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角
回乡小聚,怀弹枪
我的左侧,坐着被庆大霉素
打瘸了右腿的丙生
右侧是被黄牯牛顶断了肋骨的戊娃
正面那个缪莽子,刚从监狱出来
他婆娘偷人,他找上门去
挑断了奸夫的脚筋
酒过三巡,我的这些穿开裆裤的朋友
说起了当年。我是有名的弹枪手
曾临空射下过叼吃小鸡的鹞子
左腕上豆大的疤,曾是口口相传的神话
他们的学历止步于初中,而今
都已升任爷爷或外公了
作为一名射手,我确实没有保护过他们
月亮已睡,蟋蟀忙于草丛里打更
我虽已醉,但我仍愿自罚三杯
隐 忧
黄昏时候
一个小男孩正抱着墙根哭泣
听声音,不像丢掉了
一块橡皮泥或一顿晚餐
附近人影晃动
也不像丢掉了身边的亲人
这个还不会歇斯底里的小男孩
只是用微弱的哭声
说出心中的隐忧
他似乎已經预感今天的太阳从房檐落下去
不一定变成月亮从瓜架升起来
他暂时还没那个能力
在自己体内造出满天繁星
在狗面前
植物间用心灵交流
它们说话
雨是方言,阳光是世界语
动物就没这么简单了
比如猫
我饲养多年,每每趁着高兴
我向它伸出手去
它总还我以锋利的爪子
我不轻易试探人心
在狗面前,猫是背叛者
是不可思议的同义语
所以我从不为它剪指甲
从不跟一只猫,念经
游 戏
诗歌写来写去都是文字的游戏
平地起高楼,悬崖停飞机
炫技之后,写诗之人突然抽身
我常坐长江边
被一声水鸟的鸣叫带走
那一刻我已死
死于远处的天国和水中的白云
可一阵风又将我吹回来
继续目送流淌的光阴
这无聊的人间养育了多少无趣的游戏呀
哄骗着一代代不明真相的人
最后的春天
一般情况,春天在宜宾
待三个月就走了
然后白塔花开,南广稻熟
然后盐坪坝的苞谷杆
把黑烟燃送秋风
也有例外,偶尔一股寒潮
把春天打回云南
长江推迟半月,脱掉身上的羊绒衫
我是当地的土著
也学会了在额头上画“正”字
如果哪天我的双手
像两根木棍再也画不动了
我就随最后一个春天
去黄土下,请教我的爷爷
大山里
浓雾聚到早晨仍没有离去的意思
太阳睡了一个懒觉
慢慢起来,照亮一条河流
一座村庄,然后从房顶开始
照亮一家家农舍
很多年了,大山里除了慢
就剩下少
白天一个太阳
夜里一个月亮
因为少,所以从来不会搞混
长石梯的一块石头
从道子坡到后山脚下,一块一块的石头
顺着山势走下来,像一架斜挂的楼梯
五黄六月,我的父辈喘着粗气
要把滴水的稻谷,从山脚挑到云朵里去
我喜欢其中一块,受一棵杉树
荫蔽,常年都是干的
每次我的父辈,打我身边经过
石头上的坑仿佛又深了一些
今年清明,我回到长石梯
石头上的坑,装满了黑黑的泥
踏过它的父辈和水牛都死了。惟那块石头
那些坑,像得道的妖怪,还活在那里
隐 喻
月亮走进云层是天空常用的隐喻
我已不屑于这古老的伎俩
我更喜欢闪电的内心
它明亮,干脆
有一棵树根趟过大火的美
乌云是毒药
风死在浓雾家中
阳光出来,万物各领一份抚恤
借一场大雨
人间又一次写出了新词
夜 事
叫卖的声音散去之后
整个菜市形同
一个废弃的马厩
偶尔我在夜里经过那里
会遇见几片菜叶
三俩棵萝卜、红薯
它们受伤严重
几近于毁容
不小心又被我踢了一脚
昏暗的灯光下
这些连阴影都没有多余的生命
像一群被生活打败的人
踯躅在电杆下
到半夜都不敢回家
高原上
视觉有时会欺骗我们
伸出手去,星星
学会了向高处后退
头顶的夜空,被设计成
人民大会堂的穹顶
夜里风大,没有了雾霾的篱笆
连一支蜡烛都养不活
那里缺氧,神总在夜里出来
抚着一块块石头:
“这些可怜的孩子,
打小就学会了自己发光!”
雪 山
大半生的雪都落在纸上
文字挡住了雪的山
第一次看见雪山是在人间的阿坝
后来在甘孜和香格里拉
也看见过
没见过的雪山在冈仁波齐和乞力马扎罗
宜宾少雪,也无雪山
偶尔降几片雪花
都宝贝似的
我任它们,在体内堆着
劳动节,或一地碎花
风在旅游,而花朵正在种地
它们在阳光中忽闪忽闪的样子
仿佛手里握有一把锄头
出门遇见一块草坪,一地碎花
有小米粒那么大
人间正在过节,这地上最小的星星
因守住了内心的欲望
成功地避开了高速公路和风景区的拥挤
世间事物还有许多需要命名
我暂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这样多好!一地碎花
早晚被露珠包围
拥有着人间无名无姓的欢乐
养雷记
猛虎住进深山,世上再无高人。
武松之后,谁能说清
那厮有几颗獠牙,有无血盆大口?
上千年了,猛虎的声音
常从天边传来。有人在远方养兽,
巨树倒下,房屋颤抖……
姑且叫它虎吧,人间邪恶未尽。
雷雨夜,放它出来
震一震那些心藏獠牙的人。
远 亲
山里的青蛙有一个远亲
它叫大海
它们通过天上的云朵保持联系
天空是共同的电视机
某一天青蛙突然不见了
一百年后,我们在大海发现了它
它投奔了远方的亲戚
它已将自己打扮成一头巨鲸
金 句
去夕佳山,最美的事不外乎
听白鹤叫,闻桢楠香,看星月沉浮
那夜在聚贤山庄,三者我都赶上了
仿佛手里捏着三个金句,我一时
竟不知如何写诗。这几十年
我反复试过,再好的句子一旦
掉进一首庸常的诗里
都会像一个人,入错了行,跟错了群
都会像一粒火,在逃亡途中遇上了雨和大风
正在绝迹或濒危的物种
在微信上读《湖广填四川》
光线太暗,凑近些
那些文字便老虎一样冲出来
康熙21年,新任知县张懋尝
带7名随从赴荣昌就任
县城空无一人,纳闷间
一群猛虎扑来,7名随從有5人丧生
想到时间多么残酷,仅仅300年
就催生出那么多绝迹或濒危的物种
老虎是其中之一
还有豪猪,大海牛,斑驴,和雕……
真正的虎,有金黄斑纹,于山谷一吼
连草木都要噤声
这几百年,人类已将很多敌人
消灭或者驯化
我们今天看见的虎
已不是虎,它们是人类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