盾。她认为,马克思一方面把劳动看作生产物质资料、生活资料的活动,另一方面又将劳动视作实现人的自由、使人从繁忙的物质资料生产中解脱出来的革命实践。这种生产物质资料的劳动和创造闲暇的劳动是自相矛盾的。对此,阿伦特指出:“因为认为劳动活动本身是人类必然的屈服——传统印象中的概念,与把劳动看作人类最高的积极的自由、具有生产性质的自由那种近代的观念之间,实际上有本质上的势不两立的地方。”③

阿伦特建构政治公共领域的宗旨是人的解放,是对资本逻辑的技术理性、工具主义的批判,从这一点来看,阿伦特和马克思具有深刻的一致性。对此,徐亮指出:“马克思对市民社会个体主义的批判与阿伦特对资本主义原子化个体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他们均反对资产阶级启蒙精神所主张的极端主体性,认为人应该是社会性存在。”④如果从人的解放来看,马克思劳动理论是最彻底的解放理论。因此,其劳动公共性应该代表最广泛的、最彻底的公共性。既然如此,为什么阿伦特在建构其政治公共领域时还特意把劳动划归为私人领域,并批判马克思的劳动理论自相矛盾呢?一方面,这说明马克思劳动理论是阿伦特政治公共性理论建构的基础,阿伦特要通过批判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来实现其政治公共性建构,对此,徐亮认为,“阿伦特的行动政治观是马克思的劳动政治观与实践哲学传统在20 世纪的回响”;⑤另一方面,这也说明马克思劳动公共性是根本不同于阿伦特的政治公共性,阿伦特对马克思劳动理论具有深刻的误解。

公共领域建设是当代政治理论和实践的重要议题。相对于西方政治公共领域的理论与实践,社会主义公共领域建设的理论和实践应该具有更高层次,更能体现人类社会的解放。而这种公共领域的建设必定根源于马克思主义的劳动公共性。因此,无论是反驳西方政治理论的责难还是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公共领域,对马克思劳动公共性理论研究都具有重大意义。本文拟从马克思劳动理论形成过程,即从马克思对黑格尔和斯密劳动理论的批判继承角度,来梳理马克思劳动公共性的批判性建构,并在此基础上回应阿伦特劳动私人领域批判。

二、“本源劳动”批判“中介劳动”:马克思劳动公共性的政治哲学建构

黑格尔的劳动观念辩证法表现为“中介劳动”运动,即劳动成为个人需要体系(市民社会)上升到政治国家(司法、警察和同业公会)的中介环节。黑格尔的“中介劳动”与斯密的“交换劳动”具有密切关系。白刚认为,黑格尔劳动观是斯密劳动价值论的“观念性模仿”。①对于这种关系,从黑格尔“市民社会的人”与斯密“交换劳动的人”的一致性中也能得到充分验证。《法哲学原理》对“市民社会的人”的描述是:“在市民社会中,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虚无。但是,如果他不同别人发生关系,他就不能达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为特殊的人达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过同他人的关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满足他人福利的同时,满足自己。”②此处的人和斯密所例举的“追求奢侈生活的地主”以及“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资本家”毫无区别。马克思劳动公共性的批判性建构也是从黑格尔“中介劳动”批判开始,通过批判“中介劳动”实现其劳动公共性的政治哲学建构。因此,“中介劳动”和“交换劳动”的一致性也为马克思整体而科学地建构劳动公共性提供保障。

遵循古典政治经济学路径,黑格尔劳动辩证法实现了从特殊的个体利益上升到普遍的公共利益,但这一公共利益需要国家这一“地上之神”的伦理实体来保证。“地上之神”的国家设置也是黑格尔解决现代政治公共性所遵循的路径,即重构政治公共性取代市民社会的劳动公共性。在此,黑格尔劳动辩证法看到了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分离,也力图通过“中介劳动”实现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统一。这是黑格尔思想的合理内核。但是,“中介劳动”只在观念中实现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统一,这种统一也是黑格尔绝对精神演化的环节,是从主观精神上升到客观精神的环节。因此,黑格尔虽然立足劳动来实现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统一,但其整个关系是颠倒的。马克思的劳动公共性正是通过把黑格尔颠倒的关系扳过来而实现的,具体包括三个方面。

首先,马克思批判黑格尔用“中介劳动”解决国家与市民社会如何统一的问题是“方法论的神秘主义”。黑格尔的观念辩证法是通过系列中介来完成的,包括“劳动中介”“行政权中介”“等级中介”,甚至“市民社会”本身也是中介。任何观念借助中介都衍生出自身的对立面,同时又通过否定之否定回归自身。这样,黑格尔观念辩证法中,任何观念通过中介再回到观念本身,中介也是观念的一个阶段;其辩证法变成神秘主义,变成同义反复,变成兜概念圈子。对于这种神秘主义方法论,马克思给予了深刻批判,例如,马克思在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262节的话进行分析后指出,“逻辑的、泛神论的神秘主义在这里已经很清楚地显露出来”;③再如,针对《法哲学原理》第269节的内容,马克思指出,“政治制度是国家机体,或者国家机体是政治制度。任何机体的有差别的方面,都处于由机体的本性所产生的必然的联系之中,这种说法纯粹是同义反复”。④特别是在立法权的批判中,马克思更是对黑格尔的“等级中介”等进行了坚决批判:“君王通过市民社会的基督——行政权为中介而与市民社会发生联系;同样,市民社会以自己的教士——等级代表为中介而与君王联系起来。”⑤马克思批判黑格尔这种无处不在的中介根本发挥不了“中介”作用,只能制造矛盾,⑥只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抽象唯灵论是抽象唯物主义;抽象唯物主义是物质的抽象唯灵论”。①

其次,官僚政治作为中介解决普遍利益和个人利益的不可能性。在黑格尔那里,政治國家当然是普遍利益的代表。黑格尔劳动的公共性也正是由于劳动是实现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统一的中介,劳动塑造了国家制度,连接着普遍利益。但具体论及到普遍利益如何保障时,黑格尔则寄希望于官僚阶层的政治统治。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对黑格尔把官僚阶层看作普遍利益代表的思想进行了激烈批判。马克思认为,官僚政治追求的还是特殊利益,无论是对于单个的官僚还是对于官僚政治都是如此。对于官僚个人,马克思指出:“就单个的官僚来说,国家的目的变成了他的私人目的,变成了追逐高位、谋求发迹。”②对于官僚政治和官僚阶层,马克思指出:“在官僚政治中,国家利益和特殊私人目的的同一是这样确定的:国家利益成为一种同其他私人目的相对立的特殊私人目的。”③黑格尔用官僚政治来解决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统一,其实是用“思辨”和“唯灵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官僚政治是同实在的国家并列的虚构的国家,它是国家的唯灵论。”④这种虚构的国家是借助绝对精神而建立起来的形式国家,因此,“‘官僚政治只是各种实际的幻想的网状织物,或者说,它是‘国家的幻想;官僚政治精神是一种纯粹的耶稣会精神、神学精神”。⑤

最后,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分离及其导致的共同利益和特殊利益的矛盾的解决也只能立足“本源劳动”或“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劳动实践”。一方面,劳动分工导致了共同利益与特殊利益的矛盾。马克思指出:“随着分工的发展也产生了单个人的利益或单个家庭的利益与所有相互交往的个人的共同利益之间的矛盾;而且这种共同利益不是仅仅作为一种‘普遍的东西存在于观念之中,而首先是作为彼此有了分工的个人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存在于现实之中。”⑥另一方面,共同利益与特殊利益的矛盾只有立足在“劳动分工决定的阶级的基础上”才能说明和解决。马克思认为,阶级是劳动分工基础上的利益集团,“其中一个阶级统治着其他一切阶级”,因此,阶级社会国家所代表的共同利益都是“虚幻的共同体形式”,在这些形式下进行着各个不同阶级间的真正斗争,并且,“每一个力图取得统治的阶级,即使它的统治要求消灭整个旧的社会形式和一切统治,就像无产阶级那样,都必须首先夺取政权,以便把自己的利益又说成是普遍的利益,而这是它在初期不得不如此做的”。⑦马克思用阶级来说明和解决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的矛盾,与黑格尔用“等级差别”作为中介来解决行政权和君权矛盾,进而实现代表普遍利益的国家内部的统一完全不同。⑧“等级差别”是国家政治内部的概念,表明黑格尔是从政治国家出发来说明普遍利益;而阶级则是市民社会中经济地位不同的集团,是从市民社会出发来解决问题。同时,“等级差别”和劳动没有直接关联,“等级差别中介”和“劳动中介”都是黑格尔系列中介的某个环节;阶级则直接和劳动相关,是对象性劳动辩证法的环节。作为对象性劳动辩证法的环节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是实现了个人利益和普遍利益的环节,也是实现劳动者自由联合体、实现共同体、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环节。这一切充分表明只有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才真正体现了劳动公共性,黑格尔劳动观念辩证法最多只显露了劳动公共性的潜能。

黑格尔劳动观念辩证法中,劳动成为联结政治国家和市民社会的中介,政治国家是公共利益的化身,市民社会追求私人利益。通过劳动,市民社会的私人性(个人的需要体系)转化为国家的公共性(财产所有权或司法、警察及同业公会)。①“中介劳动”对于马克思劳动公共性的建构具有两点重要意义:一是把劳动引入政治公共领域,“中介劳动”是联结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中介”,在政治哲学的历史演变中,劳动首次进入政治公共领域;二是劳动成为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中介,也采用了黑格尔的整体性方案。对黑格尔“中介劳动”的批判使马克思找到了人的解放路径,即要从政治解放和社会解放统一的角度,要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的角度来实现人的整体性解放。这种生产方式批判的人的解放路径也是人实现自由的公共性建构的路径。当然,这种批判还只是寻找到建构方向,具体建构需要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来完成,这导致了马克思从对黑格尔政治哲学的批判转向对斯密的劳动价值论的批判。

三、“共同劳动”超越“交换劳动”:马克思劳动公共性的生产方式建构

斯密以前的公共性都是沿着政治路径而发展的,古希腊通过自由民和奴隶的划界来限定政治公共领域,政治公共领域是自由民从事政治活动的自由领域。近代通过契约论国家制度来设定政治公共领域,国家是为了个人更好的生活而设定的维护所有个人利益的公共利益之代表。无论是在古希腊政治哲学还是近代国家契约论中,劳动都属于私人领域。斯密的“交换劳动”(“无形的手”)首次说明了劳动的利己和利他关系,这一点在“骄傲而冷酷的地主”和“贪婪的资本家”那里都是如此。对于“骄傲而冷酷的地主”,斯密写道:“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他们对生活必需品作出几乎同土地在平均分配给全体居民的情况下所能作出的一样的分配,从而不知不觉地增进了社会利益。”②在讨论资本家选择“投资支持国内产业而不支持国外产业”时,斯密认为这也是“无形的手”在引导着资本家做出的行为,“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引导着他去尽力达到一个他并不想要达到的目的”。③满足地主个人私欲的劳动和资本家增进个人私利的投资行为都增进了社会公共利益。虽然这种公共利益只是地主和资本家行为的意外后果,但是这种意外后果又是不以地主和资本家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具有客观性。这样,斯密通过“交换劳动”或者“无形的手”说明了劳动中内含的利己和利他的辩证关系,首次展现了劳动的公共性潜能。

但是,在斯密那里,交换劳动基础上的市民社会的公共性是通过市场机制达成的,是通过“个人只为别人而存在,别人也只为他而存在”达成的。因此,斯密交换劳动的公共性需要交换市场的背书,是一种被动的公共性。交换劳动中“劳动的价值标准”(斯密称之为真实价格)被一般等价物货币(名义价格)所取代,劳动的公共性(交换劳动中的社会性、利他性)通过交换市场,通过把商品转化为一般等价物,即转换为“货币”而得以体现,此时,交换市场中的货币或资本等“物的关系”取代劳动生产中的“人的关系”,资本逻辑取代劳动逻辑,最后劳动变成异化劳动。交换劳动中的公共性潜能被完全遮蔽,劳动的利他性、社会性和公共性功能被利己主义完全吞噬,劳动领域变成纯粹的私人领域。

与斯密不同,马克思在肯定交换劳动解放人的积极意义,同时更是指出交换劳动对人的解放的阻碍和否定。对此,马克思认为,追求个人利益的资产阶级市民社会导致的结果是“每个人都互相妨碍别人利益的实现,这种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所造成的结果,不是普遍的肯定,而是普遍的否定”。④马克思的这一判断根源于交换劳动的三个特征。

一是“交换价值”表明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劳动生产的社会性。在交换劳动中,单个人的劳动要实现其目的必须依靠交换市场,其生产的出发点是市场,是社会他人的需要。“社会他人的需要”表明以私人利益为目的的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劳动也是社会劳动,甚至比前资本主义社会更加体现了社会性。因此,马克思认为18世纪以来的资本主义市民社会既是产生“孤立个人的观点的时代”也是“具有迄今为止最发达的社会关系”的时代。①

二是交换使人脱离共同体,个人获取自主性。马克思认为,前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人的依赖关系”的社会组织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交换“只发生在共同体之间”,没有发展出相对完整的个人之间劳动产品的交换;因此,个人对共同体具有更大的依赖性,个人的自主性被压抑。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则不同,交换关系的发展,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从原来的“全面依赖”转变为“物的依赖”。“物的依赖”也使个人从原来的“全面依赖”的人际关系中解放出来,个人获得了自主性。对此,马克思指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②

三是交换价值的劳动生产是“物的关系”主導“人的关系”。在“物的依赖关系”中,个人受制于抽象性,抽象的劳动价值、交换价值、货币或者资本等。马克思指出:“这种与人的依赖关系相对立的物的依赖关系也表现出这样的情形……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相互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③此时,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货币、资本成为社会的主宰力量。

个人自主性和社会共同性的关系是现代公共性的核心问题,从交换劳动的社会性和个人自主性角度来说,交换劳动具有公共性。但是,交换劳动的社会性和个人自主性都是立足于“物”的关系,是“物的关系”主导“人的关系”,这充分表明交换劳动的公共性还是一种“异化”的公共性,只具有公共性潜质,还不是一种真正的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的公共性。对此,马克思在批判交换价值生产劳动的基础上提出了“共同生产”的新劳动形式。“共同生产”是人类社会的劳动形态,它既不同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第一阶段)的依赖于“人的依赖关系”的自然劳动生产,也不同于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第二阶段)的“物的依赖关系”的交换劳动生产,是“自由个性”充分发展的劳动生产新形式。对于第三阶段的共同生产,马克思指出:“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阶段为第三阶段创造条件。”④“共同生产”没有“物”的统治,此时,劳动生产是“个性多方面发展的”,生产能力从属于人本身或人的本质,财富也从属于人的本身或人的本质。

未来社会(人类社会)的“共同生产”与市民社会的交换价值劳动生产是两种根本不同的劳动生产方式,它们在劳动产品如何获取一般性、如何成为一般劳动、如何成为人的本质规定等方面具有根本性的区别。对此,马克思指出:“在交换价值的基础上,劳动只有通过交换才能被设定为一般劳动。而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劳动在交换以前就会被设定为一般劳动;也就是说,产品的交换决不会是促使单个人参与一般生产的中介。”⑤它们的区别也表现为“物的关系(货币为中介)”主宰的“人的本质”与直接的现实的“人与人的关系”的“人的本质”之间的区别。第一种情况下,“中介作用来自商品交换,交换价值,货币”。第二种情况下,“前提本身就起中介作用;也就是说,共同生产,作为生产的基础的共同性就是前提。单个人的劳动一开始就被设定为社会劳动。因此,不管他所创造的或者协助创造的产品的特殊物质形态如何,他用自己的劳动所购买的不是一定的特殊产品,而是共同生产中的一定份额。因此,他也不需要去交换特殊产品。他的产品不是交换价值,这种产品无须先变成一种特殊形式,才对单个人具有一般性质。在这里,不存在交换价值的交换中必然产生的分工,而是某种以单个人参与共同消费为结构的劳动组织”。①如果说市民社会的劳动生产通过交换价值体现其社会性(公共性或共同性),那么,共同生产则体现了无条件的社会性。对此,马克思指出:“在第一种情况下,生产的社会性,只是由于产品变成交换价值和这些交换价值的交换,才在事后成立。在第二种情况下,生产的社会性是前提,并且参与产品界、参与消费,并不是以相互独立的劳动或劳动产品之间的交换为中介。”②

交换劳动虽然具有一定的公共性,但相比共同劳动其公共性是有限的、以物的关系为基础的;而共同劳动则是全面的社会性与公共性,社会性与公共性是共同劳动的内在的本质要求。共同劳动和交换劳动的根本区别也体现在共同劳动对交换劳动的存在条件的否定。对此,马克思指出:“要想使单个人的劳动(就是说,也使他的产品)直接成为货币,成为已经实现的交换价值,那就等于把它直接规定为一般劳动,这就恰好否定了使劳动必须成为货币和交换价值并依赖于私人交换的那些条件。使单个人的劳动直接成为货币的要求,只有在不再能提出这种要求的条件下,才能得到满足,因为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劳动的前提恰好是:不论是单个人的劳动还是他的产品,都不直接具有一般性,他的产品只有通过对象的中介作用,通过与它不同的货币,才能获得这种形式。”③因此,实现共同劳动的条件也为共同劳动的公共性提供了保障。

四、生产方式劳动公共性及对劳动私人领域批判的回应

在马克思的“劳动创造人本身”命题中,勞动是一个整体性概念,经济和政治是劳动辩证法所展开的两个领域。因此,在马克思劳动辩证法中,政治国家和经济市民社会的关系绝对不是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二元对立;相反,公共的和私人的都统一在劳动之中,劳动既可以是公共的、自由的,也可以是私人的、必然的。劳动的公共性和私人性并不是划界问题,而是条件论。一定条件下,劳动呈现为私人的必然的劳动;一定条件下,劳动也可以呈现为共同的自由劳动。

对于马克思劳动公共性的条件论可以从其对正义的条件论阐述中得到体现。在批判吉尔巴特的生息资本的天然正义时,马克思指出:“生产当事人之间进行的交易的正义性在于:这种交易是从生产关系中作为自然结果产生出来的。……只要与生产方式相适应,相一致,就是正义的;只要与生产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义的。”④在马克思看来无所谓天然正义,正义都是一定条件下的正义,经济关系的正义性只能由生产关系是否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来决定。同时,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工资正义问题时指出:“在雇佣劳动制度的基础上要求平等的或甚至是公平的报酬,就犹如在奴隶制的基础上要求自由一样。”⑤劳动的公共性也是如此,一定条件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适宜,劳动生产方式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当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不适宜则劳动生产方式就不具有公共性。同时,在马克思看来,一切阶级社会中,即使是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相适宜,也只是暂时的适应,此时的公共性和共同体也都具有阶级局限性,因而也只是暂时的。只有在未来人类社会,劳动者自由联合体的状态下才具有真正的公共性,这也是其人类社会劳动公共性的诉求。

生产方式的劳动公共性实现了公共性理论的重大范式变革。公共性的实质和变革都必须从生产方式的劳动实践中去寻找,资本主义社会公共性也只能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中寻找。正是通过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中的资本逻辑,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公共性的实质,即资本主导下的社会化大生产以及这种生产对世界范围内的整个生产力发展的推动,对世界范围的经济政治交往和各民族精神文化的交往与共享的推动。“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①因此,“公共性本身就是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反映。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公共性水平是不断提升的,尽管在原始社会末期之前,社会并没有出现雇佣劳动和剥削,但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其公共性水平依然落后于后来的阶级社会”。②生产方式劳动公共性根本不同于阿伦特划界的政治公共性,它是整体性公共性,是人类整体性解放的理论。为了更进一步说明生产方式劳动公共性的特质,有必要对阿伦特劳动私人领域的三个理由进行回应。

首先,劳动公共性的自由是人类的自由,是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不同于阿伦特少数“自由民”的自由。劳动公共性的自由只能由生产力发展来提供,在马克思那里,这种自由只能建立在科学技术所代表的生产力水平高度发达的社会劳动之上。阿伦特指责马克思的劳动自由是不可能的,是由于其没有看到马克思人类社会劳动和斯密市民社会劳动的根本断裂。“劳动和资本的对立及由之而造成的私有财产关系的运动”是马克思批判斯密劳动理论的核心,这种对立既反映了劳动者和资本家之间的剥削关系,也是“劳动作为确证和实现人之自由本性的根本方式与劳动作为维系生命的基本手段之间的紧张关系”。③在斯密的交换劳动中,一切都遵循价值规律实行等价交换,反映的只是劳动的“物”的价值。马克思在批判斯密的交换劳动时,汲取了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的积极成果。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虽然是历史唯心主义的,但肯定劳动的意识能动性,赋予劳动以自由的潜力。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自我意识必须通过劳动来达成统一,此时,“劳动是受到限制或节制的欲望”“劳动陶冶事物”;在“奴隶和主人”的辩证法中,劳动是主要环节,“通过劳动奴隶的意识却回到了它自身”“正是在劳动里(虽说在劳动里似乎仅仅体现异己者的意向),奴隶通过自己再重新发现自己的过程,才意识到他自己固有的意向”。④主人是自由的,奴隶是强制的,奴隶和主人的转换也是强制和自由的转换,这一切都以劳动为基础。黑格尔的这种劳动辩证法被马克思所汲取并改造。在马克思那里,劳动自由问题不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不是奴隶通过劳动实现主人自我意识统一,而是工人阶级的解放,是生产力发展基础上的整个人类社会的解放;劳动不是实现自由的中介环节,劳动就是自由和强制的矛盾统一体。

人类社会劳动自由的实现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是科学技术发展的结果,是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充分协作基础上的社会劳动取代直接劳动的结果,此时,生产力表现为社会劳动生产力和一般社会生产力,自由时间将取代劳动时间成为社会财富的尺度,⑤并且,随着社会劳动(共同劳动)的“人的关系”取代交换劳动的“物的关系”,劳动自由(闲暇)和必然(劳动)将达成真正的统一。

其次,劳动公共性的超越在于生产力的不断发展,而非政治“英雄”的卓越。阿伦特在批判劳动私人领域和论证公共领域时都把卓越的、永恒的作为标准。阿伦特指出:“没有这种向一种潜在的尘世不朽的超越,就没有政治,严格说来也就没有共同世界和公共领域。”同时,阿伦特把卓越性、永恒性和公开性关联,“正是公共领域的公开性,能历经几百年的时间,把那些人们从时间的自然侵蚀下挽救出来的东西吸纳进来,并使其熠熠生辉”。她认为,马克思的“自由时间最终将把人从必然性中解放出来并让劳动动物富有创造性”是“建立在一个机械论哲学的幻觉之上”,因为,“劳动动物的空余时间只会花在消费上面,留给他的空闲时间越多,他的欲望就越贪婪越强烈”,因此,从劳动出发,“最终没有一个世界客体能逃过消费的吞噬而不被毁灭”。①

阿伦特赋予公共性的超越性、卓越性、永恒性是其对人类和人生真谛的一种反思,是挣脱人类死亡恐惧的一种反思。对此,阿伦特指出:“人类必然要死亡这一点、人类事物的无常还不能算是否定人类的伟大或人类计划伟大的证据,因为由于历史的荣光,对于人类来说有了一种不死永恒的可能性,反过来,因为荣光却是依赖显示其伟大的所有的事物而存在的。”②如果这种超越性、卓越性、永恒性是公共性的价值诉求,那么,马克思认为,只有在生产力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才能存在,才是真实的。死亡是个体的人不可避免的,公共性的超越和永恒只能在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历史中来体现。这种生产力是不断进步的,其能力是不断增长的,并且,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在现代社会劳动中更显示其无限的社会劳动生产力和一般社会生产力。这种劳动生产力的发展才是永恒的劳动公共性。这种劳动公共性既区别于与个人的生命相关联的私人性,也区别于政治自由人(英雄人物)的政治行动公共性,它只能是现实的、生产物质资料的劳动实践。

阿伦特用现代社会走向消费社会来批判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把消费社会看作是劳动私人领域的证据,但是,这一切并不能反驳马克思劳动公共性。阿伦特的具体例证是“把所有人类活动都拉平到获取生活必需品和提供物质富足的共同标尺上来了”。③在此,她要批判和反驳的劳动最多只能是斯密的交换劳动,只能证明斯密的交换劳动的公共性的有限性,并不能说明马克思共同劳动(社会劳动)的解放人的公共性。现代社会走向消费时代不是历史的必然,只是资本主义“物的关系”主导“人的关系”的异化现象,其表明的只是資本逻辑的局限性,资本逻辑被劳动逻辑取代的必然性。

最后,劳动生产关系充分体现了劳动中人的复数性存在。阿伦特批判马克思的劳动,认为劳动只是个体的、孤立的人的行为;认为劳动中的人不具有复数性。阿伦特认为,马克思“在把劳动升格为尊严的过程中,忽视了劳动营生最基本的性质。即对劳动营生进行再定义的话,它是属于私人领域的,因为这是人与自然的物质代谢,因为只与个体的人发生关系,只与政治上所说的孤独的人发生关系”。④因此,在阿伦特那里,只有行动才能呈现人的多样性和复数性特质,而劳动与工作都无法呈现人的这些特质。⑤

从“复数性”标准来看,阿伦特对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是完全的误解甚至是曲解。马克思劳动关系中包括人与物的关系(生产力)和人与人的关系(生产关系),对生产关系(劳动中的人与人的关系)的考察是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最细致和最基础的部分。在马克思的劳动理论中,从劳动解放人的角度来看,劳动中凝结的人与人的关系充分体现了“复数性”。这种劳动是充分分工和普遍交往有机结合的人际关系。当然,在私有制下,劳动中的人与人的关系的“复数性”被物的关系所遮蔽,此时,个体陷入一种孤独的个人主义,在整个劳动过程中,物(货币、金钱)的关系主宰着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的复数性也被遮蔽。但是,这种状态只是私有制,特别是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形态,并非所有社会的劳动关系都被物的关系所遮蔽。同时,即使是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复数性也没有完全被遮蔽,特别是马克思论述的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的特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阶段,此时,劳动呈现为分工、合作、协作基础上的社会劳动,劳动生产力表现为科学技术主导的社会劳动生产力和一般社会生产力;科学技术活动越来越成为社会劳动的主要形式,科学技术创新越来越成为现实的生产力。任何科学技术创新所凝结的绝非单个人的劳动,而是无数劳动者的劳动共同推进的结果,因此,科学技术所代表的劳动更是充分体现了劳动者的复数性存在。

阿伦特的政治行动力理论试图抛开现实的社会关系的复杂性来谈论政治行动中人的复数性,此种行动也是后来哈贝马斯构建交往行动的重要理论资源。无论是阿伦特的政治行动还是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都只是撇开具体社会实践复杂性的乌托邦。没有生产力的高度发展,这种政治行动的人的复数性根本不可能。相比于阿伦特的政治行动中的人的复数性,马克思劳动关系中的人的复数性是建构在主客体关系基础上的主体间关系,这种主体间关系才是人的真正的复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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