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
大 雪
“大雪压青松”,一早起来
虚境破空而来。可惜,此地未雪
出门送女儿上学,已风雨交加
她后座上撑一把透明伞——
与日常构成巧妙和解
在这以外,处处坑洼、颠簸、残损
“把头靠着我些,我要加速了”
人群呼啸
从雨幕的切面里滚涌而去
从紧紧依偎身体的罅隙中穿行
没有比这更深切的画面可用来斧刻
有人降临到雪花内部:
透彻且疏离,昏暗的雪从未现身
霾色凝重。雪和青松若隐若现
它们劲拔,不时从女孩睫毛上纷扬而下
唇角有波涛,以一种结晶的雄姿
表露雪线以上的言外之意
茨坪之秋
山路欢快翻转
它避开所有迟缓的事物
尽力打磨自己
比如一首难产的诗
或者,深藏浅滩的石鱼
从金秋的另一面捕获
马齿苋、狗腰子和小板栗
忍心把自己遗落在此
——1927年,还是过于遥远
最困难的季节被嵌入岩心
雪松肃穆不语,替深空扫尽尘霾
黄昏,并非无情物
就这么让深埋罗霄的碑林,暮色苍茫
每次转山,便更接近山的腹语
我们互相凝视,拍去彼此肩头一小撮尘灰
收 获
就这样对坐
塑像内部端着一尊塑像
天色由暗到明
微风回旋
除了睫毛颤抖
这世界并无不妥
我们不时交谈几句
又或大段沉默
深秋自苦楝树根部袭来:
季节被蔺草收获
奔跑被失散收获
睡眠被梦魇收获
我们被遗忘收获
树冠以苍鹰的视角俯视
宁东路、宁穿路幻象叠生
沉寂已被喧闹收获
此时,离间者对视端坐
从一条河流转入另一条河流
我们都是手握群星的孩子——
塑像化为万峰林立
并无不妥的世界被自己收获
梅湖之夜
群山倒影,超越所有人经验之上
那里的草木滋养月光
也苦苦雕琢这片湖水镜像
哪怕一只迷途的蝙蝠
都可以轻易调动密林风暴和深谷暮色
——那会儿,月正半弯。山势陡峭
已消耗太多愁云与杯中物
石阶直通了凌霄
一脚踏上去,山水早就沟壑相连,微微颤抖
还有酒里浸泡的陈年句子以及先锋修辞
开始满屏闪烁,无论多晚
都在为黑蟒盘亘的堤坝赋形
眼底的山脊
正从更远处奔袭而来
体内纵横的秋凉、暗流和乱云
已多年难以辨认
它们形同夜莺之死——
在星空与梅林间潜行
也几乎与诗中的阴晴圆缺无甚瓜葛
风从大牌起
谁习惯于从盐碱地上收集大海的飞花
谁就能获得这片土地怀抱的惊雷
当然,我们也无法阻止白毛豆、包心菜和西兰花
热切地生儿育女。让热恋人间的炊烟
替她写碑立传
如今这里还是可以沐着海风
一枚枚风筝扶摇而上
移民早已不再使用毛竹、茅草和稻草搭建火筒舍
深秋,孩子们撒开腿飞奔在田埂上
——那些遗迹深处,沉郁的风语回荡不绝
黑夜旅途
比列车更先投入远方的总会有另一个目的地
比暮色更先踏上羁旅的是你我皆无所皈依
它载着与生俱来的陌生和瓜熟蒂落
以及一条银色武昌鱼泅渡的困顿
驶向身体拥塞最深处。而我时刻蛰伏
群星那样不时闪烁泪光
煎 药
每次煮沸,就换小火,再煎二十分钟
就这样毫无悬念,把一只瓦罐体面的白
变成酱红、紫黑和碳乌
化作五脏六腑
耐受突如其来的寒凉与魔怔
姜半夏和苍术
蛇蜕以及茯苓
更多沉迷于自身的物语
开始蜂拥而至——
交出初秋的味蕾
而深喉已空无一物
雨水中潜伏暗语、隐忍和踯躅
也許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就像它们的命呵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这薄雾和汪洋里,未来何来。又岂止是苦尽甘来
灰 鹭
首先她习惯于临水
不管湖底有没有花,羽毛构筑爱巢
她恍惚之间
由一个词语跳脱出来
自证、内省或者拨云见日
以致逼近暑热边缘
她暗夜的刀锋已困扰我许久
在贫瘠与哑火间
打磨出另一副镣铐
——她被自己所化身
那种镜像开始碎裂
在平静的美学牢笼中
什么都没留下。或许她已掠翅消失
五月即景
阴晴反复无常
此刻,风景具有深切悔意
满山隐忍的蓬累
满山花开花谢的乱石岗
满山寂无人烟的汹涌
碎石路上,躲进一阵炊烟
鹰,互相独立于密林
喑哑里沉默如洪涛
世界或原罪。五月赐群山以花海
和从未与暗夜交媾的一头母鹿
你目光驰奔,云层遁退
季节分裂弥合。死翻越生
这空空的潭水深藏无限秘密
经过无名山头
似波德莱尔执笔疾书
流水将尽,你不曾来过
隐 苦
好像快中秋了
一天比一天焦灼。天也冷不起来
炉火清炖着猪苓还有白术
比这迟疑的竟然是一只哀鸣的鹤
涅瓦河上风声有点紧
比它更为急迫加入这场角逐的
时光已然无处可寻。月明星稀
银狐都在昏黄里堕入逍遥
时间不断被后来者抵达
就像我此刻断然超越了父母
把病痛、疑虑和孤寂
一截一截遗落在他们身上
生怕有拈花之手枯垂
曾经山花烂漫,秋草隐没病房
舟楫横在门楣上头
突然冰山由壶嘴中吐出,一座接着一座
恐怕这天是该冷些了
紫 苏
丈母娘家的院子
早已秋意阑珊。每处角落
都缓缓蠕动着,和人间拉开距离
院落栅栏边浮动紫色云烟
每遇见一次,就要问起
它的陌生,仿佛与生俱来
从不给我留下只言词组
一旁栽满青柚、柑橘、金银花
再远些,还有枇杷、紫藤和凌霄花
这些世间的沉默者
一次次递来泥土和枯枝
结成的秘色
燕雀盘亘不散
所有画外音颤抖着,夜露高悬
整個季节都被她引领。时间弯曲着
确信自己深处乌有之境
夜宿华亭
其实我是被日光灼醒的
清晨,对面工地深陷一片安宁
和昨晚的鼎沸相比
我似乎更偏爱这种开放性
——王维那样
城市森林和自然法则已无人迹侵扰
它在任何时代都具有创痛
然而此刻,我享受这悬浮:
与不可对话之世界无障碍交流
这里没有快车道
也没有非机动车道
说到“涧户寂无人”,那些叶子还有花
从深夜出生泅渡至此
华亭已冷。好在我们彼此都在无声消弭
秋夜临窗
夜色汹涌漫过秋的足踝。白鹭归巢
那些昼伏夜出的河流
此刻安静得不着一字
芦苇整夜整夜疯长
我准备手握刻刀去侵扰一个人
石缝里的心脏
忽而搏动,几欲哽咽
月黯淡下去,秋分已过去好多日
我一贯朝南方伫立
黑暗中楼宇一幢幢矗立起来
将零星的灯火裁成星星点点
似乎这就是可以踩下去的夜路
——无声无息悬在梦里
我们终于互不相见
钱湖立冬
当深秋成为某种假托
一夜,湖面即刻翻越田螺山
把凛冽的沉寂托举
它不同于杜湖、梅湖
还有白洋湖。或者更远的堤岸
此刻,异乡客
最适合围坐在一起饮茶
谈一些关于不可触及的
人世风雅,比如
诗里隐约的躲闪
还有满脸清澈的波纹
我相信日子终会站稳脚跟
像道旁的樟树和灌木
姿态永远凝固下来
——比起流云、水草之辈
更符合时间更迭该有的
真相亦或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