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

2020-05-25 09:13羌人六
文学港 2020年5期
关键词:舅妈大伯外婆家

羌人六

1

断裂带,1987年夏天,某个极为寻常的傍晚,像一辈子与庄稼为伍的乡亲父老们一样自律的太阳,仍孤傲坐在锯齿形的山巅,光芒万丈的守护神,眼皮眨也不眨,俯瞰着被农事和季节淹没的郁郁葱葱的大地,村子,庄稼,河流,疾病,痛苦,衰老,生死;同时,也望着我年轻而略显疲态的母亲,给家里小猪勒水麻叶子的母亲,她汗津津的脸上,三五成群的饱满的颗粒状疲倦,以液态的形式穿过皮肤的尽头,蹦蹦跳跳告别她被穷苦磨掉了光泽的面颊,滑向草丛深处那些毛茸茸的寂静。

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的母亲,背着外公用篾条亲手编制的背篓勒水麻叶子的母亲,挺着肚皮走路、洗衣做饭、忘我劳动的母亲,有着一动不动的瘦。勤劳和与生俱来的吃苦精神,在这个开始宫缩的傍晚,在一个即将变成母亲的女人身上,闪耀着舍我其谁的光芒。母亲潜心于手头的事情,因此,她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临产征兆。为了探寻到更多更好的水麻叶子,母亲在一幅乡村水墨画里面丝线般移动着。

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走路的时候,腿是一把锋利的剪子,咔擦咔擦剪开道路。人在大地上流淌,是为了谋活路。母亲被自己的腿带着,在大地上四处流淌,不顾有孕在身坚持劳动,是为了谋活路。谋活路,就是为了生活,为了活着本身。

母亲的母亲,养了一儿四女的外婆,经常告诫她刚刚成家的大女儿——我的母亲,不要害怕和担心眼下的生活:“有一双手,样啥都有!”外婆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是哲学家,却奉献出一句货真价实的箴言,她用这句箴言,捍卫着作为劳动者的美德和尊严。当时,家里日子不好过,穷得叮当响。刚成家不久,婆婆就果断下令分家,让父母自立门户,自立门户的两人,仅仅分到一点粮食。扛不到一个月,便弹尽粮绝。生存之艰让母亲没齿难忘。此后多年,母亲一直没少埋怨婆婆狠心。

但是,这个已经有些遥远和暗淡的傍晚,母亲心无杂念,脑袋里的种种忧郁和不安,都像她一样出门在外,远远散落开去,并没有破坏她的心情。沐浴金色余晖,母亲专心致志地给家头唯一的小猪准备晚餐,那些茂密多汁的水麻叶子,纷纷向她聚拢。莽莽山林,魔法似的瘦成很小很小的样子,而气喘吁吁的母亲,也瘦得好像生命里只剩下一件正经事——勒水麻叶子。松鼠和鸟雀,在林间闪闪烁烁,快活地荒废着属于它们的时光,它们经过的那些寂静和空间,会突然闪出一条缝。

一个人在山中勒水麻叶的母亲,有着无比的辽阔,仿佛整个大地,都是她一个人的。

家里那只可爱的小猪,虽说,是从别人家赊来的,但无疑也算家里最大一笔私有资产。小猪会长成大肥猪,生活会随之好转,母亲安慰自己。小猪崽因此享受着比人更高级的待遇,一日三餐,准时准点。母亲却经常饿着肚子,饿着肚子里的肚子,给一个小小家庭携带着无限希望的小猪觅食。天天如此,而不是“几乎天天如此”。母亲的字典里,从未出现过“几乎”这样的词语。

母亲带着某种隐秘的幸福感熟练地勒着水麻叶子,在她眼底,仿佛每一片叶子,都会长成一小片肥肉似的,让她激动、兴奋、浑身充满力量,让她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勒水麻叶子。背篓长着巨大的喉咙,像个无底洞。

大汗淋漓的母亲是一片水麻叶子,一片滴答着露水的水麻叶子。她对此一无所知。

绿绿的水麻叶子哆哆嗦嗦、躲躲闪闪,但没能逃过母亲固执的手掌。母亲收割这些植物的命运的时候,她从那些绿绿的叶子,也看到了婆婆苦麻菜一样冷漠和阴郁的脸,以及一刀两断的婆媳关系。

“生你的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在山上勒水麻叶子。然后,肚子撕心裂肺疼了起来。拢屋没多久,你就出来了。”

这些年,母亲经常跟我唠叨我出生前后的一些记忆碎片。津津乐道,没完没了。实际上,讲述不止意味着呈现,也造成了某种简化,我常常报以迷惑不解,两只睁开的望向尘世的眼睛,像两片单薄的水麻叶子。母亲的讲述,在空气中走了一小截路,就会成为一个误会,仿佛仅仅是在宣扬人尽皆知的母爱,语气笨拙,却带出某种炫耀。有时,则会给我一种很不友好的印象:好像恨不得把我再次塞回她的肚子。

但于事无补,诚如赫塔·米勒在《你带手绢了吗》里指出:“爱情被伪装成了一个问题。”的确,赤裸裸地来到世上,来到这个家,我已经变成一个活生生的问题。一个棘手的问题。一个母亲和父亲不得不操心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哭哭闹闹,吃喝拉撒,且不论时间、地点,以及复杂的天气。

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我的到来,就是为了和这个家响成一片。

父母天天围着我转,渐渐力不从心。日子过得趔趔趄趄。但这不算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呱呱坠地一个多月后,母亲的肚子里又争分夺秒地有了另一个肚子。就是说,母亲又怀上了一个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我出生十一个月后,母亲又生下了弟弟。就是说,一个问题变成了两个问题。

家里的担子一下变得更沉了。

为了减轻负担,母亲拿定主意,把我送回她山上的娘家,让娘家人帮忙带。外婆家日子不算差,除母亲成家之外,几个姨和唯一的舅舅,都还没有朝着“爱情被伪装成了一个问题”这个方向走。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是为了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又像是为了还债。据说,还没结婚那会儿,被爱情冲昏了脑袋的母亲就做了一件让全家人惊掉下巴的事,为了爱情,蓄谋已久的母亲,趁家里没人,偷走外婆仅有的四百多块钱积蓄,跑到江油坐火车离开四川,跑到东北,跟我那时还在部队服役的父亲见面去了。

母亲出走是为了爱情,把襁褓中的我带回娘家,则是为了生活。

在外婆家,我一天天長大,那时候,舅舅和几个姨最热衷的事,就是问我的名字——好像他们的记忆被老鼠拖进洞里似的,不是忘记这样,就是忘记那样。一问,一答。似乎我从来都没有让他们失望过,总是会不无骄傲地回答他们:“我叫黄狗儿。”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给自己取这一个名字是为了把自己和这个家拴在一起。后来稍稍醒事,我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捡了不少怪话。据说,有次我扯着嗓子冲一个爷爷辈的亲戚不知轻重地喊了几句“嫖客”,惹得人家脸红耳热、愁眉紧锁,回家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星期。

2

六岁,我已彻底厌倦外婆家清汤寡水的日子,常常顾影自怜,感觉自己像断线风筝,飘荡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无所事事的时候,我经常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俯瞰山下那条蜿蜒流淌的平通河,久了,仿佛呼吸和心跳也成了那河的一部分,流淌着,流淌着。我隐隐听到河流的召唤和内心深处的共鸣,如此混沌、陌生,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河不是在流向远方,而是在流经我的生命,把我变成它的一部分。事实上,我们都在流淌。

我想念父母,想念弟弟,想念那个蹲在河畔上的家。我想回到他们中间,靠近那条每天都在燃烧的河。

那几年,几个姨像鸟儿一样,先后飞出了外婆家,嫁人的嫁人,打工的打工,很多时候家里就只剩外婆、外公、舅舅和我。外公外婆对我的疼爱一如既往,但就像他们不曾意识到他们的苍老一般,也不曾意识我的脸在走向生疏,冰冻般的小小身躯,正在渐渐苏醒,有了融化的迹象,有了流淌的渴望。

步入成年的舅舅,整天装模作样地把自己关在一堆《致富经》《农村百事通》之类的杂志里,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舅舅那时已有女朋友,婚都订了,人挺勤快,我对她不错,初次见面就喊“舅妈”表达我的认可,她对我也不错,经常给我买糖,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舅舅把这门亲事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远远超出我的理解范围。当我理解不了什么事情或者生气的时候,我就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看河。距离,把我的忧伤拽得很长。

舅舅是个变态狂,经常把他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他没轻没重的玩笑时不时像雨水一样浇在我身上。揪我的脸,扯我的耳朵,捏我的鼻子,直到把我弄哭,他才心满意足。在断裂带,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和久走夜路总要碰到鬼,是一个意思。有一次,舅舅为此付出了代价,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支气枪。为了拿我开心,舅舅瞄准鸟儿似的瞄准我,一会儿是脸,一会儿是眼睛,一会儿是屁股,一会儿是敏感部位,嘴里还噼里啪啦地模拟着枪响。我伸手去抢,舅舅不给。意外就那么发生了,在堂屋的角落里,舅舅终于认真地扣动扳机,朝我下面开了一枪,先是舅舅自己嘴上“啪”了一声,然后气枪嘴上也跟着“啪”了一声。正是这玩笑的多余部分,我和舅舅的笑脸,瞬间凝固了。舅舅也是以为气枪里没有子弹,不然不会那么做,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我挨了一枪,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哭泣,只感到下身有一道暖流,缓缓涌出身体。闻声而来的外婆和外公见大事不妙,飞快把我往山下的医院送。最终,好在子弹打偏了,只伤到大胯内侧,留下了一道隐秘的伤疤。二十岁还像小孩儿似的舅舅,挨了一场狠揍,被外公打得鼻青脸肿。

因为这件事,久未谋面的母亲和父亲终于现身了,他们把我接回家里养伤。那几天,我躺在陌生的卧室里,听着窗外轰鸣的水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日里看着弟弟和院子里的小伙伴们玩得风生水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像是父母之间的合页,因此没有更多精力照看我,住了几天,他们又送客似的把我送回山上的外婆家,和几年前如出一辙。

时间继续流淌,生命继续流淌,一切继续流淌。在大地上四处流淌的几个姨有时候也会变成回水,回到外婆家的屋檐下,呆一两晚上,又在某个我转身的时刻,匆匆离去。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她们以为的“黄狗儿”,我长大了,经常撵路,但她们很少给我机会。在这种刻意的疏远之中,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

重新回到外婆家的我再也不能安分守己,整天琢磨着如何名正言顺地回到山下,跟父母住在一起,跟河住在一起。办法不是没有。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个讨好父母的主意,从山上背了一背篓干柴,一声招呼也不打,大步流星向山下奔去。走到途中,我甚至犹豫了一番,后面是外婆家,不管怎样,我的心是肉长的,我忽然有些舍不得外公外婆;而前面,虽说也是我的家,但更像一段未知的旅途,一种诱惑,我很好奇。我头也不回。

“我的娃呀!”

母亲看到我的时候,瞬间读懂了我的意思,脸上写着一种特别的怜悯,好像我是她被人拐卖又自己跑了回来的儿子。我也被自己义无反顾地举动感动得热泪长流,心里却想的是,妈妈的,这一招还真管用啊!回到家里,看得出来,生活进步了不少,不光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还买了一台收音机。这些新鲜玩意儿让我更加铁定主意,再也不回山上外婆家去了。电视机、收音机要费电,可是我不费电,父母总不至于连一个不费电的家伙都养不起吧,我是这么想的。然而,第二天早上,母亲叫醒了我,用命令似的口气跟我说:“赶快起来回山上去吧,你要听外婆的话。”

母亲的话让我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冷得发抖。

我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哪里是亲妈说的话,分明是后妈,走走走,这个家根本不欢迎你!”

我一声不吭,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流着眼泪,气呼呼地走了。从此,再也不想下山的事。但我还是会经常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看河。只是心态有了微妙的变化,我想的是,洪水哪天把山下的房子冲跑了才好呢,反正不关我的事。

3

快满七岁那年夏天,断裂带格外炎热,我每天都想吃棒棒冰。也是一天傍晚,母亲到外婆家接我下山来了,她的脚步跟当年怀着我还能漫山遍野给小猪勒水麻叶子一样轻快。母亲来得突然。

“走,跟我回家。”母亲摸着我的脑袋说。

母亲摸着我脑袋的时候,我心头的怨气一下子就消了,没有丁点矜持,我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而之前我信誓旦旦跟外婆表示,今生今世外婆就是我亲妈,外婆家才是我的家。

“外婆,有时间我就回来看你。”我跟外婆语重心长地说,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外婆自然有点舍不得我走,她红着眼睛呻唤道:“来看外婆干啥,以后莫來认外婆。”

我就屁颠屁颠跟着母亲下山了。

没过几天,母亲忽然指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包包跟我说:“这是你的书包,明天去学校念书吧!”

书包?念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脸茫然,茫然之后,就是害怕了,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要我去读书!回家好几天了,实话实说,并不快乐。父亲很凶,经常铁青着脸,弟弟也喜欢欺负我,好像他是这个家的老大似的。我活得提心吊胆,很想变成一只老鼠躲起来。害怕的时候,我就会格外念想外婆,我跟母亲商量:“我不想去念书,我还是回山上去吧!”

母亲说:“送你到学校念书,不是送你去坐牢房,不想去也得去,由不得你!”

母亲说得一点没错,学校不是牢房,但后来我发现,学校跟牢房也没多大区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人都要疯了。

好在,我渐渐找到了许多新的乐趣,滚铁环,弹珠子,打沙包,斗鸡,不过,我最喜欢的游戏,应该是打板儿——把纸折成豆腐块,搁在地上,扇来扇去,翻个儿就算赢。学校的操场是一块正方形的泥地,每天下课或者放学后,操场上都是土烟滚滚,挤满了灰头土脸的人。我沉醉在这个游戏之中,输光了,就把学校发的课本一页一页撕下来,折好,继续输。期末的时候,我的很多课本都被我输没了,有的还剩几页。就这样昏头昏脑地读了一年,成绩一塌糊涂,但我从不在意,直到升学读二年级开学那天,班主任把个子最高的我和另外三位同学叫出队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四个,再去读个一年级吧!”

于是,我把一年级又读了一遍。只不过,再也不敢把课本拿去输。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我告诉我自己该懂事了。

家里遇到不少事。

那几年,父亲做梅子生意,虽说算不上富得流油,但确实赚了不少钱,我念第一个一年级的时候,有天早上,我偷了家里的钱,厚厚好几沓,五块十块的都有,我揣着钱就往屋外跑,没想到的是,那些钱就像我的脚印似的,走一路掉一路,母亲顺着这些脚印抓住我,我才意识到自己行动失败了。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读书脑筋不行,偷钱这么简单的事,我也不行。遗憾的是,父亲却没稳住财,他迷上了赌博。家里的钱,被他一点一点跟人打牌输掉了,还欠了不少债。每天,来家里讨债的人,踏破了门槛,多得像跟到学校念书的学生似的。母亲不得不天天把大门关上,给我们留着后门进进出出。家里的电视机、收音机、自行车,也一样一样地不知所终。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准确点说,我无法理解我那时的生活。

天天都要应付债主的母亲逐渐变得敏感多疑,她经常抹着眼泪提醒我和弟弟:“放学走路要多长点心啊,你们那个不成器的乌龟欠了那么多债,万一别人报复!”

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她用“你们”这个词跟父亲划清界限,和她曾经不顾一切的爱情划清界限,也和我们划清界限。其实,她不说还好一点,说了反而让我惶恐不安。那时候断裂带已经有了VCD,可以放电影,我和弟弟在村上的程玉哥家看过很多部警匪片,知道生活不易世界险恶,母亲的话,让我不得不开始警惕,仿佛稍稍大意,我的小命就会落在别人手里。每天放学,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课本,然后背着书包一溜烟往家里跑。有时路上远远来了汽车或者陌生人,我就闪电似的冲向公路下边的玉米林或者草丛,等车过去了,再走出来,继续往家里跑。日复一日的练习,无形中增强了我的体质,让我在学校的田径运动会上出尽风头,我的短中长跑成绩,样样全级第一,还屡破校纪录。

每天写完作业,我就坐在院子里自家核桃树下看家门前那条河。

事实上,她并不是我在外婆家看到的那样一成不变,她一直在流淌,她有她的方向。在流淌中,我看到了人的脆弱和荒谬,也看到了人心淡薄和世态炎凉。而我同时感到,河也毫无保留地给我带来许多隐秘的欢乐和期待,这些欢乐和期待,来自流淌,来自消逝。

4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来龙去脈。断裂带,是我的来龙去脉,但更多的时候,它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一小块月光就能擦亮的痛。

三十二岁,隔着岁月,我推开一扇最廉价的窗子,仍能望见怀着我背着背篓勒水麻叶子的母亲的身影,望见外婆羞答答撩开碎花衣裳让我吮她干瘪的乳房的情形,望见那个在苍黄和翠绿之间折返跑的村庄,望见那个死死拴着我童年少年时光的刘家院子,望见家门前那条蜿蜒而去的河,望见那些像纸片一样流淌在风中的人事,也望见熟悉和陌生之间,那条隐秘而又生动的折痕。

春节,从绵阳回老家过年。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流淌中,人有了变化,家也有了变化,确切点说,老家的家,是母亲和弟弟的家,如今他们生活在一起。

家门前,一条瘦瘦的河依然在流淌,岁月在流淌,而那些进进出出生生死死的人,也依然在大地上流淌,在我尘封又打开、打开又尘封的记忆中流淌,在我写下的颂词和悼词之间流淌。

刚到家,母亲就告诉我:“你强哥回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心头却任何无波澜。

按辈分,强是我的堂哥,身上有几分之一的血液是一样的。以前我们都住在刘家院子,刘家的后人嘛——断裂带以前许多农户都是这样,儿女不会离得太远,不像今天这般,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人在哪里,家在哪里——传统早已碎裂。住在刘家院子的总共四家人,还有婆婆和大娘家。地震后,强哥家的房子卖给别人,新房子修到公路上去了。一晃,又是两三年不见,这些年,都成家立业了,上有老下有小,为稻粱谋,聚少离多,逢年过节,偶尔能碰上。强大学以后去了上海发展,混得不错。二零一四年我的散文得了一个奖,去苏州领的奖,返程在上海跟他匆匆见了一面。堂哥有糖尿病,曾经重度昏迷过一次,我是知道的。但那次,堂哥带着女友一起来了,在黄浦江边,舍命陪君子,喝了好几瓶啤酒。喝完酒,强哥叫女友出去买了四包硬中华,然后跟我展示了下他每天都必须打的胰岛素,并且说,这些都是女朋友买的。后来我们又见了一次,他结婚,在老家办的婚礼。实话实说,强哥在我们院子的几个兄弟姐妹中间,并不受欢迎,他有点小聪明,据说,念高中时挖过我弟弟的墙角。母亲蜻蜓点水的一句话,点燃了我许多回忆。在其乐融融的堂屋里,跟两个女子一个侄儿嬉闹的弟弟可能也听到了,但是没有反应,面无表情。我又记起了一件更加可恨的事。那是个下雨天,刷刷的雨水挂在屋檐,像一片水晶项链,我和弟弟到强哥家玩,大伯也在,不知怎么的,弟弟和强哥打起了赌,而内容就是,弟弟敢不敢张着嘴,把脸凑到强哥的小鸡鸡面前。那时候真是蠢到家了!我小,不懂事,没有阻拦,弟弟更傻,照着做了。强哥像是蓄谋已久,一下子把尿撒到弟弟嘴里。在大伯和强哥惊天动地的笑声中,我没有能力和勇气保护弟弟,我拉着吃亏的弟弟回家了,心里那种莫名的痛,依然清晰。

在刘家院子,大伯一家一直都很奇葩。大伯手脚不干净,喜欢小偷小摸,村里人尽皆知,但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女儿,强哥的亲妹妹也继承了他的坏毛病,具体细节整理出来,估计能出一本书。伯娘和强哥呢,倒是好一点,就是嘴碎。记得我从外婆家下山不久,伯娘还问过我:“听说你外婆家的腊肉香肠多得吃不完,都埋到地里的啊?!”这句话,我是后来才明白意思的,伯娘这是在咒人呢!这些年,村里大多数人家平时都是清风雅静的,唯有伯父家,不时闹出些动静。有一次,已经嫁人的堂妹哭着给所有刘家人打电话,过牛角垭隧道那边帮她出气,说邻居冤枉她扯了人家地里的葱子。自然没有人搭理。还有一次,也是过年,堂哥打电话报警,叫来派出所的人,让把酗酒打人的大伯抓进派出所。这件事不能不管,父亲和幺爸纷纷赶去苦口婆心劝了又劝,这才没有让大伯在派出所过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样一年年堆积着,有时想到弟弟的耻辱,我百感交集。当然,过去的事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人在大地上四处流淌,流淌,就是往前看。

我没想见强哥一面。

估计他也没想见我们。

大年初二,我们坐在堂屋烤火。母亲从外面回来了,人没坐下,她就用她惯有的那种略带表演性质的语气告诉我们:“哎呀!你们晓得不,出大事啦!”

我们的耳朵纷纷竖了起来。

母亲噼里啪啦说了起来:“今天早上,你强哥、伯娘和燕娃子,把你大伯按在地上黑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打了开车就走了,強娃子带着你伯娘去上海了!这个强娃子要不得啊,咋说也是他爸嘛!”

母亲一口气说完,两手一摊。

弟弟面无表情。我说:“我去看看!”

母亲却说:“人家走都走了,你看啥看,少管闲事!”

我们就都不说话了。无话可说。

其实,关于强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挨大伯的打。那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暑假,几天暴雨,家门前河涨水了,洪水扑天,淹没了对岸李家院比河床高了十几米的庄稼地。涨水好钓鱼,弟弟、波哥、强哥和我握着鱼竿站在岸边钓鱼,我们心情愉快,吹着口哨。鱼太多了,刚抛出鱼竿,就有鱼儿上钩。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活蹦乱跳的鱼儿成群结队往我们盛满清水的水桶里钻,但蹊跷在于,那些鱼儿只往我们的水桶里钻,却不给强哥面子,他一条鱼影子都没钓到。大伯来了,看了看我们水桶里的鱼,又看了看强哥空荡荡的水桶,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抱着膀子站在强哥旁边。下了暴雨,又是涨洪水,河边冷飕飕的,强哥却已经满头大汗,看得出来,强哥没有钓到鱼,有些着急。钓不到鱼不算什么事吧,然而,就在我们继续专心钓鱼的当口,大伯突然暴跳如雷,几脚把强哥踹倒在地,一连串耳光落在强哥脸上。强哥瞬间懵了,我们也懵了,不知道大伯为什么打人,不知强哥为什么挨打,又像是知道。大伯打完了,一声不吭就走了。大伯走远了,强哥才伤伤心心一顿痛哭。波哥把手伸进水桶,摸出几条鱼扔进强哥的水桶,骂了句:“没事,那就是个神经病!”强哥的眼睛里,早已蓄满仇恨的火花。我小时候也经常挨打,但我从来没有挨过类似于堂哥这样的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恰当吗?

早听说大伯这几年酗酒,胃都烂了照喝不误,喝醉了就发酒疯。强哥这次回来恐怕本来就不是为了过年的。我相信,一切都有因果,而我们,也都有我们的因果。

5

断裂带,我回来了,可我还是那个我吗?不是。外婆家宽敞的院子里,婆娑的竹影早已灰飞烟灭,只有一些盘根错节的竹根子从堡坎下的泥壤中勉强探出脑袋,闪烁出曾经的记忆;我看着我儿时曾无数次俯瞰的河。可那条河还是那条河吗?不是。外婆家的房子,既不是现在的样子,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去年冬天,外婆家地震后新修的房子,因为疏忽大意,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外婆装在铁盒里的几万块积蓄,也化成了灰烬,出事第二天,我们打开铁盒拍照,那些钱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只有天上的白云那么轻。

外婆家的房子没来得及修。

所以,这个春节,注定是一个充满隐喻的春节。也注定我们要在残垣断壁间团年,在一种不乏生活隐喻的背景中团年。

坐在外婆家没有屋顶的堂屋边缘,临时充当火盆的铁锅里柴禾噼啪作响。我们嘴上燃烧着过往,又像是回到了过往。

在街上做生意的二姨跟我说悄悄话:“你外婆随时都在盼你,每次到我那儿都要问我刘勇啥时回来。”

外婆,我回来了。可我还是我吗?不是。我心里的那个声音说。

二姨笑呵呵地说:“你外婆还说你现在变了。”

二姨又说,我跟她解释,刘勇现在忙,要养家糊口,要供房子。

我如鲠在喉,久久说不出话。

说完这个,我和二姨转换话题,又很自然地说到了天灾人祸,说到了外婆家的房子,说到了昏头昏脑的舅舅和舅妈。

去年,冬天火烧掉了外婆家的房子不说,夏天,断裂带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突然越过河堤,撕破二姨家超市后面的围墙,几十万的货物瞬间随波逐流,损失惨重。救灾那几天,我也赶回断裂带,望着被泥沙塞得满满的超市和一片狼藉,二姑父跟我们说:“人呐,命只有那么大,不要想多余的。”在外婆家清理火灾现场,记得,二姑父又这么说了一次。

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对舅舅和舅妈有意见。

因为他们,我们每个人肚子里也都烧着一盆火。客观而言,这个家应该是村上日子最好过的,可是,就因为舅舅和舅妈不会过日子,不想好好过日子,只想挣钱存钱,又三天两头闹离婚,这个家才折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的是钱,却宁愿住着破破烂烂的房子,也舍不得花钱修楼房。各种好言相劝,开始以为他们是不长耳朵的人,后面才知道,他们压根就没当回事。

为了赚钱,舅舅整天东奔西走。

舅妈,除了使劲往存折上攒钱,就是跟村里几个女人跳锅庄。家里的水泥院子这么大不跳,非要跑到山下转盘路的公路边跳。如果不是跳舞,去年冬天外婆家的房子也不会烧了,那天傍晚她出门跳舞,往正在焐梅子的梅子坑里椽了不少柴,后来火烧大了,烧燃了梅子坑,又顺着梅子坑上的竹竿,一直烧到家里房子。但是,没人敢说。

两颗心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

前年,在我们山下家里吃饭,舅妈突然在微信上的亲人群里发了几张陌生女人的照片。二姨在后面发了三个字的消息:“莫明堂。”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的,就是你舅舅原来退亲那个。”

舅妈跟我们诉苦:“这些照片都是你舅舅手机上的,还有裸照。”

去年,舅妈公然把一个江油的网友带到家里。我们上山看外婆撞了个正着,却感觉像是做了一个特别奇葩的梦。那个相貌奇丑又自以为是的男人居然当着我们和一些村里人的面,不知为什么,开始振振有词大肆羞辱舅舅“不会做生意”“脑壳被门夹了”,同样的话,说了好多遍。外婆当时也在一边,我的外婆啊!舅妈网友每张牙舞爪地说一句,外婆就轻轻重复一声“我娃哪有你能干?他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的心就狠狠战栗一次。我的心在流血,但我迟迟没有发作,冷眼观望着这荒诞戏剧的场面,就是想看看舅妈的网友到底多么厉害。最终,舅妈的网友,被我指着脸痛骂一顿,骂得一声不吭,我心里那个声音告诉我,他只要说一个字,我就让他躺在那里,不计一切代价,不管任何后果——我都要为外婆为自己出口气——他伤了外婆的心,就是伤了我的心。遗憾的是,他一个字都没回,我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哪儿来滚哪儿去!”

舅妈网友灰溜溜地走了。

我和二姨聊着这些永远没有答案的事,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断裂带,一片漆黑。只有外婆家堂屋灯火通明,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摇摇晃晃。有一阵,我忽然想起,我所在的墙角边,就是当年舅舅用气枪给了我一块伤疤的地方。也就是说,我重新坐在了我的伤疤上。我看到身体里有个孩子慢慢蹲了下去,殷红的血,我生命的重要构成部分,就像我来到人群中的那天母亲脸上颗粒状的疲倦,正以液态的形式穿过皮肤的尽头,飞快地流向脚踝,流向脚下的断裂带。我陷入了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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