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智,魏鹏郦
(1.三峡大学 巴楚艺术发展研究中心,湖北 宜昌 443002;2.三峡大学 民族艺术研究中心,湖北 宜昌 443002)
“国民之魂,文以化之;国家之神,文以铸之。”党的十九大以来,国家提倡坚定文化自信,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与魂,是最深厚的国家文化软实力,是坚定文化自信的力量源泉。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上,从北漠边疆到江南水岸都渗透着不同的地域传统文化。几千年的历史变迁中,孝道始终作为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道德准则,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融合之中得以传承。而民居作为大众生活的起点,是最直接的情感依托,其中蕴含的孝道空间设计又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中得以体现。孝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鄂东是我国传统孝文化的发祥地之一,该地区主要包括被誉为中华孝文化之乡的孝感、地处明清时期“江西填湖广”移民运动要塞之道的咸宁、黄石、黄冈,以及极具包容性的武汉。在对我国传统民居孝道空间设计的探索中,鄂东在历史既往、民居形制、民居空间秩序等方面都极具代表性。
鄂东是湖北省东部地区的集合,位于大别山麓西南方,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见图1)。该地地势平坦,起伏较小,多以低山区、丘陵为主,传统民居多依山而建,民居整体成疏密散点形式分布,又因傍水,多成带状。
图1 鄂东地区示意图
鄂东属于亚热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区,冬季气温低,夏季高温湿润,光照充足,雨水充沛。因有如此绝佳的适居气候类型,在社会因素的促使下,明末清初爆发的一次大规模“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1]的移民运动,正是围绕这片区域展开的。古时的湖广,在元朝属于一级行政区,包括今湖南、湖北、广西、海南以及贵州、广东部分地区。现在俗称的湖广,大多是指明清时期所辖范围,即今天的湖北、湖南。明清时期鄂多地俗成曰:工商皆自外来,工匠皆无土著,这从侧面体现出明清时期“江西填湖广”的移民潮使鄂区域内有大量外来人口入驻。[2]湖广的地域范围界定虽历代都有所区别,然鄂东始终位于此次“江西填湖广”移民大潮的通道之上。鄂东地区不断涌入的移民大致分为三类:家境贫困人口迁居,因经济发展而流动,因政治权利赋予及被赋予而自愿或被迫迁徙。他们的迁入导致了鄂东传统民居的形制发生衍变。难民迁居多因明末清初政权更迭、统治阶级更替而出现的社会动荡、苛捐重税、民生凋敝,这一类移民的迁徙原因是为了找寻适合的人居环境。经济移民的目的是寻找受政府支持的地区,他们是为了谋生而迁徙,在某种程度上也对迁入地的发展起着促进作用。政治迁移人口是受政府招募或政策驱动的移民,政府招募又可分为随军入籍和仕宦入籍两种。赣比邻鄂东地区,移民浪潮中的鄂东就如同一个走廊,或暂容跨门越市的江西民众,或容其整装待发向更远处进发。受地理位置与迁移距离的制约,江西移民由鄂东向鄂西北迁徙的逐步减少。江西移民顺长江、汉水两条水域逆流而上,首先进入鄂东地区,接着慢慢向西、向北扩散。北上的江西移民源源不断地迁徙到湖广地区,进黄冈,入孝感,一部分定居,一部分而后不断迁徙入川。人口迁移使得鄂东静谧的地理边界被打破,同时也带动着鄂东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的迁移,且互动交流更为多元频繁,共融性更强,鄂东传统民居就是例证。鄂东传统民居在时间纵向轴线上的传承与衍变是本土环境与外地移民环境不断融合发展的产物。鄂东现存的传统民居大多是在一次大规模移民时期中开始发展、演变及传承下来的。移民带来的外来文化影响了当地的社会环境、社会文化和构造技艺的变化,影响着传统民居的形式和风格。移民地传统民居的改变表现得尤为突出,经过几百年的不停修正,从最原始的基本形制不断地与地域环境和文化形态相渗透,塑成了现存的传统民居。孝感因孝感动天而得名,区域内部的孝文化氛围浓厚,其传统民居中敬亲孝祖之理念处处践行。对以孝感为代表的鄂东传统民居的研究是对移民地建筑演变脉络的梳理,是一个连续性的线性修正过程。在鄂东地区现存传统民居的孝道空间中,移民运动的大背景是导致其成型的原因之一。本文将从鄂东传统民居的形制与秩序两方面来探寻其孝道空间的发展进程。
明清时期“江西填湖广”的大规模移民运动使鄂东传统的民间信仰和风俗习惯开始发生动摇,江西移民对鄂东传统民居上的影响也在多方面得以呈现。如:江西强烈的宗族礼法观念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鄂东家族聚落的形成,使得鄂东聚落中大量兴建宗族祠堂;鄂赣两地民居形制虽有不同表现方式,但都是以天井围合式厢房为基本单元;再者,鄂东传统民居虽保留江西民居二楼多设阁楼的传统形制,但大多被当作移民印记所保留,不作居住使用。鄂东传统民居形制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在这些变化的背后无不透露着社会经济、人文情怀、建造技术等多方面的因素。该地传统民居建筑的平面布局反应了人们的生活习惯、日常所需和当地的风俗文化,具有一定的地域性。处于移民走廊上的鄂东传统民居,在外来文化和本土风俗不断交织的作用下,其孝道空间设计逐步由扩张转向裂变。
1.扩张。我国自古宗族礼法观念浓厚,在有砖瓦蔽日之时民居内就有孝道空间设计。《论语·为政》有云:今之孝者,是谓能养。孝之意,重在养。与今日不同,古人孝之最大表现就是无论民居大小,大部分都会在建造中考虑父母长辈的居住空间,这就是最原始的孝道空间设计。
图2 “一名两暗三开间”的演变过程
鄂东传统民居横向大多为奇数开间,横向开间中轴的空间是整排房屋的核心空间。核心空间的方位基本决定了传统民居的位置,其空间入口的方向也决定了民居的主要朝向。[3]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经济的攀升以及人口基础的累积,一开间的核心空间已不能满足日常生活。因此,传统民居中各类所需空间连同孝道空间的设计理念开始逐步演变。古时民间俗语曰:一二不上数,最小三起始。以一开间的核心空间为原型横向、纵向向两侧分别伸展,便大体得出鄂东传统民居形制的三开间演变过程(见图2)。
鄂东黄陂区木兰双泉的大余湾村,是1369年(明代洪武二年)赣北婺源余姓富庶大户迁居至此的定居之地,是因血缘而发展起来的宗亲型聚落。大余湾与婺源地理位置相承接,传统民居形制亦呈现典型的婺源风貌[4],“一明两暗”三开间的平面形制是其基础,也是孝道空间的根本体现。“一明两暗”意指明间一般不设门栏,绝大多数为公共性的厅堂,两侧暗房则各设一间隐密性较强的厢房。赣北传统的天井民居通过移民浪潮影响着鄂东传统民居。鄂东传统民居仍循旧迹以“一开间”空间形制为基础,不断横、纵扩张,再以“一明两暗”形制为雏形整体延展,纵向在上房前面增加厢房,再在厢房前面加一处下房形成纵向的三开间形制,中间各面围合的部分就是天井区域(见图3)。
图3 鄂东大余湾村余绍礼宅
这样的反复扩张,不仅能得到纵向对称空间的中轴线,而且平移贯穿其两侧的厢房形成上下房,再将中间天井区域两旁的厢房围合,形成四水归堂。这就是鄂东传统天井民居的基本单元,此称“一进”。而在民居空间形制逐步变大的过程中,鄂东地区的孝文化与外来文化不断交织、杂糅,也使鄂东传统民居内的孝道空间逐步发展。正堂作为扩张的基础形制,尺寸与规模都是民居中最大的,为横宽4.8米,纵深5.7米,堂屋单间面积达27平方米。正堂两侧厢房为正房,空间地位居全屋之首,居住者非尊即长。两侧厢房尺寸是所有私密空间中最大的,纵深6.6米,横宽3米,以彰显其家庭位分,又多遵“以左为尊”的观念,将尊长者安置于堂屋左侧厢房。
2.裂变。我国自古多守父系单系世系原则,能进行民居扩张的富庶人家多实行一夫一妻多妾的配偶制,在民居内部下一代成员组建自己的家庭时,民居形制便由扩张转向裂变。鄂东大冶市大箕铺镇水南湾村,是位于阳新、大冶交界处的一个古村。水南湾村为江西瑞昌移民落脚鄂东地区的栖身之地,从此定居于此。该村始建于1573-1620年间(明朝万历)时期,是同姓血缘宗亲家族发展的聚落,除小部分外姓人,其余大多为曹姓人口。其聚落形制,是以曹氏总祠的所在地“九如堂”为中轴,向四周不断伸展开来。水南湾村墩圣堂民居内部核心成员为曹氏几兄弟,其民居形制在一代代的血脉传承中不断衍生、扩张,最终走向裂变(见图4)。鄂东传统民居内堂的数量多寡能隐射出本户家庭或家族实力,一般来说,寻常百姓人家只有一至两个堂,但富庶的大户人家的民居内部大多有上中下三个厅堂。墩圣堂民居房间数量经过不断扩张以及后期加建,目前现存二十四个开间,其核心空间还是保持“一进式”,但在中轴线处由大门向里屋延伸,纵向依次为下堂、天井、正堂和上堂,为“三堂屋”、“二进式”宅院。鄂东传统民居的选址大多靠山面阳,在水南湾村墩圣堂民居的二十四个开间内部,上堂为核心空间,上堂两侧里屋规模远超正堂两侧厢房,故居住两侧里屋者多为尊长,以体现敬亲。墩圣堂民居下堂两侧厢房与其他小户传统民居形制并不一致,墩圣堂民居入口槽门内凹,以天井围合形成下堂,下堂两侧厢房开间窄,纵深长,开间尺寸与上堂厢房接近,这或许是鄂东传统民居裂变之后的独特标识。在父系单系世系的中国古代,家庭男成员可拥有一妻多妾,妻所生之子称为嫡子,妾之子为庶子。每一个家庭核心男成员都需要多个居住空间来容纳自己的母、妻、妾、儿,故下房尺寸与上堂尊者空间接近,也许是给那些年事已高但名分不如正妻的妾母居住。在我国古代家国同构的礼制观念下,民居中此类情况的出现就如同宫廷中的太后与太妃之别。这一论断的依据在墩圣堂民居后期的加建部分也可找到一些端倪,加建部分突出表达了鄂东传统民居“以左为尊”[3]的孝道空间设计思想,左边加建空间的进深、大小、尺寸都与上堂、下堂两边的形制类似,后期加建部分或为家庭地位低但年长者的所居之处。
图4 鄂东水南湾村墩圣堂民居
1.日常生活。“江西填湖广”移民运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鄂东传统民居孝道空间设计,鄂东传统的孝道理念加之移民的宗族聚居观念,就使传统民居成为孝道表现的物质载体,在鄂东传统民居中的孝道空间设计实际上就是一种家庭伦理的体现。与江西天井式民居相似,鄂东传统民居仍以天井作为内部中心,并以天井进行横、纵围合形成封闭式院落组织。[5]鄂东传统民居中长者居住空间的方位大都靠近天井,因天井在气候调节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鄂东夏季高温,冬季湿冷,天井便是巧妙的天然温度调节器。天井中空处与大气相连,天井四周围合的厢房墙体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空气的水平面运动,天井围合区内部出现层积效应使气温在竖向梯度情况下产生温差。夏季高温时,天井内的气温自上而下逐渐降低,冬季恰好相反。[6]天井在缓冲气温的同时,民居窄小且高耸的庭院,可促进通风。故天井四周布满厢房,这些厢房按照堂的方位四周分布,根据上堂为家庭地位高或长者居住,正堂两侧多为子、孙之居所,在行为路径上构成动态的孝道空间。鄂东传统民居通常在多进的空间布局中会显现一些可考的行为路径。在长者的上堂左侧居住空间的路径上零散或固定地安置着子、孙之居所,晚辈日日晨起、晚祷场所的必经之路紧靠长者居所,这是促进家庭关系和谐的设计。
我国古代严谨的宗法制度导致传统民居中也出现了“家国同构”。在古人看来,人一生的政治抱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在家庭内,父亲位高,权力最大,类比君主。“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君者,民众父母也”。“家国同构”要求家庭成员和国家臣民的品质相统一,这又称忠、孝同义,即“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孝经》有云:“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家国同构背景下的忠和孝逐步变成我国古代道德伦理的核心。宗法制度延伸到社会各个层面,对当权者的绝对顺从是忠孝不变的内涵,唯一区别则是顺从对象的转变。家国同构宗法制表现在家庭内部可以将父亲类比一家之君,君与父互为表里,国与家彼此共通。在这样的礼制观念下,鄂东传统民居的上房与下房在位序上就不一样,某种程度上是家庭内部成员等级差异的隐喻,它时刻提醒着成员遵守礼法、先后、尊卑。鄂东传统民居不同位序厢房的平面布局,反映了家庭的尊卑和不同辈分的孝道空间秩序。上房和下房是依据上堂、下堂的标准而定,其方位依据是民居的位置及入口方向。平行于主入口水平线的厢房,为这座民居的下房,主入口反方向的后厢房即为上房。上房的地位高于下房,多为尊、长者居住,下房多住晚辈。
2.礼仪祭祀。“江西填湖广”的移民在鄂东建造传统民居初期,居住是最主要的现实功能,随着社会不断发展进步以及家族实力的不断扩大,就希望宅院不仅是躲避风雨、栖息居住之所,更要满足一定程度上的精神需求。在自身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更亟待归置祖先与神灵居所,以求心安。鄂东传统民居都是以上堂堂屋为中心的意向空间,堂屋在民居单体中扮演着神圣的角色。堂屋是相对于其他隐私区域的开放性空间,是主人家的公共活动空间,其不仅是举行礼仪性活动,婚丧嫁娶、迎宾会客的场所,同时也是整个家庭的祖先祭拜空间。鄂东大部分传统民居中,多在上堂堂屋中设置祖先或神灵牌位,每逢月头月中、逢年过节,家庭成员都会依照礼制祭祀祖宗,以求祖先庇护家宅安顺,家族繁荣。
鄂东地处明清时期“江西填湖广”的移民通道之上,在持续几百年的迁徙过程中,移民地的传统民居形态融合在以孝感为代表的鄂东孝文化之中,形成了别具特色的鄂东传统民居孝道空间。通过整理历史发展脉络,用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方式,探析鄂东传统民居的发展既往,厘清鄂东传统民居中孝道空间的形制和秩序,以设计的视角对该地区传统民居的研究,以期对未来研究移民通道上其他地区的传统民居产生积极作用。