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艳霞,裴永亮
(渤海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所谓市场空间结构,是指一定区域范围内社会经济各组成部分内的市场及其组合类型的空间相互作用和空间位置关系,以及反映这种关系的空间集聚规模和集聚程度的市场分析。对市场空间结构的研究是商业地理研究的重要方面,同时也是前沿问题。
美国人类学家施坚雅在吸纳了德国地理学家克里斯塔勒(Walter Christaller)的中心地学说及美国社会学家罗兹曼(Glbert Rozman)的城市空间网络学说及美国地理学家济弗(George K .Zipf)的等级—规模学说后,对晚清及民国时期的中国农村市场进行了开拓性研究,形成了研究中国市场的农村体系理论和区域体系理论,奠定了今后中国区域市场研究的理论基础,被中国学者称为“施坚雅模式”,其理论的核心则为“中心—边缘”理论。农村体系以中国农村社会为主要研究对象,而区域体系是对农村体系的深化和拓展。施氏认为,经济资源的不同分布是影响市场空间格局的主要因素。按照施坚雅的集市体系理论,根据集镇的不同经济功能和作用,可分为基层市场(standard market)、中间市场(intermediate market)、中心市场(central market)。基层市场是能满足农民家庭所有正常贸易需求的农村市场,它不仅是市场区域内农户交易商品的场所,更“是农产品和手工业品向上流动进入市场体系中较高范围的起点,也是供农民消费的输入品向下流动的终点。”中间市场“在商品和劳务向上下两方的垂直流动中都处于中间地位。”中心市场“通常在流通网络中处于战略性地位,有重要的批发职能。它的设施,一方面,是为了接受输入商品并将其分散到它的下属区域去;另一方面,为了收集地方产品并将其输往其他中心市场或更高一级的都市中心。”①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史建云、徐秀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6-8页。与之相应的居民居住点则称为“基层集镇”、“中间集镇”、“中心集镇”。
施坚雅在研究基层市场的空间分布时,着力研究了基层市场与村庄、人口的关系。他认为,基层市场与村庄数量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比例,并指出:“村庄与基层的或较高层次的市场之间,在中国任何相当大的区域内,其平均值都接近于18。”①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第22-23页,第23页,第99页。他认为,典型的基层市场是大约拥有18个村庄和1500个农户的中心点,这18个村庄围绕着集市呈六边形分布。在之后出版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中他将这一平均值改为15—20。但施坚雅同时指出,村庄与基层或更高级的市场之间18 的平均值并不是不变的,“比率的变化可以通过从一种每市场18个村庄的均衡状态向另一种状态发展的模型来得到满意的解释。”②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第22-23页,第23页,第99页。显然,施氏已经注意到了人口的变化所带来的村庄的变化以及基层市场的变化。人口的增加会带来村庄的增加,那么村庄与基层市场之间的比率值就会被打破。而高于18,村庄增加又会出现新的市场,平均比率值最终又会归于18,并称之为“密集循环”理论。可见在施氏基层市场与村庄的空间分布比率问题上总是围绕着18而存在,并认为基层市场空间分布上以18个自然村围绕一个基层市场呈六边形分布。王庆成先生依据施坚雅引用的19—20世纪广东香山、曲江,山东邹平、浙江鄞县几处集市与村庄的比例皆为18左右的情况来分析,将“相当大的区域”理解为一州县。而施坚雅又以广东一省集市与村庄的比例为19.6,又将范围理解为一省。③王庆成:《晚清华北的集市和集市圈》,《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4期。
针对施坚雅提出的基层市场与村落之间空间分布的关系问题,有不少学者提出了质疑。有的人认为施坚雅的理论是在对成都平原的市场研究后得出的,适用于成都平原,而不适用于全国;有的人认为现实中很难找到与施坚雅基层市场理论中的六边形分布模型相吻合的市场,因而对施坚雅基层市场理论提出质疑。刘永华先生在《传统中国的市场与社会结构——对施坚雅中国市场体系理论和宏观区域理论的反思》④刘永华:《传统中国的市场与社会结构——对施坚雅中国市场体系理论和宏观区域理论的反思》,《中国经济史研究》1993年第4期。一文中着重对基层市场共同体理论提出了批评。史建云先生《对施坚雅市场理论的若干思考》⑤史建云:《对施坚雅市场理论的若干思考》,《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4期。对施坚雅提出的市场空间模型、密集循环过程、市场社区理论等皆设想出了不同的可能性。王庆成先生《晚清华北的集市和集市圈》一文立足于晚清时期华北地区的集市,利用州县方志资料对晚清华北的集市和集市圈作了详尽的研究,以实例实证华北地区基层市场的空间分布状况,认为华北州县集市数量参差不一,集市数量与村庄数、人口数之间无有规则比率。王庆成先生的文章虽有涉及山东,但仍以直隶为主,因而有必要对清代山东基层市场的空间分布问题作更加细致的分析,以期求教于方家。
施坚雅在具体考察研究了四川州县的基层市场空间分布后得出以上结论,这在理论上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就具体区域而言却存在一定的差异。另外,针对清末山东农村市场的分布问题,施坚雅也有论述,他以成书于宣统三年(1911)的《山东通志》中对每县集市数量的记载为研究材料,分析了107县农村市场与各县面积、人口的比例关系,认为:“人口稀疏的县市场区域的面积往往较大,而在另一端,人口密集的县市场区域往往较小。市场区域的面积与人口密度反方向发展。”⑥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第22-23页,第23页,第99页。殊不知,总志并不能更详实地记载每县集市的具体数量,在某种程度上会少于县志中记载的集市数量,这一点王庆成先生已经在《晚清华北的集市和集市圈》一文中有所列举。因此,本文以州县方志资料为基础,对区域范围内基层集市的空间分布做更详细的分析。为便于更直观地考察基层市场与州县村庄、面积及人口的关系问题,本文将研究的大范围分为平原区和山地区,即平原地区的州县集市与村庄、面积、人口的关系和山地地区州县集市与村庄、面积、人口的关系,从中发现分布规律。
表1 平原地区部分州县基层集市、村庄、面积、人口统计表
表2 山区部分州县基层集市、村庄、面积、人口统计表
以上两表集市及人口资料来源于各州县方志,在部分方志中并未记载具体人口数量,而是记载了丁数,学界普遍认为人丁比率为5,以记载丁口数量乘以5,为估算人口数量。本文亦采用此法来估算部分州县人口数量。表中州县面积依据内政部编《中华民国行政区划简表(第十一版)》,商务印书馆印行,民国三十六年。
对比以上两表可以发现,山区州县面积普遍大于平原地区,这就导致每集交易面积普遍大于平原地区,平原地区除有个别州县每集交易面积较大外,其余较为平均,多在50平方公里以下,而山区州县则多在50平方公里以上,这也就导致集市之间的平均距离,山区普遍大于平原地区。山地地形造成村落分布松散,进而集市分布亦松散,是造成此现象的主要原因。而对于集市与村庄的比例关系及每集交易人口问题,则呈现不规律现象。平原地区州县中,集市与村庄比率最小为东阿县13,最大为德州82,之间相差悬殊。山地地区州县中,集市与村庄比率最小为博山县15,最大为荣成县94,相差亦较大。每集交易人口亦是如此,平原地区为东阿县,每集交易人口为3751,最大为利津县44861。东阿县有集市41处,利津县只有集市6处,集市数量的较大差异造成了交易人口之间的较大差别。
由对以上两表的分析可以看出,不论平原地区或山地地区,在集市与村庄、人口的比率问题上都无规律可循。而平均每集交易面积则受地形因素影响较大,平原地区村庄分布相对集中,集市分布亦相对集中,则每集交易面积相对较小;山地地区村庄分布较为松散,集市分布亦较为松散,每集交易面积相对就会大些。
我们再来将施坚雅基层集市理论与上两表中集市与村庄、面积、人口进行对比分析。施坚雅模式认为村庄与基层集市的平均比率值为18,或15-20之间,在对上两表统计的州县范围内比率值接近18,或在15-20之间的只有4县,其余州县多高于20,荣成县甚至达到了94,这与施氏18的平均比率值相差甚大。由上两表的统计可以看出,村庄与基层集市之间的比值似乎并无规律,自十几至九十几各有存在。
再来看看集市与州县面积的关系问题。首先来看看每集市的覆盖面积,平原地区与山地地区差别较大,平原地区集市覆盖面积较山地地区为小。平原地区集市之间的距离多在6公里左右,虽不乏如利津县、德州等集市之间距离较大的州县存在,但整体而言集市之间距离还是相对较短的,也就是说每集的交易半径较小。最远的村民也只需约3公里的路程就可到达一处集市购买所需商品。山地地区集市之间的平均距离较平原地区远些,平均距离多在10公里左右,也即每集的交易半径为5公里,较平原地区多2公里。上文已言,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山地地形导致的集市分布松散,集市之间的平均距离就会相对较大。
集市与人口的关系与集市的空间分布及人口密度有着直接的关系。理论上说,人口分布较为稠密的地区,集市分布也会相对集中,其交易半径就会越小;人口分布较为稀疏的地区,集市分布会相对松散,其交易半径也就会越大。这一点施氏也有论及,在上文已经提到,在不同地形区域之间确也如此,但在相同地形区域范围内,这一理论还会成立吗?
我们来看看上两表中集市和人口的关系。整体而言,平原地区较山地地区人口密度大,集市分布也较密集,集市的交易面积相对较小,这从表1人口密度整体大于表2,而每集平均交易面积却小于表2可看出。地形相同的区域内部又是如何呢?平原地区州县中,德平县人口密度最大,为每平方公里620人,平均每集交易面积为27.64平方公里;人口密度最小为临邑县,每平方公里23人,平均每集交易面积为27.47平方公里。两县人口密度相差甚大,但每集的交易面积却相当。利津县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92人,但平均每集的交易面积却高达488.67平方公里,两集的平均距离为24.95公里,说明两集之间是相距较远的。利津县人口较临邑县为稠密,但每集的交易面积却远远大于临邑县,集市的分布较临邑县稀疏。在山地地区州县中,博山县人口密度最小,为每平方公里56人,每集的交易面积为57.82平方公里,其余各州县人口密度皆较博山县为大,但平均每集的交易面积却皆在博山县之上,两集之间的距离皆大于博山县,即每集的交易半径皆大于博山县。而峄县则人口密度大,市场交易面积也大。
综上而言,受地形因素影响,平原地区州县面积相对较小,人口密度也相对较大,集市分布较为集中,平均每集交易面积较小;山地地区州县面积较大,人口密度相对较小,集市分布较为松散,平均每集的交易面积较大。在相同地形内部,集市与人口密度之间似乎并无一定的规律可循,“市场区域的面积与人口密度反方向发展”的结论并不完全成立。
在上文已经介绍了施氏提出的“密集循环”理论,这一看似成立的理论,实际真的如此吗?我们以具体州县为例,来论证理论的可靠性。
乾隆《昌邑县志》卷2《市集》记载了乾隆年间昌邑县集市数量及分布情况,“城郭集,旧有五集,今存三,东乡集十,南乡集十一,西乡集八,北乡集六。”从这条记载中可以看出,乾隆年间昌邑县共有集市38处。而光绪《昌邑县续志》卷2《市集》只记载“详前志”,也就是说光绪年间昌邑县的集市数量及分布情况与乾隆年间相同,并没有任何的增加或减少。光绪《昌邑县续志》卷3《户口》详细记载了乾隆年间和光绪年间的人口数量,乾隆三十九年(1774)全县有50145户,男150043丁,女140746口。光绪三十年(1904),全县共有82586户,男共249352丁,女共237114口。较乾隆三十九年增加了32441户,男增加了99309丁,女增加了96368口,但集市数量却并未增加,则人口的增长并未带来集市数量的增加。
顺治《招远县志》卷3《乡都(坊市附)》记载顺治年间招远县四乡共领社48。在城集:东关集、南关集、北关集、东关小集、南关小集、北关小集、南壩小集。在乡集:苗家胡同小集,毕郭集,在城东南四十里,五十日集。下店集,城南六十里,四九日集。赵家庄集,城东北四十里,三八日集。中村集,城西二十里,三八日集。蠺庄集、潘家集、道头集、岭上集皆废。道光《招远县续志》卷1《乡都(坊市附)》记载了新增集市的分布情况,道头集,县城西南三十里,三八日集。潘家集,县城东北二十里,四九日集。蠺庄集,县城西北四十里,四九日集。杜家集,县城西北三十里,五十日集。大里集,城北二十里,一六日集。磁口集,城西北五十里,二八日集。新庄集,城西北五十里,三七日集。泊子集,城南五十里,四九日集。道光《招远县续志》是对顺治《招远县志》的续编,道光《招远县续志》在“乡都”条下,只记载了新增集市,而并未记载乡都的情况,在记载其他条目时,与旧志相同者亦未记载,则说明乡都的设置及数量与顺治《招远县志》相同。对比前后二志不难发现,道光《招远县续志》中新增的8处集市中,有3处为顺治时期已经废弃而后又复立的。则至道光年间招远县共有集市20处,较顺治年间增加了8处,但村庄却并没有增加。同样的情况亦出现在光绪年间的滋阳县,光绪《滋阳县志》卷3《建置志•集市》记载了集市的分布情况,并记载曰:“前志所载乡社与今同,而村市不及今三分之二。”即至光绪年间集市增加了,但乡社却仍旧。光绪《滋阳县志》卷3《建置志•里社》记载,东乡领村74,南乡领村62,西乡领村100,北乡领村84,共320村。这与前志是相同的,并未增加,集市反增了不少。
集市的新增与人口的增长、村庄的新立有一定的关系,但并没有必然联系,人口增长、村庄新立或许会成为集市新设的重要因素,但并非必然因素,这在以上所举几县集市的增减中就可看出。一定时期内集市与村庄之间的比率值会有所变化,但这种变化没有一定的规律,也不会围绕着某个数量值变化。随着当地经济的发展及其他诸如交通条件改善、政府行为等因素,会有集市的出现,但并不一定是村庄的增加而导致,与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在州县范围内集市的分布是极不均衡的,这与区域内的地形因素及交通条件有着直接的关系。因此有必要以具体州县为例,对区域范围内基层市场的空间分布做更细致的考察。
首先来看位于平原地区的金乡县。同治《金乡县志》卷2《建置•街市》详细记载了在城集、在乡集的具体分布及集期情况。同治时期,金乡县共有集市32处,其中在城集7处,在乡集25处。在城集“月无虚日,南关、北关每二十日各三集,一二三日连集轮转。东关亦二十日三集,六七八日随南关集后。西关每二十日十一集,四九南街,五十北街,又南街逢六,北街逢七,西街逢八,随北关集后。”在城的7处集市分布于城之四关三街,只南街、北街、西街有固定的集期,其余四关并无固定集期,而是轮转开集,以保证每日有集开市。在乡集中,东方曰鲁庄集,城东十五里,高河集,城东北二十五里,金鱼集,城东二十五里,东马集,城东北十二里,十居集,城东北二十五里,白垞集,城东北二十五里。北方曰大义集,城北二十里,黄堆集,城北三十五里,苏家集,城北三十五里,阳山集,城西北二十五里。西方曰葛村集,城西十五里,石门集,城西三十里,马家庙集,城西三十里,孟家铺集,城西南三十里。南方曰兴隆集,城南二十五里,寨里集,城南十五里,马家集,城西南十五里,鸡黍集,城西南三十里,韩汶集,城南三十里,邓家集,城南二十五里,赵家集,城南三十里,石佛集,城西南三十里,化雨集,城东南二十五里,霄雲集,城东南四十里,司马集,城南三十五里。分析在乡集市的分布,东方有6集,北方有4集,西方有4集,南方有11集。在东方的6集中位于城东北二十五里处就有3处,则此处集市的分布是相当密集的,而自县城至鲁庄集之间的十五里却空无一集。在北方4集中,距离县城最近的是位于城北二十里的大义集,之间亦无集市。在南方集市中位于城南的有6处,集中于城南十五里至三十五里之间,这样的分布是较为集中的。由金乡县在乡集市的分布可以看出,其集市多分布于离县城较远的区域,距县城十五里的范围内鲜有集市分布。另记载:“四乡之集以阳山、化雨、黄堆、鸡黍为大,且要冲也。”在乡的25处集市中,阳山、化雨、黄堆、鸡黍四集规模较大,因其位于交通要冲之地,这成为集市规模扩大的主要原因。
再以光绪年间的费县为例,费县位于沂蒙山区腹地,区内多山地地形,这对集市的分布产生了很大影响。光绪《费县志》卷1《疆域•村社》记载该区共41社1271村庄,其中东南隅7社269村庄,西南隅7社361村庄,西北隅20社438村庄,东北隅7社203村庄。在东南隅有集市15处,其中义集6处,东南隅的附城社有村庄46,而无有一集,南尹社有村庄17,则有3处集市。西南隅有集10处,其中义集2处。该隅活沟社有村庄52,只有一集,为梁邱集。西北隅共有集市26处,其中义集9处,在该隅,安靖社有村庄15,集市就有3处,孝感社有村庄21,集市亦有3处,埠阴社有村庄18,而无有一集,武沟社有村庄45,但只有一集。由费县集市空间分布可以看出,分布是极不均衡的,有的社辖村虽多却空无一集,有的社辖村较少,却有多处集市。
集市的空间分布受到诸如地形、交通、人口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对集市空间分布的研究并不能局限于某种模式,其分布由于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而具有一定的规律,并不存在一定的模式。集市与村庄、人口之间虽存在一定的关系,但并不能固定于某一比率值。集市的新设虽与人口的增长、村庄的增加有一定的关系,但不具备必然性。人口密度较大的区域,集市的贸易范围或较人口较为稀疏区域集市贸易范围为大,反之亦然。“市场区域的面积与人口密度反方向发展”的理论推断在实际中并不完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