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上兰书院
它应该是砖木结构
白墙,灰瓦,龙脊上蹲伏的水兽
和我们一起反对雷电、火焰
但它却接纳暮色和云中的河流
天井深暗,风铃清脆
树荫里的阶梯,接纳书生的脚步
也接纳阴影中欢喜的狐狸
老虎狮子喜欢安卧
我的树冠和身体,成了它的巢穴
但你无法窥见其中的幽深
我们用课堂上的桌椅
组成犬儒主义者沉睡的图案
也可以筑一个虚无主义者的讲坛
让他对着天空,滔滔不绝
讲述一个人背叛时代的理由
流浪的人,失意的人,疯癫的人
你们全都可以来此长住
也可以在月亮下,轻轻敲门
明媚的枫叶里,你收集信笺
告诉远方,你来到了远方的腹地
进山,出塞,无非是一段旅程
而我在影壁上画山水
一场盟约里的旧山水,常常被我梦见
现在它在虚空中安插了巨大的根系
风声是有源头的
它对一个空间的回忆,用了万象的
手势和光影
而它自己,到底又是哪一个呢?
种花的人感情易碎。醉酒的人
换过许多面孔。半夜里苦读的人
从不反对追踪而来的鬼魂
砖纹里的钉子,一直被钉进肉体
而肉体是一张画
它在廊柱之间哗啦哗啦响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女子
带着樱花虚幻的香气
我完全依赖直觉生活,但直觉
并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们看上去栩栩如生,其实我们
是一群影子在欢聚
春风煦日,万物欣欣向荣
加入其中的人,都经历了生死
所以世界并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
我们只是读书,饮酒,偶尔陷入沉默
有谁知道我们心中的隐痛?
值更者懂得时间的恐惧,他觉得
在这个时代,想唤醒沉睡者是多么可笑
当他在黎明敲响钟声
谢谢,上帝又救醒了我一次
谢谢你让我的身体里继续回旋着
这个世界流逝的余音
小 城
小城无根,喇嘛们念完《地藏经》
就到河边搬石头,慢慢地
城北就垒起了一座佛塔
夜深风铃响,河水就跳出波纹
有些石头太亮
一闪一闪,像白色的额头
后来东洋人来了,老毛子也来了
乒乒乓乓打仗,人死了一大片
喇嘛们念完《往生咒》,就来抬尸体
一层一层地码,慢慢地
城南就有了一座无名死士之墓
半夜猫头鹰一叫
城北塔尖上的钟磬,就远远地回应
从南到北,小城十里
一条河水中,住着无数抱不走的灯
小城吸饱了月光,烟火,诵经的声音
小城也信赖无家可归者的脚步
慢慢地,小城就有了历史
它的上面,夜夜
都站着不同的人群、鬼魂和星斗
雪 人
我的世界,有丑陋的人群
和他们企鹅一样滚动的身影
有流泪的伴侣,为生育的问题
坐在雪地上哭泣
有鲜花样的仇人,大仇未报
就已枯萎。有伤心欲绝的婴儿
今天剛一出生,就把前世的委屈
哭得撕心裂肺
为了装饰这个世界
我有意模糊自己,我扮成
树身里的人,像野花那样咳嗽
像墓碑一样泥泞
我准备了一个身影,想在小路上
突然拦住一个走失的人
我准备的马车,在乡下的积雪中
像秒针一样旋转
它陷入岁月深处,始终无法逃离
每一次醒来,我都看见
那匹白马在流泪,我的白马呵
它慌乱不安,六神无主
它结了霜的脸颊,和颤抖的四蹄
还要在寒风中隐藏多久?
映山红
映山红开了的时候
正有人迈上山岗,风声的漩涡里
洒满了甜蜜的落英
比起流水越过的岩石,多少光
开始变得神秘
我知道春天如此短促,像闪电
夺命的一瞬
在这个万物明媚的时刻
我知道自己的痛苦来自何处
人群,花朵,迈入天空的白云和小兽
它们都将在此找回自己的归宿
而今天的盛开和衰落
对于我都是谜团,在我的身体之中
它们都成了明亮的伤痕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同一场
生命的激流,我一个人总想在大山的
阴影里,向着它痛哭
无声哽咽和撕心裂肺
像一个失败的英雄或孤独的野兽
塞罕坝高原
这片高原真美啊,日行有光
夜行有星空,奎星和虚星的边缘
一群马传来银色的叫声
长在山岸口的孤树
像一尊睡罗汉那样静穆
落霞和晨曦折叠在一起的时候
一个巨大的宫殿
就孤零零地升上了天空
毡房散落进雪国
红衣喇嘛的心,被远方反复邀请
投奔佛爷的人,开始变得义无反顾
只有嫁给远方的姑娘
才在结了冰的大地上暗自流泪
她有雪花的芳心,也有弯月的澄明
而唱着歌的流浪者
面孔破碎,形单影只
他生死如迷,永远都不知所终
大地呵,你这神秘的天堂和地狱
你那广大无边的光明
就盖在我们头顶上,请伸出你的手吧
让我们快些知道,要如何生活
才能在岁月的回声里
获得下降或上升的机会
黄沙下的燕国
草莽深,盗贼出,侠客的宝剑
各有使命,养在门下的食客
除了鸡鸣狗盗之徒
也有杀身成仁的义士
那一年,我沉醉酒肆,郁郁不得志
最忌惮洋洋得意的小人
杀妻,夺美,用三十六计
按着星宿的位置,布下战阵
大雪下得席天幕地
大哥在城中做了君王,从来不管
兄弟的死活,但亡国之后,他的鬼魂
却披头散发找上门来,让兄弟们
念旧情,帮助落魄的王子复国
大家坐在生离死别的河边,接受了
众多亡魂和一个独裁故国的洗脑教育
战车上的弯月挑出北国霜迹
一个失意兄弟的头颅
胜过多少杯壮怀激烈的美酒
疾走,嘶吼,波涛对立成两岸
是一千年前不倒的寒流
我一个人悄悄潜进敌国背后
我知道道德的逼迫,我也知道
荣誉的残酷,其实我只想
用一场轰轰烈烈的行为艺术
来告诉我深藏在草莽中的子孙
“烈士不为某种主义活着
但烈士,必须死于某种主义”
在空洞的北方,我用无数次重生
演绎了这个血淋淋的真理
鹿鼎记
据说猫和鹿的血缘很近
我知道猫,却不知道鹿的来历
现在它翻过山岗,突然就来
到我面前,我想我們曾经驯服过的
那些动物,基本上都是失效的
当它看见我,我已消失,或者我
等同于另一个不可解的兽类
它兀自惊觉,跳开,被迫冲上山岗
陷入遥望和逃命的幻觉
我意识到,它茸角无比锋利之时
它颅腔里一定正涌起一股热血
树身里的斧头,转眼成了明晃晃的
锯片,它愤怒,挣扎,眩晕
但这些都基本无用
我们在风中,扯着一片
抖动的丝绸,看颜料喷洒一地
变成水和火,我为此理解了
它的舞蹈和狂奔
理解了它在我怀里,惊恐地尖叫
变幻出的各种腔调
但我还无法理解,它血液里蹲伏的
到底是什么?薄命的王子
寂静的公主,恋爱或飞翔的孩子
在断崖和草莽间急速隐遁
一一更多的图谱,需要通过草木的瞳孔
继续变形,最终得到确认
或只剩下我,披着鹿头饰物,呦呦低唳
等着一群头角明媚的牡鹿
从夕阳里返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