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合众
山 魈
竹林深处,是一座老厝。典型的闽南风格,正面的中堂没有大门,迎面就是一个乌木香案,摆着几个暗红色牌位,常年香火缭绕,将厅堂四处熏得铁青。两侧厢房,用黑黝黝的门板隔开,是几个前后相隔的房间。这村里数得上号的老房子,住着一户姓宋的人家。
宋家出美女,老宋头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慢慢的都长成婀娜的姑娘。入夜时分,我们这些小孩,就特别喜欢跟着村里的半大小伙,去老宋家玩闹。这么闹哄哄过了几年,几个女娃子纷纷嫁了人。剩下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带着五六岁的小妹妹,跟父母住在黑黝黝竹林深处的黑黝黝房子里的厢房中,小伙子们终于也就不再过去。倒是女孩子白日里常常牵着家里的大水牛放牧,跟我们这些放牛娃打成一片。
有一天,突然就传来那个十五六的女孩被山魈给缠身了。
村子后边是一片青山,望之不高,攀之则连绵不绝。山脚下是一大片梯田,靠着半山腰修建的小水库灌溉,倒也是四时稼禾毕备,养育着村里几十户人家。既是村人身家所系,夏日分田水就成了家家户户的首要任务。沿小水库一条盘山而下的小水渠,按照梯度依次設置开口,沿渠的农田顺次灌溉,算着时间差不多,下一人家就去将上户人家田里豁口堵住,打开自家田地豁口灌溉。约定时序,互不相欺,每一日倒也家家水田盈满。这一次轮到老宋家时已是午夜,月夜之中,前去分水的女孩,就在这大片梯田间被山魈缠住。
女孩子是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的。一夜未归的她,站在半山腰一块突兀的大岩石顶上披头散发大喊大叫,既下不来,村人也上不去。我们一村的人都被吆喝着赶过去,在小水库陡峭的坝沿站了一大圈,高声喊着女孩子的名字,让她不要掉下来。
大家都想不出什么办法,七嘴八舌的人群中,更多人关心的是这么陡峭的大岩石,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是怎么爬上去的?最后有长者说,不会是被山魈给附身了吧!话音一落,人群突然寂静,我们几个孩子心底已经嘶嘶地冒起凉意。
村人口中的山魈,我们已经无数次在恐怖故事中听闻。近于猿猴,善于幻化成人形,来去无影,每在黄昏时节,喜欢遁入村人家中盗取食物。若被识破,则立即附体上身,对主人捉弄一番,呼啸而去。更可怕的是,山魈性情捉摸不定,一言不合,灾异即来。
据说邻村祖上就有一老人,经常有山魈入户盗食,老人也不闻不问,每日里只在厨房钵箩之中多备些南瓜、番薯、洋芋之类,悬于灶上备其取用。长年累月,家里慢慢就有一些异象。先是房梁上突然掉一把铜子下来,尔后家中泥地上又平白多一些细碎银两,更甚者整龛首饰现于壁橱之中。大家听闻自然不信,待老人将横财搁置在八仙桌上,诧异信服更兼艳羡。山魈投桃报李,老人坐享清福的事就这么四处传开了。
却是合着有事,有一日老人在家中会远道而来的老友,几杯酒入肚,跟人就起了争执。打斗之中,那山魈突然出现,从梁上飞下一把菜刀,将来客首级削下,“砰”一声滚落地上。这一下,老人傻眼了,顾不得山魈是在为自己助阵,哭天抢地,跣足大骂。阴影之中,就觉得脸颊一紧,屋内再没有声响。等到屋外听到大动静的人们夺门而入,发现地上是远客身首异处的尸体,老人则脸颊几道长长的指印,倒在了血泊之中。众人一片慌乱,许久方弄醒老人,那老人见得此番景象,又捶头顿足大哭一场。
哭诉之中,村人认定是山魈作祟。报了官,不几日官府却治了老人分赃不均,劫杀同伙的重罪,秋后问了斩。大家摇头叹息,对山魈更是恐惧有加。但自此之后,说来也是怪事,那山魈就再不曾在四村八邻出现。转眼几代人,这一回,突然将这小女孩掳到岩顶,不知道又会带来什么?
既然料准是山魈,村民们商议许久,不得其法。有人提议请法师来,听说法师有一种“天心正法”可以灭了山魈。立马有人反对,说一时三刻哪里找法师,要是激怒了山魈,整个村子怕是后患无穷。如是争执许久,最后由老人们出面,在山岩底下当场备下香烛瓜果,跪拜祭祀一番。一切妥当,才选两个精壮小伙捆着大麻绳攀了上去,再将这女孩子粽子一般捆了,一截一截慢慢降落下来。
女孩子被架回来后,连续几天大喊大叫,高烧不退。那黑黝黝的老厝,因为这件事,每个晚上都门庭若市。很多人围在小女孩床前,一边一遍遍跟老宋头说着山魈附体的凶险,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摸一下女孩光洁的额头,说着好烫好烫,再用粗糙的大手摸一下女孩光洁的额头,心得意满地踱出门去。
我们一群娃因着放牛之谊,更是每日都呆在女孩子的房间里。人群来来去去,我们满心念着的是,那附体的山魈何时从女孩身体中出来?我们几个人商议,如果山魈突然冒出来,就扑到床上,大家抱成一团,人多势众,料山魈也奈何不了我们。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这个真理是颠扑不灭的。几日下来,山魈却不得见,女孩子的病终是渐渐好了。
不几日,女孩子又牵着她家的大水牛,到半山腰的一片水草地里放牧。我们趁着共同放牛的时机,追问女孩子山魈附体的前因后果。女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当夜轮到他们家分田水时很迟了,她一个人到了田头,水田在月光下明晃晃,倒映着山的影,树的影,山风呼呼叫着,群影乱舞,看起来全像是妖怪。还没挖两锄头,就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声传来,越来越急,越来越近,都可以听得到水花溅起来的声音,吓得她大叫一声,扔了锄头,没命地往高处跑,手脚并用,就上了那块半山的大岩石。
“那看到身后山魈的样子了么?”我们不死心,“青面獠牙,毛茸茸的一大坨?”
女孩子沉吟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
被山魈附过体,村人对女孩子的闲话渐渐多起来。除了我们这些一起放牛的小伙伴,女孩子看到村人就躲得远远的。不几月,就听说老宋头给她找了个外地小伙子当上门女婿,婚期就在年前。
大事当前,女孩子很是恐慌,一碰到我们就问怎么办才好。她说自己年纪还小,一点都不想结婚。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听了,都义愤填膺,纷纷出主意。
“逃婚!”我们说。
“能去哪里啊?再说出去靠什么养活自己啊?”
无解。
“劝你爸爸再等几年!”我们说。
“都哭过闹过了,说是再不嫁就没人要了。”
无解。
“那就把那个外地人抓过来打一顿,打得他知难而退!”我们说。
“他很壮的,你们打不过。”
还是无解。
“这个时候,山魈去哪里了啊?求山魈来作个祟就好了。”我们这么说。女孩子张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五官慢慢凝成一处,发了半天呆,最后赶着大水牛回家了。
年节很快来临。女孩结婚那天,老宋家在老厝前面的小院子里摆了几桌,我们赶过去,想着只要女孩给个暗示,就劫花轿抢亲。结果只看到女孩红锦高髻,光鲜亮丽地站在那个高大的外地小伙身边,一副小鸟依人模样。一会儿给李家递根烟,一会儿给张家抓把瓜子,迎来送往,嘴都笑得合不拢,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在阳光下明晃晃耀人的眼。我们围观一阵子,什么暗示都没得到,更不见女孩和她家里人来招呼,觉得甚是愤慨,悻悻然散了。
从此萧郎是路人。
女孩子很快就跟着丈夫外出打工,不几年,生了好几个娃。逢年过节回到老厝,五六个姐妹,拖家带口几十号人,满院子都是晃悠悠的小屁孩,叠屋架床,喧闹震天。那山魈,在这样的强大声势下,终于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想来,该也是悻悻然逃走了吧。
鬼打墙
乡村冬夜,差不多七八点就算是夜深。吃罢晚饭,沿竹林小径随处串下门,夜色就浓如墨,沾衣欲湿,随寒气一起扑进人家。得等烛火晃上好几晃,那墨色才渐渐退出屋外,室内方恢复亮堂。
有个深夜,几个堂兄弟窝在阁楼大被窝中正要入睡,突然门口冲进两个人,寒气逼人,一片黑暗。好不容易在烛火摇晃中看清楚相貌,却原来是村西许家两兄弟。进门就大声叫嚷着让我们起来:“我家婶婶走没了,赶紧起来帮忙四处找一找。”也不等我们几个起床,又风风火火蹿出去,到别家叫嚷了。
许家两兄弟有一叔叔,打了半辈子光棍,小半年前,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小媳妇,也就十六七岁光景,黑瘦黑瘦的,关在家里,见人就躲。年前逐漸不哭不闹,于是在家里摆了两桌酒,算是正式成了许家兄弟的婶婶。有说有笑地过了年,都以为是安心过日子了,没想到又闹这么一出。
我们不情愿地从暖烘烘的被窝爬起来,很快跟十几个半大小伙聚齐,拿着难得一用的手电筒,跟着打头的许家兄弟,深一脚浅一脚在竹林深处寻找起来。
大家边走边听许家兄弟介绍来龙去脉。说是傍晚叔叔从外边做粗工回家,喝了半斤老酒,临睡前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他们在外厢听到婶婶那外地话,霹雳吧啦叫着,不久续之以叔叔的打骂,婶婶的哭喊。这么闹腾许久,深夜里,叔叔醒来,就发现婶婶人不见了。
“叔叔几个大人已经叫了老刘家的拖拉机往镇上找去了。”许家兄弟因为这独一无二的事件,成了一群人中的头领,开始指挥起来,“大家都注意看竹簇底下,还有土堆旁边,这些地方最容易躲人了。”
村里的竹林被我们用手电光来来回回梳理了好几遍,虽则呵气成冰,但寒意却渐渐消退。许家兄弟简直兴奋莫名,最后居然说要再扩大搜索范围,往镇上方向再走几里地。我们几个堂兄弟却觉得跟着这平时小跟班一般的许家兄弟瞎跑,煞是掉价,决定不找,争执一番,不欢而散。
睡下就听得寒风在竹林呼啸而过的声音,隐隐又听到拖拉机哒哒哒的声音,又似乎有人群欢呼的声音,狗叫的声音,鸡笼里老母鸡被吵醒的咯咯声,猪圈里老母猪不耐烦的哼哼声,这样挣扎着胡乱听上一阵,睡意骤起,终归于混沌。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跑去打探消息,发现老许家已经站满了面红耳赤的大人。他们跺着脚,唾沫星子乱飞,乐哈哈的,说还是祖宗保佑,让这小媳妇遇到鬼打墙,送回来了。然后大家莫名开心起来,互相传递着口水滴答的水烟筒,吧嗒吧嗒抽着,一屋子乌烟瘴气。
鬼打墙?我们听不出名堂,只好去问院子里顾自踢着霜冻土,对我们不屑一顾的许家兄弟。在动之以情,晓之以我们堂兄弟人多势众之理后,终于撬开了他们的嘴巴。
原来从村里跑出去不久,许家婶婶就迷了路,怎么也没办法从竹林里走出去。明明前面看起来有一丝光亮,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发现还是走回到原来的地方。这样越走越慌,越慌就越走不出去,一开始是躲着人声在跑,后来听到人声就凑上去。终于听到路上拖拉机的声响,借着透过层层竹林的车灯,许家婶婶跌跌撞撞冲到土路中间,拦下了正着急上火的一车人。
“这就是撞见了鬼打墙!”许家兄弟说得煞有介事。
冬日无事。那一段时间,大家有事没事都聚到老许家。我们小孩跟婆娘们围坐听许家婶婶用着不知道什么腔调的普通话,讲述自己遭遇鬼打墙的故事,神乎其神。婆娘们也不断补充着四乡八邻的传闻故事,大家伙热火朝天,顷刻间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人。
“鬼打墙是好心的鬼在帮忙呢!”有婆娘说道,“前面如果有恶鬼出现了,好心的鬼就会帮那些修善的人,或者那些阳气足的人,在各个路口设立路闸,这人啊,就怎么也走不出去了。等前方的恶鬼走了,或者有其他人来帮忙了,这鬼打墙自然就收走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许家婶婶已经是鬼打墙专家,点头表示认可,“我在老家,出门担水那是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
“前年啊,前村老赵家的小媳妇,跟家里人吵架了半夜往镇上跑,就碰到了恶鬼。没有鬼打墙帮忙,最后人就没了。”有婆娘说道。
“怎么没的?”我们这些小屁孩忍不住插嘴。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婆娘骂了一句,转身说,“邻村那个池塘知道嘛,每年夏天都会死一个人。这人落水死了,就成了水鬼,一定得找个替死鬼,他才能投胎转世。于是,水鬼就会坐在池塘边,变幻成人形,等夜行落单的人路过,骗他们到水里去当替死鬼。”
“那老赵家的小媳妇也是可怜。外乡人,明媒正娶过来,好几年肚子都没一点变化。老公骂,公公婆婆嫌弃,人就落了势。这落势的人啊,哭丧着脸,说话没声息,走路没声息,阳气不足,水鬼就容易骗上手。”
“是啊是啊,我也见过那水鬼啊,长得跟老赵家媳妇差不多,白衣白裤,披头散发,坐在池塘边哭个不停。看见我过去,还站了起来,想骗我去当替死鬼。幸亏我跑得快,第二天就听说老赵家媳妇淹死了。算时辰,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大家为了显示阳气足,说话的声音陡然高起来。
我们听得毛骨悚然,对这些老是见鬼的婆娘们也敬而远之。
许家婶婶就此融入村中。不一年,生了个女娃子,整天抱着,东家进西家出找人唠嗑,女娃子一哭,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衣服就喂奶,见者也习以为常。又过了大半年,许家婶婶就抱着女娃带老许回了一趟娘家,回来时候捎带了个本家的姐妹,也是十六七岁光景,矮胖矮胖的,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就嫁给了村口的豁牙老光棍。
成婚那日,老光棍在自家摆了两桌,许家婶婶顺理成章坐了媒人的大位。收了媒人红包,见她出门走路都是媒婆的张扬模样。
有一日,我们正在老许家院墙外跟许家兄弟玩,突然就见那矮胖女孩哭啼啼冲入老许家,撞见许家婶婶,噼里啪啦就是一通那听不懂的外番话。然后看到村口的豁牙老光棍,村里的几个闲事婆陆陆续续跑到,院子里一下热闹喧天。除了矮胖女孩一下子哭几声,剩下的就是老光棍嘎巴的笑声,闲事婆聒噪的笑声,许家婶婶冷不丁的笑声。笑声中有婆娘还动手朝着老光棍的屁股用力扇了几下,老光棍东躲西藏,乐哈哈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也没发生什么事。
不几年我就外出求学,转眼又入职。有一回许家那小弟到小镇来,特地在单位旁的小店炒几个菜小酌。酒过三巡,问到他家婶婶,回答说连续生了三个女娃,现在是又胖又凶,动不动就把叔叔臭骂一通。每年都会大包小包回一趟云贵老家,回来,就带了本家或大或小的姐妹。现在四村八舍的老光棍天天在家里蹲着,绿头苍蝇一般讨好着婶婶,上个茅坑都有人恨不得先去稳住脚板!
许家小弟看我诧异,补了一句:“那些女孩子,也有半夜想逃的,逃不了,最后都安心回家了。”
“是遇到鬼打墙么?”突然想到多年前的那寒冷夜晚,我忍不住一问。
“什么鬼打墙?”许家小弟不以為然,喝下杯中酒,“我看现在我婶婶就是那鬼打墙。”
花 船
村口刘家,是一座青灰色的瓦房,跟宫庙并排而立。刘家有一媳妇,是村里的头号美女。高挑身材,乌黑辫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每次出门,一颦一笑,我们这些小破孩就在路边看愣了。
她自然不看我们,等她丈夫出来,“突突突”将院子里停着的拖拉机搅动起来,就大义凛然地爬上车斗,轰隆隆颠簸着呼啸而去,留下我们站着发半天呆。
在她前面,我们很少敢放肆。夏天的傍晚或者午后,我们常常脱个精光在村旁的小河里游泳,任何人来了,我们都肆无忌惮。只有她。远远地看见她的身影袅袅娜娜仿佛一片云彩慢慢飘过来。我们就发一声喊,做鸟雀散。有一次,我们都跑了,有个同伴来不及走,只好蹲在水里不上岸。刘家媳妇来了,笑了一下,拿了一块石头“噗”一声砸在他身边,溅了他一头的水。他大叫着,用力将水往岸上泼,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说:“你还不上来?”
“她笑了么?”我们都问。
小伙伴骄傲地说:“笑了好几次呢!”
居然会笑!我们怔了半天不说话,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她说,你还不上来?是说你?”我们又问。
“是啊!”小伙伴依旧骄傲不已。
居然会问!!于是我们转身就走。很长时间里头,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伙伴被我们视同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我们有很多理由从她家门口经过,她家旁边的宫庙是村里的神圣所在。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各种烧香祭祀,我们自然都得过去,路过那片瓦房,瞥一眼,常常就见她风姿绰约站在拖拉机斗上轰隆隆远去,一骑绝尘。
快七月半的一天,晨曦微露,宫前突然人头攒动。有人在宫前青石台阶上发现一个包袱,打开一看,包袱里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婴,脐血尚未完全干透,一抹嫣红点缀在她如两三个拳头般大小的肚子上,仿佛肚子上又多了个猩红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村人有些愤怒,特别日子,宫庙里是不准进女人的。这回,居然一个血污的女婴就这么摆在宫前,也太亵渎神灵了。聚集的人群叽叽喳喳的一家家议论揣测开来,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
想来是外村的。有人就说,这个孩子应该让刘家媳妇抱去。嫁过来这么久肚子还是平平的,八成是……有人就抢白道,人家要女孩子么?人家老刘家三代单传,你让她要个女孩,这话让刘大个听了,有你好看的。于是一片笑声,愤怒也就消解干净了。
终于有个老头拨开人群将孩子抱了起来。围观的人群就起哄道:“老陈头是积德了,也好也好,养大了,就给你老人家送终了。”老陈头红着脸,顾自抱走了女娃。
人群也就逐渐散去。
七月半的祭祀,我们这些见过女婴的小孩都被禁止进宫庙。至于那些围观的大人是否被禁止,也没人说起。大家伙都愤愤不平,想着找这些大人出气,想来想去,突然就想到那议论刘家媳妇的碎嘴婆娘居心太过险恶。于是,夜里十几个人摸到她家西瓜地,踩得瓜秧东倒西歪,才稍稍平息怒火。
宫门口被破了次禁忌,莫名其妙就成了女婴的遗弃地。有好几次,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天际,仿佛一声炸雷,震醒一村还在甜睡的村民。天亮之后,人群照例围观、议论,有几个婆娘有意无意就说起刘家媳妇。
“怎么还不生啊?是不是……”总是这个时候就没了下文。
“怎么会呢?你没见刘家媳妇的肚子也鼓起来了。没准……”话没说完,大家群起的笑声就淹没了话头。法不责众,我们对这么多闲得没鸟事的大人实在没什么办法,只好祈祷着不要再出现弃婴了。
快过年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雪。江南的雪夹杂着雨水,堆积不起来,又湿冷得厉害,到处是一摊摊雨雪混杂的污泥。这么冷的天气,一个女婴又出现了。她也如雪中的一堆污泥,就那么摊在宫门口的石阶上。蠕动、号哭,停止之后又蠕动、号哭。这么着天就亮了起来。但是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们还没出门就被父母训了一顿。
“今天谁也别到宫门前去。眼看过年大祭祀的时候就来了。接近刚出生的女娃还怎么祭祀!”
想想过年宫庙内祭祀的热闹,想想热闹里的各色小吃,我们按捺住不去想宫门口的女婴。但那哭声我们还是能听见。上气不接下气,有时候一直弱下去,终于以为停了的时候,又好像被人突然吓醒了一般,又高亢起来。高不了几声,像又是被捂住嘴,声音吚吚呜呜状若游丝。这么一直哭着,也没人管她。快近中午的时候,哭声终于听不见了。“许是终于哭累了睡着了吧。”我们这么想着。
回家吃午饭的时候,经过宫门口远远看去,那个婴儿不见了。问家人,铁青的脸骂了几句,最后愤愤地说:“被花船接走了。”
这,就让我们很是不解了。
魑魅魍魉,我们知道是有草船可以送走的。那迎来送往的法事,我们隔个十天半月就可以见到。大体是村人有个头疼脑热四肢不遂之类,几剂中药吃下去不见好,或者也没吃药,就直接延请法师前来做法。法师拿着个罗盘屋前屋后细细看过一遍,确认是鬼魅作祟,就会根据主人家经济状况排出一个或几个法师做法的方案。时日一到,法师们在主人家堂屋摆上一张八仙桌,上设蔬果糕点,院子四围插上彩色小旗,铃铛一声,龙角一声,锣紧鼓密,法事就张罗起来了。
法事的最后,无一例外就是送鬼祟。在一串长长的祷词之后,主人被一席草席围住端坐在院子中间,亲朋好友在法师带领下,手执法器,围成一圈,各司其职。领头的要拿一把法师扎就的竹把不停地在草席上比划做打扫状,后边一人拿法师编织的小竹簸箕在竹把下做承接状,又一人拿法师削就的竹节做收纳状,余下的人就一边跟着念叨咒语,一边跟着绕圈。在锣鼓越来越急切的声音中,大家步履跟着越来越快,待得法师将手上一小盘米以各种手法朝各处掷光,又将一小盏黄酒含嘴里朝各处喷光,法事就落下了帷幕。
之后,各种法器都一股脑儿送到溪滩边。竹节由法师用符纸封了口,笔直戳入泥地里头。竹把、竹簸箕、彩旗、草席、金银纸也堆在一起,佐以干枯稻草,一把火烧将起来,这就等于用草船送走了鬼祟。
可是,花船会是类似的事物么?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小孩子碰了面,互相交流听到的消息,根本没有什么头绪。大家伙讨论一番,好奇心汩汩冒起,于是决定冒险偷偷溜进宫里找找那个女婴到底被花船接去了哪。为了不让大人知道后不让参加祭祀,进宫门的时候,我们说,谁要发出声音来,就被宫里的菩萨捏碎嘴巴。这般蹑手蹑脚进去,寻了一圈,唯见烛影朦胧,几尊菩萨双目炯炯,不怒自威,兀自起一身鸡皮疙瘩。却哪里有什么女婴和花船的影子?
我们终于失望。大伙要出门时候,突然就看见宫门口有两个人影,在往常放婴儿的地方蹲了下来,然后是极端压抑的哭声传过来,仿佛传说中气都喘不直的吊死鬼,让我们毛骨悚然,躲在宫里的大石墩旁不敢动弹。
那哭声被百般阻挡着,仿佛手指甲划过玻璃,仿佛锄头在锅底铲过,听过来感到自己的心就被一只手给扯着,尖锐、聒噪,让人喘不过气。
好在那两个人影终于也哭够了。他们踉跄地站起来,转身的一刹那,借着微弱的,宫庙之中蒙蒙的烛影,我们震惊发现:他们,是美丽的刘家媳妇和她的拖拉机手丈夫。
可是,他们到宫门口哭什么呢?难不成,居然跟那花船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