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
知道吗?那台旧的机器敌视我。这是我初遇胡安时,想说的第一句话。那天,我们约在咖啡馆,阳光穿过厚重雾霾,毛茸茸的。他背靠窗户,向我招手。我长久待在黑暗中,一时不能适应,只能眯眼,泪水充满眼缝。我看到一个黑影在窗边,轮廓镀金,光芒四射。胡安是黑暗的发光体。他站起身来,向我微笑。我坐下时,才看清楚他的脸,刚毅粗糙的脸。他是海礁。那会我心想,我要侵蚀这海礁,击碎它,漫过它,让它沉没在我的黑暗中!他要是知道我这么想,会笑吗?我忘记了,他不会笑,永远不会笑了。“我叫胡安,幸会!”他耸耸肩头,故作轻松,说:“感谢黑洞!”我也说:“我是雪,感谢黑洞!”我讨厌这句话,每个人见面都会这么说。事情从这句话开始拐了个弯。他很好看,标准的美男子,但不够聪明。他或许觉得这句话人人都说,无关紧要。他或许觉得我不过是系统匹配过来的一个适龄女人,无足轻重。
如果一切按照预想,我的开场白是:“知道吗?那台旧的机器敌视我。”事情会不一样!我常觉人生的诡谲。你做或不做一件事,说或不说一句话,意义都是重大的,哪怕你觉得那是无足轻重的事,是无关紧要的话。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是一扇门,通往不同的世界和故事结局。我多么希望一切按照我的预期,希望他能从中发现我的歹意。
知道吗?那台旧的机器敌视我。
胡安死了。在他死后的十七个小时内,我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知道他葬身之处的人。科多帕希,位于厄瓜多尔,海拔五千八百米,是距离赤道最近的雪山。胡安躺在山腰的一处高原湖泊边,时近盛夏,雪线上移,站在湖边,抬头才能望见雪。天上飞过一只鹰,我猜那鹰的故乡是潘帕斯草原。我用了一个多么古老的词语,“故乡”。站在高原湖畔,我想到了“故乡”,仅仅作为词语的故乡。胡安赤裸着,半个脑袋栽在湖里,鲜血汩汩流向纯蓝的湖水,缓慢洇染,湖水映着雪山,世界真安静。我忘记了黑洞,脚下的世界是否从悲痛中回过神来?今天全球哀悼,“黑洞”系统维修,二十四小时停止服务,一切快乐烟消云散。我低头看着胡安,他脸庞的曲线还是那般刚毅俊朗,海礁一般,只是没有一块海礁会像他那样不堪一击。我继续向上爬,强忍悲痛。我失去了一个动心的男人,失去了一个百般魅惑,终于到手的男人。科多帕希,位于厄瓜多尔,是距离赤道最近的雪山,同时也是一座活火山。我站在火山口,看到黑烟滚滚,听说再过一个月,科多帕希就会再度喷发。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山顶是喷涌的热气,山下也是喷涌的热气,只有半山是雪。
下山,我开车到基多,回到小旅馆。鲁尔正躺在旅馆前的躺椅上,身边的小桌上摆着冰镇啤酒,天色向晚,他衬衫上的汗水未干。他打了个哈欠,说:“胡安呢?”
“死了。”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说:“没有‘黑洞的日子真是无聊,还不如死了呢!”
我坐在他脚下的石阶上,不顾苔藓弄脏裤子。我望向东南,科多帕希仍在那儿,我看不见。热风吹过椰林,沙沙作响。
鲁尔说:“还有十小时三十五分钟,系统才能恢复,时间好漫长。”
“够了。”
“够什么了?”他端起酒杯,早已杯空,他起身,看到我在流泪。
“够讲不远的过去了,但我更愿意给胡安讲,可他听不到。但总得有人听我说话,知道我的恶意。”我擦了擦眼泪说。
知道吗?那台旧的机器敌视我。
我热爱一切旧的事物,我的房间里摆满了它们,有两千年前的亚细亚地区的书写工具(考古学家称它为“笔”,没人知道这玩意怎么用),还有七个花花绿绿的,被叫做“香烟盒”的东西。我还有很多旧东西,但我叫不上名来。谁都叫不上名来。胡安也肯定不知道它们。那天在咖啡馆,我们聊了四个小时,主要是他在说话,咖啡添了又添,夜晚降临。他乐观,热爱新奇事物,与我正好相反。我知道我对他的吸引大于他对我的吸引。因为他热爱一切新鲜事物,我是新的。而我正好相反。好吧,我们回到那台旧机器。
那台旧的机器是我爷爷121岁生日那天送给我的,它叫做“边缘”,是一款全方位的家庭服务设备,它更像是一座黑色的小房子,你只要呆在里面,它就知道你的所思所想,抚平你内心的波澜。一点都不新奇,现在的设备功能比这强太多了,早就没人使用它了。我估摸着,我是最后的“边缘”用户。一个月前,它的程序停止更新,它就变得难以捉摸了。它甚至会辱骂我。一个星期前,它用满是杂音的传感器告诉我:“雪,你是个废物!”接着它用古英语、古西班牙语、乌尔都语骂了我一遍,每句话都那么粗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听懂。但我是个语言学家。
之后,我换了“黑洞”系统。每次从“黑洞”里出来,我望着“边缘”,觉得它也在凝视我,忍了一肚子的脏话。
“聊聊‘黑洞吧。”那是我和胡安的第三次见面,我们赤裸坐在阳台上,看夜色逐渐破败,边缘露出灰白。
胡安哈哈笑了起来,说:“你算问对人了,我是一名理論物理学家。”接着他给我讲起了黑洞。他告诉我,按照物理性质划分,黑洞分为:史瓦西黑洞,R-N黑洞,克尔黑洞,克尔-纽曼黑洞,双星黑洞。他又讲起史瓦西半径和逃逸速度,讲什么是“边缘讯息”,什么是“视界”,什么是“引力势阱”……
我想要知道的是他对“黑洞”系统的看法,他却讲天文物理学。讲述这些时,他的脸在微薄的黎明里发光,那不是珠宝或者星球所能形容的,是他的鼻子发出了鼻子的光,嘴巴发出了嘴巴的光,是他自己的光。
“燎!”
“什么?”他一脸疑惑。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你知道的,我是语言学家,我常常脑海中冒出一些古老的词语。‘燎,我一直不知道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一本古书上说:火在地曰燎,执之为烛。又说,庭燎者,树之于庭,燎之为明。”
“你在说什么,我一句听不懂。”胡安看着我,仿佛我是外星生物。
我说:“你是物理学家,你说起黑洞时,那么自信。但我不知道我的专业里那些古老的词语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个星球上也没有人知道。我因此觉得悲伤。燎是什么意思,烛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和光明有关,我把它送给你。”他笑了,看着窗外。“接着讲吧,我很感兴趣。”
胡安为我讲述逃逸速度的公式,讲起三百年前一个叫做卡文迪许的物理学家。他讲得十分投入,脸上又一次漾起了光。他真是迷人。我想用一个词语来形容他,但找不到。我只知道两类词语,一种人尽皆知,一种无人知晓。每个人都像道光,照亮自己的词语。人尽皆知的词语被太多光照耀,正如我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到胡安,他笼罩在暮光中,我反而看不清他,只觉是一团镀金的黑影。我呆在黑暗中,因为我是语言学家,确切说来,是语言考古学家。我打量那些无人知晓的词语,没有一束光照亮的词语。
胡安忽然牵起我的手,嘴巴在蠕动。一切热情的事都已做过,这个举动仍让我感动。我轻靠他身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听到他仍在讲逃逸速度和引力场方程的真空解。我突然笑了,他问我:“怎么,不感兴趣吗?真是不好意思,一讲起专业知识,我就停不下来,必须将所有的推导讲清才肯停。”
“我很喜欢你讲这些。”我的手伸向他的胸膛,一时间,我几乎想要放弃整个计划。说实话,我渐渐沉迷到他的讲述中去了。等他讲完,天已亮了,阳光穿过包裹地球的厚厚的霾,十分壮观。我问胡安:“我有一个想法。既然黑洞密度无限大,能够吸噬一切,连光都无法逃脱,那么能不能这么认为,黑暗压缩着一切,压缩着空间和时间?”胡安刚要开口,我却自顾自说了起来,“交通越来越发达,原本的遥远,瞬息可达,空间难道不是被压缩了吗?以前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好的一件事,现在却能很快做好,是不是时间被压缩了?这么说来,我们的世界不就是一个黑洞吗?”
胡安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才说:“黑洞是指时空曲率大到光都无法从其事件视界逃脱的天体,不是你说的那样。”
“好吧。”我笑着对他说,“感谢黑洞!”
在科多帕希,胡安倒地的一瞬间,我脑海最先浮现的就是那夜他和我聊黑洞的场景。如果那台旧的机器没有敌视我,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此时鲁尔呆在我的卧室里,站在我面前,听我讲完了整个事件。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但他没有,他慢慢喝着那杯冰啤酒,不断地看着时间,说:“还有八小时四十二分钟,‘黑洞系统恢复。我知道你用‘黑洞没多久,但我要提醒你,它可不仅是带给你各种快乐的家庭服务设备,它和你那款老掉牙的‘边缘是两码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它都知道!不,它就是世界本身。别以为你到了科多帕希,就能躲过一切!”
我说:“我知道的,我得抓紧。”
外边起了大风,椰树摇曳,我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硫磺气味,基多距离科多帕希有四十五公里,我不可能闻到。
鲁尔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一名语言学家,我是一名语言考古学家。我喜欢一切旧的事物,尤其是旧的语言。”我说。
“你以为你是谁?”鲁尔终于发怒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说:“我不是谁。但我知道我们现在运用的语言过于简单了,太多词语沉默了,陷入了黑暗。我不是谁。我知道是母亲教授我们语言。我想成为所有人的母亲,教授你们古老的语言,带来光明,哪怕我只是多知道了一个词语。”
鲁尔冷笑:“你终于知道了一个古代词语真正意思,是吗?我学习语言学,接触的第一条准则就是任意性原理。一个词不同与另外一个词,并没太深刻道理可讲,a的意义仅仅就是它不同于b,也不同于别的字母,仅此而已!a的古代写法是α,但有什么关系!同样在描述一个世界,描述同一个世界。”
“鲁尔,不一样的。有些东西会随着词语的消失而消失的。”
“什么东西?”
我听到椰树在夜风中摇曳的沙沙声。风声,夜晚的风声。在古代,风会引起人们一种忧伤的感情:一切终将逝去,正如风吹过大地,再也不会回来。我追寻着风声中遥远的情绪。
“什么东西?”鲁尔又问,“雪,你告诉我,什么东西会随着词语的消失而消失?‘苹果这个词消失了,然后就没有苹果了吗?”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说:“情绪。”
鲁尔陷入了思考。放弃语言学后,他退步迅速。那些通过日夜思考,仿佛刻在脑海中的概念和理论,都哼着歌轻快地离他而去。他皱着眉,苦苦找寻反击我的词语,一无所获。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却说:“‘黑洞停止更新了,真无聊,我得喝真正的啤酒。长久以来,我都是通过‘黑洞,获得喝酒的快感的。”他说着,摆了摆手,离开了。他站在夜色中,不眠不休,等待‘黑洞的复活。
其实,他忘了,在他放弃语言学的前晚,我们就有过同样的争论。那天,他这样反驳我:“雪,你知道你知道,认为别人都不知道,怎么证明?”
我没有说话。
鲁尔斜靠着门,眼神中满是挑衅,他语速很快,咄咄逼人:“不过是妄想!换个简单问题,你怎么证明所有乌鸦是黑的?你只能穷尽所有可能性来证明,但你就算是找到了这个星球所有的乌鸦,那么别的星球呢?你能保证没有别的星球上没有乌鸦?这根本是无穷无尽的。或者找到这个命题的逆反命题:所有非黑色的物体都不是乌鸦。非黑的东西更是无限的,口红、啤酒、你家的马桶都是非黑的东西,它们都证明了‘乌鸦是黑色的,但是你别忘了原子是不是物,夸克是不是物,暗物质是不是物?这样一来,‘乌鸦是黑色的的逆反命题更加难以证明。而且有意思的是,你的红唇既是‘乌鸦是黑色的的证明,也是‘乌鸦是白色的的证明。因为它符合这两个矛盾命题的逆反命题。怎么样,雪,有意思吗?”
鲁尔擅长逻辑,语义学上造诣颇深,在他语言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仍在炫耀他所得意的逻辑。我沉默了一会,站起来告诉他:“我就是那只白乌鸦,最后一只白乌鸦!”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和女人不能谈论逻辑。我想说的是,证明乌鸦是黑色都是困难的,那么你所谓的对那些古代词语的体会,又如何能证明?好吧,就算你真正体会了,又怎么说给没有体会的人?”
我说:“我活著,就是证明。”
“那等你死了,就可以完成‘乌鸦是黑色的这一命题的完整性证明了。”他眼中我是个逻辑混乱的女人,与我交谈实在浪费时间,他收拾起了东西,他准备去找份新的工作,语言考古学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资助。
“你准备去做什么工作?”我问。
他笑着说:“去机器人餐厅当一名替补招待,或者去西伯利亚做一名核废品清理工,随便什么!我得挣钱!没有钱,我就无法继续享受“黑洞”,那样的话,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我哭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一定就那么惨!就算真是那样,我也会用轻快的步伐去工作的,因为我有‘黑洞。感谢“黑洞”!”
此时,我站在基多的一家小旅馆里,鲁尔站在外边。我跑去了洗手间,不断地洗手。古代有篇小说(“小说”,又是一个古老的词语)中说:有个女人杀死了情人,她就不断洗手,发现水逐渐变成了红色。
但我没有看到红色。
我爱胡安。许多次,我都想要放弃杀死他的想法,对语言考古学的狂热,不断在胡安宽厚的胸膛变凉。感谢“黑洞”!在“黑洞”里,我曾说,我想要一个男人,让我迷恋。它做到了。“黑洞”了解它的用户的每个细胞,了解每个神经突上的电信号。它把我和胡安做了匹配。既然它这样做选择,那我和胡安一定是世界上最匹配的人。可是,我的胡安,他总在关键的时间,将自己推到这一条路上来。我觉得,我和胡安像是在一个迷宫中。大部分迷宫都是许多的死路,逃离的道路只有一条。而这个迷宫正好相反,死路只有一条。胡安,每次都能选对。
决定去科多帕希的前夜,胡安躺在我身边。他流了很多的汗,一脸倦容,但眼睛仍在黑暗中放着光。他从床上跳下去,赤脚跑出了卧室。在他跑出卧室的一瞬间,我的情绪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出现了幻听,耳朵里是“哇哇”的叫声,是乌鸦的声音。我看到四十九只乌鸦飞过夜空,四十九只乌鸦带走了我的爱人。我从床上滚落下去,趴在地上,低声哭泣。要是你们见了当时的我,一定会被我吓到。如果你够博学,你会骂我为“神经病”。(这种病早就被消失了,正如远古时期的天花、霍乱一般。“黑洞”的出现,别说神经病了,任何不良情绪,它都可以消除)我涌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情绪,如果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可以称它为“悲伤”。但不仅仅是悲伤,它像是雪崩,一种极其纯洁无瑕的东西,以毁天灭地的姿态展现了出来。我在脑海中搜寻词语,古人一定有过我这样的情绪,他们怎么称呼它呢?我在脑海中搜索词语,自己便成为了自己的旁观者,悲伤瞬间减轻。
我趴在地上,思索,哭泣,觉得时间过去了无数个世纪。我想起那一夜和胡安聊起黑洞。我说,世界就是个黑洞,只因空间被压缩,时间也被压缩。是的,本来需要很长时间的事情,现在只需很短时间就能完成。但是,悲伤又让它无比漫长。
赤裸着身子的胡安走进了卧室,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袋子,眼中满是迷茫。“雪,你怎么了?”他蹲了下来,左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仰面倒在了地上,忍着哭腔,说:“不要打扰我。”
我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仔细咂摸内心的悲伤。我体验到了一种不同的情绪。但那感觉很快离开了,难以通过记忆重现。我只记得四十九只乌鸦飞过夜空,只记得雪崩,纯洁无瑕而又毁天灭地。我坚信自己遇到了一种古老的情绪,这情绪在这世界再无人体会。我觉得孤独而幸福,如苔原上的先知,看到远方的火。燎。我体会到了这种情绪,但谁能告诉我它真正的名称呢?
我慢慢坐起,抱住胡安。“你刚才吓坏我了。”他的声音温和醇厚。
“用一个词,一个不同寻常的词,描述你刚才的感受,好吗?”我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说:“这个,嗯,就是吓坏了。我想不到什么特别的词语。”
我深深失望。他也有些尴尬,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他想要把那东西给我,又把它收了回去。我看到了,问:“是什么?”
“一样旧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买的时候觉得你会喜欢。但这会我不确定。”
我亲了胡安。我站起来,打开了灯。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本书。我说:“胡安,这是书。谢谢你,我非常喜欢。”我微微一笑,取过了那本书。那是一本字典。胡安送给我一本古代的字典,我摸索着它陈旧的封面。我告诉胡安:“这是字典,里面有很多现在不用的词语。谢谢你,胡安,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胡安笑了。
“能看到这样的东西,我太高兴了。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罪己诏。”
“什么?”
我笑了:“对不起,我又用了一个古老的词语。”
爬到床上,我小心地翻阅字典,古老的纸张发黄发脆,纸张在我手上微微颤抖,像是激动的喘息。胡安躺在我身边,刚开始,他陪着我翻阅,不时还问我,但很快就丧失了兴趣。他睡着了。我听见窗外的风声,乌鸦不见了,雪崩也不见了。我在字典里搜寻那个词。
我摇醒了胡安。他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我只是微笑。他满脸困意,很快又闭上眼睛。我又一次摇醒他,他没有生气,他问我:“怎么了?”
“我爱你!”我说。
“我也爱你,雪。”
“不要说‘也字,那会让我觉得你的话是在依附。”
“我爱你,雪!”他笑了。
我把字典递给他,说:“这里面都是些古老的词语。你和我之间,以后都按照这些古老的词语行事,好吗?”
“好啊,我该怎么做呢?”
“我们现在是情人,但我们要结婚!”我认真地说。
他哈哈笑了起来,他知道“结婚”这个词儿,中学的历史课本上有这个词儿,他说:“雪,我可以和你结婚。但是婚姻已经被废除两百多年了,我们去哪儿结婚呢?”
我说:“是的,制度被废除了,也就是说我们不被允许结婚,是吗?”
“嗯。”
我说:“我找到了一个更为古老的词语,来应对这种情况。”
“什么词?”
我说:“私奔!我要和你私奔,地方我已经选好了,我们私奔去科多帕希!”
当时,我想起“私奔”这个古老词语时,心里还想到了另一个古老的词语:“谋杀”!我读过不少关于谋杀的古书,但我无法成为它们在这个时代的演员。现在,我站在基多的這家小旅馆里,悲痛之余,不免有些遗憾。在科多帕希半山的高原湖畔,胡安静静地躺着。他的死亡并不浪漫,没有诡计、毒酒、匕首、谎言,没有这些过去时代的曼妙罪孽,只有我用枪指着他脑袋,“嘭”,枪声响起,盛夏时节,没有爆发雪崩。
鲁尔走了进来,嘴里叼着烟。房间没有开灯,窗外洒进微光,树影投在地上,光与黑暗摇曳,仿佛我们身在水底。他坐在了床上,床靠着墙壁,那里一片黑暗,那是我和胡安的床。黑暗中他说:“我好多年没有抽烟了。”
我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黑洞里体验抽烟的感觉。”
“是的。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很讽刺,我曾是语言学家,但我不知怎么措辞。”
“我理解,虽然我无法证明我的理解。”
鲁尔猛抽了一口烟,烟头红亮,我看清了他的笑,他说:“我在外边想了很多。我以为我忘记了,说实话,自从有了‘黑洞,我已经不习惯回忆了。但是我在外边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或许是时间太漫长了。”
外边风声越来越大。我也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接着说:“我觉得你是在破坏,在‘黑洞停止服务的二十四小时里,你破坏了一个完美世界。你知道吗,我们这个星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犯罪了。世界是光明的,纯洁的。你却用你的固执为它划上了一个裂痕。裂痕很快会自我修复。”
我向鲁尔要了一根烟,我从不抽烟,我只是盯着烟头,看它微弱的光明,说:“没人怀疑这个世界的自我修复能力。一切都会被压缩,伤口的愈合也是。”
鲁尔声音有些激动,说:“但是我回忆起来以前了,没有‘黑洞的以前,真正的以前。我想说的是,在我心里,你是那只白色的乌鸦,你也是完美证明的破坏者。你会成为我们的先知。”
指间的烟微微颤抖起来,我能听见我的心跳,像是深夜里的敲门声,“咚咚咚”。另一种时间的读数方式。
鲁尔说:“你是先知。我猜想,你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在寻找一位使徒。我愿意成为你的使徒。”
我站起来,烟头从指间跌落,火星飞溅。我和鲁尔在黑暗中站立,我看到窗外的光。我掏出了字典,双手捧起,鲁尔的手放在上面。世界安静极了。
在科多帕希,我用枪指着胡安的脑袋。胡安哈哈大笑起来,说:“雪,你脑袋里总是充满各种奇怪的想法。你想怎么玩,我都同意,何必拿枪指我?”
我说:“脱衣服!”
胡安说:“等我们回基多,我再脱吧,现在想想,旅馆的床那么温暖,那么舒服!这儿太冷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指着山上的雪,耸了耸肩。但很快,他就不再嬉笑了,他从我眼睛中读到了什么。一只鹰飞过蓝天,它可能来自潘帕斯草原。我们僵持着。我悲伤、烦躁、愤怒,食指准备扣下了。这时,胡安说:“好吧。”他面如死灰,嘴角露出悲伤。他脱掉衣服,整整齐齐放在一边。“然后呢?”他问,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说:“对不起,胡安。我得按计划来!”
“什么计划?”他问。
我右手持枪指着他,左手反手从包里掏出了那本字典。我说:“一个礼拜前,我跟你说过,我们是情人,我们要私奔。我们要按这本字典上古老的词语行事。”
胡安眼中满是懊恼,说:“这只是个游戏,雪!”
他想要站起来,我用枪敲他的头,他再一次端端正正地跪好。一阵冷风吹过,他瑟瑟发抖。他是“黑洞”匹配给我的男人,完美世界里的完美男人。我想起那一夜的幻听,四十九只乌鸦飞过夜空,带走情人,纯洁无瑕的雪,毁天灭地的雪崩。此时,心里涌上的却是另一种感受,我仿佛看到废墟和花,看到了末日和黎明。这种情绪也是新的,它叫做什么呢?
“这是个游戏!”他低声念叨着,“游戏!”他心里也一定体会到了不同情绪,这个完美世界不曾有过的情绪,但他说不出来。我为他可惜。
我喉头哽咽,忍住不去看他,让心情平复。我让他低着头,自己则去看着科多帕希山顶上涌起的黑烟。我渐渐恢复冷静,用冰冷的语调说:“没办法,有些人的游戏就是另一些人的一切。这大概可以用一个古老的词语來形容,那就是‘命运。”胡安哭了。
“这是个游戏,对吗?”胡安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悲戚。我爱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值得爱的男人,他是“黑洞”给我的。我几次都想要扔下枪,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就像抱着个孩子。孩子?是的,他像是个孩子。正是这个比喻,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抱负。我要做所有人的母亲,我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亚伯拉罕,胡安是我的儿子,现在我要把他作为燔祭,献给过去时代的语言。
拿枪的手越来越坚定。我爱胡安,但我更爱旧的东西。胡安太软弱了,过去的男人是自私的,暴虐的,他们是女人们的凶神,他们旺盛如野草,肝肺皆冰雪!我瞄向胡安的私处,寒风中瑟缩的雏鸟,丑陋而又可怜。我说:“讲讲逃逸速度。”
胡安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了空洞的枪口,又低下头,他声音很小,背书一般认真的语调,他完全是个孩子了:“假设一个物体的质量为m,它的速度为v,则它具有动能是m乘以v的平方除以2,再假设无穷远地方的引力势能为零,那么这个物体……”他的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写着一个个公式。
“不要讲了!”我打断他,我深吸一口气,说,“我给你讲吧。我新发现了一种方法,由此得到的逃逸速度足以逃离黑洞!”
胡安小声说:“这不可能的,没有什么可以逃离黑洞,光也不能!”
我单手打开字典,翻到了折好的那一页:“第三个词条,就是我的方法。”
“什么是词条,我不知道。”胡安低声说。字典正好挡住他的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样也好。
我冷冷说:“第十五行,标黑的那两个字,你念出来!”
“我……我……认识这两个字,但……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什么意思?”又是一阵寒风吹过,胡安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得抓紧,不能让他先死于严寒。
“念出来,大声念出来!”
“相……相……相思!”两个字的词语,他磕磕巴巴念了好一会儿。
我呼出白气,眼角刺痛,是泪花结冰的缘故。冷空气进入肺部,胸口也是一阵痛。我从未体验过这般的寒冷,但我喜欢,它让人意志坚定。“我的胡安,这就是我的方法。我读了很多古书,发现这个词语十分神奇,它让时间缓慢。时间太快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了,我们在黑洞里。得让世界慢下来,你懂吗?胡安,我爱你。但是我们之间不会有相思,我可以时刻见到你,不在现实世界中就是在‘黑洞系统里。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相思,这样我就失去了我的逃逸速度。我要手里握着一个词语,一个我所照亮的词语,逃出黑洞!”
胡安冷笑了几声,说:“这个世界……很久……很久没有过犯罪了,我爱这个世界,而你想要……玷污……玷污它,科技……科技还会继续……进步,以后像你这种……危……危险的人,就会在胚胎时期……被……被检测出来,然后被……被消……消灭!”
那只鹰还在盘旋。三分钟后,胡安逝去,顶多再过二十个小时,我会被捕,熬过冗长的审判,我认罪伏法,到那时黑鹰就是这个事件唯一的见证者了。胡安或许是对的,完美世界会到来,像我这样的人活不过胚胎期,到那时,一切都向光,一切都向新,人的心里没有阴影没有不满,一切的逝去都毫不可惜。胡安不会在那个时代被纪念,因为过去的,在完美世界真正过去了。
“开……开枪吧!”胡安忽然站了起来,我吓得向后退了两步。字典掉在了地上,他一脚踩了上去。我开了枪。
此刻的黑暗中,我摩挲着字典的封面,鲁尔望着我。我忽然疑惑,可以相信鲁尔吗?鲁尔望着我。我忽然想到,可不可以相信鲁尔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不是“黑洞”,我不可能无所不知。我能做的,只是愿不愿意相信他。我抓起了鲁尔的手,把他的手放在了字典的上。窗外风声更加大了。我喜欢风的声音。
“什么时候离开?”鲁尔问道。
“我必须黎明出发。”
“我以前做的主要是语义学和语法学,我信仰逻辑。但语言需要实践,是吗?我以前也有理想,我对语言充满好奇。很久的以前,我……”黑暗中的鲁尔忽然停顿了好一会,“嗯,我有很多话,但我说不好。我是个语言学家,但我不知怎么措辞,我很惭愧。您有什么想要给我说的吗?”
“不要进入‘黑洞,永远都不要!”我郑重地说。
在完美时代,我杀了人,手上沾了鲜血。哪怕在我迷恋的过去时代,杀人也是遭人鄙夷的事情,但不知是与鲁尔的交谈,还是杀人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竟让我感到湛然的神性,让我无所畏惧。
鲁尔在黑暗中,望着我。
我说:“我新感受到了一些词语,但我无法说出来。那是黑色匣子里的礼物。但是我活着,就是证明。我想再体会它们。”
鲁尔离开了房间。我看着地上的斑驳椰影。胡安倒地的那一刻,我想到了什么?寒风吹彻,他身体的倒下仿佛经历好几个世纪。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胡安在泪光中再度成为了一个黑暗的发光体,仿佛我第一次在咖啡馆里见到他的样子。我身上多了一重罪孽,手里握住了一个词语。
我看到了一片秋日里的湖水,波澜不惊,天上布满阴云,几只黑鸟飞过芦苇,我站在湖边,看到了湖面上胡安的面容,我再凝视时,却看只到湖底的黑暗。我手里握着一个词,闪光的词,我把它抛进湖水,惊起阵阵涟漪,词语不断下沉,照亮湖底的世界,巨型的鱼缓慢游曳,游进湖底的古堡,古堡长满水草,草叶被鱼儿惊扰,缓慢摇摆,古堡的窗户是胡安死去后的眼睛。
胡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去了“黑洞”也不知道的地方。我站在黑暗中,从一切事物中看到了他,我知道这种感觉就是古人常常说起的相思之情。
我躺在床上回忆着他,幻想着他。我杀了他,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不存在的东西反而更加具有存在感,这就是相思。我想要做所有人的母亲,教授他们词语,黑色匣子中的礼物怎么送出?我想起了自己的宝贝,我摸黑找到包,从里面掏出纸张,还找到了古亚细亚地区的书写工具,那种被称作是“笔”的东西。我忽然想到笔是如何使用。我用刀子划破手指,用笔沾着血液,趴在窗户边,借着外边的光亮,在纸张上飞快书写。遇到胡安以前的事情,并不值得书写。我也不会书写自己关于语言考古学上的任何成果,我只叙述,叙述这段不同寻常的經历,叙述我在事件中的每个心理波动。我不解释,只把“相思”还给“相思”的语境。我期待有人从中发现它的闪光。
写完后,我走出房门,鲁尔躺在躺椅上,望着混沌的夜空。我把那几张纸交给他。我告诉他,我有一个词语,就在这里面。或许一个词语,应该出现在故事里,这才有意义。所以,我只是叙述了这段经历。我不会解释词语,让人们去寻找吧。
夜晚变得陈旧,新的黎明快到来了。我必须黎明出发。我和鲁尔同时出发,向着不同的方向。基多是个小镇,我很快走出基多,进入一片荒野。我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草叶间蛇鼠横行。一阵风吹过,潮湿冰凉,带着清香。和很多人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城市,到达荒野。如果我不被逮捕的话,我就在以后的每个黎明和夜晚,在荒野跳舞,在荒野讲故事,在荒野上升起篝火,照亮远处的城市。我们逐渐找回那些词语,做人们的母亲。
东方渐渐明亮了。我回忆着胡安。我努力回忆胡安,而非胡安不由自主出现在我脑海里,现在不断冲进脑海的是“黑洞”。我回忆起我第一次使用“黑洞”的情景:“黑洞”像是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盛满了淡黄色的液体。说明书上已经告知,第一次进入“黑洞”不必紧张,让那液体进入你的鼻腔和气管,进入你的肺部,进而到达循环系统,通过循环系统,这液体就可以进入你身体的每个器官每个细胞。但我还是紧张,像个乡巴佬。我憋着气,淡黄色液体仿佛包裹世界的雾霾,壮丽极了。终于,液体从我的鼻腔进入,从口腔进入。美妙的幻景出现了。这种淡黄色液体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SOUL,“灵魂”。
我对“黑洞”居然也有了相思之情,我不禁觉得恐怖。那么鲁尔呢,他带着我的手稿,他会不会怀念“黑洞”,再次进入呢?鲁尔和我出发的方向相反。我回过头,虽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看到鲁尔,但是我还是向远处眺望。天色渐渐亮了,灰蒙蒙的天光中,荒野上的草与树木都显得阴郁。我能看到远处基多模糊的影子,鞋子已被露水湿透。我正要转身,继续我的旅程。我看到不远的草叶晃动,七个人从草丛中站起了身。他们举着枪,离我最近的那位不过二十多米,我竟没有发现。
他的枪指着我,正如昨天我的枪指着胡安,他冷冷地说:“投降吧,你被捕了!”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和胡安一样,温和、善良、乐观。这个世界很久没有犯罪了,他们很久没有与人对峙了。他们日常所做的,就是温和地走在大街上,温和地坐在办公桌前,微笑着向每个人点头。
我站在荒野上,晨风吹过,草叶低伏。我仔细咂摸心情的变化,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再抓住一两个词语。我问:“请问,你们谁带了打火机?”
七位警察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我。他们都放下枪,摸索着自己的口袋。这个时代很久没有巧妙的、凶悍的、让人愤怒的犯罪了,他们各个都很业余,他们习惯性地回到了自己温和的本性。世界长时间缺乏恶意,以至于让善良变得如此平庸。一个警察找到了打火机,递给我,他微笑的样子和胡安一摸一样:“女士,您要的打火机。”
我拿着打火机,他们七人回到我的身后,用枪瞄着我。我辨别着东方,太阳为何还不升起?我缓慢向前走着,看到一丛枯草,我蹲下身,点燃了枯草。火苗向着东方蔓延。
“你干什么!”身后的那位警察大声喊。另几位警察也慌张起来,急忙向指挥中心汇报情况。
我可不想自焚。我从火中全身而退,看火焰涌向远方。我低声念出了一个字:“燎!”
平原上的火涌向东方,太阳忽然升起,天上的光和地上的光交汇一起。我听到了螺旋桨的声音,一架直升飞机在我的头上盘旋,更高处盘旋着的是一只黑色的鹰。
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切都快速发展,审讯却如同几百年前缓慢。我待在世界上最大的监狱里,成为它的第一位犯人。我经历五场审讯,刚开始我大谈理想,后来渐觉厌烦。我甚至抓起桌上的杯子,扔向一位白发的官员。杯子却穿过了他。我这才知道,那不过是他的全息投影,他指不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数落我的罪恶。
时间如河流般漫长,我只能回忆,回忆以前生活中最琐碎的细节,就像打量河床上的每个小石子。我回忆起鲁尔,我很好奇他在做什么。他或许荒原上漫步,苦心寻找词语,四处传播我的手稿。当然他更有可能此时躺在黑洞里,身体被粘稠的淡黄色的SOUL所包裹。我无力左右他的选择,我能做到的只是相信。
我也常常想起胡安,期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能原谅我。如果不是那台旧的机器敌视我,我就不会换“黑洞”,就不会认识他,就不会杀人,就不会待在空旷的监狱里。我会继续从事研究,埋首古书,在黑暗中忽而一头白发。可是没有如果。
对于我的结局,我也充满幻想。我喜欢火刑,这是不少古代圣女的待遇。终于,审判来临了。审判当然意义重大,但我已深陷厌烦,不愿描述那冗长的十二个小时。让我失望的是,根本没有火刑。早在三百年前,这个星球就已经废除了死刑。因此他们给我的判决是,让我再度进入“黑洞”。让“黑洞”将我改造一新。
在一个平淡的夜晚,我被强迫塞进了“黑洞”。它可以把我所有记忆擦去,当然包括我新感受到的词语。我憋着气,眼睛瞪圆,透过SOUL,看到了观刑的人。我想一直这么憋着气,不让“灵魂”进入,最终把自己憋死。可是鱼儿可以在水中憋死自己吗?我不知道。我努力憋气,脑袋嗡嗡响,胸口极闷,心脏咚咚咚敲打着胸膛。我难受极了,眼睛也发涩起来,渐渐看不到什么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忽然又感受到了一個古老的词语,它马上从无尽黑暗中冒出头来了,但我陷入黑暗,什么都不知道了。猛然间,凉爽的感觉遍布全身。我张嘴呼吸了,淡黄色的“灵魂”进入我的身体。我没能憋死我自己。
我大口大口呼吸,觉得畅快,我看到我走进了一家咖啡馆,阳光穿过厚重雾霾,毛茸茸的。他背靠窗户,向我招手。我长久呆在黑暗中,一时不能适应,只能眯眼,泪水充满眼缝。我看到一个黑影在窗边,轮廓镀金,光芒四射。胡安是黑暗的发光体。他站起身来,向我微笑。我坐下时,才看清楚他的脸,刚毅粗糙的脸。他是海礁。我心里想,我要侵蚀这块海礁,击碎它,漫过它,让它沉没在我的黑暗中!“我叫胡安,幸会!”他耸耸肩头,接着说:“感谢黑洞!”我也说:“我是雪。”我刚要说“感谢黑洞”,但我没有这么说,我抿了一口咖啡,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我说:“胡安,你知道吗?那台旧的机器敌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