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安德烈?瓦尔特笔记》的现代性

2020-05-26 12:05方晓梅宋敏生
青年文学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第二人称内心世界现代性

方晓梅 宋敏生

摘  要:《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是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的处女作,它通过白色笔记和黑色笔记两个部分向读者揭开了主人公的心灵画卷。作家运用嵌套结构深化主题,揭示作家内心的灵肉冲突,第二人称叙事的对话功能拉近作家和读者的距离,提升读者的地位。写作不再是展现外在的真实,而是探寻复杂内心世界的真实。纪德在这部作品中开创的叙事手法和创作理念具有鲜明的现代性,为后世文学的发展开辟了新路。

关键词:现代性;纹心嵌套;内心世界;第二人称

作者简介:方晓梅(1995-),女,汉,河南信阳人,西安外国语大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法国文学;宋敏生(1977-),男,汉,湖北黄冈人,西安外国语大学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法语文学与翻译。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2--03

一、嵌套结构

嵌套结构就是我们所说的画中有画或是故事中有故事。它主要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整体与部分同构同质,即内容相同,形式也相同;第二种是部分与部分异构同质,即内容相同,形式有差异;第三种是部分同构异质,即形式相同,内容有差异。纪德先锋性地将这种手法运用到小说叙事中,这种创新意识即是纪德现代性的一种体现。他非常喜欢这种艺术创作手法,因为嵌套结构能更好地揭示主题和显示作品各部分之间的比例关系。

我们在纪德的多部作品中都能看到这种故事套故事的结构,而且他的一部作品中有时会出现多种嵌套形式。比如,《伪币制造者》中的主人公爱德华在创造一本同名的小说,也叫《伪币制造者》,这是典型的同构同质。同样,在《伪币制造者》中,多个私生子的出场就构成异构同质,作品中的主人公贝尔纳是一个私生子,寄宿学校的小波利也是一个私生子,萝拉婚后与文桑私通也怀上了一个私生子,因为这些内容都与私生子有关,具有共同义素,但在形式比例上存在级差;纪德早期作品《爱的尝试》中,男女主人公爱情的轨迹和四季的变化暗合,具有象征意蕴,形成异质同构的嵌套。两者都在谈论美好的事物由盛转衰的过程。前者展示的是爱情的离合,而后者呈现的是季节的更迭。

事实上,小说主人公在小说中创作小说的形式,即小说套小说,这早在纪德的第一部作品《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就已经存在。在这部处女作中,主人公安德烈·瓦尔特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他与艾玛纽埃尔的爱情悲剧,同時他的日记中还记录着他创作《阿兰》这部作品的过程。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安德烈·瓦尔特的日记以及他与艾玛纽埃尔的爱情是《阿兰》这部作品的创作素材。安德烈·瓦尔特笔下的主人公阿兰在灵魂与肉体的冲突之间徘徊挣扎,“他的头脑只是剧情展开的地点,冤家对垒的沙场。这决斗双方,甚或不是两种情感的对抗,而只是两个实体的争斗:灵魂和肉体……”[1]71这与瓦尔特的经历如出一辙,而瓦尔特的经历又是纪德本人的经历,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到双重同构同质的嵌套。“这一艺术手法不仅在小说与现实生活之间建立起紧密的联系,同时也使小说在自身的内部建构上获得了强有力的支撑”。[2]254“纪德打破了小说作为虚构作品与现实生活之间那条明晰的界线”[3]254,他用嵌套的艺术手法告诉读者小说的创作来源于现实生活,它并非纯属虚构,革新了读者以往对于文学创作的认知。可以看出,《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嵌套手法的使用既增加了文本的真实度和可信度,在作家与读者之间建立信任关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嵌套结构不仅改变了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和距离,而且增加了文本的层次感和深度,有利于突出主题,即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冲突,更进一步说就是人的自然本性和宗教道德规范之间的冲突。纪德本人在生活中既接受新教禁欲思想的教育,同时又感觉到自身性欲的骚动,他既想保持与表姐马德莱娜之间的纯洁爱情,但又无法接受跟表姐的肉体结合。他在二者之间挣扎,内心无比煎熬和痛苦。于是,写作成为他寻找出路的途径。作家通过书写来保存青春时期的幸福记忆,“在纸上我想固定,像人们保存干花一样,它留下的芳香会让你想起它,我想固定我飞逝的青春记忆,以便将来我可以记起”。[4]31

二、第二人称叙事

叙述人称的不同决定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方式的不同,“叙述人称的选择背后存在着叙事主体对叙事文本的总体效果和全盘结构的考虑,它意味着一种叙事格局的确立,这种格局关系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方式”。[5]第二人称叙事凸显了纪德在文学上的革新尝试。在文学作品中,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使用最常见。相较而言,第一人称的优势在于它的真实感强,能让读者产生亲切感,就像叙述者与朋友之间的交谈一样自然轻松。第三人称叙述的优势则在于它形成的是一种无聚焦模式,叙述者在文本之外,叙述者拥有更多的自由度,能够游走在不同的被叙述对象之间。第三人称既可以对被叙述者做外部描写,也可以做心理透视。第二人称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时间较前两者晚,但是,第二人称是真正具有现代性的一种人称,这主要是因为它具有多功能性,它既可以是叙述者,也可以是被叙述者,还可以是叙述接受者,而第一人称只能是叙述者和被叙述者,第三人称只能是叙述者。因此,第二人称的活动范围最大。在第二人称的使用上最成功的作品要数新小说派作家米歇尔·布托尔的《变》。在这部作品中,第二人称就兼具三种叙事功能于一体。但是,《变》中第二人称的使用并不是首创,这一人称最先出现在纪德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后来得到新小说派的作家们的继承和发展,这也是纪德创新意识的体现。

如果从读者的角度来考虑,在第一人称叙事机制中,读者是倾听者;在第三人称叙事机制中,读者是旁观者;而在第二人称叙事机制中,读者就变成了叙述者的对话对象,也就是说,第二人称具有对话性,它建立起叙述者和读者之间的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的一大特色在于读者很难无动于衷,他必须迅速作出自己的思考。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例如,1)“你不能生活在梦里”[6]100,此处“你”指的是主人公安德烈·瓦尔特;2)“你知道只有陡峭而引人注目的道路才吸引我,你知道我的意志为了梦想喜欢追逐疯狂,只有来一点疯狂才能满足我骄傲的心”[7]11中的“你”指向主人公的母亲;3)“等到了晚上,又回到‘玛丽的称呼,因为白天的忙碌过后,你的灵魂重新归于沉静”[8]20,这里的“你”指的是艾玛纽埃尔。小说家刘心武指出:“用‘你的称谓写小说,似技巧又有其特殊之处,我以为,关键在于作者能不能通过与‘你的对话揭示出能沟通于读者心灵的东西,从而争取读者哪怕在刹那间,把自己混同于作品中的‘你”。[9]米歇尔·布托尔也曾表示过,第一人称代表作者,第三人称代表有别于作者和读者的小说世界,第二人称代表的是读者。当第二人称的使用将读者置于“你”的方位上时,读者也亲身感受了人物“你”的所见、所闻、所思。读者既是站在叙述者的角度审视人物,也是站在人物的角度审视自己。在“我”和“你”的对话交流中,读者的身份在发生变化,读者拥有更多的自由度。纪德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开创性地使用了第二人称,邀请读者参与到自己的作品中来,在叙述者和读者之间形成了一种新型的互动关系,这就打破了传统小说对读者的忽视状态,提高了读者的地位。

相较于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而言,纪德并不主张作品对于读者的道德教化作用,“真理应该来自于故事本身,而无需靠戏剧性来凸显。事本身没有结论,结论来自于人。”[10]70对于纪德来说,作品故事对于创作者而言是结论,对于读者而言则是启发,不同的读者可以通过同一个故事产生自己的理解,得出自己的结论。就像《安德烈·瓦尔笔记》一样,作家并没有告诉读者应该选择保持纯洁的信仰或是应该放纵自己的欲望,而仅仅是通过主人公之死来排除一种不可取的生存状态,预示着作家要去探索另一种生命的可能性。而对于读者而言,读者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相对于传统小说的读者而言,纪德的读者享有更多的自主性和更多的自由。纪德对于读者的尊重态度革新了传统小说的读者观念,这种时代精神体现了纪德的现代性。

三、内心世界

在第一部作品中,相较于形式而言,纪德更看重作品的思想。比如,“希望句子的节奏并不是外在的,靠语句铿锵的缀联而徒有其表,而是靠富有节奏的思想巧妙的衔接融合,才呈现波浪般的起起伏伏。”[11]72作家反对语法形式上的规则,拒绝让思想屈从于句法,他的目的是用音乐来写作。“在他看来,内在自然的音乐构成了诗思的源泉。而形式意味着限制,因为人们迫使变化的感情接受某种凝固的客观性;形式意味着人的意志,因为人们试图设计一种理想的形式以便让感情永存。”[12]纪德之前的文学作品大多指向外在客观世界,这些作品对社会现实进行细致入微的描绘,旨在揭露和批判社会现实。而纪德的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笔记》则实现了文学作品的内转向,这是对传统文学创作的突破和颠覆,极具创新意识和超越精神。

纪德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写到:

“我们都生活在对现实的幻想中,一种散发于自身的气场将我们的灵魂包围,并在不经意间将我们的灵魂包围,并在不经意间给我们戴上了有色眼镜。它无法穿透,将我们紧紧裹住。——而且,由于色彩斑斓,因为每一种视角都是个人的——人们从来都只能看见自己的世界,并且是唯一能看见这一世界的人。这是一种幻影,是海市蜃楼,是我们身上的有色眼镜让世界多彩绚丽。这些独特的视点中,没有一种可以被称为是绝对真实的。”[13]78-79

这段文字揭示了纪德对于真实的看法。在他看来,真实具有主观性,外在世界的真实仅是个体的真实,这就表明纪德对于人的主体性的关注。相较而言,巴尔扎克式的传统小说对人物形象有生动形象的刻画,而且还会通过故事情节来突出人物性格,它的人物刻画主要是为了揭示社会矛盾和阶级冲突,而《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是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主人公的内心感受,它没有人物肖像的刻画,也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反而主人公的创作经历和爱情经历交错在一起,其中还穿插着各种引用的材料,这种碎片化的叙事方式和引用正是后现代叙事的具体体现。

除了形式上的现代性特征,此种特征在作品的内容上也有所体现,即美学现代性对于非理性的关注。在这样一部作品中,我们无从得知安德烈·瓦尔特的外在形象,也无从得知他所处的社会是否存在阶级冲突和阶级矛盾,但是我们能够感受到主人公心灵世界的波澜起伏,把握主人公情感意识的完整走向,这也是纪德的用意所在,即对内心生活的关注。“要让情感多样化,不要封闭在自己的生活和身体里,要让灵魂成为迎接多样性的店主。要知道靈魂无论面对别人还是面对自身的激情都会颤栗,倘若不去审视自我,灵魂会忘掉自身的痛苦。外部的生活不够激烈,真正动人心魄的颤栗在于内心的激动。”[14]23再则,作家笔下的主人公还出现各种幻觉和梦境,这些非理性因素的出现消除理性造成的人性分裂,突出了人性的整体性和完整性。

具体而言,作品中的主人公安德烈·瓦尔特自幼与表妹艾玛纽埃尔结下深厚的情谊,在白色笔记的最开始部分中,我们能够从中感受到瓦尔特内心曾经的快乐与宁静,例如“我记得我们穿过空旷的田野时,空气清新,微风吹在脸上像轻柔的抚摸,犁过的湿土弥漫着芳香。我们静听蛙声四起……”[15]19“夜晚的宁静又填满了我的灵魂。”[16]19“……夜落在我们欣悦的灵魂里。”[17]20当主人公日渐成年的时候,身体的自然欲望开始出现,“对于爱抚,我喜欢、迷恋甚至痴狂,它成为我的执念……”[18]44然而主人公自幼接受的宗教禁欲思想的教育阻止他在现实生活中去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使主人公的内心异常痛苦,“大理石白皙而通透,呈现出肉体的质感。占有的欲望折磨着我,我肉体和精神上异常痛苦,因为这绝无可能。”[19]44在情欲爆发的年纪,瓦尔特试图通过疯狂的工作或是苦行僧般的生活来压制情欲,保持贞洁,维护自己纯洁的信仰不受玷污,而他的自然情欲又无法成功地被压制,瓦尔特始终在灵肉的冲突间痛苦地挣扎,直至最后死亡。这种灵肉冲突既是阿兰的,也是安德烈·瓦尔特的,更是作家本人的,纪德在生活中同样饱受宗教道德规范的影响而无法尽情满足自身的情欲。通过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家发自内心的呐喊和他对挣脱宗教道德束缚的渴望。

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除了爱情的失落和欲望的无法满足之外,还有主人公对于人生目标的焦虑,这一点在黑色笔记中有很明显的体现。作品中的黑色笔记主要交代主人公创作《阿兰》的心路历程,在这一部分中,主人公疯狂地投入到创作中,不分白天黑夜地构思自己的作品,害怕灵感消失的太快而无法抓住,“为了不受外界任何事物分心,任何所见,任何所闻……我拉上了自己房间的窗帘——即使白天也点灯,为营造夜作时周围一切……”[20]98为了早日完成自己的作品,主人公甚至因睡觉要停止思考而产生焦虑和恐惧的心理感受,“然而一到晚上,就会极度焦虑;我不想睡去……思维深切地感到渐渐进入恍惚状态,产生恐惧”。[21]125作品中的安德烈·瓦尔特与阿兰展开疯狂的赛跑,结局是阿兰走向了死亡,主人公自己也要不久于人世。

事实上,这样一个创作心理路程揭示出纪德本人渴望早日实现自己人生目标的愿望。《笔记》反映了同时代青年人渴望实现自己人生抱负的急切心理。保尔·瓦莱里在给纪德的信中说:“我也从来没有——像在您的《安德烈·瓦尔特手记》一书里那样,这样深切地感受到我自己也曾经历过的内心生活和一个知识分子痛苦的青年时代”。[22]很显然,纪德的诸多作品都是以自身经历为写作素材,似乎仅是在探讨作家个人的人生经历,然而纪德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以敏锐的洞察力感知到时代特征和具有普遍意义的感情。此时,作家的体验就不再是一己之私,而是更具社会、时代和人类的内容。“文艺家此时已成为世界人类的回声,而不再是自己个体心灵的保姆”。[23]

结语:

纪德作品中有三大主题:艺术、爱情和信仰,这三个主题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都均有所体现。艺术体现在他对写作的思考,而爱情和信仰则体现为肉体欲望和精神之爱的冲突。作家通过作品探索生命的多种可能性:在《笔记》中,作家探索通过写作弥合灵肉冲突的可能性;在中期爱情三部曲《背德者》、《窄门》和《田园交响曲》中,他又分别探索了纵欲、禁欲和灵肉结和谐的可能性。在这几部作品中,灵肉冲突始终是主题,作品中的主人公代替现实生活中的作家去行动,去探索生命的多种可能。可以说,《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是作家开始探索自我,揭示心灵世界的起点,突出了作家对于人的主体性和人的内心世界的关注,揭示了宗教道德规范对人性的束缚和压抑以及人的自然本性的不可抑制性,对传统理性观念提出质疑。而现代性正是“一种质疑传统的精神原则,它否定的是传统对个体的规范性功能而不是整个传统,它是植根于时代精神的土壤而又以反叛和质疑超越时代精神的一种品质”。[24]310纪德借助嵌套结构和第二人称叙事这一现代性的创作手法,跟读者对话,深入人的内宇宙,探寻真实的自我。写作成为深入内心世界的密道,对纪德来说“是一种需要”,“因为纷繁杂芜的情感使我的头脑不堪重负,需一吐为快。”[25]79“对我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不能以一种普遍性取消了现代性,我不寻求存在于我这个时代,我要实现的是超越我的时代”。[26]纪德的现代性主要体现在他与主流逆向而行,能夠以新的形式表达当下人们的生存状况及其在历史长河中出现的意义。纪德在《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表达的思想和创新性实践正是其作品的现代性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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