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悠燕
生来如此
早上拉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院子角落一垛堆着的枯叶上积了层白霜,像是覆盖了一块绵柔的绒布。小虎对突然改变的形状有点疑惑,叫了一声,伸出爪子,试探性地踩了一下,立刻,那些晶莹的霜白簌簌掉落。此时,村里青黑色的屋顶上都落了层霜花,昨晚,是谁伸出了奇异的手,在村道、槐树、渔网和门前的竹篱上洒了白霜?他想起来,今天是小雪了。小雪小抲,瓦上霜白的时候带鱼肯定旺发。
他的视线落到了主屋旁的那间矮屋,那是他用砖块和石头垒起的杂物间。那年,也是这样,瓦上积了一层浓浓厚厚的白霜,成群的带鱼像是一起约好了似的,拼命往他们的渔网里钻。整个村子溢满了带鱼的腥气,人们似乎被鱼包围,他们那两间逼仄的房子装不下那么多的鱼,晚上,他们在鱼的气息中入睡,感觉似乎在海风飘荡的大海上,和带鱼一起在海浪中沉浮。
天明,和很多人一样,他动手筑房。他想,多好,带鱼从大海来到陆地,享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觉得带鱼长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面相:头尖,口大,凶眼,一直瞪着,诉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对这个把自己带离故土的男人,它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即便无可奈何,也不改变表情。他避开带鱼的目光,继续做事。比如,把鱼去腮去内脏,抹点盐,腌上两三个小时,趁着天气晴好,把它们在竹篱上铺开,放在通风口,渐干的时候收起来,做成风带鱼,用钩子穿过鱼嘴,挂在竹竿上,像一排整齐列队的步兵。阳光穿过矮屋里仅有的一扇窗户,风跟着溜进来,在它们的身上追逐玩耍,带鱼咧着嘴巴轻轻摇晃身子,仿佛被呵了痒痒,想要装出一副凶样,还是憋不住。这些,他都没有看见。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会走进去,摘下几条,把它们切成段块,放在锅里,蒸熟时撒上绿色的葱花,色香味俱好。他知道這点,看着客人大快朵颐,咧开嘴,满意地笑了。
还有一次,他想摘几条送人。刮台风,还下暴雨,他好几天没有出海了。走进矮屋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迥异于常的气味,慢慢的,他的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眼前的鱼们,吊在竹竿上,以一种蔫蔫的姿态沉默。那种白亮如银的光泽消失不见,一种淡淡的赫黄色布满斑驳的鱼身。这时,一道亮光突然射进来,他惊讶地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太阳罕见地从云堆里半隐半现。他看见了鱼面渗出的黄色油滴,正渐渐滑落,滴于泥地,鱼肉内有白色的虫子蠕蠕而动。仿佛宿命,他有点惊恐地感觉,那道突然而至的亮光仿佛为了提醒他,一个生命的腐败如此迅速难以预料。
很多时候,他选择竹篱上的带鱼有点干燥时,把它们放进缸或罐坛中,放入酒糟和盐,密封起来。过了一段时间,他走进那间矮屋,似乎闻到扑鼻的香味。生命以这样一种形式加工时,他更为心安理得,因为不用再面对带鱼不满的眼光和叫嚷的嘴巴。有时,他从罐里取出两三片,蒸熟,香味自始至终,他用筷子夹入嘴里,忘了带鱼最初在海里的生命状态,也忘了它所有的不满。他以为,每个生命都有它该有的宿命。就像自己,生来就以捕鱼为生。
带鱼吃肚皮,说话讲道理。他肯定带鱼无数次听说过这样的话,它在海里,听到有关它的一切,便会支楞起耳朵,那些说话大嗓门仿如吵架的渔民,时不时拿它出来跟对面的人嚷嚷,这会使它感觉非常有趣。没人懂得,它凶猛的外表下藏着一副柔软的肚子,这使它忧伤起来。
大雪的时候,真的下了一场雪。这在鲜少见雪的海岛是稀奇事,人们纷纷跑出来,欢快放肆地大叫,堆雪人,打雪仗。很多船已经出发,他和船员们在历年的捕捞生涯中掌握了规律,大雪大抲,冬至旺抲。现在,船在洋面上,天渐渐黑下来,月亮升上天空,白茫茫的月光让人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谣。他们看见不远处出现淘米浆水色的海面,那是迥异于周围蓝得发黑的海水,那些成千上万的带鱼集群在海水的下面,看到亮如白昼的光,它们拼尽全力,使劲向着有光的方向上升,它们身上那层银白色的鱼鳞出卖了它们。往往,鱼以为,鱼多便是力量,它们集聚起来,给彼此壮胆,却不知,它们钻进了早就为他们撒下的网,它们无处藏身,互相拥挤挣扎,现在才明白,同类太多不是一种力量,光有时就是一道陷阱。还没等它们思考和总结结束,网已离开水面,在出水的那瞬间,扑入眼帘的是澄净无云的天空,它那么远,那么深,那么亮,好像是它们的家园。很多很多的带鱼被倾倒下来,它们来不及感受甲板的滋味,看不到那么多白花花发亮得耀眼的自己,在看到天空的那瞬间,它看到自己轻如烟尘的灵魂漂浮起来。它想,如果有来世,还是希望回到大海里。
逐光而来
一个无风无浪的早晨,海平静得像是一面硕大的镜子。他坐在院子里补网,那些堆叠的旧网匍匐在他脚下,散发出一股海腥味,他深深地嗅着,仿佛听到了大海的召唤。这时,传来一阵响似一阵的拉网号子,儿子站起来,不等他说话,挽起墙角的篮子,光着两脚,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他找出两只箩筐,一根扁担,朝海滩边快速走去。他的脚前阵子在船上受了伤,走不快,一只脚拖着一只脚走,踩在沙滩上的脚印,看起来潦草凌乱。前面乱哄哄的,很多人,拎篮挈筐提篓,朝一个方向涌去,却不见儿子小小瘦瘦的身影。他觉得儿子像是一阵风,五岁半的孩子,几乎每天扑爬在海滩上,无师自通学会了游泳,捉沙蟹,回家时从来都是泥渍遍身,脏污满脸,他不说他,觉得这是渔村孩子都要过的关。养得太金贵,将来出不了门。
一拉金嘞嗨哟哟,二拉银嘞嗨哟,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抲鱼人。……一六哎嗨,要里格赛力啰,要好啰咳啦,要啰好来咳啦,要啰好啰,三来。
这号子喊得让人热血沸腾,一些男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上去,帮着拉网并往岸上拖。船在海水里摇摇晃晃,鱼在网里左冲右突,溅起的水花像下了一场飞花雨。他站在旁边看着,等着渔船卸货,之后开走。那时,日头已高照,他和人们在海滩边捡拾那些剩下的渔获物,个头小,但到底是鱼,何况有儿子喜欢的海蜒。他捡了两半箩筐,才想起儿子,以往,儿子总会比别人快的速度捡拾鱼获,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稚嫩的童音响彻海滩,人们笑起来,甚至故意漏下几条鱼让他捡拾,听听他欢快的大呼小叫声。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眼前经常会浮现出祖父捕捉乌贼的情景。现在,夕阳渐渐隐没在山背后,留下一抹胭脂红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他摇着一艘小船出现在稻礁附近,这块礁形似一株水稻,两边细长,中间拱起的部分像稻穗。他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乌贼喜欢聚集在海藻茂密的礁丛里,把卵产在水中的礁石。它们把这里当做安乐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剧性,一旦产完卵,便会死去。眼前,海面平静,潮流平缓,作为猎手和猎物,他和乌贼似乎心照不宣。他把船锚泊后下网,在船舷搭架火篮,在铁丝捆缚的篮中燃起炭火,火光燃起来,照亮了暗下来的海面,似乎海水也在绵延燃烧。
他带了米饭和咸鱼烤,坐在船上边吃边耐心地等。抬眼望去,海面上,皆是团团闪亮的点点渔火,他知道,很多人和他一样,点燃了火篮,让它们在黑暗中亮起来,稻礁附近的海域一片亮光,仿若天上的星星落到了海面,璀璨明亮。这样的方法屡试不爽,果然,乌贼循着光来了,它们从海底深渊往有亮光的地方拼命游去,这种赴汤蹈火的劲头曾让他暗暗吃惊,不过,现在,他已经见怪不怪,心中泛不起涟漪了。听说东岛的渔民用灯光挂在扳罾网上,诱捕乌贼,那些在黑暗中白亮得耀眼的光芒,让无数的乌贼前赴后继,网罾之内,全是白茫茫互相压叠的乌贼,几乎把网坠破。他暗暗羡慕,那种通了电的灯,果然神奇,不像他的火篮,每次起网要添加燃料,整个夜晚不得停息。
该收网了,他拨开网袋,看见里面一只只肉质丰厚、白净耀眼的乌贼。那些趋光而来的乌贼,在网里东突西窜,拼命吐墨,附近的海水在火光下一片漆黑。这时,他突然发现一只游离于网边的乌贼突然窜向空中,快速如飞,只看到一个黑点隐入海面,这样的速度令他咋舌。
他想,乌贼遇到过无数的险敌,它以为喷射墨汁的方法屡试不爽,只有在人类面前,它无计可施。捕食小鱼小虾的时候,它身体变幻的彩光如碧海之花,它可曾想过小鱼小虾们的困惑和悲伤,现在轮到它了,它的悲伤是不是和它们一样?
那天,他慢慢地把船摇到稻礁附近,看那些绿色的海藻,在水里如窈窕女子般翩翩起舞。它们根植在海里,海水是它们的土壤和养分,乌贼找到它们,把卵产在上面,看过去,如一串串葡萄挂在上面,随着海藻的起舞不断荡漾。他和人们一样,把树枝捆成一束束,投入海中,乌贼把这些在海里浮游的树枝当成海藻,在上面静静地产卵,期待新生命的诞生。而他们一劳永逸,把这些一网打尽,心里充满喜悦和成就感。人和鱼类之间,从来不会换位思考,这是不是彼此注定的命运?他突然想起一则传说,皇帝带的算袋掉到海里变成了乌贼,应该,这是一个有灵气的算袋,所以才会化作海洋里游动的生命。只不过,这个传说终究不能改变它的命运。
阳光朗照的日子。午后,他走过晒场。那个晒场原来是片很大的灘涂,荒凉寂寞。人们驾驶着小船靠岸,把越来越多的乌贼运到岸上,如何处置成了一道难题。于是,有人想到了海塘围堤,原本废弃的滩涂便成了最好的晒场。那些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乌贼,长眠在一张张的竹笠子上。阳光是最好的烘干机,如今,它们曾饱满丰润的身子呈现敞开扁平的状态,所有的内容被丢弃或吹晒干燥。现在,它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乌贼鲞,或叫螟蜅鲞。人们或蹲或站在其间,翻晒,整理,齐整,曾经鲜活的生命静止在晒场上,成为这个季节里绵延不绝的一道风景。
西风渐作北风呼
夜半时分,他被门前的叫声吵醒。呱呱呱,咕咕咕,鼓噪不休,像许多青蛙齐鸣,响彻之声欲破门而入。他起身,半坐床前,月光透过棉布窗帘,洒在八仙桌上,圆肚长嘴的酒壶,剩了半截未喝完的酒,或许年岁渐老,不胜酒力,早早睡去,又不堪声响扰乱,一有动静便激灵清醒。
他披衣下床,打开门,白茫茫的月光如水一般哗地倾倒进来。离家不到百步,便是大海,他坐在用石块堆砌而成的海塘上,那些声响从海面上传过来,愈发响亮。咕咕咕咕,似集聚了生命里所有的能量,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来。热闹的气息遍布四周,大海在这种声响里开始躁动不安,被鼓动的海水在月光下波涌浪滚。
天明,他站在码头,目送很多船只出发。隆隆的马达声震碎了海面波光,矗立的桅杆如一把把长剑直指天空,仿佛胜利者打出的手势,所有的结果都在不言自明的气息和暗示里。
他在返回途中看见火红鲜艳的石榴花,挂满了树梢,微风拂过,红花摇曳,仿佛整棵树燃烧起来。他突发奇想,莫非黄鱼嗅到了花朵盛开的气息,匆匆洄游至岱衢洋产卵,用这种方式回应着大自然另一种生命的盛开和璀璨。
不久,传来了渔船回归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岱衢洋大黄鱼旺发哪!谁家的船因为捞上来的鱼太多,把网都涨破了。他在那些人喜不自禁的脸上读到的信息,却让他久久不能高兴起来。
村里忙活起来了。很长日子,从码头通向村里的路一直没有干亮过,月光下,反照着湿漉漉的光,一直往模糊黑暗的远处延伸。站在树叶哗啦作响的大树下,他嗅到了经久不散的鱼腥味,似乎从树叶的脉络里徐徐析出。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这种来自海洋里的气息,就连他每天喝的黄酒,似乎也浸染了这种味道,让他食不知味,愁眉不展。
门外,人们挑着抬着满箩满筐的鱼经过,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每天都有这道叫大黄鱼的菜,或清蒸或红烧或晒或腌,主妇们的厨艺在这些日子里突飞猛进,她们想方设法让它们变换各种滋味,以避免黄鱼们腐化变臭,倒进海洋。据说,它们的头被切割下来,倒进大粪池里,与粪便揉在一起,过后当做肥料。村民们避开了他追问的目光,对这些避而不谈。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到了初冬,西北风渐紧,一阵一阵刮过村庄上空,门前的海浪在厚重的乌云压沉下,独自翻滚。镇上冒出了好几家制作鱼鲞的鱼厂,他们在地面挖开一个个巨大的地洞,把经过桐油浸渍后的木桶埋入土中。把捕来的黄鱼剖开,取出鱼鳔,鱼子,鱼白,用盐拌匀后落桶。之后,它们在晴天里被捞出来,洗净血污,吊挂在西北风和阳光下。黄鱼受此折腾,渐渐晒至骨髓枯干,在风不经意的吹拂间,常能听到空气中传来干燥坚硬的声响,那是黄鱼晒干的肉质发出的触碰声,细细辨听,似乎有风和阳光的气息和温度。
那天,他背着手一直往村口走去。晒场上的竹笠子晒满了大黄鱼鲞,密密麻麻,仿佛处在酣睡状态。细看,那些鱼头已被中间劈开,身子破膛而分,只有尾巴保持着最初的完整模样。有妇女走在其间翻鲞,她结实灵活的手臂如蜻蜓点水,让人不及细看。他想起大黄鱼在海里的时候,鳞光灿烂,悠游自在,金光闪亮了蓝色的海域。生命形式变得如此面目全非,让他不由暗自吃惊。
如何为大黄鱼呈现一种完美的状态?这种想法让他的步履匆匆起来,回到家,他检查那些已经晒干水分的鱼鲞,此刻,它们被绳子串起来挂在屋檐下,彼此轻轻触碰,又缓缓散开,以这种形式表达从海里到达陆地的惶惑和不解。风吸干了作为鱼新鲜肉质的细滑和软绵,像是一个标本,互相打量,感觉如此陌生。房子的角落里,有一口大缸,里面盛满黄灿灿的稻谷,他把它们摘下来,轻轻放入其中,郑重其事做着这些,仿佛在完成一个仪式。盖下缸盖的那瞬间,他直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
多年以后。有一天,他的子孙掀开屋角那口大缸,在满缸的稻谷里拎出那些黄鱼鲞,它们如见天日,在空气里依旧发出沉闷干燥的碰响,淡淡的鱼香弥漫了整间屋子,让他的子孙们立刻垂涎欲滴。
大海深处
朋友从南太平洋回来的时候,说给他带来一样东西,让他在小区门卫室等。朋友长得人高马大,黑不溜秋,当他从车的后备箱扔下一冰黑乎乎的鱿鱼时,他不由笑起来。
现在,它们躺在地上,看起来体型巨大,整并连在一起,像一个硕大的海底怪物,或者像一个脏污的箱子。朋友离开后,他拎来一桶水,泼在上面,鱼要化冻,然后,再分解开来。
到了下午,他试着用锤子砸了几下,用了力,把它们一个一个从冰的包围中掰离,分袋子装好。它们现在如此紧密团结,凝结成一个巨大的团体,之后又被人为拆开。它们的肉体已不再鲜活,在静止的状态下保持着犹存的霸气。
鱿鱼很大,肉质丰厚,他用剪子剪开它的腹部,感觉像剪一张厚韧的纸张,从里面露出内脏,那个白色球状的东西,人们称它为墨鱼蛋,光滑充实像是一只剥壳的煮鸡蛋。在海里的时候,它的内脏如船舱里深藏的一架机器,神秘,莫测,现在完全袒露在他面前,像是无意窥见的隐私,让他有点脸红。他很快摒弃这种想法,抓住鱼头,快速将内脏撕离鱼肉,那条像船一样的脊骨是一张白色的薄片,现在,他不会像儿时一样把它收藏起来,当做粉笔在地上画画,或者当做玩物,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堆积在一起,白色的骨头在泥土里显出刺眼的白。记得一次调皮,小腿摔出了血,他的爷爷用手指在白骨上刮下细细的白粉,敷在他的腿上,很快就止住了血。
用剪刀在鱼头后部剪掉内脏,去除鱼眼,挖掉鱼嘴,他发现自己做这些时手脚利落,像是熟悉的一个程序,不用思考。当撕掉鱼身上的那条尾鳍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它在海里时如一条纱绸质地的裙子,现在,躺在他刀下的鱿鱼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妩媚飘逸之态。他把整张鱼皮撕下来,露出鱿鱼洁白的身体,鲜嫩,肉感,让他想起一个成熟女人的胴体。鱿鱼须上的吸盘像密密麻麻的圓圈,如泥沙一般的粗粝,他冲着水边洗边搓直到把它们全部抠干净。
上次,他在菜市场买了几条小鱿鱼,在一个水盆里倒上白醋、料酒,再加上少量盐,鱿鱼在里面浸泡20分钟,拿出来用手轻轻一搓,鱿鱼的吸盘全都掉下来,这个方法还是菜场的摊主教给他的。他想,果真哪儿都有高人,哪儿都有学问哪。他不记得从哪里看过一句话:鱿鱼是那些似乎没骨头,却长了无数“情感需求”吸吮盘的人。
晚上,他请朋友在饭店里吃饭,算是为他接风。朋友在南太呆了两年,回来后买了一套房子,这点,让在单位拿着死工资的他们羡慕不已,觉得再苦也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当然,寂寞,和家人分离,每天漂在海上,四周汪洋一片,不见山影船影人影,甚至连一只鸟都不会从上空飞过。但想到钱,便是动力,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别以为在南太钓鱿鱼是那么美。朋友对他们露出的好奇和羡慕笑起来。其实,钓鱿鱼不是拿着一根钓鱼竿,优哉游哉坐在船上,吹吹海风,哼哼歌曲,鱼上钩了拉上来。刚开始,是在塑料线上绑一串钩子,经过滑轮放入水里,有鱼上钩再拉上来。鱼多的时候要整个晚上不停地拉,套了两层手套,十根手指被磨破了皮,露出了红肉。白天,太阳无遮无拦,不知道晒脱了几层皮,就盼着阴天,逢上下雨天,穿着雨衣雨裤钓鱿鱼,一天下来脱衣洗澡的时候,身子被汗水浸渍后白得像一具乳猪。朋友说完,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你无法想象他在海上遭受的那些痛楚。
我跟你们说,那些上钩的鱼儿是不甘心的,它们不停地喷墨,把蔚蓝的海水染成了黑乎乎的颜色。有时,拉它上船会猝不及防喷你一脸一身。你腾不出手去抹掉那些脏污,只能凭感觉不停地拉,手痛得握不住筷子,晚上睡觉时脚抽筋被痛得醒过来。鱼多时要连日连夜地拉,捕上来还要剖洗,装盘,称重,进冻,出冻,过包,把冻鱼移到另一艘大运输船上。鱼多时,甲板上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秘鲁海域的大鱿鱼,大的有五六十公斤,几乎一个人的重量,你想想,那么大的鱼从海里拉上来的感觉。
他们从饭店吃完饭又去茶室,一直到凌晨两点才各自散开。他睡不着,满脑子想着朋友的话,那个阳光下蓝色水域飘荡的太平洋,那些在海水里像一根根蜡烛直立的鱿鱼,它们看见灯光如飞蛾扑火,拼命朝有亮光的地方钻。朋友说,他们在船上装了诱鱼灯,把鱿鱼诱聚在鱿钓船的周围海中,那些硕大的鱿鱼,在海里游泳的时候,头部两侧那两片像鳍一样的东西翩翩舞蹈起来,像是它的长发,在水中轻轻散开,它戴着纱绸做的帽子,在深黑色的海水里独自翩舞,尾鳍在水中舒展开来,如18世纪洛可可风的欧洲宫廷裙子,轻盈,飘逸,柔美。
他躺在床上,想起朋友讲述南太钓鱿鱼的经历,恍如只是一个故事,他的寂寞和痛苦,如在影院里观看电影,那种感觉和情绪很快就会淡忘和消失。即便没有感同身受,他曾经想辞职去南太钓鱿鱼的念头不会再起。毕竟,所有的收获都不是凭空而来,他不再做如此非分之想。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并为之暗暗羞愧。
那已是几年后。他和一帮钓友上浪岗山,据说那里的鱿鱼肉质鲜嫩。南太的鱿鱼虽肉质丰厚,但缺少鲜度。他们准备了木虾,他想起朋友的话,在拉鱿鱼上船前,先让它在水里把墨喷干净,一个朋友没经验,被鱿鱼喷的满脸墨黑,像一个非洲和尚。其中一条鱿鱼抱饵太紧,怎么也摘不下来,他只好用手抓住鱿鱼,一手去摘木虾,手指一痛,呀的大叫一声,低头一看,左手食指血流如注。他一直以为鱿鱼一副光秃秃的形象,没有锋芒凶恶的一面,不像大鲨鱼,给人一种恐怖凶残的感觉,所以人才会有提防之心。原来在生命将灭之时,鱿鱼也会急得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